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山口,便见风怜牵了火流星,好整以暇,立在路旁,瞧见他来,顿时眉开眼笑,脆生生叫道:“师父,您一个人走么?”梁萧甚感意外,唔了一声。风怜小嘴一噘,将天罚剑横在马前,道:“你要走,也须带着这个。”梁萧道:“这是你族神剑,我岂能染指。”风怜哼了一声,道:“那么,你使这把剑杀了天狼子,算不算染指?”梁萧不禁一愕,但事实确凿,无从辩驳。风怜又道:“师父,你是天下有数的大高手,说话算不算数?”梁萧道:“天下有数不敢当,但说话一定算数。”风怜道:“你答应做我师父,教我武功是不是?”
梁萧道:“但我要去中土办事,过些时候回来教你。”风怜挺胸翘首,看着天上,冷笑道:“不行,我信不过你。”梁萧楞道:“为什么?”风怜道:“当日你那样狠心,说走就走。这次一走,天知道你什么回来,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呢?我才不要傻傻地等你,我要随你去中原。”梁萧蹙额低头,半晌不语,风怜瞧着他,心儿扑扑直跳,只怕他说个不字。过了半晌,忽听梁萧叹道:“你定要跟来,我也不拦你!”迈开步子,走在前面。风怜芳心狂喜,匆匆拍马跟着。
二人行了半日,遇上牧民,梁萧买了一匹驽马,和风怜并辔而行。师徒二人朝行幕宿,到了休憩之时,梁萧便教授风怜武功。风怜天资不算绝顶,但至为好强,梁萧教她一招半式,她都要苦学勤练,直到梁萧点头,始才罢休。梁萧洞明阴阳,功参造化,胸中所学,一瓢半勺,也够常人受用不尽,何况他对风怜满怀歉疚,有心补偿,是以倾囊以授,格外耐心。
关山路遥,戴月披星,两人走走停停,这一日抵达黄河岸边。梁萧久别中土,忍不住纵马上了高坡,揽辔南望,但见山峦连绵,云掩长河,其实东风正恶,浊浪滔天,落在河堤上,迸珠溅玉。梁萧心有所动,遥指河水,朗声道:“风怜,你瞧,或许过不了多久,这黄河之上,一个船夫,便能驾驭小山一样的巨舰,再大的风浪也无法撼动;世人也再不用驱牛赶马,可用‘火’力驱赶大车;大鹏一样的机械也会制造出来,载了人畜,扶摇上天……”他说到这里,见风怜神色迷惑,不由叹道,“风怜,为师生平有三样本事:第一是算术机关、格物致理之学;第二是运筹帷幄、云侵孤虚之道;第三才是武功。可惜头一样艰深奥哲,你怕是学不全的;第二样乱世祸国,大可不学;是以我虽名分上是你师父,却也唯有那点微末功夫,能够教你。”
风怜微笑道:“师父你过谦啦,那也叫微末功夫,别人的功夫岂不比针眼儿还小么。”梁萧道:“又胡说了,任是哪门武功,练到绝顶,都有可取之处,你别要学了点儿本事,就小觑天下英雄。”风怜一翘鼻翼,撅嘴道:“你又作脸作色么?哼,做师父就了不起吗,我有你一半厉害,天底下谁也不怕!”梁萧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一路上,他也曾几度摆出师尊架势,欲要管束管束这个女弟子,哪知每到紧要关头,风怜便撒娇弄痴,顶嘴蒙混,他二人原本关系特殊,梁萧被她三言两语一说,端地没了脾气,空负师父之名,却无半点尊长威严,好在他对这师徒虚名也不甚在意,争辩几句,也就任她去了。
风怜初到中原,不免事事好奇,一路询问。梁萧无不耐心解答。二人沿河而行,梁萧说着说着,禁不住神采焕发,大言水利:在何处筑坝,在何处分流,在何处架设水车,又在何处开渠灌溉,说到得意之处,大有图画山川、疏理天下的气概。风怜自与梁萧结识,从未见他流露出这般风采,瞧那眉眼气度,不觉痴醉,至于那些高谈阔论,当然一句话也没听进耳里。
二人边说边走,行了一程,风怜指着河岸边一座宝塔,问道:“师父,那是什么塔?”梁萧道:“那是开封铁塔,号称天下第一塔,下方是前朝故都汴梁,昔年冠盖神州,繁华不尽。可惜历经兵灾河患,凋零衰败,盛景不再了!”说着长叹一声,大有惋惜之意。风怜也觉可惜,又问道:“可还剩下什么好去处么?”
梁萧沉吟道:“我记得距铁塔不远,有一座‘九曲阁’,毗邻河堤,大可临风把酒,看黄河九曲,浩荡奔流。”风怜喜道:“好啊,既然来了,就不能错过。”梁萧抬头看看云色,但见密云晦暗,心知大雨将至,当即答允,二人快马加鞭,望九曲阁而去。抵达阁楼前,斜雨如丝,已然淅沥洒落。两人弃马上楼,方才坐定,便听踢达踢达,从楼底走上一个儒生,方巾歪戴,下巴削尖,手里摇了一把竹扇,扇骨已是折断大半。
酒保瞧见,慌不迭地叫道:“啊哟,吃白食的又来啦!”张开双臂,便要攘人。那儒生却当堂一坐,笑骂道:“放你娘的屁,今天你说老爷白吃,老爷偏不白吃。”转手从袖里掏出一锭大银来,啪地一声搁在桌上。酒保既惊且喜,掂过真假,两眼发直,嘻嘻笑道:“贾秀才,你从哪儿偷来的?大相国寺?还是何员外家?”儒生翻起眼白,道:“你狗眼瞧人么?这银子又白又亮,哪会来路不正?何六儿,屁话少说,大爷拿银子定下这桌酒席,你千万记住了。”酒保牙缝里透出冷笑,说道:“贾秀才,日前你还欠掌柜的一两六分银子,怎么算?”贾秀才刷地一声,打开折扇,露出黑油油的扇面,徽声道:“你没长眼么?老爷今日阔了,区区小钱,何足挂齿。”酒保平日与他胡闹惯了,闻言道:“好好,今天你权且装一回老爷,来日装孙子的时候,我再与你计较!”走出两步,儒生又招呼道:“何六儿,你先给老爷打一旋上色好酒,漱漱口,润润喉咙。”
酒保心里暗骂,一道烟下楼去了。风怜低声道:“师父,这人是作什么的,脸皮可真厚。”梁萧心想你也瞧出他穷措大,装阔人,当下笑道:“他大约是落第秀才,功名无着,却又心高气傲,不肯屈人!”他两人小声议论,却听那贾秀才拖长声气道:“他妈的,背后说人闲话,当心嚼了舌头?嘿,谁又告诉你老爷是秀才了?”
梁萧与他相距甚远,说得又小声,不想这儒生耳力奇好,竟然听见,梁萧心想背后议论,终究不够磊落,便笑道:“抱歉则个,敢情阁下是假秀才,真假之假,却不是姓贾的贾。”那儒生笑道:“谁又说是真假之假?老爷就姓贾,大名上秀下才,合称贾秀才。”他嘴上笑嘻嘻,语气却十分不逊,梁萧尚未在意,风怜却禁不住怒视儒生。贾秀才对她嘻嘻一笑,道:“胡娘儿倒生得俊,不若嫁给贾某,做个便宜媳妇儿,哈哈。”风怜双颊涨红,握紧粉拳,梁萧却一皱眉,摆手道:“勿与这等妄人计较,平白自低身份!”话音才落,便听贾秀才笑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尔等蛮夷鼠辈,混同禽兽,哪还有什么身份?”
梁萧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与风怜都是异族装束,风怜碧眼雪肤,一瞧便是胡人。而今元人治国,胡汉之间便如寇仇,无怪此人口出不逊。只不过胡强汉弱之际,这贾秀才胆敢当面辱骂胡人,倒也颇具胆色。当下笑笑,懒得理会。风怜见他不动声色,禁不住撅起小嘴,好不气闷。这时间,忽听身后一个稚嫩童音笑道:“有趣,有趣,大大有趣。”风怜更恼,回头一瞧,却见不远处坐了一个俊美男童,约莫十岁,头戴二龙抢珠冠,身着白缎袍子,手中握了一把泥金小扇。
风怜瞧这小孩粉团也似一张小脸,却偏生装扮成大人,不由得心头一乐,噗哧笑出声来。小孩猜到她所笑何事,小嘴一撇,眼露愠色。风怜更觉滑稽,转过头来,望着梁萧偷笑。
不多时,酒保将酒水端上来。贾秀才接过,斟了一盏,洒在地上。这酒乃是上好汾酒,酒保瞧得肉痛,忍不住叱道:“死穷酸,你疯了么?”贾秀才却不理他,一敛疏狂神态,叹道:“这一碗,是敬文天祥文丞相,今朝是他忌辰。”酒保脸都绿了,手中铜托盘哐啷丢开,叫道:“贾秀才,你胡说什么?”贾秀才两眼一翻,喝道:“闭上你娘的鸟嘴,老爷请人喝酒,关你屁事?”酒保气得发抖,不由战声道:“你……你,死人能喝什么酒?”
贾秀才抬起脸来,长声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吹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声调沉郁,胸中似有无穷悲愤。吟罢,贾秀才喝光盏中残酒,冷笑道,“有的人虽已死,丹心永照,有的人虽然活着,却不过一具腐臭皮囊罢了。当年文丞相被囚大都,三载不屈,壮烈赴义;而今的读书人,个个只知卑躬屈膝于外族,贪求功名于鞑虏,没几个有骨气的东西,可耻乎,可悲也……”酒保听他口无遮拦,越说越是不堪,发起急来,劈手揪住贾秀才的胸衣,怒道:“你再谈国事,我丢你下去……啊哟……”惨叫声中,酒保胖大身躯腾空而起,直往楼下栽去。
旁人都感错愕,梁萧却知这贾秀才身怀武功,酒保伸手拖他,反被他劈胸拽住,抛了出去,只是他出手太快,寻常人瞧不明白。风怜也看见了,忖道:“瞧不出这无赖能耐不小?”一念未绝,又听酒保发声惊呼,身如掷丸,竟又飞上楼来,不偏不倚砸向贾秀才。贾秀才嘻嘻笑道:“来得妙。”伸出折扇,在酒保腰上一拨,将他翻转过来,但楼下那人这一掷气力太大,酒保两脚虽然着地,却仍是收势不住,滴溜溜撞向梁萧,他又惊又怕,大声惨叫起来。梁萧不动神色,随手托住酒保腰脊,酒保去势一缓,倏地停住,只觉双腿其软如绵,扑通坐倒,脸上早已没了血色。贾秀才瞧在眼里,心头暗凛,这一拨借力打力,本有数百斤力道,存心将梁萧撞个人仰马翻,殊不料这异族人举重若轻,漫不经心地将人扶住了。正自惊疑,忽听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巨大响声,抑且夹杂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好像有人抬了极沉重的物事,一步步走上楼来。不一阵,便见一个肥胖脑袋从楼梯口钻了出来,脸上肥肉堆积,几乎不见五官,满身横肉随那人举步登楼,一抖一颤,汗水淋漓。
贾秀才盯着这人,眼中露出讶色。那人径直走到他桌边,拉开一张板凳坐下,却听喀嚓一声,板凳断作两截,那人跌坐在地板上,幸得楼板厚实,轻响了一声,倒是将他盛住了。那人呼呼喘气,红着脸嘟嚷道:“就坐地上好,就坐地上好!”贾秀才听得这话,还过神来,从板凳上跳将起来,惊道:“白老二,是你?”那人小眼中迸出怒意,粗声粗气地道:“贾老三,你装作不认得老子么?他妈的,你欠我五百两雪花银子呢,还来!”
贾秀才望了他半晌,猛地捂着肚皮,哈哈大笑。白老二大怒,叫道:“笑你祖宗。”抓起地上两根断凳,一左一右,向贾秀才掷过去。贾秀才头一低,折扇左右两拨,拨得一根断凳穿窗而过,落入河里,另一根则撞在墙上。白老二跳起来,便要挥掌,贾秀才后退半步,摆扇笑道:“白不吃,慢来,你这样子,可打不过我。”白老二小眼中精光暴射,叫道:“废话少说,还银子来。”贾秀才笑道:“白不吃,咱俩也算是结义兄弟,区区五百两银子,何必计较。”
白不吃啐了一口,道:“去你妈的结义兄弟,那银子一半是借的,一半却是你骗的,老子可以在银子上吃亏,却不能被人糊弄。”贾秀才眼珠乱转,正谋对策,忽听楼下有人咯咯娇笑道:“白不吃说得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况贾秀才你骗人钱财,更加不对。”话音方落,便见黄影一闪,一个女子怀抱琵琶,俏生生站在楼心。风怜暗道:“这人轻功好俊。”
那女子杏黄衫,绿襦裙,年约三旬,长相清丽,眉心一点朱砂痣,凭添英气。贾秀才却不急不恼,笑道:“金翠羽,你甚时与白不吃勾搭上了,一齐来消遣我?”黄衫女子啐骂道:“你这挨千刀的破落户,舌头上长疮,烂到你肚肠。老娘这可是持平之论。”贾秀才笑道:“好好,今儿贾某势单力薄,权且认了。白不吃,咱们来赌一把,你胜了,银子我双倍还你。你若输了,五百两银子就此作罢。”金翠羽道:“破落户,你又想什么鬼点子,白二哥,你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儿。”
白不吃小眼连转数下,一拍大腿,叫道:“赌就赌,怎么个赌法?”金翠羽叹了口气,微微摇头。贾秀才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笑嘻嘻地道:“我这法子至为简单,叫做‘望天打卦,落地还钱’,我将这三枚打卦的铜子抛起来,有一枚落地算我输,不落地算你输。”白不吃心道:“铜钱要不落地,除非被你凌空捉住。哼,破落户竟要和我拼手快。”肥脸之上不禁露出笑意。
金翠羽美目一转,笑道:“破落户,白不吃的‘拿云手’称雄关洛,你拼手法可占不了便宜。但你倘使将铜钱扔得远远,他轻功及不上你,势必要输。”贾秀才脸色一变,白不吃恍然大悟:“若非金老四提点,几乎儿又上当了。”当即正色道:“贾老三,我加上一条,铜钱不得掷出阁楼之外,要么便算你输。”贾秀才耸了耸肩,道:“好吧,瞧清楚了。”将手向上一挥,三枚铜钱倏地激射而出,白不吃还未还过神来,便听嗤嗤数声,三枚铜钱尽数没入大梁。金翠羽一呆,摇头叹道:“破落户,你够狠的。”贾秀才瞅了白不吃一眼,笑道:“白不吃,怎么说?”那铜钱陷入极深,唯有震碎大梁,方能取出。白不吃哇哇怒叫,一跳而起,但他过于肥胖,这一跳竟只得三尺,一时恼羞成怒,抓起一张凳子,便望木梁打去。
金翠羽瞧见,纤指微曲,在琵琶弦上乍拨乍弹,铮地一声,指间脱出一道黄光,将长凳凌空击落,黄光落地,却是一枚黄铜扳指,金翠羽以小小扳指击落长大木凳,虽借了琵琶弦劲,却也十分惊人了。白不吃错愕间,金翠羽已移步拾起扳指,笑道:“白二哥,罢了。总不成为了五百两银子,拆了人家的酒楼!要么神鹰使到了,如何招待人家?”白不吃怒哼一声,贾秀才刷地撑开破扇,笑道:“白不吃,说好铜钱不落地,便算你输。”白不吃小眼喷火,但瞧金翠羽脸色,一顿足,叫道:“好,便算我输。”气乎乎又坐回地上。
金翠羽怀抱琵琶,袅袅坐下,笑道:“关洛四杰来了三个,池老大怎还不来?”贾秀才道:“你们也是池老大召来的?”金翠羽道:“不错,听说神鹰使到了。”贾秀才斟了一盏酒,笑道:“神鹰令三年没过黄河!这回来便来了,偏要选在这九曲阁聚头,害我这地主大大破财,糟糕之极。”金翠羽抿嘴轻笑道:“这话被神鹰使听见,更加糟了。”
贾秀才哈哈一笑,又道:“白二哥,话说起来,你怎么变了个模样。”金翠羽也关切道:“是啊,三年不见,二哥你竟发福了。”白不吃小眼一瞪,怒道:“发个屁福,老子这是发灾。”金翠羽讶然道:“这话怎讲?”白不吃拍了拍圆大肚皮,忿然道:“若有法子,谁肯长这个鸟样?哼,我是被人害的!”贾、金二人面面相觑,贾秀才肃容道:“你说说经过,关洛四杰一气同心,贾某拼了性命,也要为你出头。”
白不吃眼中晃过一丝感动,叹道:“三年前,池老大让我筹集粮草,以备将来举事。我辛苦奔波,好容易张罗了两万担粮食,囤在家里。谁想那年黄河大水,将附近田地一古脑洗了,我家门前一下子拥来许多饥民,求我开仓赈济。唉,二位弟妹,不是做哥哥的心痛家财,着实是受了池老大托付,不能将粮食随便予人……”贾秀才正色道:“白二哥,这可大大的不对,事有缓急,江湖中人急人之难,不拘一格,开仓赈灾,正是分内中事。”白不吃一拍大腿,懊丧道:“现今想来,你说得半点不差,但我当时鬼迷心窍,犯了糊涂,将那群饥民一顿棍棒赶了。唉,这也罢了,你知道哥哥我素来贪杯好吃,故而才有白不吃这个名称。当日我赶走饥民,便杀鸡宰牛,整治了一桌上好酒席,叫来几个狐朋狗党,还寻了一票窑姐儿,在家中痛快吃喝……”
贾秀才收起折扇,冷笑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白老二,倘若当时被我瞧见,定要与你翻脸了。”金翠羽面有忧色,叹道:“不错,此举大违侠义,池老大知道,说不定要如何对你呢。”白不吃小眼一翻,大声道:“我当着你们说出来,便不将生死放在心上,何况我变成如此模样,也是生不如死。”言下大为颓唐。
贾秀才诧道:“莫非当真来了讨公道的能人?”白不吃点了点头,道:“那时候,大伙儿吃喝正欢,门外突然来了三个人,为首那人倒也客气,说了些好话,无非是上天好生有德,求我开仓济民之类。我那时酒意方浓,没将对方放在眼里,只道:‘放了粮,老子喝西北风去?再聒噪,老子拿你下酒吃,老子什么都吃过,就没吃过人!’此外还说了许多浑话。那人性子却好,不管我说得如何难听,总是不急不恼,好言好语。老子听得多了,焦躁起来,趁了酒兴,便上前动手,却不料那人所带帮手十分扎手,伸手一拨,便摔了我个筋斗……”金翠羽惊道:“莫不是你醉了?”
白不吃摇头道:“哪里话,二哥我从来一分酒一分气力,再说那日喝得正好,还没到烂醉如泥的地步。”贾秀才摇动折扇,冷笑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招失手,也是有的。”他与白不吃武功不相伯仲,听说他一招落败,也颇不服。
白不吃道:“那时我也这般设想,翻身起来,又使一记鸳鸯拐,踹他小腹。谁知却被那帮手拿住脚踝,再摔一跤。老子兀自不服,爬起再上,还被摔倒。这般前前后后摔了五六下,终于把我摔清醒了,知道这次来了高人。不过,咱们习武之人,功夫输了,一口气却不能输。我白不吃横行关洛,几曾受过这般鸟气,一时怒火上冲,从兵器架上拔了一杆大枪,心想擒贼先擒王,抖枪便向为首那人刺去。却不料那帮手笑嘻嘻一伸手,又将枪头捉住了,老子使了吃奶的气力,也夺不回分毫。”听到这里,贾、金二人彼此对视,脸色都有些发白。
白不吃神色颓败,又道:“为首那人见状,叹了口气,道:‘白不吃,你恁地冥顽不灵,却是何苦?我再问你,你愿开仓放粮么?’我当时便赌一口鸟气,当即拒绝。那人道:‘好,粮食是你自己的,我不逼你。但你殴打饥民,万万不该,此乃其一;外面哀鸿遍野,你却纵情饮乐,于心何忍,此乃其二;而今用心狠毒,招招夺人性命,此乃其三。就此三样,便该罚你。’我当时兀自嘴硬,嚷道:‘你有种将老子杀了,要我低头,决计不能。’那人摇头说道:‘我不杀人,但听说你贪吃好货,最爱口舌之欲,我便罚你三年之中,不得吃肉喝酒。’我便道:‘你想把老子关起来?’那人笑道:‘我哪来这许多闲工夫。三年之内,若你改邪归正,我便解了你的禁制,但若你泄漏我半点行踪,那便休想见我了。’说罢招呼两个帮手,径自去了。我听他说得凶狠,到底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心中鄙夷,张嘴骂了一通,又招呼众人继续喝酒吃肉。谁料到第二天一早起床,我便觉筋骨酸痛,身子发胀,初时我只当被昨日摔了几跤,不以为意,又寻朋友吃喝。这般过了三五天,但觉身子一天痛过一天,到了第七天早上,浑身皮肉便似要爆裂一般,那个痛啊!唉,我白不吃自忖也是条铁打的汉子,却痛得死去活来,满地乱滚,寻遍大夫,但无一人明白缘由。”
白不吃说到这里,肥脸上爬满苦涩神情。金翠羽道:“白二哥,莫非是那人临走时动了手脚?”白不吃道:“我也奇怪,那人从头到尾都没动过一个指头,如何算计到我?当真费人思量。且说我痛到极处,猛然间想起那人言语,忙叫下人煮了青菜萝卜来吃。说也古怪,这一吃素,竟然好了许多。我接连吃了三天素,疼痛全消,只是练功时身法略嫌滞涩,临镜一照,竟然胖了许多。你也知道,老哥我贪图口腹之欲,最爱吃香喝辣,怎受得了顿顿素餐。过了四五日,又忍不住铤而走险,吃了点酒肉,这回倒也无病无痛。我兀自不知厉害,心中窃喜,就这么一顿顿酒肉吃下来,眼瞧着这身子骨便似吹气球一般,日日见长。他妈的,只过了一月功夫,我便从那个彪形壮汉,长成了一个胜似肥猪的大胖子。到这时,我才明白那人话中含义,不自禁害怕起来,重又吃素。还怕三年之后,那人不来解救,又被迫开仓放粮,赈济饥民。唉,但哥哥我吃惯了荤腥,瞧那美酒佳酿,如何割舍得下,每过十天半月,总要破戒一回。这般三年过去,就成了这般模样。”说罢长叹了口气。
贾秀才道:“那人还没来么?”白不吃隐现愁容,道:“或许时日未到,或许人家早已忘了。再说我胖成这样,也不知有救无救?”金翠羽柳眉倒竖,怒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用这般恶毒法子折磨人,太也可恨了些。”贾秀才笑道:“我倒不以为然,此计叫他自作自受,绝妙之极。”白不吃怒道:“贾老三,你胳膊肘往外拐么?”贾秀才恼他不肯开仓济民,有心揶揄,笑道:“诚所谓好死不如赖活,二哥你想开些。咱三个久不会面,今日定要一醉方休,哈哈,长醉不醒。”白不吃怒目相向,叫道:“破落户,你存心与我为难,是不是?”贾秀才笑道:“你左右胖成这样,不妨再胖一回。九曲阁的‘黄河大鲤鱼’天下一绝,劲道嫩滑,滋味十足,今日也不能不吃的。”白不吃小眼圆瞪,呼呼呼直喘粗气。贾秀才却不理他,向酒保一招手道:“何六儿。”那酒保见他显过功夫,心中虽恨,嘴里却一迭声答应。
贾秀才笑道:“做两尾黄河大鲤鱼来,给老爷下酒。”风怜听得心痒,便道:“咱也要一尾!”话一出口,却听那个小童也异口同声叫出来,不觉瞧他一眼,微微一笑,那小童被她笑得小脸通红,张开泥金小扇遮住脸儿,那扇面上描了一绺儿兰草,边上留了数行草书。梁萧乍见那行字迹,眼神微微一变。
那酒保略怔一怔,赔笑道:“对不住,这两日风高浪急,没一个渔家敢下河捕鱼,这大鲤鱼么,当真没有。”贾秀才掉眼看去,但见河上波涛滚滚,雨脚如麻,心知酒保所言不假,不由得大为扫兴,悻悻挥手。
酒保正待退下,忽听河上有人纵声唱道:“老子长在大河边,不靠地来不靠天,小小船儿浪里过,打个鱼儿趁酒钱。”歌声清壮,盖住那穿林打雨之声,颇有振聋发聩之势。梁萧循声瞧去,但见一叶小船在波涛间载沉载浮,船上站一个舟子,披蓑戴笠,手摇双槽,随那船儿起伏,始终不被风浪吞没。
不多时,船至楼下,那舟子系好船,左手拎两尾鲤鱼,右手拿一支长篙,点在岸边,双手微撑,便似燕子穿云,轻轻巧巧钻过窗户,落在楼心,哈哈笑道:“你们三个来得却早。”贾秀才三人早已起身,拱手笑道:“池老大。”舟子挑开蓑衣竹笠,正是关洛四杰之首池羡鱼,他年过五旬,洵洵儒雅,双鬓已然灰白,只见他拎起两尾活蹦乱跳的大鲤鱼,笑道:“河上风大,寻常人下不得水,我怕没得鱼吃,扫了大伙的兴致,特意早起,到河里摸了两只。”
金翠羽咯咯笑道:“大哥心细如发,当真想得周到。”贾秀才道:“错了,该是小弟心占一卦、未卜先知,故而点了这道好菜,专等池老大的鲤鱼。”金翠羽白他一眼,啐道:“破落户,你那鬼卦,骗傻子还差不多。”贾秀才做出惊讶神气,道:“奇了,我骗过你么?”金翠羽气得脸色发白,便要嗔怒。池羡鱼伸手隔住二人,哈哈笑道:“老三,老四,我只当三年不见,你俩早结连理,琴瑟相偕,怎地还是这么拗气?”金翠羽脸胀通红,莲足一顿,道:“老大,您可别张口就来,但凡天下的好女子,谁肯嫁给这个下贱无耻、坑蒙拐骗的破落户了?”贾秀才嗤了一声,懒声懒气地道:“你也算好女子么?我看是猪鼻子插大葱,楞充大象吧!”风怜瞧得好笑,心道:“这厮别的还罢了,就这拖得老长的腔调格外惹人生气。”
果不其然,金翠羽俏脸又沉,便要发作,池羡鱼笑道:“罢了罢了,只怪我多嘴,你们若要撒气,冲为兄来吧!”他如此一说,那二人便不好再吵。池羡鱼见白不吃体态臃肿,心中怪讶,一皱眉,正要询问,忽听一个脆脆的童音道:“老先生,你这鲤鱼怎么卖?”池羡鱼扭头瞧去,却是屋角里那个装束老成的小童,不觉莞尔道:“小朋友,你家大人不在么?”那小童小脸一沉,闷声道:“谁是你小朋友?哼,我瞧来不够大么?”池羡鱼一怔,哈哈大笑,两个手指上下一比,笑道:“就这么一点大!”那小童脸色更加难看,作起恼来道:“老头儿卖鱼就卖鱼,哪来这么多废话?”池羡鱼脸色微变,白不吃性子暴躁,不觉怒道:“臭小鬼作死么?这样跟你爷爷说话?”
那小童晒道:“他也配作我爷爷?哼,我爷爷一根指头压死你们四个!”白不吃心头蹿起三丈无名火,袖子一撸,猛然跳起。池羡鱼伸手拦住,心道:“这孩子有恃无恐,莫非是高人子弟,再说,我关洛四杰老大一把年纪,如何与小孩一般见识?”当下淡淡笑道:“小朋友,这鱼可不是拿来卖的?”那小童撅嘴道:“原来你年纪老,脸皮也老,说了假话也不脸红。”池羡鱼奇道:“我如何说假话?”那小童道:“你唱着歌儿来时,不是说‘打个鱼儿趁酒钱’么?现在又说不卖,出尔反尔,不算好汉。”
池羡鱼哑然失笑,心道:“到底是小孩儿家,我随口唱曲,他也当真。”但他素来豪气,即便面对妇孺,也不肯食言,想了想,道:“说是这般说,就怕你买不起。”那小童小眉头一扬,伸手在腰间一摸,抓起一串明珠,哗啦啦搁在桌上,那明珠颗颗大过拇指,光滑莹润,发出柔和光芒。
众人投料这小小孩童竟是身怀重宝,无不惊诧,白不吃最是贪财好货,瞧着明珠,眼珠子几乎掉了下来。小童刷地撑开泥金小扇,笑道:“这串珠子够了么?”池羡鱼长长吸了一口气,将眼珠从珠链上移开,瞅了瞅梁萧师徒,正色道:“小朋友,匹夫无罪,怀璧有罪,你快将珠子收起来,若是被坏人瞧见,对你大大不利。”小童脖子一仰,冷笑道:“我自有主张,不劳你费心。”
池羡鱼瞧他小脸稚嫩,说出话来却是老气横秋,又好气有好笑,打趣道:“小朋友,我这鱼儿想卖时,一文两丈,白送也成;不想卖时,你便有明珠万斛,我也不卖。”那小童瞪眼不解,池羡鱼笑道:“瞧你这身打扮,想必是读书人家的孩儿,我且出个对子考你一考,若能答得上来,我就把鱼送你,答不上来时,嘿嘿,那便怪不得我了。”那小童展颜笑道:“对对子呀,我最拿手了,你只管说。”
池羡鱼心道:“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老夫的对子岂是你对得上来的?”略一沉吟,笑道:“前两日天气窒闷,我经过河边,瞧见一尾鲤鱼出水透气,不想岸边李子树上果子落水,正巧打在鲤鱼头上,小娃娃,我就以此为题,说个上联,叫做:‘李打鲤,鲤沉底,鲤沉李浮。”贾秀才击掌笑道:“这个上联妙得紧,就只怕太难了些。”
那小童心道:“这对子与鲤鱼相关,合情合景,李鲤谐音,忒不好对。”小眉头蹙起,看向屋角,只见屋角搁了盆秋葵,作为点缀,一只蜜蜂被雨困在屋内,绕着秋葵飞舞,忽地一阵疾风裹雨扑进屋来,蜜蜂被风一吹,顿时扑在地上。小童眼神一亮,脱口便道:“风吹蜂,蜂扑地,风息蜂飞。”话音未落,那阵风正巧过去,蜜蜂嗡的一声又飞起来。池羡鱼一愕,拍手赞道:“妙对,妙对。”他为人豁达,认赌服输,正要递上鲤鱼,却听白不吃道:“慢来!”池羡鱼诧道:“白老二,你有何话说?”白不吃道:‘她老大,关洛四杰纵横一世,怎能被一个小孩儿折了威风。”贾秀才打个哈哈,懒声道:“白老二说得是。”金翠羽虽不说话,眼中也有赞同之意。池羡鱼寻思道:“三位弟妹都是心高气傲之辈。我若拱手奉上鲤鱼,他们定然脸上无光。”便道:“好,你说如何?”
白不吃道:“咱是生意人,不及老大、老四儒雅多才,不过既是比文,我便考考这小孩儿的算术。”池羡鱼忖道:“二弟分明故意刁难,这小孩儿虽侥幸对上对子,但终究年纪幼小,你理财有方,算计精到,说起算术,怎能和你相比?”但碍于情分,不便明说,却听那小童嘻嘻笑道:“好啊,你说题目。”白不吃瞧他气定神闲,心尖上有些发痒,清了清嗓子,方道:“今有活鲤鱼七斤,草鱼二斤,总价四百二十六文钱……”贾秀才插口道:“几斤鱼罢了,哪有这么贵?”白不吃哼道:“你懂个屁,物以稀为贵,如今河上打不着鱼,自然行情见涨了。咳,闲话不说,假令现今又打了鲤鱼三斤,草鱼四斤,共价钱二百八十文,且问,鲤鱼、草鱼每斤各要多少价钱?”他一气说完,随手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瞅着那小童,肥脸上颇有得色。
那小童淡淡笑了笑,道:“这是‘直减’之法,有什么难得。”白不吃脸色陡变,手里茶盅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那小童取了一把竹筷,当作算筹左右一排,道:“右鲤鱼,左草鱼,右行的七遍乘左行,然后连减右行三次,得草鱼每斤三十一文,代入右行,由此可得鲤鱼每斤五十二文。”白不吃张着大嘴,瞧他算完,口水不知不觉从大嘴里流出来。池羡鱼既惊且喜,笑道:“好个聪俊的娃儿。不知谁做了你的爹娘,真真羡杀旁人。”白不吃抹了一把口水,怒道:“不算,不算,重新来过。”金翠羽笑道:“白二哥,你遇上行家了,有道是,生手遇行家,千万莫惹他,丢脸丢一回也就够了。”白不吃瞪圆小眼,嚷道:“金老四,你这是什么屁话?”金翠羽笑道:“还是让他听我弹上一手,猜猜什么曲目。”那小童连过两关,眉飞色舞,只笑道:“请,请。”
金翠羽心头打鼓:“这小娃儿莫不是还通音律?”勉强笑笑,怀抱昆琶,危襟正坐,拨弦试音。那小童闭上双眼,摇头赞道:“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婶婶真是个中里手呀。”金翠羽被这小娃娃一夸,心花怒放,掩口笑道:“你这娃儿,小小年纪就这么嘴甜舌滑,长大了岂不要诓死人么?”贾秀才冷笑道:“臭美什么?小娃儿乳臭未干,他的话也能当真?”
金翠羽恨恨瞪他一眼,咬牙暗骂:“这呆子真个不解风情。”整整容色,拨动琶弦,但听初韵舒缓,清高雅旷,众人如处山限水畔,眼前仿佛矮山陌远,细水流长;忽而弦音又矮,呢呢啾啾,起伏难定,似空山人语,遥相问答,似喜还乐,怡然自得。正当众人渐人忘情之境,金翠羽摘下银簪,指如轮转,破空一划,琵琶声铮然拔起,变得激烈轩昂,如壮士拔剑,将军披甲,万蹄杂沓,山呼海应般扑面而来,霎时间,众人如处铁血战场,四面风声萧萧,刀枪齐鸣,一起一落,撼人魂魄。不料弹到至为高昂处,弦声忽又低沉,如江水呜咽,败马哀鸣,远方夕阳斜堕,天地如血,于肃杀之中更添凄凉,这一轮琵琶声如流水般泻过,渐弹渐缓,终又变为明快清扬,似于宛转江流中托起一团冰轮,月光如霰,朗照花林,这般低回流转,奏了一柱香的功夫,曲终音散,不复再闻。
阁中寂然半晌,池羡鱼长长吁了一口气,叹道:“三年不见,四妹这手琵琶弹得越发精彩了。”金翠羽躬身笑道:“得大哥金口一赞,小妹幸何如之。”她美目流盼,向那小孩道,“小娃娃,你听得出这是支什么曲子么?”小童始终闭目倾听,闻声张眼笑道:“这是一支曲子么?”金翠羽俏脸微变,却见小童摇头晃脑,道:“这曲子共分五段,第一段调子旷雅,乃是《高山流水》,第二段人语空山,有隐者之趣,当是《渔樵问答》,第三段忽变轩昂,却是一段楚汉相争的《十面埋伏》,第四段一派萧索,为《夕阳箫鼓》之曲,至于最后一段么,月照大江,自然是陈后主的《春江花月夜》了。”他说到得意处,童真流露,手舞足蹈,好不欢喜。
金翠羽怔忡半晌,忽地叹道:“小娃娃,真有你的。”小童笑道:“你琵琶是弹得极好的,更难为你将五曲混为一曲,前后衔接,不露痕迹,只不过,技法仍有瑕疵!”金翠羽听他说得老气横秋,仍不住道:“不知有何瑕疵,还请指教?”小童道:“女子弹琵琶,通常腕力不济,你的轮指、滚指、弹挑并非熟极而流,关节处略有滞涩。”白不吃怒道:“我四妹的琵琶关洛无对,小鬼头你胡说什么?”
金翠羽始终凝眉细听,闻言道:“二哥莫恼,这孩子说得一点不假。”白不吃一愣,却见金翠羽挽起衣袖,露出如雪皓腕,掌腕交接处,赫然有一道细长红痕,金翠羽道:“小妹这只手掌两年前被人斩断过!”众人闻言俱是一惊,池羡鱼道:“何以如此?”白不吃一跳而起,叫道:“妈拉巴子,谁这么大的胆子。”贾秀才抿嘴不言,眼里却掠过一丝煞气。
金翠羽道:“两年前,我在西凉道上卖唱,遇上了凉州二鬼。”白不吃怒道:“好啊,又是那几个鬼崽子么?”金翠羽道:“正是,凉州七鬼被咱们宰了五个,只剩大鬼三鬼。这两个畜生洗荡了一个庄子,杀人越货不说,还在淫辱庄中妇女。我既然遇上,焉能袖手旁观。”贾秀才忽地嘀咕道:“大鬼三鬼武功很好啊。”金翠羽俏脸一沉,喝道:“锄强扶弱,本是侠者本分,别说大鬼三鬼,便是遇上梁萧那等大魔头,老娘也不会退缩半分。”风怜猛然间听到梁萧二字,心头一跳,忍不住瞧了梁萧一眼。却见他神色淡定,低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风怜心中犯疑,按捺性子,继续张耳聆听。
贾秀才赧然道:“四妹说得是,但你孤身犯险,却又如何胜出?”金翠羽白他一眼,道:“我占了突袭的便宜,用‘五音箭’射死了三鬼,却没伤着大鬼。那厮倒也厉害,一口劈风刀使得水泼不进,边斗边说些下流言语,乱我心神,我和他苦斗了五十余合,一个疏失,被他将右手斩了下来。那厮一刀得手,使招‘风卷残云’,转刀便向我颈上绕来……”贾秀才忍不住打断她道:“后来如何?”金翠羽嗔怒道:“还能如何,总不成把我劈了,你瞧清楚了,老娘是人还是鬼?”贾秀才摸摸头,打个哈哈,道:“人不象人,鬼不象鬼。”金翠羽啐了一口,一正容色,续道:“正当危急,我忽听见噢的风响,一枚石子从耳轮边掠过去,当的一声,将那口劈风刀撞出老远。大鬼虎口流血,退了五步,那厮倒也机灵,知道来了强人,撒腿就跑,不料又是一枚石子飞来,击中他背心,大鬼顿时扑倒。我赶上前去,见那贼子只是闭了穴道,心想除恶务尽,不可留情,二话不说,奋起琵琶,就将他脑袋敲得稀烂。”
池羡鱼拍手赞道:“痛快,痛快,从此西凉道上,多了几分安宁。”金翠羽点头微笑,说道:“我宰了大鬼,转身来瞧,却见身后站了三人,当下施礼作谢,哪知其中一人摇头叹道:‘姐姐的手段狠辣了些,为何定要你死我活,才肯甘心。’我但觉这话迂腐,颇是不以为然。这时,另一人抢上前来,拾起我那只断手,道:‘我与你接上。’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伸手便将我血脉封住,而后取出小针细线,三下两下,就将我这断手续上了,前前后后,我只觉手臂麻木一片,也不觉疼痛。那人续好手腕,又抹了一些药,给我一张药方,吩咐我如何内服外敷。我也不敢怠慢,便依他吩咐,找地方调养了三月工夫,手腕合好如初,再过半年,又能弹奏琵琶,唉,但如小娃娃所说,这只手终归不及从前活便,弹到关节处,总是有一两分滞涩。”
那小童插口道:“断手能续,那人的医术很了不起啊!”众人纷纷点头。白不吃想了想,问道:“老四,那三人什么模样?”金翠羽叹道:“三位恩公不许我泄漏行迹,还请二哥见谅。”白不吃道:“那给你接手腕的是男是女,这总能说吧?”金翠羽迟疑一下,道:“是男的,年纪很轻。”白不吃皱起眉头,嘀咕道:“那倒有些不像。”贾秀才道:“怎么不像?”白不吃只是摇头,却不作答。
风怜听得有趣,回顾梁萧,见他望着窗外出神,便道:“师父,世上竟有这等医术,真是稀奇?”梁萧淡然道:“断手能续算不得什么,天下还有更厉害的医术呢。”风怜笑道:“总不成将砍掉的脑袋也续上去吧!”梁萧怔了怔,莞尔道:“那可不能。”风怜嘻嘻一笑,吐吐舌头,却听金翠羽又道:“小娃娃真了不起,连这点滞涩处也能听出来,端地是家学渊源,我金翠羽心服口服。大哥,这鲤鱼你就给他吧!”
“且慢!”贾秀才站起来,摇头晃脑道,“容区区先打一卦,瞧瞧这鲤鱼给他,吉不吉利?”金翠羽不恢道:“破落户,你又弄什么玄虚?”贾秀才掏出三枚铜钱,笑道:“易书有云:‘凶吉者,言乎失得也’,动土造房也要瞧瞧时辰吧!”当下将铜钱撒在桌上,瞧了一眼,便讶然道,“啊哟,不好,是个始卦,卦辞有云:‘包无鱼,起凶,无鱼之凶,远民也’,也就是说,咱们没了鱼,大大不妙,故而这鲤鱼不送为好。”金翠平心知肚明,贾秀才长年在大相国寺摆摊算命,这三枚铜钱到他手里,阴阳反覆,随心所欲,要扔出什么卦象,便是什么卦象,好说歹说,总能叫主顾掏钱。这媚卦自也是他有意扔出来的。金翠羽正想着如何折穿这套把戏,却听小童笑道:“既是娠卦,那么还有一句卦辞,你记得不记得?”贾秀才一愣,道:“什么?”
小童道:“有云:‘九二,包有鱼,无咎,不利宾’,那便是说,你留着鲤鱼,自己没事,却对宾客大大不利。”贾秀才不禁赞道:“好伶俐的小家伙!但我们兄妹聚会,哪有什么客人?”小童笑道:“没有么?我问你,神鹰使算不算客人?”四人神色陡变,却见那小童手腕一翻,手中蓦地多了一块玉佩,雪白晶莹,壮若苍鹰,张翅探爪,栩栩欲飞。
关洛四杰同时站起,失声叫道:“神鹰令。”小童笑道:“你们不送鲤鱼,对我这神鹰使,可是大大的不利!”四杰面面相觑,一脸惊容。他们来此聚会,确是蒙“神鹰使”所召,但万想不到,“神鹰使”竟是个孩子。小童笑容不改,从四人脸上扫过去,说道:“三年前你们加入神鹰盟,怎生说得?‘黄河一夫’池羡鱼自愿召集两河豪杰,而今怎么样了?”池羡鱼面有惭色,道;“那些绿林中人各怀异心,难以号令。”
小童道:“那么,‘变铜成金’白不吃筹集粮饷,又是如何?”白不吃额上冒汗,嗫嚅道:“两年前黄河发大水,粮食尽都捐了。”池羡鱼听得一惊,还不及细加询问,却听那小童又道:“那么‘卦中千秋’贾秀才搜集线报,也该劳而无功吧?”贾秀才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区区一向懒散,做这种辛苦事儿力不从心,所谓‘量才为用’,使者不如再派我一个好玩儿的勾当……”池羡鱼不禁叱道:“老三,不得无礼。”小童冷冷一笑,又道:“那么‘马上琵琶’金翠羽张罗马匹,却又如何?”金翠羽脸色发白,道:“这个……我当时手腕受损,误了那笔买马的生意。”
小童撑开泥金小扇,摇头道:“盟主对你们十分赏识,常说关洛四杰乃是北武林中一等一的豪杰,而今三年过去,却是一事无成。”白不吃面红耳赤,连珠炮般叫了起来:“如今是鞑子的天下,要想起事,哪有这么容易?何况我……”话未说完,只听池羡鱼雷霆般一声大喝:“住口。”白不吃被他一喝,猛然惊醒,缄口不言。
池羡鱼目光如电,射到梁萧身上,冷声道:“这位朋友,我们有事相商,请你下楼去,酒资饭钱,池某一概负担。”梁萧笑了笑,举杯浅酌,却不起身。白不吃恼将起来,怒道:“臭胡儿,我大哥让你滚开。”一步抢上,便向梁萧劈胸抓去。贾秀才心知梁萧不可易与,叫道:“白老二,不可造次……”但白不吃身形虽然臃肿,“拿云手”却是独步关中,贾秀才话才出口,他已抓到梁萧肩头。蓦见梁萧沉肩抬手,大袖翻起,搭在白不吃手上,飘飘一拂,笑道:“接着吧。”白不吃只觉一股旋劲涌来,身不由主,如陀螺般向贾秀才撞去。
贾秀才早先曾用这个法子戏弄酒保,梁萧这时如法炮制,只是将酒保变作了白不吃。贾秀才见状,不慌不忙,笑眯眯使一招“呵欠连天”,吸了口气,身形后仰。这是他生平绝学“懒人拳”里的招术,有四两拨千斤之巧,本想借以消去白不吃的来势,哪知白不吃肥胖沉重,远非酒保可比,这一撞之下更带上了梁萧的“涡旋劲”,非同小可。
贾秀才方才接实,便觉一腔子热血直冲喉头,心知不妙,忙叫道:“池老大!”变招“懒汉推磨”,双臂一搓,将白不吃转向池羡鱼。
池羡鱼马步陡沉,双掌前后推出。他的“缺月掌力”取法明月亏盈,右掌如缺月亏蚀,以虚劲接引,化去白不吃身上旋劲,左掌若圆月满盈,以实劲抵住他后心,这般虚实互易,反复数次,白不吃只觉身子忽轻忽重,脚下忽高忽低,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双腿虚软,坐在地上,肥脸涨紫,好比猪肝。
梁萧一袖压住三大高手,伸手在桌上一按,飘然落到小童身前。金翠羽厉声娇叱,轮指勾动琴弦,引起五支小箭,铮铮铮一串激响,鱼贯射出,这五箭叫作“五音箭”,依宫商角微羽五音发出,快慢不一,方位莫测。但见梁萧却不回头,左手反转,五指连弹,每一指俱都弹中箭身,只听得得之声不绝,“五音箭”风车般掉了个头,飕飕飕向金翠羽反射回去。金翠羽心中凛然,手上却不慌不忙,抡起琵琶,铮然数响,又将五支小箭挂回弦上。梁萧见她接箭手法如此精妙,心头喝了声彩,右手毫不怠慢,抓向那个小童。那小童年纪虽小,却也不慌,左掌一挥,右手食中二指从下方穿出,点向梁萧脉门。梁萧笑道:“穿花蝶影手?”小童被他叫破武功,心神一乱,骤感手腕疼痛,已被扣牢。
关洛四杰见神鹰使被擒,无不惊怒,贾秀才纵身抢出,使招“日上三竿”,直击梁萧面门,梁萧方要拆解,贾秀才身子右偏,变招“懒妇绣花”,毛手毛脚直掏梁萧腰眼。
梁萧瞧他拳法有趣,微感好奇,右手抓起小童,左手与他拆解。霎时间,贾秀才连使“步履踉跄”、“昏天黑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偏来倒去,俱是“懒人拳”中的妙着,看似疏懒,实则似拙还巧、杀机暗藏。转眼间,两人拆到第五招上,贾秀才使一招“醉踢南山”,伸腿扫出,梁萧左掌斜挂,贾秀才立足不稳,向后跌出。梁萧身形略转,探臂如风,抓他腰际,贾秀才慌忙使招“懒人脱衣”,身子一蜷,贴地蹿出,只听哧溜一声,贾秀才一身儒袍被梁萧抓在手里,梁萧但觉入手滑滑腻腻,低头一瞧,手心里竟满是污垢,大感烦恶,将衣袍丢在一旁。
贾秀才翻身站起,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裤衩,刷地撑开折扇,哈哈笑道:“臭贼子,哈哈,老子的衣服可是宝贝,哈哈,摸一把赚十斤老泥……哈哈……”他一迭声笑得面红耳赤,兀自不停,敢情他虽躲过梁萧一抓,却被梁萧的指风拂中了腰上的笑穴。
池羡鱼为人磊落,不肯恃多为胜,始终旁观,见贾秀才败落,才朗声叫道:“阁下好功夫,池某前来领教。”一个箭步蹿上前来,呼呼拍出两掌,梁萧但觉掌风扑面,也挥掌迎上,顺手一带,引得池羡鱼两掌交错,粘在一处。池羡鱼大喝一声,使出“缺月掌力”,左掌实出,右掌虚引,哪知左掌内劲吐出,却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一瞬间,大得出奇的内劲涌出梁萧掌心,撞向他右掌,池羡鱼右掌正自空虚,被这无双内劲一撞,身子一晃,面色顿然通红,慌忙双掌虚实互易,左虚右实。但梁萧也用上了碧海惊涛掌中的“生灭道”,以虚当其实,以实冲其虚。霎时间,池羡鱼被那掌劲连撞三次,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紫。其他三人瞧出不对,不由齐声叫道:“池老大。”但他们都知池羡鱼的脾气,兀自焦急,却不敢上前相助。梁萧见池羡鱼面色涨紫,眉间透出一股黑气,心知再过片刻,这人不死即伤,心忖道:“这四人颇有豪侠之风,我伤了他们,大不妥当。”掌力骤缩,池羡鱼噔噔噔连退三步,白不吃一步抢上,将他扶住。那小童对着梁萧拳打足踢,大叫道:“刀疤脸,把我放开。”但人小拳轻,落到梁萧身上,全无动静。梁萧对脸上刀痕颇为忌讳,心头怒起,劈手夺过他的泥金小扇,冷笑道:“你姓花?”那小童一愣,道:“你怎么知道?”梁萧道:“瞧了‘穿花蝶影手’我还不知道?何况除了天机宫,哪儿养得出你这小怪胎来!”
那小童怒啐道:“你才是怪胎呢。”梁萧撑开那把泥金小折扇,瞅着那行草书,念道:“花香满庭,慈父渊赠爱子镜圆。”他合上泥金小扇,道:“花清渊是你爹,你叫做花镜圆吧?”小童小脸通红,叫道:“是又怎么样呢?不关你事!”梁萧心道:“这孩儿果真是晓霜的幼弟,当日我被他爹爹使诈擒住,瞧过这小子一次,那时他尚在襁褓,而今竟然这么大了。”
花镜圆正自作恼,却见梁萧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不禁一呆,只听梁萧幽幽叹了口气,软语道:“镜圆,你姊姊还好么?”花镜圆皱眉道:“我姊姊?我哪有姊姊?”梁萧身子剧震,心中没得一乱:“是了,当年晓霜冒天下之大不韪,拼死救我,势必激怒花无媸。老太婆一贯狠毒,当年将晓霜逼出天机宫,这次说不定将她幽禁起来,不许她和爹娘幼弟相见,甚或不让花镜圆知道有她这个姊姊。这十多年中,也不知晓霜经受多少苦楚……”花镜圆瞧得梁萧面色渐转苍白,目光森冷,宛如电光,饶是他胆大妄为,也不觉害怕起来,突然间,只听梁萧长声厉笑,呼然一声大响,身旁一张檀木桌被他一掌震得粉碎。
花镜圆哪受过如此惊吓,忍不住撇了撇小嘴,眼里淌下泪来。风怜忙道:“师父,你吓着他了。”伸手将花镜圆揽过,掏出手巾,给他拭泪,花镜圆有人怜惜,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外落。梁萧一怔,长叹道:“可别让他逃了。”风怜茫然不解,问道:“他一个孩子,你抓他作什么?”梁萧道:“你别多问,他不是寻常孩子。”池羡鱼调息已毕,站了起来,铁青着脸道:“今日‘关洛四杰’一败涂地,还请阁下留下万儿,也叫咱们栽得明白!”风怜接口道:“你问我师父啊,他是‘西方巍巍,大哉昆仑’!”四杰一愣,不解其意,梁萧眉头一拧,说道:“风怜,不要乱说。”转身向四杰道,“四位倘若有暇,不妨转告天机宫主花清渊,花镜圆在我梁萧手里,他若要儿子,便让花晓霜来开封铁塔见我。”
他话未说完,关洛四杰脸色已然发白。十年前,梁萧震怖一时,当时关洛四杰犹未结义,便已听说他的恶名,天下侠义之士说起梁萧二字,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生食其肉,夜寝其皮。换作往日,四人明知不是对手,也要以死相拼、玉碎以谢。但眼下花镜圆落入敌手,关洛四杰心有忌惮,兀自恼恨,却不敢妄动。
梁萧说完,拂袖转身,下楼牵马去了,风怜向店小二讨了一把描花纸伞,抱着花镜圆随在后面。白不吃瞧着二人背影消失,跌足道:“池老大,难道就这么算了?”池羡鱼沉吟片刻,道:“这大魔头绝迹十余年,今日竟然出现在此,只怕天下从此多事。三弟,你门庭广阔,设法将消息报与天机宫;四妹,你火速乘马渡过黄河,去江西总坛求见云大侠,这魔头是他夙敌,你千万让他有个提防;二弟,你身子不便,就留在开封监视此獠动静。”白不吃急道:“老大你呢?”
池羡鱼拈须叹道:“为兄要将消息散将出去,招引四方好手。这魔头大奸大恶,仇家遍布天下,若是大家齐心协力,定叫他不能生离中原。”白不吃一拍大腿,喜道:“池老大高见。”贾秀才默然片刻,忽道:“池老大,恕小弟多嘴,这梁萧恶名虽著,但气度不凡,不似传说中那么不堪。”池羡鱼冷笑道:“但凡大奸大恶之辈,必有过人的气度。”贾秀才叹道:“老大所言甚是,唉,此等人物,偏要弃善从恶,可惜,可叹。”四人商量已毕,各行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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