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着地掠过,吹得遍野草木沙沙作响。虽只霎息功夫,花晓霜心中却似去了千百年,身上的鲜血仿若凝固了,全无流泻之感。这般待了许久,仍不觉动静,她不禁睁开双目,却见骆明绮目光锐利,正瞪着自己,心中顿生怪讶,低眉一瞧,只见那柄小刀压在腕脉之上,并不割下。
忽见骆明绮神情萧索,叹了口气,收起小刀道:“罢了!饶你一次。”花晓霜心下奇怪,但又不敢询问,只是既不割脉放血,便不会与梁萧分开,不由喜道:“谢谢婆婆。”梁萧见状,也大大松了口气。不料骆明绮却两眼一瞪,怒道:“谢什么?我割腕放血,摆明是要你性命。你干么不恨我骂我?就算放过你,又有什么可谢?没出息的东西,就你这糯米糕性子,怎生斗得过人家?”她满脸怒容,唾沫飞溅,手指点在晓霜白生生的额头上。花晓霜被她一顿臭骂,半晌摸不着头脑,怯道:“斗什么……我……我不明白……”骆明绮怒哼一声,指着梁萧道:“我问你,你喜不喜欢这小王八蛋?”花晓霜满脸涨红,作声不得,骆明绮又道:“我问你有没有?”花晓霜瞥了柳莺莺一眼,欲言又止,半晌道:“哪……哪里有了?”骆明绮冷笑道:“是么?那好,我不杀他,是看你面子。哼,若你不喜欢,我这就取他性命。”花晓霜惊道:“万万不可!”骆明绮冷笑道:“那就是喜欢了?”梁萧听得啼笑皆非,心道:“这老虔婆无赖透顶,天底下哪有这般问话的?”花晓霜却全无心机,着她三言两语抵得面红耳赤,只得螓首低垂道:“是!”又轻又细,几乎无人听得。骆明绮哈哈大笑,转身面对梁萧,脸色又是一沉,道:“小子,老身今日就做一件美事,嘿,便宜你了。”一指晓霜道,“我把这个师侄孙送给你做老婆,你喜欢不喜欢?”梁萧不由一怔,还没答话,柳莺莺已是怒不可遏,骂道:“臭老太婆,你乱嚼舌根,不得好死,死了也要进拔舌地狱……”尚未骂完,忽觉内腑剧痛,顿时蜷起身子。
梁萧叫道:“贼婆子,又下毒么?”骆明绮怪笑道:“胆敢骂我,岂能不教她吃些苦头。哼!乖侄孙,干脆婆婆为你斩草除根,弄死这狐狸精吧!”花晓霜吃了一惊,急道:“那可不行!婆婆你答应过我,不得杀害他们!”骆明绮鼻头一耸,哼了一声,瞧着梁萧道:“好,臭小子你说,你要不要我师侄孙做老婆?”梁萧见她用毒之术出神入化,伤人于无形,一时无计可施,目光一转,却见柳莺莺望着自己,目光凄婉,顿时心中一酸,“莺莺待我情深意重,若是负她,岂不是猪狗不如?”刹那间打定主意,摇头道:“前辈见谅,此事小子万难从命!”柳莺莺听得这话,双目中蒙上一程泪光,嘴角却浮起盈盈笑意;花晓霜却征了怔,双膝发软,靠在墙边,脸上再无半点血色。骆明绮不料梁萧胆敢违拗自己,勃然怒道:“如此说,你不答应了?”梁萧道:“不错!”骆明绮凝视着他,脸上怒意渐褪,神色阴骘,瞅了瞅梁萧,又瞅了瞅柳莺莺,颔首道:“哼,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只喜欢长相漂亮的狐狸精!既然如此,我便把她变成个丑八怪,瞧你还喜不喜欢?”随手从头上抽出一枚铁簪,向着柳莺莺狞笑。梁萧心头一紧,刚疾之性蓦地发作,哈哈笑道:“就算她变成丑八怪,我依旧喜欢!”伸出手来,握住柳莺莺纤纤玉手,柳莺莺眼见铁簪寒光闪闪,原也甚是恐慌,但经他一握,但觉热流如炽,自他掌心直透过来,烘得心头如火,不禁冲他绽颜一笑,所有痛苦再不放在心上。
骆明绮见此情形,大为不解,奇道:“臭小子!你喜欢她不为容貌么?却是为了什么?”梁萧冷笑道:“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容貌长,容貌短,难不成因为容貌丑陋,没人喜欢?”他随口讥讽,却戳中骆明绮心头痛处,她眼中透出摄人的寒光,嘴角一撇,大袖突振,梁萧只觉五脏六腑一紧,生生挤在一处,奇痛难禁,不觉失声惨呼。花晓霜大惊,两步抢上,将梁萧搂在怀里,只见他瞠目咬牙,牙关中迸出血来。她素知梁萧性情刚烈,若非难受至极,决计不会如此作态,一时心如刀割。骆明绮冷笑道:“我将五行散加了四倍分量,瞧这臭屁小子能撑多久?”花晓霜不禁骇然,还未答话,梁萧已然忍耐不住,凄厉惨呼。花晓霜大惊,望着骆明绮,急道:“婆婆……”骆明绮怒道:“不许求情!哼,臭小子,我再问你,你答不答应娶她?”梁萧痛得口不成言,却只是摇头,骆明绮嘿道:“好,看你硬到什么时候?”两句话的工夫,梁萧惨叫之声越发惨厉,柳莺莺听得芳心欲碎,泪如雨下,颤声道:“你答应她吧……我……不怪你……”梁萧仍是摇头,花晓霜胸中剧痛,凄然想道:“他终究喜欢柳姊姊……以前种种,都是……都是我痴心妄想了……”一时百感交集,伏在梁萧胸前,失声痛哭。
“五行散”分量增加四倍,四加一得五,即是先前五倍,是为五行散用药之极。其药效并非以一乘五,厉害五倍那么简单,而是合于五五梅花之数,较之先时厉害了足足二十五倍,故而过此分量,人畜必死无疑。中毒之人,直有万蛇噬体之痛,百蚁钻心之痒,诸般痛苦层出不穷,换了常人,决然抵受不住,猝死当场。梁萧自幼练武,体质奇特,但遭此毒刑,也觉难以忍受,时候一长,不由涕泪交流;二女看得触目惊心,一齐向骆明绮痛哭哀求。岂道骆明绮也是遇强则强的乖戾性子,梁萧越是顽强,她心肠越是刚硬,不见高下誓不罢休,脸色铁青,不理二女求告,只想道:“看是你厉害,还是老身的毒药厉害!”
这次毒性来得猛烈之极,梁萧死去活来,不一阵,连惨叫的气力也没有了,唯有阵阵奇痛汹涌如潮,几经晕厥,几度痛醒,偏偏又不能速死,其中滋味,较之当日华山之上阴阳龙战之苦,还要难受几分,他忍耐不住,几欲认输开口,但目光每每扫过柳莺莺,到嘴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般生死两难,不消片刻工夫,花晓霜但觉梁萧脉息渐弱,距死不远,自己空有一身医术,却没有半点法子,心头一急,只觉体内寒毒蠢蠢欲动,不禁瘫倒在梁萧身边,心中凄然:“萧哥哥倘若死了,我又何必再活,这寒毒来得正好,死在他身边,我也心满意足了。”想到此处,忧愁略减,幽幽看了梁萧一眼,但见他面上肌肤扭曲得不成样子,几乎辨认不出,顿时不忍再看,闭目寻思:“五行散名为五行,也该不离五行。阴阳五行为医家之本,唉,可惜医术只为活人,这五行散却只会害人?”想到此处,思及那日崂山之中,与梁萧相依相偎,以医家五行之道解读《紫府元宗》的情形,当此生离死别之际,那份温馨涌上心头,情难自禁,喃喃道:“宇宙之初,天地本无,无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开,阴阳乃成;故天有日月,地成虚实,人分男女,兽为雌雄。阴阳运作,从无休止,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亏蚀……”这几句正是《紫府元宗》开宗明义的总纲,花晓霜心情所至,只顾在梁萧耳边絮语。所谓回光返照,此时此刻,梁萧虽处垂死之境,心智却忽转清明,花晓霜的话一字一句,犹如晨钟暮鼓,敲击耳畔。梁萧猝然一惊:“天地万物,不离阴阳!五行散也是万物之一,怎能跳得出阴阳……”想到这里,忽有所悟。
骆明绮正自得意,忽见梁萧阖目闭口,再无声息,再看晓霜也闭了眼,口中念念有词,不觉心头微惊:“糟糕,老身只图快意,竟将这小子弄死了……唔,小丫头叽叽咕咕,又捣个什么鬼?”但想始终不能令梁萧屈服,大为扫兴,走上前去,想要狠踢他几脚解气。哪知尚未抬脚,梁萧双目倏张,一跃而起,双掌齐出,向她迎面拍来。骆明绮不防他诈尸暴起,大惊失色,不及转念细想,向后奋力跃出。
换了平日,梁萧这一掌奇兵突出,天下无人可当。但此时他饱经茶毒,经脉五脏大受摧伤,出手较之往日慢了八分。骆明绮这一跃堪堪避过,但事出突然,胸口终究被掌风扫过,郁闷难当,心头惊怒,深深吸一口气,厉声怒叱,便要下毒反击。
岂料就在她呼吸之间,忽地嗅到一缕异香,对骆明绮而言,这气味再也熟悉不过,一时惊骇欲绝,脱口叫道:“五行散……小子,你怎么……怎么……”才说两句,毒素己然发作,内腑阵阵痉挛,奇痛难忍。但她长年与毒为伍,抗毒之能极强,虽然中毒,却未软倒,匆忙倒退两步,伸手人怀,去摸解药。她眼中透出摄人的寒光,嘴角一撇,大袖突振,梁萧只觉五脏六腑一紧,生生挤在一处,奇痛难禁,不觉失声惨呼。这几下变化甚奇,晓霜与柳莺莺见此情形,都是惊多于喜,各自圆瞪妙目,微张檀口,一时再也合不拢来。
原来梁萧生死关头,悟出道理,当即强忍痛楚,将五行散当作内息,神意默运,分辨阴阳。他这一推断,实为异想天开,却又偏偏暗合至理。要知“五行散”取自蚩尤树汁,树木汁液便如人体气血,运行之道,的确不离阴阳五行;骆明绮深谙其妙,故而以“五行”命名。只不过人体气血之行为正五行,而“五行散”却是反五行,正反相克,故而处处压抑五脏,使得人痛苦难熬。
悟通此节,梁萧当即神与意合,逆转阴阳,阴脉生出阳气,阳脉中生出阴气,浑身气血违反常理,以反五行之道运转,一身上下仿若蚩尤树一般,与“五行散”融为一体,毒素真气两两相合,痛苦之感也顿时消散了。梁萧运功之际,觉出骆明绮逼近,便佯装死透,待她近前,突然发难,将“五行散”化作真气逼出掌外,杀了毒罗刹一个措手不及,眼看她伸手取药,岂能容她得逞,一声断喝,左掌划了个半弧,呼地拍出。
骆明绮正要闪避,梁萧右手倏晃,后发先至,抢在左掌之前,一指点在她“极泉”穴上,哪知才触衣衫,便觉痛痒难当,急急缩手。定睛一瞧,指尖已变紫黑,心知这老太婆一身是毒,不留神又中了暗算。
当下暗骂自家糊涂,却见那毒发得快极,呼吸间,一条手臂已成青紫,他不及转念,双足撑地,向后翻转,依照方才所悟心法,驱使剧毒透过经脉,穿掌而出,呼得扫地而过,掌下草木如被烈焰焚过,丈余方圆尽变酥黑。
梁萧眼见毒性霸烈至斯,心头暗惊,抬眼一看,只见骆明绮掏出解药,颤巍巍便要举手服食,立时手掌奋力一撑,翻身逼上。骆明绮见他少退又进,动静如常,浑没有毒之象。不觉心中凛然,不及解毒,挥袖间放出三种奇毒。梁萧依样画葫芦,玄功默运,顷刻间又将来毒一一逼出。要知骆明绮武功平平,所恃唯有剧毒,这会儿一再无功,饶是她久经世事,也不由心生慌乱,双手乱舞,将身上所藏剧毒纷纷撒出。
梁萧惨遭毒刑,身子大为受损,此时既要攻敌,又要逼毒,不过数招,便觉浑身脱力,空负一身绝学,十成中却使不出半成。一连数次,骆明绮都是伸手可及,他却偏偏差之毫厘,无法将她制住;梁萧心中雪亮,此时若让老太婆服下解药,万事俱休。当下咬牙苦撑,死缠烂打,绊着骆明绮,只不让她腾出手来解毒。
二人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压得四周草药一片狼藉,举手投足似乎笨拙,但其中凶险,却非常人所能想象。短短半柱香光景,梁萧遭遇奇毒三十余种;换作常人,死上百次也是不够。但“五行散”本来取自蚩尤树,此树汲取万毒精血,化为五毒。故而天下毒物之性,都脱不出这五毒樊篱;梁萧神功妙悟,既能将“五行散”逼出,天下万毒,皆不能侵。一时兵来将当,水来土掩,体内真气流转,浩浩若水,毒药人内,便如小舟,梁萧以水载舟,轻轻巧巧便送出身外了。
只片刻功夫,骆明绮随身药物用尽,眼见梁萧仍未中毒。一腔惊怒化作无穷恐惧,除却避让,再无别法。此时二人全凭意志支撑,骆明绮斗志一衰,“五行散”发作更快。要知这旷世奇毒炼成之后,骆明绮自家还是头一遭品尝,但觉五内如焚,果真有些不大好受。摇摇晃晃让过梁萧一拳两腿,忽地一个支撑不住,踉跄坐倒。此时梁萧也是强弩之末,虚弱不堪,骆明绮突然坐倒,大是出乎意外,因为招式用老,顿时一扑落空,伏在地上大喘粗气。
骆明绮情知到了紧要关头,忍痛咬牙,聚起浑身气力,举起药瓶向嘴边凑去。梁萧咬咬牙,身子贴地蹿出一尺,将她胳膊死死攥住,两人手上较力,口中也毫不相让,一个骂道:“兔崽子……”一个骂道:“老虔婆……”虽是上气不接下气,但怨毒之意,各不稍减。
二人这边殊死相搏,晓霜却看得傻眼,忘了动弹,柳莺莺又气又急,不觉怒道:“你……你这呆鸟,站着作甚……还不快……快去帮忙……”话一出口,厮斗二人同时醒悟,此时场上四人,唯有花晓霜尚能动弹。梁萧顿觉胜券在握,心头狂喜,哑声道:“晓霜……按住她……夺……夺解药……”骆明绮惊怒交加,急道:“女娃儿……我全是为你好……快给我解毒……婆婆做主……让他……让他娶你……”梁萧呸道:“放屁……”骆明绮冷笑道:“女娃娃……倘若救了那个女的,她比你美……臭小子怎会娶你?只……只会娶她了……”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花晓霜听得怔松,半晌叹道:“萧哥哥,婆婆,你们别斗气啦,大家扯一个直,从此和和气气岂不更好?”走上前去,向骆明绮说了声,“得罪。”挥指点了她几处穴道。骆明绮大怒,正要喝骂,却见花晓霜拿起解药,送到她嘴边,梁萧初时见她点穴,心怀甚慰,此时一瞧,不禁转喜为怒,叫道:“晓霜……你怎么……怎么……”两眼瞪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花晓霜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望着手中瓷瓶,心道:“这便是五行散么?”此时此地,她拿着此物,无疑手握生杀大权,其他三人屏气凝神,死死瞧她。柳莺莺一颗心冷如冰雪:“报应来了,落到这小贱人手里,还能活么?”骆明绮体内奇毒一解,痛苦大减,桀桀笑道:“女娃儿,算你还有良心。所谓一不做,二不休。这狐媚子花枝招展,只要活着,休想臭小子要你!哼,男人都是好色之徒,不若解了婆婆穴道,婆婆出手弄死她,让这臭小子死心塌地娶你……”此时梁萧已聚起少许劲力,听得恼怒,忽地一手探出,扣住骆明绮脖子,骆明绮气不能出,顿时两眼翻白。花晓霜慌忙拉开梁萧,顺手封了他两处穴道。梁萧不料她但敢如此,惊怒交进,喝道:“好啊,你听了这老虔婆的浑话,真要对莺莺不利吗?”
花晓霜一愣,摇头道:“我……我怎么会对她不利。”梁萧道:“没有就好,你先解了我的穴道。”花晓霜默不作声,心道:“萧哥哥性如烈火,吃了这许多苦头,岂肯与婆婆甘休?倘若放了他,婆婆必然没命,唉,但若放了婆婆,她脾气古怪,又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一时踌躇难决,想了想,对梁萧道:“萧哥哥,你须得答应我,脱身之后,不要再与婆婆为难!”梁萧心中怒火升腾,冷冷道:“这算是胁迫我了?”花晓霜见他神色,不由打了个哆嗦,但仍摇头道:“你答应我,我便放你。”
梁萧生平从未遭受这般折磨,早已气得发昏,再见花晓霜一再袒护骆明绮,更如火上浇油,脑子一热,咬牙道:“好,那便说个明白,你现今若不放我,从今往后,我再不理你!”花晓霜身子剧震,只觉一阵冷流涌遍全身,心道:“是呀,我一个病女孩儿,性命朝不保夕,更远不及柳姊姊美貌,你终归要娶柳姊姊的,再不理我也是理所应当的……”心中越想越苦,泪影婆娑,恨不得当场大哭。梁萧话一出口,便有几分懊悔,又见她泫然欲泣,心头顿时软了,叹道:“晓霜,你放开我,以前种种我都不怪你……”骆明绮打断他道:“女娃娃,不要听他花言巧语……咳咳……男人信不得……咳咳……”她屡屡折磨梁萧,心知他一旦脱困,自己必无生理,心头一急,痰气上涌,大咳起来。
花晓霜望了她一眼,猛然定下决心,缓缓道:“萧哥哥,对不住,即便……即便你再不理我,我也要你答应。”梁萧软硬兼施,都难逼她就范,气得口不能言,半晌才缓过气来,怒道:“小糊涂蛋,维护这挨千刀的老贼胚,有你什么好处?”骆明绮听得大怒,叫道:“我呸,你这小贼胚才挨千刀,挨万刀……不得好死……”梁萧双目喷火,骆明绮双眼也毫不相让。却听花晓霜叹道:“萧哥哥,无论如何,我也不愿见你杀人伤人。只要你答应不伤婆婆,我便放你。”梁萧默然一阵,侧目看去,只见柳莺莺奇毒未解,神色痛苦,不由咬牙道,“好,算你狠,就这么说定!”花晓霜点点头,又对柳莺莺道:“柳姊姊,你呢?”柳莺莺淡然道:“梁萧怎样,我便怎样……”目光温柔如水,始终一转不转,脉脉望着梁萧。花晓霜只觉心酸难忍,泪水几乎包含不住,一时不敢再看二人,掉头对骆明绮道:“婆婆,你也要答应我,从今以后,再也不许用毒害人!”骆明绮嚷道:“哪怎么成?”花晓霜叹道:“婆婆你若不答应,我便不放你。”
骆明绮性情刚烈,本想说:“不放便不放。”谁知与晓霜目光一交,又将顶撞言语生生咽了回去,闷声道:“好,权且依你!”花晓霜见三方答应,便先给柳莺莺解了毒,又给梁萧与骆明绮解开穴道。梁萧看了花晓霜一眼,忽地冷笑,双手撑地,站起身来,花晓霜伸手要扶,却被他袖手摔开,梁萧一言不发,扶起柳莺莺,便向谷外走去。骆明绮怒道:“臭小子,你敢这样走了?”梁萧全不理会,只是走路。
骆明绮大怒,正要叫骂,却听晓霜低声道:“婆婆,罢了……”回头一看,但见她眉眼通红,泪水只在眼眶里打滚,不由胸中一痛,叹道:“乖女,你一心维护婆婆,婆婆很承你情。故而更不能让臭小子与那狐狸精搅在一起。可惜,你逼我发了那个狗屁誓言,从今往后,婆婆再也不能用毒,若不用毒,又怎么帮你?”花晓霜摇头道:“婆婆别在意,萧哥哥与柳姊姊天生一对,本来就很般配,我身上有病,活不长的,若强要喜欢萧哥哥,只会误他一生幸福。”骆明绮本是一心帮她,听得这话,好生没趣,冷哼道:“既然这样,你哭丧着脸干什么?”花晓霜颤声道:“我虽这么想……但不知怎地,心里还是难过……”话未说完,泪水已扑簌簌滑落面颊,点点滴滴,落在地上。
骆明绮叹道:“真是个傻丫头。”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旁着小屋坐下,柔声道:“乖女,婆婆给你说,世上什么都可以让来让去,唯独情之一物,决计不能让的。即便一时让了,今后也会后悔。”她抬头望了望天,半晌叹道,“许多年前,婆婆也曾与你一样,喜欢一个男子。我们一块儿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他……嗯,待我很好,就像亲妹子一样;我呢,也很爱与他在一起,须臾也不想离开。唉,那时婆婆真傻,竟以为能够这样过上一辈子……”说到这里,骆明绮语声微微一哽,鼻尖又湿又红,老眼中闪着泪光,过了一阵,方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是有一天,门上忽然来了个女子。她生得俊俏,眼儿大大,眉儿弯弯,腰身也细细的,就跟杨柳似得,唉,我……我是万万比不上的;那冤家见了这女子,一下就喜欢上了,娶她做了妻子。从此以后,他就很少理我了!我不知……不知哭了多少次,但也没有法子,他与那女子在一起,就是说不出的快活。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心中便想,只要他快活,我受些委屈,也算不得什么,于是悄悄离开他们,趁夜一个人走了……”花晓霜听她说起生平憾事,心生怜悯,忘了自身,聆神倾听,听她住口,不由问道:“后来呢?”骆明绮叹道:“还能怎样?我离开心爱之人,自是十分悲伤,在江湖上东飘西荡,游历了许久。忽有一天,我忍受不住思念,悄悄回去,哪知……哪知暗地里一打听,才知道我那师兄数年之前便死了。”
花晓霜惊道:“怎会这样?”骆明绮冷道:“这就叫报应,世上男子最爱美女。哼,那些女子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勾引男人,常言说得好:”家有丑妻当个宝,美貌妻子多烦恼‘!“花晓霜听得一愣,失声道:”莫非,莫非那个姑娘勾……“她终究面嫩,期期艾艾,说不出口。骆明绮脸上刻满怨毒,咬牙道:”那贱人淫荡无耻,可恶至极。我师兄忙于治病救人,无暇陪她,那贱人便见异思迁,跟着师兄一个病人私奔逃了。师兄他……他怎受得了这般打击,痛不欲生,一病不起。他本有通神的医术,活人无数,却偏偏不肯自救,你知道那种滋味吗,明知如何医治,却不愿自救,明知如何活命,却活活病死在床上。人死或许还能复生,但心死了,却没半点法子……不论医术多高,也没半点法子……“说到此处,她双眉一扬,一拳击在地上,恨声道,”事后,我千方百计寻着那对奸夫淫妇,让他俩号了三天三夜才死,可又怎么样?就算让他们号上三百天,师兄还是活不过来,你说,若我一早狠心,偷偷将那贱人毒死,师兄哪会死呢?“说着眉头一颤,两行浊泪滚滚落下。
花晓霜听得心惊胆战,心想:“她一口一个师兄,莫非就是我那师祖?师父从不提及师祖,敢情是有这么一段丢人的事。唉,与婆婆相比,我这境遇又算得什么?”骆明绮哭了一阵,冷静下来,说道:“所以乖女啊,什么都能让,唯独这情是不能让的。”花晓霜无言以对,只得道:“但柳姊姊不是哪种人!”骆明绮冷笑道:“美貌女子都不可信,嗯,你等着。”说着一钻入屋内,取出个四四方方的镔铁匣子,说道:“臭小子虽然奸猾,却忘了一个破绽,我虽立誓不再用毒,但你却大可一用。”她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尺见方,四寸来厚的一本书来,随手翻动,却见纸张不知是何物所造,薄如蝉翼,上面书满蝇头小楷,旁有彩色图谱,画着禽兽虫豸,花草树木,林林总总,栩栩若生。
骆明绮道:“我与你师祖各有所长,他医理精深,我则喜好钻研药材,平生踏遍八荒,无所不至,搜罗了许多奇花异草。这部《神农典》便是婆婆一生心血所聚,其中许多物性药理,都是前人没有说过的。”
说着塞到晓霜手里,道,“其中更有诸般炼毒使毒的法子,你多多钻研,觑着时机,将那狐媚子偷偷结果了,包管那臭小子看不出半点痕迹。”花晓霜原本心痒,颇想一观,但听这话,不由骇然道:“那怎么成,我……我不能害人的。”骆明绮两眼一横,正想发怒,转念又耐住性子,丑脸挤出一丝笑意,说道:“其实,我还别有用意,你是吴常青的弟子,自然精于医理,若能以他传你的医理,活用这其中的药物,说不准能治你的九阴毒脉。再说,毒药好比武功,用之为善则是好的,用之为恶便是恶的。”花晓霜听得这话,方才接下铁盒,躬身道:“如此多谢婆婆啦!”
骆明绮心中暗笑:“若你当真喜欢那臭小子,早晚要妒火攻心,铲除情敌,嘿嘿,到那时候,我这《神农典》才是妙用无穷。”心中这么想,但怕晓霜固执,口中却不透露半点,挥手道:“好了,你去吧。”花晓霜奇道:“去哪里?”骆明绮冷笑道:“我不是说过么?情之一物,决不能让!”花晓霜寻思道:“倘若真如婆婆所说,柳姊姊日后对萧哥哥不好,我岂不要同婆婆一样,懊悔终生么?”一念及此,心中凭生不安,匆匆别过骆明绮,向南走去。
花晓霜不敢再从蚩尤林经过,绕了两里路程,上了一处弯曲曲的山道,扶着峭壁走了数步,忽听前方响起柳莺莺的声音,花晓霜心头剧跳,僵在当地,却听她道:“明明说了不理她,又要折回去,你这算是什么?”语声之中大有愠怒之意,只听梁萧道:“我方才一时气愤,难免说了些胡话,当不得真。”柳莺莺道:“我不管你是真是假,你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说了话就该算数!”梁萧道:“那我就不作男子汉大丈夫!”柳莺莺怒道:“呸,你……你又要无赖了?”梁萧道:“无论如何,方才我也不对,老虔婆狼虎之心,我不该将她丢在那里。唉,我只当她会跟来,哪知她听信我的浑话,傻站着不动,倘若有什么闪失……我……”说到这里,嗓子已然低哑了。柳莺莺冷笑道:“她那么阴险狡诈,怎么会有闪失?”梁萧扬声道:“你说她别的还好,说她阴险狡诈,却是胡说八道!”柳莺莺道:“怎么不是?不说先前医治蛇咬之事。后来我与老虔婆都中了毒,她却先救老虔婆,迟迟不来救我,害我白白挨了好些痛苦,这分明就是故意拖延。哼,她脸上假扮善人,心中却尽是阴谋诡计。”
梁萧略一沉默,道:“晓霜为人我最清楚,她必不是有意害你。”柳莺莺气道:“你相信她,就不相信我么?”梁萧道:“你机心多多,有时我也猜测不透,但晓霜心如白纸,一望便知根底。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信她不会害你!”柳莺莺默然半晌,道:“好,我再问你,你当真这么相信她吗?”梁萧决然道:“不错!”
花晓霜始终屏息倾听,听到此处,忽觉一股热流直冲面颊,双目酸楚难忍,猛地靠在山壁上,放声大哭,所有委屈都化作泪水涌出,心中直有说不出的快美。蒙胧中只见不远处人影闪动,梁萧快步走来,急声道:“是晓霜么?”语中大有喜气,走上前来,拉住她手,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咦,你哭什么?莫非老虔婆欺负你么,哼,我这就去寻她,新仇旧恨一并清算。”怒冲冲拔足便走,花晓霜忙拉住他,拭泪道:“不干婆婆的事,我……我只是心中高兴,忍不住就想哭了!”梁萧见她安然无恙,喜不自胜,不再固执,佯嗔道:“傻丫头,高兴就该开怀大笑,哭什么哭?”晓霜也忍不住破涕为笑。抬眼望去,只见柳莺莺站在远处,神色大为嗔怒,当下莲步轻移,走上前去,低声道:“柳姊姊,我……我方才仔细想过。你说得是,那时候,我虽没害你的念头,但也不大愿意救你。萧哥哥为你受了那么大的痛苦,也不肯屈从……是以看你受苦,我……我便有些欢喜。”说着面红耳赤,几乎抬不起头来。柳莺莺不料她坦然承认,略一怔忡,瞥着梁萧冷笑。
花晓霜叹了口气,又道:“可是没法子,无论我怎么开解自己,心里也放不下萧哥哥。婆婆她说得对,什么都可以让,唯独情之一物,我不能让的。”说着抬起头来,双目之中,竟流露出几分少有的倔强。
柳莺莺没料到她说出这等话来,杏眼含煞,凝注在她脸上。
二人对视半晌,柳莺莺忽道:“好,你明刀明枪说出来,算你还有些骨气。梁萧,既然话已挑明,你怎么说?”二女目光一转,齐齐投向梁萧;梁萧看看晓霜,又看看柳莺莺,没的一阵灰心:“阿雪死后,我本已心如死灰,今生也不想再提这个情字,没料到还是陷了进来。”想着叹了口气,低头不语。柳莺莺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气恼,说道:“那好,再给你三日想想,三日之后,必须做个了断,要么她走,要么……我走!”说罢转身而去。花晓霜也移步跟随。
梁萧心神恍惚,眼看二人消失在山道尽头,只得叹了口气,暂且跟上,走了数步,忽见晓霜背上铁匣晃来晃去,不由问道:“晓霜,你背着什么东西?”花晓霜道:“这是婆婆送我的一部药典,里面记载了许多神奇药物;她说善而用之,或许能够治我的寒毒。”梁萧道:“老虔婆的东西,可得留个心眼。”花晓霜叹道:“婆婆本性是好的。只是命运乖戾,害她受了许多苦楚,才会变成今日这样。”梁萧见她如此天真,大不了然,却也不好迫她,默默走了十来步,胸中闪过个念头,忽道:“晓霜,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对你的病有些好处?”花晓霜笑道:“什么法子,难道你也懂医术啦?”梁萧道:“你可知道?我身中‘五行散’,为何能够不药而愈?”花晓霜道:“我也纳闷呢,你快说说,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柳莺莺也颇好奇,不由放慢脚步,侧耳倾听。梁萧便将自己悟功逼毒之事述了,笑道:“这法子玄妙异常,说不定能将‘九阴毒脉’逼出来。”花晓霜摇头道:“那可不成了,九阴毒脉是胎里带来的,与我血肉相连,仿若手足,若要逼走阴毒,岂非连九大阴脉也去掉了么?若没了九大阴脉,那人又怎么活呢?”梁萧道:“五行散一入人体,何尝不与五脏相融。老虔婆不也说过么?‘九阴毒’与‘五行散’毒性相类,我这法子能逼出五行散,未始不能逼出九阴毒。”花晓霜无奈,只得道:“既然如此,我就暂且试试!”
梁萧便将心法一一说出。要知经历此劫,他内功更上层楼,其运用之妙,不仅已得《紫府元宗》神髓,更有超越之势。花晓霜亦曾解过《紫府元宗》,抑且精通脉理,闻言大有所悟,沉吟道:“萧哥哥,听你这一说,或许真有效用!”梁萧知她言不轻发,喜道:“此话当真?”花晓霜道:“萧哥哥,你这个法子,便如峰回路转,别有洞天。倘若融人医道,从今往后,不知能救多少人呢?”她越说越喜,玉颊生晕,好似白玉上抹了两抹胭脂,平添妩媚。
这月余时光,梁萧只见她郁郁寡欢,如此喜态,却是破题儿头一遭见着,再瞧柳莺莺,不觉心向下沉。此后三人俱不言语,沿着山道行了一程,忽听下方传来刀兵相交之声、低头望去,只见数十名元军正追逐几名宋人,双方且战且走,钻入蚩尤林的浓雾中。三人暗叫不好,果不其然,雾中蓦地传来惨叫之声。三人方才死里逃生,此时听得叫声,如同身受,梁萧道:“不可见死不救,须得想个法子。”花晓霜早已取下铁匣,拿出《神农典》来,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画的一株草木,说道:“这便是旱魃草。此草生于蚩尤树附近,处高向阳。燃烧此草,能生异香,克制蚩尤树的怪雾。”柳莺莺斜眼瞧去,见那“旱魃草”色泽淡黄,纤弱不堪,便讥讽道:“这般细小的草儿,也成得了事么?”花晓霜道:“万物各有其能,也有其不能。就好比苍鹰不能涉水,游鱼不能飞翔。旱魃草虽然细小,却能克制这万毒之王。”柳莺莺见她面对自己谈吐从容,再无先时的窘态,心中老大不快。只恨她言之有理,反驳不得。
梁萧道:“这里毗邻蚩尤林,而且地势甚高,大家分头找找,或能寻到。”三人分头觑看,花晓霜蓦然喜道:“这里了。”伸手从崖缝间拔出一株鹅黄色的小草,一尺长短,茎生六叶,两枚叶片抱一颗嫩绿珠子,与《神农典》所绘一般无二。
此时梁萧也在近旁觅到三株旱魃草,便绑于枯木中点燃,又折了一根木棒,攀岩而下,深入怪雾之中,花、柳二女放心不下,随在他身后。火把中异香飘散,浓雾遇火而开。梁萧行了数十步,沿途俱是尸首,并无一个活人,寻思道:“到底延误了时辰,怕是没有活人了。”念头方起,便听远处传来细微呻吟声,当下循声寻去。怪雾一散,地上毒物纷纷窜逃。三人虽是二度入林,仍是触目惊心。走了十来步,但见前方扑着两人,大半个身子已被毒蛇爬满。不待梁萧走近,群蛇四面散开,露出二人身子,却是宋人装束。
梁萧料得必是旱魃草神效,暗服造化之能,当下上前触摸,但觉二人气息未绝,只是面皮淤肿,辨不出容貌。花晓霜伸手探脉,说道:“他们被毒蜂蛰伤,逃到这里便已昏厥,是故未遭受蛇蝎噬咬,留得性命。”梁萧见火把燃烧过半,再若耽搁,只恐火把燃尽,自己三人又被困住,便道:“出林再说。”当下将火把交与柳莺莺,自己挟起二人,退出林外。此番他让晓霜留下医治二人,自己另采旱魃草,燃起一根火把,与柳莺莺重人雾中走了一遭,再也不见幸存之人。反身出林,却见那两名宋人早已苏醒过来,躺着喘气,脸上淤肿也消退许多。梁萧认出其中一人正是何嵩阳,另一人却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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