三
普克正式和柯心悦谈到柯心怡死亡一事,是在普克和米朵的家里。他们吃饭的那个场所太嘈杂,不适合谈论隐秘的话题。三个人吃饭时,主要是米朵和柯心悦谈谈以前学校里的生活,同学们的近况,以及这些年各自的主要生活。普克表情平静地坐在一旁,偶尔被两位女士提及时,才会简单接两句话。一顿饭匆匆吃完,还是米朵主动提议柯心悦和他们一起回家,有什么事情,在家里谈比较方便。
到家之后,米朵准备好茶水,大家落座后,米朵问柯心悦:“心悦,你要是觉得这件事我不方便听,尽管直说。”
柯心悦忙说:“不不不,用不着。我来找你,已经是下过决心的。怎么还会回避你呢?”
米朵便不再推让,在普克身边坐下。普克转脸看着米朵笑了笑,自然地伸过手,轻轻拍拍米朵的手臂。柯心悦看在眼里,似乎心有所动,神色黯然。考虑了足有几分钟,才开口对普克米朵讲述她此行的目的。
“我知道这次自己来找你们,可能有点儿唐突。可我实在是山穷水尽了,要是我自己能够解决这事儿,我也绝不会给你们添这个麻烦。”柯心悦一口气地说下去,“上个月,我经历了这辈子里最痛苦的事情。我姐姐死了,她才三十二岁,再有一个月就要过生日了。她出事儿前一天,我们还通过电话,她问我有没有时间休假,这次国庆节和中秋节在一起,可不可以回S市住几天。我们有将近一年时间没见面了,我也很想她,在电话里答应她,这段日子太忙,等下个月她过生日的时候,我就休假回家陪她。那天打电话,刚开始的时候,我听出她的情绪似乎不太好,有些低落。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一切都挺好的。后来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她的情绪又好起来了,还跟我开玩笑,让我这次回家,一定得带个男朋友回去,不然,她就不让我进门。”
柯心悦说到这里,脸上克制不住流露出痛楚的表情,不由抬手掩住面孔。好一会儿,她才把手放下来,眼睛盯着桌上插在瓶中的一束鲜花,继续说下去:“那天放下电话,我也没多想什么。因为我知道,姐姐很小年龄就撑起一个家,是个性格十分独立的女人。而且她有个谈了好几年的男朋友,叫陆飞,两人感情很好,已经计划明年元旦就要结婚了。所以,那天我虽然听出姐姐情绪不高,但猜想着是不是她跟陆飞闹什么小别扭了,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姐姐为人宽厚,就算生气也不会过夜的。可是第二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跟客户一起吃饭时,心里突然就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真的,你们也许不相信,我自己也无法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儿,总之,我就是感觉很难受,坐立不安。吃过饭回到宿舍,我给姐姐家里打电话,打了很多次都没有人接。打她的手机,手机是关机的。我觉得非常不安,电话打到很晚,一直到凌晨也没人接。第二天一早又打了好多次电话,还是没人接。到了公司,我状态很差,后来干脆跟老总请假,说家里有急事要回去。然后我就买了飞机票,下午赶回S市。刚到S市机场打开手机,手机就响了,接通一听,是我姐姐家那个地段的派出所打来的。那个打电话的警察一报他的身份,我腿就软了,问他是不是我姐姐出事儿了。他反问我怎么知道,我……我怎么知道……听他这么一说,当时我的头就炸了,我追问他姐姐怎么了,他吞吞吐吐地告诉我说,邻居闻到从我姐姐家飘出很重的煤气味儿,敲门敲不开,就打电话报告了派出所。他们去了以后,想办法打开门,发现里面有个女人割腕自杀了……”
米朵皱起眉头,看出柯心悦的情绪十分激动,便把茶水递到她手里,劝慰道:“心悦,先喝口水。”
柯心悦接过杯子,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茶。普克一直凝神听着柯心悦讲述,此时看她停下来,便插了一句:“小柯,对不起,我能先问你几个问题吗?”
柯心悦眼睛湿漉漉地望着普克:“你问吧,什么问题?”
普克说:“第一,你姐姐……出事的时间,具体是哪一天?”
柯心悦显然对这个日子印象深刻,脱口而出道:“是九月二十五号。”
“你是指你回S市的日子,还是证实她出事儿的日子?”普克再问。
“是她出事儿的日子。”柯心悦解释,“这是警察调查后的结论。我回S市已经是二十六号了。”
普克点点头:“就是说,当地警方已经做过调查了?”
柯心悦马上敏感地说:“他们的调查,我认为不准确,所以才来找你。”
普克微笑一下,语气里透着安慰:“别急,如果真的有问题,总会弄个水落石出的。”
“对不起,”柯心悦说,“这段时间,我把派出所和市里的几个刑警都惹烦了,我担心你不肯管这件事儿。”
普克又问:“你说你从北京赶回S市,一到S市机场,当地派出所就有人打电话通知你姐姐出事。是不是他们调查你姐姐的亲属的时候,查出你的电话号码的?”
“对,是这样。派出所有姐姐的家庭关系资料,他们查到我姐姐就我一个直系亲属,就打电话到北京我的公司,公司的人告诉他们我的电话,还说我已经回S市了。”
“好,你继续说完好吗?等一会儿有问题,我会再问你。”普克说。
柯心悦定定神,继续说:“我赶到姐姐家,那时警察早就到过现场,已经做过勘查,定性为自杀。姐姐还躺在……”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嘴唇微微发着抖,强忍着说下去,“还躺在浴缸里,浴缸里……地上……到处都血淋淋的……天哪……你们不知道那场面有多惨!”她痛苦地深呼吸,以此平缓自己的情绪,“我姐姐……简直就……我不能说了,我拍了几张照片……”
柯心悦停下来,打开随身带着的小包,从里面取出几张照片递给普克:“这些照片,我一直带在身边,可说真的,我几乎从来没敢看过。”
普克接过照片,认真看着。照片里的惨状,对普克来说并不少见。只是他完全可以想像,这样的一个场面,对眼前这么一个年轻的女人来说,该具有多强的刺激性。照片里,一个女人像断了线的木偶似的,上半身躺在满是鲜血的浴缸里,身上穿的一件类似睡裙的衣服,上身的部分被血浸透了,下半部分只被染红了一小部分,两条赤裸的腿搭在浴缸边沿。
普克凝神看了一会儿,问:“你拍照片的时候,警方有没有移动过你姐姐的尸体?”
这个问题,让柯心悦迟疑了两秒钟,用不太肯定的语气说:“这个我不太清楚。我都没想到这个问题。我去的时候,警方已经做过现场勘验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挪动过。”
普克又看了看照片,拿出其中一张指给柯心悦看。这张照片的角度比较低,看不到尸体在浴缸里的部分,能够看到腿部及一部分地面。普克指点着画面问柯心悦:“你看,紧挨浴缸的这部分地面,基本被血覆盖了。从照片上,我看不出距浴缸再远一点的地面有没有血迹,范围有多大?你拍照片的时候,注意到这一点了吗?”
柯心悦回忆了一下,说:“当时地面上的血也流了不少,比照片上这部分还要远二十公分吧。”
“从血迹上看,现场有没有留下什么脚印?或者类似的被破坏的痕迹?”普克引导着问道。
柯心悦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肯定地说:“没有。凡是有血的地方,都没有被人踩过。”
普克微微皱起眉,问:“你去现场的时候,当地警方就把你姐姐的死定性为自杀了吗?”
柯心悦不满地说:“对。他们说根据现场勘验的结果,没有任何外力入侵或者暴力的迹象,基本可以定性为自杀。还说让派出所的警察协助我,尽快把尸体……把尸体处理掉。当时我听了就非常不满……可能我的情绪也有点儿过激……我说他们草菅人命什么的,他们很生气,可禁不住我软磨硬泡,还是把我姐姐的尸体运到公安局去了,请法医做过尸检,最后的结论还是自杀。”
“等一下,小柯,”普克插进来问,“法医鉴定结果里,死亡的直接原因是什么?”
“是失血过量和一氧化碳中毒。”柯心悦回答。
普克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小柯,你认为这个定性,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一旁的米朵一直默默地听着二人问答。虽然她是一名医生,对普克的刑侦事业没有什么了解,但即使如此,听柯心悦从头讲到现在,米朵也无法就此赞成柯心悦的论断,即她姐姐的死亡并非警方所定的自杀性质。此时听到普克这么问,米朵知道,普克的想法也许和自己的相似。可这样一来,她有些为柯心悦的情绪感到忧虑,不禁转头看着柯心悦。
柯心悦看着普克,一字一字地说:“我姐姐,她不可能自杀。”
普克的态度十分温和:“你能不能把你的怀疑具体说一说?”
柯心悦褐色的双眸紧盯着普克,坚定地说:“我不懂你们警察的工作细节,不过,我有把握,姐姐不可能自杀。刚才我告诉过你了,就在她死前一天,我们打电话的时候,她还要我国庆节回家和她一起过节,还要我带男朋友给她看……”
普克默默看着柯心悦,柯心悦的目光灼灼逼人。
“你们不了解我姐姐的性格。她的坚强和韧性,可能是你们难以想像的。知道吗,她才十五岁的时候,我父母就出车祸去世了,虽然有爷爷奶奶带着我们,但他们都老了,能给我们姐妹俩的,实在不足以代替父母的关怀。”柯心悦的视线从普克脸上转开,有些茫然地看着一个角落,“姐姐不仅要照顾好她自己,更要想方设法照顾好我。这对一个才十五岁的女孩子来说有多艰难,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后来爷爷奶奶也相继去世了,那一年姐姐正在上大二,我还在上高一,爷爷奶奶给我们留下很少一笔钱,只够维持我们的基本生活。姐姐从大学退学了,为了照顾好我,给我一个好的前途,她把自己的前途放弃了,去找了一份工作……我说的可能太远了,我只想说,姐姐爱我,就像爱一个女儿,我们俩就像彼此身体的一部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算姐姐遇到了天大的痛苦或灾难,她一定会告诉我以后再做决定,这么多年来,任何事情,我们都是这样解决的。更何况,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姐姐她……法医鉴定结果说,她已经怀了三个月的孕了。”
米朵普克听了,都微微一惊,米朵情不自禁地问:“是谁的孩子?”
柯心悦难过地摇摇头:“不知道。姐姐怀孕的事儿,我没听她提起过。不过我想,应该是她男朋友陆飞的吧。”
普克凝神沉思着。
柯心悦转脸看着普克,脸上有种无助的哀伤:“真的,请你相信我,我这种想法,绝不是没有根据的主观臆断。虽然这些天来,我跑来跑去也没找到什么证据,没有弄清什么事实,可我真的有把握,姐姐并不是自杀死掉的。”
普克和米朵对视了一眼,米朵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丈夫的胳膊,央求道:“普克,你帮帮心悦好吗,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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