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范丽华告诉季宛宁,她之所以在认识高山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和高山悄悄在外租了房子用来约会,是因为她被高山的幽默、热情和体贴所吸引。其实,即使范丽华已经答应季宛宁,要对季宛宁做到毫无隐瞒,实际上她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最真实的原因。
范丽华怎么有勇气对季宛宁说“我没办法抗拒从高山那里获得的性的快感”呢?不,四十二岁的范丽华,国有大型企业的副总范丽华,与丈夫维持了近二十年平静婚姻的范丽华,有一个十七岁女儿的范丽华,无论如何没有勇气对年轻的季宛宁说出这句话。
然而,范丽华心里对此非常清楚。如果不是因为和高山在一起时,能够从中体验到无穷无尽的性高潮,向来具备保守家庭观念、凡事谨慎小心的她,又怎么可能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和一个比她年轻七岁的男人租下一套房子,固定地、长期地避开所有人的耳目,保持着隐秘的情人关系呢?
当范丽华在公司里难得闲下来时,当她回到家中,面对着再熟悉不过的丈夫、女儿时,她的心里曾无数次地涌起恐惧和悔意。真的,范丽华曾无数次地警告自己,这样的行为是对家庭最残酷的背叛,是对自己事业最可怕的威胁,是对过去数十年付出的所有努力的玷污。她命令自己,立即停止这可怕的行为吧,立即中止与高山之间这种令人羞耻的关系吧,立即忘却那些难以言述的快乐,回到丈夫和女儿身边、回到生活的正轨上吧!
范丽华甚至也确实开始把这些决心付诸于实践了。她将高山约到他们租住的房子里,严肃地、毫不含糊地告诉高山,他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做对不起双方家庭的事,不能再把两人的事业都悬系于这种危险的关系之上了。甚至高山也和她有着相似的想法,同意她的建议,答应这是两人最后一次私下见面,从此不再有任何个人来往……
可是,接下来,当他们发誓的话音还没落时,他们互相凝视对方的眼睛里,便又燃烧起了熊熊火焰,欲望顷刻间便控制住他们所有的神经,使得他们像是饥渴了很久的情侣一样,猛地扑上前,紧紧地拥抱对方,紧得他们都透不过气来。刚才还信誓旦旦的决心,在这拥抱的瞬间,一下子飞得不知踪影。
然后,他们又陷入到彼此的身体中去了。如同初次从性爱中获得快感的青年男女,他们对彼此的渴求似乎永远是新鲜的、狂热的、无法克服也无法解释的。他们拼命地占有着对方的身体,也拼命给予着对方自己的身体,在肉体与肉体的厮磨中,所有的理性都灰飞烟灭,只剩下那些脆弱的敏感的神经,在尽情地体验着每一个动作所带来的快感……
范丽华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她和高山的感觉神经会如此特别呢?为什么他们会对彼此的身体如此需要如此渴求,以至于他们可以抛却他们一向并不缺乏的理性呢?为什么他们可以与各自的配偶相安无事、偶尔有一次乏味的性爱,而在他们两人做爱时,却有那样强烈的不可舍弃的感觉呢?
这是多么难以解释的世界啊……
范丽华一次次的努力,都在和高山新的一次次性爱中失败了。直至后来,她已经丧失了这种努力的信心,转而开始寄希望于他们行为的谨慎,不让这种关系在彼此的日常生活中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虽然两人见面时总是处于极度的非理性状态,但当他们一先一后离开那套房子时,他们已经恢复了平日人前的冷静和理智,变得镇定自若,不动声色,仅仅在内心深处还回味着刚才体验过的美妙感觉。日子一天天过去,范丽华的生活看起来和从前一样,去公司,回家,处理工作,应付家务,平静而忙碌,优越而充实,渐渐的,侥幸心理日益壮大,最终不可避免地取代了内心的警惕,直到两星期前的那个上午。
当时,范丽华正在和公司几位下属讨论某项工程计划,她像平时一样稳重、端庄,脸上化着恰到好处的妆,身上是得体的着装,巧妙地遮掩了她的真实年龄,使她在身为公司领导的同时,并没有失去成熟女人的魅力。下属们很尊重地向她陈述了自己的建议,然后等待着她从容自如地发表她的意见……就是在那时,她的助理小赵给她送来了那封信。那封信夹在很多日常信件中,被小赵细致地放在了最上面。
“范总,有您一封特快专递。”
小赵把所有信件轻轻摆放在范丽华桌上,便退出了办公室。那封特快专递是鲜艳的蓝色封皮,安静地、不引人注目地躺在所有信件的最上端。范丽华嘴里继续和下属们说着话,眼睛随意地在特快专递的信封上扫了一眼。寄信地址是本市一个陌生的地址,寄信人是一个陌生人的名字。范丽华的目光滑了过去,准备等工作忙完再拆看那些信件。
可是忽然间,说不清为什么,范丽华的心怦怦紧跳了两下。她的目光再次扫向那封鲜蓝色信封的特快专递。陌生的本市地址和陌生的姓名。范丽华对自己的业务范围很熟悉,只是一眼便可确定,这不是与自己有公务关系的信件。
那么会是谁呢?范丽华莫明其妙地走了神,把话停下来,扭头看那封信。
下属们都安静地看着范丽华,范丽华心里隐隐出现了一种不安的感觉。她转回头,想继续和下属们的讨论,但有一位下属十分善解人意,笑着请范总先看看她的特快专递。范丽华犹豫了一下,努力克制住内心那种无名的不安情绪,坚决地把头转回来,接着对下属们谈起自己的想法。
直到大家都离开办公室,范丽华才拆开那封信。在拆信过程中,她的呼吸难以解释地急促起来。大信封贴得很结实,撕来撕去撕不开,最后范丽华用剪刀将它剪开,倒过来在桌子上磕了几下,两张薄薄的纸片从里面飘出来,落到桌上。有一张上只有一行电脑打印出来的字:请于一天内把五万元人民币存进这个账户。后面是一串数字。范丽华心里那种不安更强烈了,她伸手拿起另一张背面向上的纸,翻过来一看,立刻呆住了。
这是一张电脑打印出来的照片。画面不是很清晰,但范丽华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竟是一张自己正在和高山做爱的裸照!
范丽华猛地将照片翻过来扣在桌面上,“砰”地站起身,并下意识地抬头张望了一下。办公室里只有她自己一个。她像是突然进行了一次百米冲刺似的,呼吸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心脏跳得很慌乱,大脑也有短暂的混乱。过了两分钟,她才拼命使自己镇定下来,坐回椅子,将那张照片再次翻过来细看。
没错。这并非范丽华的幻觉。的确是一张范丽华和高山做爱的裸照。
照片里是范丽华和高山的上半部身体。范丽华在前,高山在后,他们的脸都朝向镜头方向,他们的身份因此而暴露无遗。两人的脸上都泛着光,那是因为他们在大量出汗。范丽华微微闭着眼睛,高山则像在凝视着前方。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像是既痛苦,又快乐。范丽华离镜头更近,赤裸的胸部格外显眼,饱满的乳房略有些下垂,高山的手从后面伸过来,紧紧捏着这两只乳房,手指的深陷显示出乳房柔软的质地,有种惊心动魄的刺激。他们的身体贴得很紧,无须任何说明,就能看出他们正在进行什么样的行为。
范丽华像是跌入了深深的水底。她闭上眼睛,必须很用力才能保持自己的呼吸。在看到这张照片之前,在那些一边享受着性爱一边提心吊胆惟恐泄密的日子里,范丽华也曾有过无数的担心,但即使最可怕的假想,也没有眼前的照片这么具体,这么真实,这么无可抵赖,这么令人恐惧。
天哪!
范丽华只恨自己不是在一场噩梦里。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残酷的形式冲向自己,毫无预兆,却是如此强大的杀伤力。在短暂的几分钟里,她真希望世界就在这一刻爆炸掉,让自己和所有的人一起同归于尽,以免日后遭受可以想像的羞辱和折磨。
然而范丽华毕竟是范丽华。很快的,她就从这种于事无益的空想中挣脱出来,再次拿起那张照片,带着窒息般的痛苦仔细端详。这一次,除了画面上令人心惊的两个裸体之外,范丽华很快辨认出了这张照片中的背景。她的心脏再一次狂跳起来。
这张照片,竟然是在范丽华和高山租住的房子里拍的!
深蓝的纯色床单,因为高山说过喜欢,范丽华悄悄买来铺在床上。在画面中,这深蓝的颜色将赤裸的身体衬得格外突出。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莫奈油画的复制品,虽然因为焦距的关系模糊不清,但大致的轮廓和色调还是能够确定。虽然仅此两样可以作为参照物,但足以让范丽华相信,这的的确确是他们那间卧室的环境。
对范丽华来说,这一点的认定,实在是件可怕的事情。
事实上,当范丽华和高山租下这套小居室之前,他们曾在数家饭店的客房中做过几次爱。也正是因为那几次做爱的极度诱惑,才使得他们最终下了决心,孤注一掷地快速租下那套房子。虽然在饭店开房间的过程中,两人都非常小心谨慎,但那毕竟是他们不熟悉的外部环境,如果说在那些地方出现意外,并不是不可理解的事情。
而现在,竟然是在他们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出现这样的事情。在租房时,考虑到两人的安全因素,他们小心周到,照顾了方方面面的细节,在地理位置较偏僻的地方找到这套房子。所有的联系都是高山单独出面,自然他用的是假身份假姓名。房租一次性付了整整一年,这令房东颇感满意的行为,其实是为了尽可能减少和房东的接触。房子里生活设备齐全,除了必须自备的床上用品之外,无需他们添置任何器具(事实上只有床才是他们必不可少的需要)。那条床单,还有枕头、毛巾之类的小东西,都是范丽华自己悄悄买了,独自开车送去的。
当他们安顿好一切,正式开始使用这套房子约会后,每一次的见面都非常谨慎。虽然他们总是不断地渴望对方的身体,但他们却一直努力将这种欲望克制到最低限度,使得两人的约会次数保持着每周两次的频率。每次见面时间大致是固定的,如有变化,事先会通过电话告知对方,再另行约定时间。他们都小心地前往那套秘密住所,注意观察是否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在那套房子附近,两人绝不左顾右盼,对于偶尔擦身而过的邻居熟视无睹,直接地、快速地开门进入。并且,无论是来还是离开,他们从未一起并肩走过,总是隔开一段时间,先后行动……
所有这些细节,他们都那么谨慎,难道这还不足以保证他们的安全么?
可是,事实就是这么无情。尽管他们慎之又慎,这张以他们租住房子卧室为背景的可怕照片,还是突兀地出现在范丽华眼前,无可改变。对范丽华来说,这就意味着,不仅她和高山的关系已经被人发现,而且这个发现是如此深入,甚至彻底进入到他们最隐秘的空间,以他们全无觉察的形式对他们实施窥探,并且成功地掌握了证据——足以致使他们俩身败名裂的证据。
天哪。那人是怎么办到的?
范丽华充满恐惧地看着这张照片。她无法确定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摄的。照片中她和高山的状态,显然是他们做爱时经常采取的体位之一,因此没有任何特殊性可以帮她确定出做爱的时间。两人都是赤身裸体,因此也无法以身上的衣物来确定这是哪一次的做爱。背景是卧室里挂有装饰画的那面墙,他们的床正和那面墙相对……
想到这里,范丽华打了个冷战。她忽然从这个画面中发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她根本弄不明白这张照片是从哪儿拍摄的。因为如果想拍下照片中这个角度的画面,必须从床头的位置。而他们的床头也是一面墙,这面墙严严实实的,没有任何可以供外人窥视的窗户!那么,那个人是怎么拍到这张照片的呢?
范丽华闭上眼睛,努力回忆那间卧室里的每一个布置和摆设。她算得上一个细心人,能够清楚地记得,卧室里只有一张大床,床头的两边各有一个床头柜。其中一个床头柜上放着一盏式样陈旧的台灯,那是房东家原有的,他们没有另外再买。另一个床头柜上则只摆着几本范丽华拿去的杂志,还有盒装的具备特殊用途的湿纸巾。除此之后,带窗户的那面墙前,摆着一个带穿衣镜的大衣柜。除此之外,这间卧室便没有其他任何家具了。
如果偷拍照片的人是从窗户那下手的,比如像电影里所描述的那样,从对面那栋楼的某个房间用长焦距相机拍摄,那么画面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基本是正面的,而会有相当大的倾斜角度。这一点儿范丽华可以很确定,因为她对自己和高山做爱的体位相当熟悉。当他们以这种体位做爱时,面孔一定正对着床头那面严严实实的墙,不可能被人用相机拍下却一无所知!
可是再看一眼照片,里面的一对男女,分明就是范丽华和高山的面孔,而且那种表情和体态,范丽华绝不可能弄错的。并且当范丽华再次细看照片时,发现高山右肩稍下的地方,清清楚楚的长着那颗黑痣,她自己左乳上方的那颗小痣也同样清晰可见。这使得范丽华期望这张照片纯系伪造的念头完全破灭了。
不可能有别的解释了。不管那个人是怎么办到的,总之,他,或她,已经成功地拍下了范丽华和高山做爱的场面。显然这并非一日之功,显然这人对范丽华的情况掌握得很清楚,将一封特快专递以准确的地址和邮编发到了范丽华的单位来。
想到特快专递,范丽华忽然意识到什么,抓起那个艳蓝色的大信封仔细研究,想从上面的寄件人姓名、地址或者字体中辨认出什么迹象来。然而她失望了,所有的信息都是陌生的。那个寄件人的姓名居然是可笑的“王阿福”,范丽华即使再笨,也不会相信那个敲诈者会将自己的真实信息留在这个信封上。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一个半文盲的杰作,稍一动脑筋,就能猜出不是正常的笔迹。对一个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偷拍下这种照片,并将之用于一场敲诈的人来说,以隐蔽的身份给范丽华发一封特快专递,实在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更何况,也许那人早就断定了,范丽华绝无胆量报警。
是的,当范丽华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时,第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能报警!紧接着她就明白,这已是一个难以躲过的灾祸,而且必须由她自己的力量来承担了。
随着那张照片同时寄来的另一张纸片上,只用电脑打印出一句简单的话:请于一天内把五万元人民币存进这个账户。
话说的客客气气,清清爽爽,仿佛这是和范丽华之间一个确凿无疑的约定,此刻在提醒她将其实现。一句啰嗦话都没有,既不多余地说明自己的目的,也不声色俱厉地加以威胁,只以一句简单的话和一串数字完成这封信的使命。而这对范丽华来说,已经足以说明这一切并非善意的玩笑,必须——别无选择地——按照信上的要求去做。
范丽华明白,她非按照这封信上的要求去做不可。可是她也明白,如果只是单纯地服从,她是不可能换来自己期待的平安结果的。信上没有说如果范丽华不服从会发生什么事,同样,也没有说明如果范丽华服从了,又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这就意味着,就算范丽华付出了这笔钱,这件事也不会就此结束。而以后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呢?这,范丽华无论如何不敢想像,也想像不出。
范丽华面临着这个巨大的严峻的两难问题,苦苦思虑了好久。最后她决定暂时克制自己的情绪,按兵不动,先观察一下事态的可能发展方向,然后再做决策。另外,虽然这是关系到她和高山两个人的事情,但她还是决定先不告诉高山。也许这是因为范丽华内心存有侥幸心理,希望事情能够在她个人的力量之下很快解决,从而避免给高山造成不必要的心理压力。那张纸片上不是要求范丽华于一日内将五万元人民币存入提供的账户吗?范丽华决心冒险了解一下,如果她没有执行对方的命令,将面临着什么样的结果。
这一天,范丽华仍然保持镇静的外表,像平时一样处理公司事务。晚上她推掉了一个原定的约会,早早回到了家。像平时一样,丈夫杨建国正在做晚饭,对她这么早回来表现得有点儿意外,但在看到范丽华的脸色后,随即又有了自己的理解。
“你不舒服?”杨建国随口问道,并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脸色不好嘛。”
范丽华很庆幸自己不用编造理由了。她脸色灰暗,疲倦地回答:“是啊,有点儿不舒服。大概太累了。”
然后,范丽华就自然而然地告诉丈夫,自己不想吃晚饭,先回房间休息了。丈夫没有追问她什么,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关心。这是中国中年夫妻的典型状态,平淡的对话,轻飘飘的关心,似乎对彼此的一切都习以为常。晚上范丽华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那些令人烦躁的心事。后来杨建国上了床,钻进他自己的被窝,舒舒服服地躺下去。直到这时,他像是刚想起来妻子不舒服,随口问了一句。
“好点儿了?”
范丽华躺在自己的被窝里,语气平淡地回答:“没事儿,好点儿了。”
然后他们便关了灯,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各睡各的了。当然,这个晚上,范丽华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了。直到快天亮时,她才迷迷糊糊睡着,可很快被一个可怕的噩梦惊醒了。在那个梦里,范丽华看见无数张裸体的照片在眼前飘,她跳起来去抓,却无论如何抓不着……
这一天,范丽华黑着眼圈疲倦不堪地去公司上班。她硬熬着不去想那件事,让繁忙的工作占据自己全部的思维。看起来一切都还平静,晚上她便撑着去参加了一个必要的应酬,喝了一点儿酒,昏昏沉沉地回家。到家时,女儿杨春正好从她自己的房间里出来,看到范丽华的样子,显得有点儿不以为然。
“妈,你又喝多了吧?”
杨春已经十七岁了,在范丽华不知不觉的时候长成了大姑娘,母女之间的沟通仅限于生活细节,再没有其他。有时候范丽华看见女儿青春焕发的身体,就会有种隐隐的说不清的惶惑,似乎自己的美好年华都转移到女儿身上去了,这让范丽华感到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好在有酒精做幌子,范丽华夸大了自己的醉态,含糊地说:“你……你怎么还不睡?”
“你什么时候见我晚上十点钟就睡的?”杨春的语气里流露出不满,低声嘀咕了一句,“就顾你自己……”
范丽华觉得自己头大如斗,实在没有力气去揣摸女儿的心思,胡乱敷衍了两句,便回到自己的卧室。丈夫躺在床上看书,见她这时回来,只是抬了抬眼皮,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回来啦”,眼睛又回到自己的书上去了。范丽华觉得累极了,她甚至懒得去洗漱,脱了衣服就上床了。也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这一夜居然睡得很踏实。第二天一早,范丽华睁开眼,想到今天并没有天崩地裂,她忽然又天真地对那件事抱以幻想,以为那也许真的只是个玩笑罢了。
可等范丽华上班之后,过不多久,她便收到了第二封特快专递。这一次,信封里又多了几张照片,每张都那么触目惊心,每张都像一颗炸弹,简直在瞬间就把范丽华的心理防线击破了。除了照片,仍是一张纸片上电脑打印出的一句话:请于一天内把十万元人民币存入这个账户。接下来是一串冷酷的数字。这一回,范丽华连一分钟都不敢多耽搁,迅速开车赶到银行,从自己的私人账户里取出整整十万人民币,立刻转入那个账户之中。
十万元哪!范丽华像是被挖去了身上的一块肉似的,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虽然称得上位高权重,但向来谨慎守法,除了那些大多数领导都能心安理得享用的小外快之外,不敢额外占有任何的国家财产。范丽华的大部分收入,在家里都是透明的。虽然杨建国并不掌握家庭的财权,但每一笔存款他都知道。那些钱,范丽华怎么能动?可是现在,一下子就从她身上挖去了十万元,她已经没有多少可动用的资财了,如果事情根本没完,她该怎么去应付呢?
范丽华不得不给高山打了个电话,要求和他见面。让高山意外的是,范丽华提出的见面地点不是在他们那套房子里,而是在外面的一个茶楼。当然高山很快便明白了范丽华的苦衷。见面后,范丽华像是和地下党的同志接头一样,以极低的声音尽可能简洁地告诉了高山那个突发事件,然后目光便像钉子似地盯在高山脸上。
高山的表现和范丽华预想的差不多,虽然脸上强作镇定,但那充满恐慌的眼神说明,这件事对他而言,同样是一个极其可怕的灾祸。
“先别慌,先别慌……”高山努力克制着,安慰范丽华。
他的这种态度虽然并没有什么实际效果,但却令范丽华心头一热,给了她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尽管直到半个小时之后,高山也没说出新的内容,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表现出了一个男人的强硬姿态。至少他没有当场崩溃,也没有不负责任地怪罪范丽华,甚至没有表示出对他们这段关系的懊悔——这可是很多看似男人的男人们常有的反应啊。为此,范丽华感激高山,她鼓起勇气告诉高山,这件事将由她来全力承担。
“要是闹开了,我就说是我勾引你的。”范丽华神情黯然地说。只是想像这个场面,她心里便有种被扒光了衣服在众人面前游行的痛苦,但她仍是勇敢地这样说了。“这样你就不会太被动……”
高山眉头紧锁,一个劲儿摇头:“别说傻话。要承担责任,也是我们男人的事情。”
听了高山这句话,范丽华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忽然之间,她觉得最初将自己引入迷途的那种对高山肉体的迷恋,一下子发生了改变,不再仅仅是浅薄的肉欲,而是变得纯洁了,高尚了,上升到了情感的层次。这样一来,范丽华身体里某种力量被激发出来,她再次决心,为了高山,她可以牺牲自己。当然,为了保护高山,她更要竭尽自己的全力,支撑到最后一刻才会放弃努力。
和高山的会见毫无实质性的结果。他们当然不敢再去那套房子了。如果那个人能够在他们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偷拍到那么清晰的照片,当然也能窥探到他们其他的任何举动。好在房子还有半年的期约,暂时不必去处理。一切等这件事解决之后再说。他们商定,近期以来,他们尽量不要联系了。因为很难设想那个人是否会无时无刻地跟踪他们。如果有紧急情况,先用电话联系,然后再见机行事。
他们也谈到了钱的问题。在茶楼略显昏暗的光线里,高山只说不能无限制的给钱,因为那完全可能是一个无底洞。
“以我们的能力,怎么可能奢望填满一个无底洞!?”高山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质问一个假想出来的敌人。
但如果不给钱,又该怎么办呢?高山没有说,范丽华也没有问,她知道问也是白问。高山的经济状况,以前曾对范丽华提过。他手头只有少得可怜的私房钱,还必须用来支付一些必要的交际费用。甚至连他们租房的房租,都是范丽华从自己的账户里取出钱交给高山,然后再由高山向房东支付的,她还能指望高山提供什么支援呢?
接下来,就是茫然地等待。那个人像是满足了,很多天没有动静。范丽华独自支撑着应付工作生活中的种种局面,在十来天的时间里迅速地削瘦了。后来,丈夫和女儿同时发现了她的异常,两人都发表了各自的观点。
杨建国打量了范丽华几眼,看不出态度地评论:“最近好像瘦了嘛,皱纹全出来了。”
女儿关心的则是母亲的身材,用挑剔的目光看了半天,有点儿羡慕地说:“妈,你是不是吃减肥药啦?一下子变得这么苗条。”
范丽华有苦难言,惟盼那个人真的得到了满足,再也不要来骚扰她的生活,哪怕是眼下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她也情愿默默忍受下去。
可是,正像回应范丽华的内心祈愿,距第一封信寄来之后的两个星期,第三封信又来了。又是另一张照片,一句话的纸片。这次连账户都没有写,想必对范丽华的记忆力颇为放心,相信她不会忘记那一串冰冷的数字。
范丽华只剩下最后的两万元私房钱。她全部存入那个账户,而这并没有达到信上所提的“五万元人民币”的要求。范丽华清楚,自己的举动其实没什么意义了,但她像是溺水者,狂乱地挥舞着手,试图抓住任何可能够着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根稻草。在临近崩溃的边缘,她决定做最后的努力,从外界寻找一些帮助,于身败名裂之前,获得一线生机。
于是,范丽华约见了她认为惟一可以信任的好友季宛宁。季宛宁虽然远比她年轻,但在以前的交往中,表现出了相当成熟的头脑。而且范丽华知道,季宛宁身为报社记者,曾跑过政法口子,可能会有些比较可靠的关系。虽然范丽华绝不想报警,但到了现在,除了这种变通的办法之外,她又能有什么更好的措施呢?
季宛宁在听了范丽华简单的陈述之后,果然基本保持了镇定。而且看得出,她对范丽华的处境颇为同情。这对此时的范丽华来说,多少是一个安慰。后来季宛宁答应尽力帮助范丽华,但是要求范丽华给予她完全的信赖,范丽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当然,范丽华并没有将所有的细节都告诉季宛宁。不过,她也只是隐瞒了自己最初与高山来往的真实原因,即她对他们从性爱中获得的那种快感的迷恋与需求。范丽华相信,这部分细节和季宛宁的帮忙没有太大关系。除此之外,范丽华的确对季宛宁无所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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