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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雷明华坐在直播间里,头戴耳机,接通了最后一个听众热线。

  “你好,这里是相约子夜,我是明华。”

  雷明华的声音在午夜的电波里听起来略显低沉而富有磁性,充满质感。很多听众都说过,这种声音不仅悦耳,而且令他们产生安全感和倾诉的欲望,尤其在容易感到寂寞和无助的午夜,雷明华的声音和她的主持风格常常成为他们的精神安慰甚至是寄托。

  耳机里传出一个雷明华感觉有些熟悉的声音,是一位男士,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嗓音低低的,一听他说话的用词方式就知道是个受过教育的人。

  “明华,对不起,我又打电话来了。不知道你对我的声音还有印象吗?”他在电话里说,声音里流露出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雷明华的大脑马上开始迅速地搜索着记忆中有印象的声音。作为谈心节目的主持人,她听过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实在太多,除非和某个人进行过比较特殊的谈话,否则真的很难在以后的节目中单靠声音就识别出来。

  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声音并不是一位经常打热线的人发出的。但雷明华却觉得,这个声音中流露出的那种特殊情绪,就在不久前还出现在她耳边。纯正的普通话,低沉而悦耳的嗓音,受过教育的用词方式——雷明华想起来了,这是那个告诉过雷明华,他已经感染了艾滋病毒、并且杀死了女友的男人。

  雷明华心里不由一惊,她马上说:“哦,我知道你是谁了。”事实上,雷明华也只是听出了他的声音,对他的姓名和身份却是一无所知的。

  电话里只有静静的电流声,雷明华等了几秒钟,轻声问:“这位先生,你还在听吗?”

  “我在。你真的知道我是谁了?”男人问。

  雷明华下意识地点头说:“真的。那天你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打来电话的,对吗?你最近还好吗?”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认为我会好吗?”

  雷明华不由抬头看了看玻璃窗外的导播,又看了看机器上的时间,离节目结束的时间只剩几分钟了,马上说:“对不起,我们的节目时间已经快到了,请你不要挂断电话,或者把你的电话号码留给外面的导播,好吗?”

  男人没有说话,雷明华把电话切到导播的线上,然后对着话筒开始随意地说一些结束语,将今晚所谈的话题做了一个归纳性的总结,最后向听众们道了晚安。这个过程中,热线的指示灯仍然不停地闪烁着,雷明华边说着话,边不时地抬头看看外面的导播,显得有点儿心神不定。等到节目的结束曲响过,雷明华略显匆忙地关掉机器,走出直播室。

  导播正在摘掉头上的耳机,雷明华一出门就问:“刚才最后打进热线的那个男的还在吗?”

  导播伸着懒腰说:“不在了。”

  雷明华追问:“他有没有留下联系电话?”

  导播有些奇怪地打量着雷明华,问:“咦?每次下节目都听你说烦,从来没见你对什么听众这么感兴趣的嘛。”

  雷明华说:“到底有没有?”

  导播看雷明华有点急,说:“喏,记下了,是个手机号。自己看吧。”

  拿了电话号码,雷明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漆黑一片,只有空调的电源指示灯发出微弱的亮光。雷明华没有开灯,摸着黑走到空调边打开开关,空调马上发出低低的“嗡嗡”声,扇页打开,热热的暖风从里面吹出来。

  雷明华摸着黑慢慢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拨了刚才要来的电话号码,对方的铃响了很长时间,直到雷明华准备挂断时,电话才被人接起。

  还是那个男人,声音低沉地说:“是你吗?”

  雷明华有一瞬间的糊涂,不知道对方把自己当成了谁。听男人的语气,像是在和非常相熟的人对话。在黑暗的夜中,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的力量。

  雷明华说:“我是明华。”

  男人说:“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会打电话来的。”

  雷明华忽然觉得身上有一丝凉意,不禁打了个哆嗦。她对着电话说:“上次你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是编出来的故事吧?”

  “我告诉过你的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男人回答。

  “我不相信。”雷明华说,“你要是真把女朋友杀死了,这么多天过去,消息早就传出去了。公安局不抓你吗?你怎么还会在这儿给我打电话?”

  电话里沉默了。

  雷明华接着说:“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编那样一个故事来骗我?我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电话里仍然沉默着。

  雷明华对着话筒“喂喂”了两声,问:“你在不在听啊?”

  男人的声音传过来,但和刚才那种平静低沉相比,发生了一点儿变化,似乎他的呼吸正变得急促起来:“我把她的尸体用浓硫酸化了,她消失了,干干净净的,再也没有什么病毒会传染了。明华,你听到了吗,她已经消失了,永远不会有人找到她。”

  雷明华又打了个哆嗦:“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男人的声音忽然又平静下来,听上去十分温柔:“明华,我听了你很长时间的节目,每次都是坐在黑暗里听。我不知道你长得是什么样子,也不想知道。可我总是能够想像出你的模样,就是我喜欢的那种,很端正,看上去有些清冷冷的,目光很孤独。”

  雷明华说:“对不起,你等我一下。”

  说着,她放下话筒,借着走廊里照进来的光线走到门边,打开了办公室里的日光灯,明亮的灯光一下子就充满了房间。雷明华舒了一口气,又走回办公桌前拿起了电话,可电话已经断线了。

  雷明华站在原地,犹豫不定地想了一会儿,还是拿起电话,再拨了一遍刚才的号码,可里面却传出电脑语音提示: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经关机。

  再试了几遍,还是同样的信息,雷明华无可奈何地放下了电话。办公室里空荡荡的,虽然空调开着,室内的气温已经上升,但雷明华还是觉得很冷,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还是因为刚才那个充满怪异色彩的电话。

  雷明华揉揉太阳穴,走到窗户前,发现外面正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雷明华推开窗户,室内的灯光照着窗外不大的一小块空间,那些飘落的雪花像是有生命的小飞虫一样,在灯光里混乱不安地上下飞舞。雷明华伸手到窗外接了几片雪花,手缩回来时,只来得及看了一眼雪花的模样,它们就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雷明华又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她想起刚才那个男人的电话。那个男人在电话里用认真的语气说:“她消失了,干干净净的,再也没有什么病毒会传染了。”

  雷明华喃喃自语:“她消失了?”

  雷明华看了一眼窗外,那些狂乱飞舞的雪花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像是带着某种不良的居心一般扑向她。她不由紧张地伸手拉上窗户,紧紧地关死,又把锁扣扣上。然后走回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拨了自己和常远同居住所的电话。

  电话在占线。雷明华看看墙上的钟,已经是凌晨两点半钟,常远肯定又是在上网。雷明华重新拨了常远的手机,好一会儿电话接通了。

  常远从手机上可以认出雷明华的电话,因此一接通就说:“是我,下节目了?”

  雷明华说:“嗯。常远,外面下雪了。”

  常远说:“哦,是吗?我回来的时候天阴得厉害,估计着就会下雪。”

  雷明华沉默了一下,说:“你能不能来接我?”

  常远迟疑了一下,说:“行。你在办公室等我,我到楼下给你打个电话,你就下来。”

  雷明华说:“好。你知道我——”说了一半,她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待会儿见了面再告诉你吧。我现在挺想你的。”

  常远说:“你等着我吧,我打个车来接你。”

  雷明华挂了电话,看了看自己的办公桌,桌上堆满了听众来信。雷明华脸上流露出一丝厌倦的表情,她又看看窗外,雪花飘得很急,纷乱地撞向玻璃窗。雷明华盯着窗户出了一会儿神,叹了口气,在桌前坐下,开始拆阅听众来信。

  桌上的电话铃忽然响了。雷明华一惊,下意识地看着电话,没有马上接起来。铃声固执地响着,在寂寥无人的凌晨时分,声音显得格外急促。

  雷明华终于接起了电话,但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听着。而对方也没有出声,听筒里非常安静,只是隐约可以听出缓慢而平静的呼吸声。

  好一会儿,雷明华说:“谁?”

  又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是我。”

  雷明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语气的平静,说:“说吧,你想怎么样?”

  男人说:“明华,你害怕了?”

  雷明华顿了一下,说:“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只是觉得事情再这样下去,就变得无聊了。你在电话里告诉我一个子虚乌有的恐怖故事,总是有你的目的,现在就请你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电话里的男人似乎在微笑:“明华,你看,我就喜欢你这种直言不讳的主持风格。”

  雷明华马上说:“对不起,现在我已经下班了,不是在主持节目。”

  男人笑出了声音:“那你为什么不立刻挂断电话?虽然你有些害怕,或者像你所说的那样感到无聊,可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说话呢?”

  雷明华说:“坦白地说,我对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些好奇。”

  男人说:“不是,那是因为你心里太寂寞了,空荡荡的,找不到一点依托。在这种晚上,你看到了吧,外面下着很大的雪,你在热线里听着那些失恋的人、单相思的人、感情和事业都很失败的人在诉苦,发牢骚,你很厌倦,可你又不得不说着一些老套的话去安慰他们,鼓励他们——”

  雷明华几乎是小声地叫着打断了男人的话:“别说了——你到底是谁?”

  男人笑起来:“我说对了吧?我每天都坐在黑暗里听着你的声音,别人听不出你声音里隐藏的那些厌倦,他们不知道其实你的同情心早就被磨光了,对于倾听那些他们自认为凄凉的故事早就失去了耐心。你之所以还坐在话筒前没完没了地听那些废话,可能只是因为你除了这个工作,再也做不了其他的事情了,或者你已经习惯这种被别人痛苦的倾诉包围的环境了。”

  雷明华一言不发地听着,眼睛睁得大大的。

  男人又说:“你想知道我是谁吗?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其实是很相似的人,有着很相似的情绪——”

  这时,雷明华的手机响了,她一边拿着电话的话筒,一边接通了手机。

  常远的声音出现在手机里:“喂,明华,你办公室的电话怎么一直占线啊?”

  雷明华说:“噢,我在接个电话,马上下楼。”

  常远说:“快点,出租车司机还在,我们等你好几分钟了。”

  雷明华挂断了手机,电话里那个男人说:“是不是男朋友来接你?”

  雷明华坦白地说:“是,我得走了。”

  男人慢悠悠地说:“你回去以后就会跟他上床是吗?”

  雷明华“啪”地挂了电话,拿起桌上的包快步向外走,到门口关了灯,正准备锁门,想起什么,又打开灯,返身走回空调前,把空调关了。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又响起来,雷明华一惊,看也不看电话,小跑着到了门口,关灯,锁门,然后快步向电梯间走去。她听到办公室的电话铃声一直在响,直到进了电梯,那声音才被隔断在外面。

  下了楼,远远看见大门口站岗的武警,还有在门外一辆亮着灯的出租车前走来走去的常远,雷明华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才呼出来。雪下得又急又大,漫天的雪花铺天盖地地飞舞着,有些雪花落到雷明华的脸上,雷明华张嘴呼吸时,有几片凉凉地飘进她的嘴里。

  雷明华踏着已经一寸多厚的雪小跑着出了大门。常远好像在雪地里已经站了一会儿了,头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花,像白头翁。看见雷明华出来,常远给雷明华拉开车门,等雷明华坐进去,他才跟着坐了进来,出租车也紧跟着开动了。

  雷明华替常远拍打身上和头发上的雪,说:“你怎么站在外面等?不会坐在车里吗,弄一身雪,小心感冒。”

  常远说:“我在车里给你打电话,你办公室老占线,就下车去看看。”

  雷明华说:“你在车里也可以打我手机呀,干嘛一定要下车呢?”

  常远怔了一下,说:“我想看看你办公室的灯有没有亮。”

  雷明华扭头看着常远,常远也看着雷明华,他们对视了几秒钟,然后笑了。常远伸出手在雷明华的眼睛上抹了一下。

  “眼睫毛上有滴水。”常远微笑着说。

  雷明华闭起眼睛,让常远帮她擦干,说:“是雪。雪化了就成了水。”

  常远接着雷明华的话说:“水也会消失的。”

  雷明华身体轻轻抖了一下,睁开眼睛看着常远,目光里有一丝奇怪的情绪。

  常远察觉到了,问:“怎么啦?”

  雷明华把身体紧紧地靠到常远身上,手插到常远衣服里去,说:“没怎么,有点儿冷,给我焐焐手。”

  雷明华冰冷的手在常远怀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常远被冷得直吸冷气,说:“刚才办公室里是你在打电话?我打了好几次,一直占线,和谁说那么长时间?”

  雷明华说:“有件莫名其妙的事儿,回家再跟你说。”

  常远说:“平时都不要我接你的,今天突然要我来接,是不是为了这事儿?”

  雷明华点点头,夸常远:“聪明。”

  常远问:“不会是有什么男听众来纠缠你吧?”

  雷明华看了一眼前排的司机,说:“回家再告诉你。”

  常远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后别做夜间节目了。”

  雷明华脸埋在常远怀里,嘟哝着说:“那怎么行?我就喜欢这个。”

  “你不总说烦吗?还想骂人的。今晚有没有骂人?”常远搂着雷明华问。

  “烦归烦,可要是不做这个节目,可能会更烦。”雷明华说着,眼睛眯眯地看着前面。

  她看到前排的驾驶员总是通过后视镜一眼一眼地偷偷观察着他们。

  常远眼睛眯起来,显得有些疲倦,打了个哈欠,没有接雷明华的话。

  雷明华说:“刚才我给家里打电话,你是不是在上网?”

  常远说:“嗯,今天我给我的网页里加了点儿新东西,很好看,回去让你看。”

  雷明华也打了个哈欠,说:“你在公司看一天的电脑,回家还不早点儿睡觉,就知道上网泡美眉。”

  常远笑了:“算了,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对那些没兴趣。”

  雷明华在常远怀里有点儿倦了,说话开始含糊:“那你对什么有兴趣?”

  常远低头看了怀里的雷明华一眼,没有说话,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的车窗。在出租车照射出的小范围光区中,因为疾驶的车速,那些飞舞的雪花显得更为疯狂,狂乱茫然地撞向车窗,似乎就要在撞击中粉身碎骨一般。

  雷明华在常远怀里睡着了,发出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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