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边说边走,穿过杏林,前方出现个小谷,谷中矗立着几进瓦房,中有两个仆妇,正在备饭。
大家方才就座,便听有人朗声道:“吴大夫在么?”吴常青皱了皱眉,道:“释夫人么?”话音方落,便见那白发老抠穿林而入,云袖一拂,便至堂中。吴常青笑道:“没赶上么?”老妪叹道:“他脚程太快,我让海雨远远随着,以免失了踪迹。”
她转头目视花晓霜与梁萧,笑道:“老身凌水月,敢问二位如何称呼?”晓霜报上名。凌水月面露喜色:“可巧了,你是霜君的女儿么?”晓霜奇道:“您认得我妈?”凌水月笑道:“我姓凌,你妈妈也姓凌,你说我认不认得?”
晓霜愣了愣,忽地想起一事,喜道:“您……您是妈妈的姑姑,姑婆婆!”凌水月心中欢喜,应了声,将她揽人怀里,两手一比,笑道:“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晃十多年,小娃娃都成大姑娘啦!”晓霜抿嘴笑道:“妈妈常念着您呢!”凌水月略一默然,叹道:“这些年只顾照顾子孙,唉,都与亲戚们生分了!”
她又问起晓霜父母近况,晓霜略一迟疑,说道:“都还好了!”凌水月又问:“你奶奶还好么,爷爷回来没有?”
花晓霜诧道:“我爷爷……不早就仙逝了?”凌水月一愣,点头道:“不错,他死得好!”花晓霜心道:“姑婆婆怎么这样说话?”但她脾性温婉宽和,虽有不悦,却不放在心上。
梁萧却知凌水月的意思,忖道:“花无媸必是恨公羊羽人骨,故而说他死了,可见亲密如夫妻,也免不得仇怨,倒是爹爹妈妈甚为要好。可想起来,都是爹肚量大,百般容让,妈的脾气虽大,但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人每闹过别扭,反而更为要好些。”他想起父母,不胜惆怅。
凌水月心中还有许多疑惑,一时问之不尽,便暂且搁下,向梁萧作揖道:“这位小哥敢问尊姓大名?”
梁萧还礼说了。凌水月见他衣衫虽陋,但气度潇洒,生平罕见,不由忖道:“这人年纪轻轻,却能与天风斗个难解难分,令人难以置信。不料我久在海外,中原竟有如许人物!”当下笑问道:“敢问梁小哥为何与外子动手?”
梁萧道:“你是他的夫人?他真是释天风么?”凌水月道:“不错,外子正是释天风,我与我儿释海雨此来中原,正为寻他回去。”
梁萧点了点头,将如何遇上释天风,如何引他来此治病的经过说了,但有关自己大战钱塘,颠沛流离之事,都略过不提。
凌水月听得这番话,想像丈夫失魂落魄,流落江湖,一定吃苦不少。她夫妻情重,一时越想越悲,落下泪来。花晓霜取出手绢,为她拭泪道:“姑婆婆,您别担心,我给释公公探过脉,脉象如常。师父也说了,释公公并无疾病。”凌水月心头稍安,望着吴常青,目有征询之意。
吴常青捻着短须,沉吟道:“我看过他眼神,心智失常者,眼神与常人决然不同,他却并无异样。”梁萧道:“或许是健忘之症。”吴常青摇头道:“所谓健忘症,指的是劳心太甚,昼夜忘寝,以致心气不足,精神枯败,血行难以人脑,故而举止痴呆,丢三忘四。释老头满脸红光,血气充盈,再说他粗头粗脑,哪会有这种高雅毛病,他奶奶的……”他想起被释天风当球踢了一回,不由横眉竖眼,怒火陡生。
凌水月心想:“连恶华佗也看不出病因,这可如何是好?”正自黯然,却听梁萧道:“如此说,我却有个想法。”吴常青斜眼睨他,满脸不屑。梁萧被他一睨,但觉在这医国圣手面前班门弄斧,大为不妥,正踌躇难言。花晓霜却笑道:“萧哥哥有甚想法,说来听听!”
梁萧心头方定,道:“依我看来,释前辈是故意将往事忘了!”众人一愣,吴常青怒道:“哪有这种道理,放屁,放狗屁!”
梁萧道:“虽听来荒诞,但以前我算题之时,除了算术心中别无其他,解到精妙处,便是吃喝拉撒也忘了,后来练武练到入神,同样将算术忘了,若一人过于专注某事,往往会将其他事情丢在脑后。”吴常青一愣,忖道:“这话也非全无道理,以前我学习医术,也有如此经历。”
凌水月眉头一蹙,道:“听梁小哥这么一说,我却想起来了。老头子确是说过,要将以前所学的武功统统忘掉,难不成,他将武功忘了,也将其他的事忘了么?”梁萧摇头笑道:“我却也听他说:‘什么都可能忘,独独老婆不能忘的。’他见你便逃,可见他还记得你。”凌水月一愣,眉间喜色透出,暗忖道:“不枉我寻他一场,这死老头还算有点良心。”
梁萧又道:“他还说,你见了他,定要捉他回去,一旦回去,便不能与人打架了。”凌水月听得梁萧之言,怔怔半晌,叹道:“我有些明白了。”向梁萧拱手道,“小哥善待外子,又送他前来就医,大恩大德,灵鳌岛上下没齿不忘。”梁萧摆手道:“哪里话?他武功太高,我被他缠得脱不了身,我带他来,算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凌水月见他不肯居功,更生好感,心道:“这人年纪小,气派却大!”
忽听吴常青道:“你究竟明白什么,别跟我卖关子。”凌水月叹道:“这该从三十七年前说起。”吴常青道:“三十七年前?他该是初来中原,你俩还没成双入对吧。”凌水月面皮微红,白了他一眼,道:“你说他就说他,不要拉扯我进来。”吴常青嘿笑不语。
凌水月叹道:“灵鳌岛历代岛主俱都嗜武,千方百计搜罗天下武功,绘成图谱,藏于岛内,传至外子,已是第十二代。非我夸奖自家人,外子天生聪颖,堪称灵鳌岛不出世的奇才,无论何种武功,一学便会,一会便精。他十七岁之时,已成前代不及之功,将岛内所藏武功尽数学会,自号‘东海一尊,灵鳌武库’,将东海四十九岛高手奇土一一压倒,犹不知足,扬帆过海,踏入中土,欲凭一己之力,压服天下英雄。”
梁萧赞道:“好大气魄。”凌水月摇头道:“气魄虽大,却是自不量力。最初,他一路西进,未逢敌手,更兼结交宵小,被从旁鼓噪。外子年少识浅,自然越发骄横。这一月,他击败少林高僧,辗转到了西安府,听说当地有个中州大侠,一口剑使得出神人化,号称中州无敌。外子正值不可一世的时候,听得这‘无敌’二字,顿时大动意气,找上门去。谁知那位大侠年事已高,深悔往日任侠横行,杀孽深重,潜心礼佛,一切俗事均由两个儿子打理。那二人早听得外子名声,见他上门便以礼相待,声称其父封刀洗手,不再与人打斗。外子哪里听得入耳,便道:‘他不动手,你们动手。’也不容人多说,当即便将两人双手折断,道:‘你老子再不出来,我便折你们两条腿。’他那时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见中州大侠仍不出手,便将二人双腿也折了……”
梁萧听到这里,不由面皮一热,心道:“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却不也是在说我么?”他想着叹了口气,凌水月听他叹气,只当他感叹丈夫不该如此,也叹息一声,方道:“再说外子见那中州大侠仍不露面,不由毒念大起,扬言要放火烧屋,此言出口,到底将那老人逼了出来。外子见猎心喜,方要动手,忽听身后有人道;‘本来无一物,化尽天下缘’,声若洪钟,震得屋瓦皆响。外子听得心惊,回头看去,却是个高大异常的年轻和尚,拿着一个葫芦,撑了一根黑黝黝的棒子。”
梁萧听得此处,不禁笑道:“可巧,九如到了么?”凌水月讶然道:“不错,来的正是九如禅师,足下如何知道?”
吴常青睨着梁萧道:“你见过老秃驴么?”梁萧笑道:“不但见过,还一起喝过酒,吃过狗肉。”吴常青怒道:“这秃驴就会教坏小孩子。”晓霜笑道:“萧哥哥可不是小孩子。”吴常青冷笑道:“你自然想他快快长大,好……”晓霜急忙捂住他肥嘟嘟的嘴巴,面红耳赤,嗔道:“师父!”吴常青哼了一声,住口不言。
凌水月望了望梁萧,又望望晓霜,心中恍然,抿嘴微笑,续道:“那九如露了神通,镇住众人,便走进堂中,向中州大侠化缘。老人一心向佛从善,虽是这等时候,也不肯推辞,叫人拿来素食米面。谁想九如却道:‘和尚生来不大吃素,施主若有酒肉,施舍一些却是好的。”’梁萧心道:“若是吃素,就不是九如了。”
却听凌水月续道:“中州大侠听得这荒诞言语,好不吃惊,外子被他打岔,甚不耐烦,伸手扳他肩膀,想叫他让开。却不料九如头也不回,左肩一沉一抬,竟将外子带了个趔趄。外子横行中土,几无敌手,哪知此时此刻,竟挡不住和尚铁肩一抬,惊骇之情,那是可想而知,正欲大打出手,忽听那九如和尚道:‘不忙,待我喝了酒再来!’外子不肯,立马要称他斤两,九如笑道:‘我一分酒一分气力,如今身上气力不足半分,你既然叫什么‘就地一蹲,脱掉内裤’,该也不会占和尚便宜!”’凌水月说到这里,不禁失笑。
晓霜奇道:“什么叫‘就地一蹲,脱掉内裤’?”梁萧忍住笑道:“释岛主不是号称‘东海一尊,灵鳌武库’么?”晓霜仍是不解,梁萧正要说透。却听凌水月道:“这是和尚骂人的话,晓霜你女孩儿家,就不要多问啦!唉,当时外子听了这话,不免心中惊疑,但他素来自负,也不再多说,放和尚喝酒。那中州大侠久经世面,看出和尚意在架梁。他见外子显露功夫,已知不敌,有此帮手,大为心喜,立即招呼家人拿来牛肉美酒。九如也不客气,当着众人吃喝,喝了约摸三十斤酒,才打个饱嗝,叹息道:‘和尚喝酒吃肉,亵渎佛祖,大大不该。’众人见他吃饱喝足,方才发此议论,都觉哭笑不得。却见九如愁眉苦脸,又对中州大侠道:‘我心中有愧,惟有一死了之,要在你这里就地往生。’
“要知佛教中,往生便是死亡圆寂之意。众人闻言大惊,外子更是不信,嘲讽道:‘既要往生,我用肉掌送你一程最好。’九如笑了笑,说道:‘往生须得自我解脱,不比道士兵解,岂可假手于人?久闻灵鳌岛历代岛主崇信佛法,首代岛主更是落发为僧,入我释门,故而抛弃本姓,以释为号,施主为何不顾先祖遗意,阻拦和尚成佛大业?’外子听得心惊,灵鳌岛渊源知之者甚少,九如和尚却道得分毫不差。外子虽有不甘,但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但听九如又问中州大侠道:‘你潜心向佛,定知许多佛门中事,敢问有坐着往生的和尚么?’中州大侠道:‘有许多!’九如又问:‘站着的呢?’中州大侠道:‘也有不少!’九如又道:‘倒立的有么?’中州大侠想了半天,道:‘小老儿没听说过!’九如道:‘那好,我便倒立着往生!’说罢双手着地,拿了个大顶,浑身僵直,不动弹了。”
花晓霜听到此处,吃惊道:“性命可贵,和尚如此年轻,为何这样想不开呢?”梁萧摇头道:“他哪儿会真死,装神弄鬼罢了。”花晓霜面露喜色,点头道:“那便好了,姑婆婆,后来怎么样了?”言下仍是担心九如的生死。
凌水月心想:“这女娃儿心肠倒好。”便道:“他这般模样,众人只当他往生去了,俱是惊诧。中州大侠更是叹息苦笑,命人将他搬起。不料家人们动手,九如却纹丝不动。中州大侠惊讶万分,亲手猛推,却如蜻蜓撼石柱,哪里动得了分毫。众人又惊又怕,只当是佛祖显灵,个个口宣佛号,纷纷跪下。
外子见九如双手入地半尺,好似铸在地上一般,心中犯疑,走上前去,以浑身功力连推三掌。这三掌之功,足可将大树连根拔起,哪知仍然撼不动他。外子惊骇无及,愣在当场。只在这时,九如哈哈大笑,翻身站起。众人大惊,外子却只有更惊,叫道:‘秃驴弄假?’但他三掌无功,心头已自怯了。中州大侠也埋怨道:‘大师假死,惊煞老夫了。’九如笑道:‘岂止死是假的,这房屋栋梁,你我他们,天地日月,芸芸众生,哪样不是镜花水月,梦幻一场。真也假,假也真,何必放在心上。’那中州大侠听得这话,猛然醒悟,合十作礼道:‘善哉,善哉’,双掌在头顶一抹,满头白发尽落,与九如相对大笑,携手并肩,出门去了。”
吴常青听到这里,哼声道:“此事江湖上多有流传,众说纷纭,敢情真相却是这般。老秃驴装神弄鬼,却也真有些神通。”凌水月颔首道:“他那神通,便是威震天下的‘大金刚神力’了。外子经此一事,自然锐气大挫,当日动身返回灵鳌岛潜修。他自知输在根基不足,故而勤练内功,一练便是八年。此间我入了他家,诞下海雨。这一年,外子武功又有成就,自负能与九如一搏,便背着我离岛西行,再入中土,寻九如和尚的晦气。但那九如和尚本是个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野和尚,外子一寻数年,好容易在天柱峰和他遇上。不料外子诚然有所精进,但九如的大金刚神力却精进更快,一比之下,外子又败了。
外子自然不服,又返回岛内苦修,然后再寻九如挑战,如此屡败屡战,前后便输了四次。”
凌水月说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外子心高气傲,天下少有,如何受得了这般折辱,第四次败后,他憋着一腔怒气,回到灵鳌岛,在历代先祖前立下重誓,此次若不练成‘无相神针’,决不离岛半步。”
梁萧奇道:“什么叫‘无相神针’?”凌水月道:“这是灵鳌岛世代相传的一门武功,据说是一位前辈从刺猥身上想出,也名‘仙猬功’,练成之后,能将内力逼出周身百穴之外,化作无形气针伤人。”
梁萧动容道:“如此奇功,岂非天下无敌。”凌水月道:“说来也该当如此,但世上越厉害的功夫便越难修炼,除了创制武功的那位前辈,几百年来,灵鳌岛历代高手无人练成,更有几人练得气泄功消,成了废人。”花晓霜吃惊道:“哎呀,那还是不练得好!”
凌水月摇头道:“别的事他都顺着我的意思,惟独这件事上,他就是不肯听从,废寝忘食,日夜修炼。要知这武功须以独特法门,将周身穴道逐一贯通,有的容易,如手臂腿脚上的穴道,有的却分外艰难,如膻中,丹田,百汇,花费数年时光,也无半点动静。眼看他今生今世再也练不成这门武功,我便想:随他去吧,大不了我在岛上陪他一辈子……”说着,眼眶不禁红了,晓霜心有所感,不由得轻轻握着她的手。
凌水月看了她一眼,眼中有感激之色,按捺心绪,叹道:“不料三年之前,他忽然出得关来,欢天喜地如小孩儿一般。告诉我说,他明白了‘无相神针’的真意,又说,要将以前的功夫全都忘了,只要心中什么都不留下,就能练成这门武功。”她说到这里,自伤自悔,落泪道:“我那时只当他随口说笑,哪知他说的都是真话……”
众人一时默然,梁萧蹙眉凝思,却想不出这‘无相神针’的道理,他与公羊羽、萧千绝、九如和尚都曾动过手,只觉释天风武功决不在三人之下,若他当真练成这‘无相神针’,只怕这三人也未必能敌。
昊常青拈须沉吟道:“若释老头习武成痴,倒也并非无法可解。其一,让他将九如打败了,夙愿得偿,兴许就不药而愈了。但别说他未必稳胜老和尚,就是要寻老和尚行踪,也不容易。其二,将他拿住,押回岛去,他隐约记得释夫人,也就没有将往事忘净,只要他有此残念,你二人朝夕相对,他想要忘事也就难了!”
凌水月沉默一阵,起身施礼道:“多谢吴先生指点。”她一拂袖,已在两丈之外。花晓霜诧道:“姑婆婆,你去哪里?”凌水月道:“趁着外子尚未走远,我这就抓他回去。”话未说完,她便已人影俱无了。
凌水月既去,那仆妇也备好晚饭。三人用过饭,梁萧心中存疑,正想询问,吴常青却对花晓霜道:“你今日也累了,早早歇了。”花晓霜不敢违抗,看了梁萧一眼,低头转入房中。
吴常青瞅了瞅梁萧,冷笑道:“小子过来,我有些话问你。”梁萧心道:“我干吗要看你脸色?”他嘿然一笑,伸个懒腰,道:“我赶了几天路,也累坏了,想早些歇息。”吴常青瞠目怒视,哼道:“也罢,来龙去脉我懒得问了,左右是你小子祸害活千年,既然没死,就好生对待晓霜。”梁萧心道:“这个还用你说?”吴常青招呼仆妇,将梁萧带入客房歇息。
花晓霜上了床,却是如饮醇酒,晕乎乎的,兴奋莫名,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梁萧的影子,只想着明日见了他,说什么话才好,做什么事才妥当。如此辗转反侧,到了三更才迷糊人睡,睡了一阵,她忽觉眼前微微发光,似乎到了天明,睁眼看去,却见屋内灯火亮堂,梁萧坐在床沿,眼中含笑。
晓霜芳心大乱,想要坐起,梁萧按住她,笑道:“别起来,小心着凉了。”花晓霜只好依言躺着,但觉被子里便似燃了一炉火,浑身奇热难当,不觉香汗淋漓,一张芙蓉脸烧得红火也似,颤声道:“萧哥哥,你……你怎么来啦!”梁萧道:“我有许多话想问你,所以睡不着。”
花晓霜微笑道:“你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梁萧失笑道:“你又拽文了!嗯,你记不记得,当年我在天机宫,答应过你一件事。”晓霜微怔,脑中灵光一闪,笑道:“去看日出么?”梁萧惊喜道:“你还记得?”
花晓霜微微一笑,默然不答,心中却想:“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片刻都没忘的。”却听梁萧道:“既然如此,趁如今天尚未亮,我们这就出发上山。”花晓霜满心欢喜,说道:“好,我这就着衣。”
梁萧闻言背过身子。花晓霜换好衣衫,道:“好啦!”正要起身。梁萧却笑道:“不用啦,天寒露重的,我用被子裹着你上去。”花晓霜吃了一惊,忙道:“那……我岂不是成了个大粽子。”梁萧点头道:“对啊,还是个美人馅的大粽子。”花晓霜垂下头,低声道:“我可不美!”梁萧摇头道:“我看着美就美。”花晓霜顿时耳根红透,心中却甚欢喜。
梁萧用被子将花晓霜裹好,抱着出门,展开“乘风蹈海”,向山顶奔去。晓霜耳边风响,好似腾云驾
雾,飞在天上,只觉得心中喜乐,浑忘一切,不知不觉间,竟打了个盹。
她忽听梁萧道:“这里想必就是观日峰吧!”张眼看去,只见前方暗沉沉的,似乎涌动不已,该当就是东海了。
梁萧将她放下,两个人并肩坐在一块大石旁,四面寂寥,只有又轻又细的风声,时来时去。梁萧想要开口说话,又不忍打断这难得一有的宁静,但他不说话,花晓霜也不好开口。
两人这么静静坐了一阵,梁萧生出疲倦之意,要知他内功精湛,治军之时数昼夜不休不眠,也是精神抖擞、神采奕奕,此时并未如何劳累,眼皮却越来越沉,勉力苦撑,也睁之不开,此等情形,真是前所未有。他迷糊渐生,不待日出,竟睡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山风打来,梁萧悚然一惊,急声叫道:“晓霜、晓霜……”叫声中满是惊惶之意。花晓霜心头诧异,应道:“萧哥哥,你叫我干吗,我在这里啊?”梁萧看到她,方嘘了口气,一摸额头,竟满是冷汗,不由忖道:“我素来惊觉,今日怎如此大意?一不留神,竟睡了过去。”
他举目看去,太阳已升起大半,黑云将收未散,便似浓浓的墨鱼汁里煮着个蛋黄。梁萧大觉无趣,侧目望去,只见花晓霜凝目遥望,神色专注,瘦削的脸儿被朝阳映着,发出柔和的光。梁萧望了两眼,但觉睡意又生,情急之间,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晓霜听到响声,转过眸子,诧道:“萧哥哥,你在做什么?”梁萧双颊一红,好在被旭日红光照着,看不出来,汕道:“我打蚊子呢!”花晓霜奇道:“这么冷也有蚊子么?”梁萧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笑笑。
花晓霜被他这一岔,也没了观日的心情,斜目望去,却见一株华通花,孤零零长在山崖上,随着晨风摇晃,不由心中一动,低声吟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梁萧皱眉道:“你在说啥,什么反儿反爹的?”花晓霜笑道:“这是孔子的话,意思说:‘华通花开,翩翩摇摆,难道我不思念你么?想是家离太远……”话未说完,她神色一暗,垂下头去。
梁萧望着她,问道:“晓霜,你想家了么?”花晓霜眉眼微微一红,轻轻点了点头。梁萧道:“我正想问你,为什么你会做吴常青的弟子,离开天机宫到崂山来呢?”
花晓霜默然片刻,仿佛鼓足勇气,望着梁萧,认真地道:“萧哥哥,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梁萧一怔,点了点头。
花晓霜叹了口气,道:“那天,你被明归爷爷抓走……”梁萧不悦道:“你怎还叫他爷爷?”花晓霜面色微红,低声道:“我叫顺口啦。总之,那天许多人都去救你,爸爸、姑姑,还有秦伯伯都去了,却让我一个留在宫里。我难过得要命,又焦急得要命,天天盼他们救你回来。可过了一个多月,爹爹回来了,脸色十分难看,我问他你怎么了,他只是摇头叹气,却不说话。后来,过了许久,我才听梅影姐姐说,说你……你已经死了。”晓霜说着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梁萧苦笑道:“都是明归那厮骗人的,我哪里死了!你摸摸看,我是人还是鬼?”花晓霜破涕为笑,脸红道:“我念起那时的心情,就想大哭一场,从小到大,从没那么难过的,几乎……几乎就不愿活了……”
梁萧听得心生感动,两眼一潮,只怕被她看见,匆匆别过头去。却听花晓霜又叹了口气,道:“当天夜里我就病倒啦,天幸师父留在宫里,要么我就再也见不着萧哥哥你啦。但谁知,那段日子爹娘又闹起别扭,彼此都没什么好脸色,问他们也不说。我假装睡着,才听得缘由。敢情,奶奶要他们给我添个弟弟,以后好做天机宫的宫主。”
梁萧道:“这也是好事啊,他们干吗还要争吵?”花晓霜摇头道:“我也不十分明白。只听妈妈说,爹爹对她不好,当年她被一个女人打伤了,爹爹明明制住那人,却又将她放了。唉,我从没见妈妈那么生气,她说恨死爹爹了,要让花家断子绝孙。奶奶见妈妈不肯生弟弟,就说花家人丁单薄,才引起明归爷爷的反叛,如果妈妈不从,她就要爹爹休妻再娶。妈妈气得大哭起来,爹爹也说,他已害了妈妈,再不能害第二个女子,宁可一死,也不再娶。”
梁萧早先听明归说过花清渊与韩凝紫的情事,听花晓霜一提,他心中便已了然,听到这里,不觉暗暗点头:“就此事而言,我很是瞧花大叔不起,但他不肯休妻再娶,却也有些血气。”
花晓霜叹道:“总之,奶奶使尽各种软硬法子,都不能逼爹爹妈妈就范,终于生起气来,指着我说:‘霜君,你听好,既然你不肯听我的话,我就将她关起来,你一天不生孩子,一天见不着她……”,梁萧只觉心口一窒,张口欲骂,但看了花晓霜一眼,终究忍住,只暗恨道:“若她不是你奶奶,我立时便去天机宫,闹她个天翻地覆。”
只听花晓霜续道:“奶奶说到做到,就要动手抓我,妈妈想护着我,却又打不过。这时,师父来了,大骂奶奶。奶奶却说,这是花家的家务事,不要你恶华佗管,师父说:‘那可不行,她是老……不,是我的病人,谁动老……嗯,我的病人,我就跟谁拼命……”,梁萧拍手道:“说得痛快!”心中对吴常青好感平添十分,但觉冲着这几句话,便看他些脸色,却也无所谓了。
花晓霜仍是闷闷不乐,说道:“我见他们闹翻,心里难过,便对奶奶说,我不呆在天机宫也好,我拜吴爷爷做师父,到崂山去,妈妈不生弟弟,我也就不回来。唉……其实,我一直想跟师父学医的,我从小生病,十分难受,吴爷爷每给我看病,痛苦就要轻些,所以我就想,天下有许多人害病,也就与我一般难受,若我有吴爷爷的本事,就能让他们痛苦轻些。从那以后,我看了许多医书,并向师父请教,他也随意指点。可我每次说要给他做徒弟,他总不作声。”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不过,那天他和奶奶赌气,当即一口答应,收我为徒,将我带出天机宫,到了崂山。”
她说得轻描淡写,梁萧却知道这其间她定然受了无穷委屈,心中怜悯大生,叹道:“晓霜,你受苦啦!”花晓霜摇头道:“这也算不得受苦。那时,听到你的死讯,我都不想活了,若非……学医救人,忘了苦恼,我……我或许早就难过死了。唉,若真的死了,那可糟啦。今生今世岂非再也见不着萧哥哥。”她一双大眼蓦然含满泪水,凝注在梁萧脸上。
梁萧见她眼神,胸口竟似被重重打了一拳,不自禁转过头去,一颗心兀自狂跳:“为何她这眼神,竟与阿雪恁地相似,难道我看错了?”他又偷偷瞧了花晓霜一眼。但见她一张瓜子脸与阿雪的圆脸决不相似,但那一双眸子中的凄然之意,却是一般无二,刺得他心头隐隐作痛。梁萧一时心潮起伏,望着东方一轮朝阳,默然不语。
待到天已大亮,两人方才相携下山,梁萧沿道采撷野花,扎了个精致斑斓的花冠儿,给晓霜带在头上,晓霜临水照影,好不欢喜。
到了山下,将近杏林,忽见远处有人跌跌撞撞,仓皇而来。走近一看,却是傀儡双煞。只见木偶煞半身浴血,布袋煞也脸色惨白,似乎都受了极重的伤。
布袋煞遥遥看见二人,便叫道:“活菩萨,活菩萨……”身子倏地一软,昏倒在地,木偶煞被她一带,也仆地不起。
晓霜大惊,急忙抢上,取出随身携带的金针,给二人扎了数针。木偶煞背上伤口血流顿止,布袋煞也悠悠醒转,喘着气道:“活菩萨,你……你快走,有人要对你师父不利!”花晓霜吃了一惊,脸上顿无血色。
梁萧却一皱眉,淡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用着急,慢慢说来!木偶煞摇了摇头,叹道:“你武功虽高,但对方人多,你……你也未必能胜的!”梁萧道:“到底是什么人?”
木偶煞道:“说来话长,昨日得菩萨救了性命,我兄妹恩怨也已了结,便向南行,打算从此浪迹江湖,靠玩傀儡戏度日。人夜时分,我们投宿在路边客栈。无意间,听得隔壁有人谈论活菩萨治病之事,一个软绵绵的声音说道,活菩萨定是恶华佗吴常青的弟子,又说恶华佗违背门规,收了女弟子,定然……唉,总之都是些不堪人耳的下流话。我兄妹受菩萨大恩,粉身难报,岂容他人如此亵渎,正要闯将过去,却又听一个怪声怪气的人说,那《青杏卷》是否真有养生驻颜的无上法门。先前那人回答说,确然无疑,只要明日抓住恶华佗,逼他交出就是。我们听到这里,也没再听,便扬声挑衅。不想话音方落,就听隔壁一声冷哼,一股怪异内劲透过土墙直逼过来。我妹子站在墙边,被那内劲一冲,口吐鲜血,撞到我身上,那内劲也跟着传来,激得我五内翻腾。我顿知遇上无法抵敌的大高手,当即扶着妹子,抢出门外。这时,只看隔壁跳出一个道士、一个喇嘛,拆了两招,我便吃了道士一剑,木偶也被喇嘛的金环打坏。幸好老天庇佑,让我逃出客栈,仗着地势熟悉,趁夜遁来这里,……菩萨,那些人实在厉害,你和尊师快快离开,一避风头。”
梁萧听他说完,眉头微皱,转眼瞧了瞧花晓霜,见她脸色苍白,便笑道:“有我在此,你怕什么?”花晓霜发愁道:“是谁要对付师父呢?”
梁萧隐约猜到对方身份。寻思道:“此事蹊跷,只怕得暂避锋芒才好。”当下对傀儡双煞道:“信已带到,你们去吧。”二人对视一眼,木偶煞道:“对头爪子挺硬,不若我们也留下帮手。”梁萧道:“你们有伤,留下也是无用,有我在此护持,只管放心。”木偶煞叹道:“足下武功虽然胜我十倍,但若遇上那隔墙传劲的高手,仍须小心”梁萧淡淡一笑,道:“我理会得。”
花晓霜从怀里拿出一支玉瓶,倒出三粒药丸,给布袋煞道:“你为阴劲所伤,这三粒‘玉髓丹’且拿去,一日一粒,合水服用。令兄剑伤不深,只是失血太多,休养月余便好!”布袋煞谢过,与木偶煞相携去了。
梁萧略一沉吟,忽向林中道:“吴先生,还请出来商议。”花晓霜惊道:“师父已到了么?”只听林中一声怒哼,吴常青大声骂道:“你们两个小杂种,半夜三更跑哪里去了?哼,他妈的,小丫头不守妇道,小小年纪就跟人鬼混。哼,老子今天就扫你出门,省得你坏老子门风,给老子滚,跟这臭小子滚,滚得远远的,不要让老子再看到,老子一看你,就大大地生气。”
花晓霜听得目瞪口呆,脸色越来越白,忽地咬牙闭目,软软倒地。梁萧大惊扶住。忽见林中人影倏晃,吴常青急步赶上前来,一脸懊恼,边给晓霜扎针服药,一边咕哝道:“臭丫头,怎么恁地经不得气。”梁
萧没好气道:“谁叫你骂得这么狠?就算对手再厉害,你也不该用这个法子赶她!”
吴常青被他看透心思,脸色涨红,坐在一棵杏树下,抱头不语。梁萧从未见他如此模样,心头微沉,正要说话,忽听有人哈哈大笑,一眼望去,却见远处走来六人。吴常青神色微变,一跃而起,梁萧目光一闪,也哈哈大笑。那六人顿时止步,均有震骇之色。
梁萧扫视众人,大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聚头都是老朋友。哈哈,火真人、哈里斯、阿滩,你们三个贱骨头,都还没死么?”又望着为首的青衫老者,道:“想必多亏这位‘笑阎王’常宁的妙手吧?”
阿滩等人此番有恃无恐,一惊之后胆气又粗,露出怨毒之色。哈里斯嘿笑道:“平章大人死里逃生,可喜可贺!不知今日是否还有这个运气。”
梁萧微笑不答,目光一转,凝注在他身旁,淡然道:“贺陀罗,你我两次相见,均未尽兴,今日须得好好会会!”贺陀罗银眉一轩,笑道:“平章有令,洒家哪敢不从?”梁萧笑道:“好说,老子叫你吃屎,你吃不吃?”贺陀罗城府虽深,也不禁脸色陡变,沉声怒哼。
梁萧一晒,目视贺陀罗身旁的黄衣老者,笑道:“明老大,听说你假传老子死讯,惹晓霜伤心。也好,新仇旧怨,今日一并了断。”明归目光闪烁,望了望梁萧,又望了望晓霜,一丝笑意挂在嘴角。
梁萧口风虽硬,心里却很发愁:“今日太岁出土,大不吉利。一个贺陀罗已然棘手,添上这五个家伙不啻于雪上加霜。”心思转得风车一般,急想对策。
吴常青见梁萧以寡敌众,气势依然迫人,压得对方个个失色,心中好不惊讶:“真所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只当这小子还是那个愣头青,不料今日一个人说话,却比千军万马还要气壮。”此时,花晓霜悠悠醒转,看见对方六人,猜到来路,顿时面露惊惶。
吴常青一咬牙,忽道:“姓梁的小子,谁要你狗咬耗子?哼,你带臭丫头滚开些,老子一个足以应付。”梁萧还没答话,常宁已嘻嘻笑道:“好师兄,几十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般的臭脾气。”吴常青怒道:“去你妈的,谁是你师兄?”梁萧心头恍然:“原来他俩竟是师兄弟,难怪医术俱都了得。”
常宁却不着恼,仍嘻笑道:“师兄不认我这个师弟,但师弟我最念旧情,哈哈。想当年,你我同门学艺,何等亲密。”吴常青张嘴要骂,但想起当时情义,终究没能出口。
却见常宁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又笑道:“咱兄弟的交情原是好的,可恨那老家伙偏心。论天资,分明小弟更胜一筹,哪知他有眼无珠,偏要将衣钵传给你这又凶又恶的臭胖子。”昊常青“呸”了一声,怒道:“放屁,你心术不正,仗着医术骗财劫色,师父若是传了你,那才真是瞎了眼。”
常宁笑道:“师兄你何必如此看病收钱,天经地义,行医辛苦,顺道找两个女人玩玩,消乏解闷,也是应当。哈,不若小弟引荐两个粉头,保管师兄你心火顿消,恶华佗变成笑华佗呢。”吴常青口齿之利远不及他,一时想不出驳斥之词,直气得暴跳如雷,祖宗爷娘乱骂一气。
常宁却不以为意,嘻嘻一笑,又道:“这些年师兄你有天机宫撑腰,趾高气扬,屡屡托人寻小弟的晦气。小弟得蒙关照,那是铭记在心,不敢或忘。哈哈,不过风水轮流转,如今大宋已亡,小弟投了当朝脱欢大王,天机宫那些幺麽小丑,小弟自也不放在心上了。本想与师兄算算这几十年的旧账,但小弟宅心仁厚,顾念旧情,只要师兄将《青杏卷》交给小弟,大伙儿往日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了。”
吴常青脸色一沉,道:“要《青杏卷》么?哼,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常宁脸色微变,继而眼珠一转,望了晓霜一眼,笑眯眯地道:“这位便是师侄女吧?嗯,虽然瘦弱些,但也算温婉可人。嘿,放心,师叔我最是爱惜晚辈,呆会儿定要好好疼你……”昊常青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闭上你妈的臭狗嘴。”
常宁哈哈大笑,正想再讨便宜,忽听梁萧冷然道:“姓常的,你只管笑,呆会儿老子包管痛得你喊爹叫娘,痛哭流涕。”常宁笑脸一僵,回望贺陀罗。
陀罗微微一笑,踏上一步,扬声道:“平章大人嘴上功夫了得,不知手脚功夫如何?”梁萧冷哼一声,正要举步,却听吴常青怒道:“臭小子,老子叫你带晓霜滚。”常宁哈哈笑道:“师兄你少安毋躁,你我师兄弟重逢,也当亲近亲近。”
他给众人使了个眼色,向吴常青与花晓霜靠了过去。梁萧见此情形,暗暗着急,方才他想了百十条计谋,但因对手太强,诸般巧计都如纸上谈兵。贺陀罗见他目光游移,心神倏分,忽地双拳齐挥,似要击出,拳到中途,腰身不动,左腿忽起,一个侧踢,如旋风般向梁萧扫至。
梁萧日与释天风这等高手拆解,反应奇速,不待贺陀罗踢至,向右闪过,直奔哈里斯。贺陀罗见他身法,微觉吃惊:“数月不见,此人又有精进?”
贺陀罗猜他想制住哈里斯胁迫自己,当下一晃身凭空消失,出现时已到梁萧身前,霎时间连出三拳三腿。
梁萧虽知此人厉害,但如此诡异身法却生平未见,步法疾转,让开三拳两腿,第三腿终究难避,右掌一沉与来腿撞在一处,顿觉一股内劲毒蛇般钻人手臂,顺着经脉游走。梁萧闷哼一声,贴地飞蹿丈余,连催三道内力,方才化解那股怪劲。不容他喘息。贺陀罗身形骤晃,又凭空消失,出现时已在他身后,仿佛一条飞蛇,左右飞旋,连出三拳。
梁萧闪身避过来拳,还了一掌,劲力方交,那内劲又如毒蛇般钻入经脉。梁萧急催内功化解,仓促间眼前一花,贺陀罗已到身后,一腿踢来。
梁萧险被踢中,心中骇异:“向日公羊先生与我说过他这内劲,‘破坏神之蛇’固然名下无虚,但这身法神出鬼没,却是什么来历!”
他有所不知,贺陀罗这身法名为“虚空动”,创白天竺术士。据说密宗祖师龙树上人未人佛门之时,曾为邪门术士,与同伴修成此法,混人王宫,秽乱宫廷。只因这门奇功能将浑身精气化人身法,故而来无影,去无踪,奔走之疾非常人目力所能及。但也因此缘故,奔走之时,六识关闭,身子软弱,无有丝毫余裕应付外力,后来王宫卫士得高人指点,闭了眼听风辨位,举矛刺杀,竟将几个大高手一一刺死。龙树见机得快,避过一劫,险死还生之余,顿悟人生梦幻,弹指即灭,遂遁人空门,参修佛法,竟成一派宗师。
贺陀罗祖上世代行商,其先祖早年在天竺采买香料,无意中得到一尊湿婆的檀木造像,内有“古瑜伽”秘本一部。该先祖依法习练,竟成武功高手,于是明里行商,暗里仗着武功劫掠。后传至贺陀罗,习练“古瑜伽”有成,前来中原为非作歹。哪知他先遇萧千绝,后遇九如和尚,连吃大亏,愤而返回西域,苦修武功。
贺陀罗卧薪尝胆,勤修数十年,终于练成祖上无人练就的“虚空动”。他自知“虚空动”神速有余,机变不足,由动到静之时须得数息工夫回气,若遇高手,必为所乘,故而加以变化,将长途行走转为咫尺奔袭,减少回气时间,再与“破坏神之蛇”合施,对手中了蛇劲,定要运功化解,趁此间隙,便可以“虚空动”施袭。
梁萧既对这身法捉摸不透,惟有以步法应付,他的“十方步”纳天地之大于方寸之间,穷极想像,往往于转折之处见功;“虚空动”快是快极,但直来直去,变化不足,遇上这中土第一等聪明的步法,急切间倒也难分高下。
明归从旁看得,心中暗惊:“这小子何时练到如此地步,日后怎么还制得住他?”目光一闪,凝注在花晓霜身上。
常宁见梁萧被贺陀罗缠住,招呼众人散成半圆,向吴常青与花晓霜逼来。吴常青见状,叫道:“晓霜,到我身后来。”花晓霜依言而行。忽听明归大笑一声,倏地纵起,好似苍鹰下搏,迎面抓来。吴常青双手一扬,掷出十枚金针,明归变爪为掌,将金针扫飞,火真人与哈里斯同时扑上,一个拍向吴常青,一个抓向花晓霜。
昊常青医术虽高,但武功平平,眼见火真人掌来,双掌接住,忽觉浑身一热,踉跄间一跤坐倒。火真人哈哈大笑,右爪扣向他“天突”穴。此时哈里斯也扑到晓霜身前,双手齐出,点她穴道,他自负了得,见这少女娇弱,也没使几分气力。
不料花晓霜双掌挥出,若云似雾,缥缈不定,两道劲风扫中他双臂。哈里斯只觉手腕酸麻,自知轻敌,羞惭间正要变招,忽觉背后疾风陡起,顿觉背脊疼痛欲断,跌出五步,斜眼望去,只见一道青影晃过,不由心头一凛,情知梁萧到了。
梁萧一掌伤了哈里斯,左脚飞起,正中火真人左胯。火真人惨哼一声,捂腿后退。忽听明归大喝,飞掌拍落,梁萧沉喝一声,抬臂一格,明归但觉大力涌来,一股酥麻之感从手臂直透全身,不由得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落地时胸口窒闷,如压巨石。梁萧却借明归掌力,滴溜溜当地一转,翻手接住阿滩尊者的“大日如来印”。这一掌合上他与明归两人之力,阿滩眼前金星乱溅,倒跌出一丈有余,脸色倏地惨白。
梁萧呼吸间连败四大高手,端的倾尽全力,一阵气促神虚,忽见贺陀罗一晃身,到他身后,双掌如蛇般绞来。
花晓霜惊呼道:“小L。”梁萧头也不回,忽地抓住吴常青,反手挡出。此招大出贺陀罗意料,他慌忙收势,瞪视梁萧,一脸惊诧之色。
常宁也不禁咽了口唾沫,干笑道:“怎么?平章大人不顾自己人死活了?”花晓霜则定定瞧着梁萧,檀口微张,忘了言语。梁萧冷笑一声,道:“老子生平杀人无数,管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你们要劳什子《青杏卷》吗?好啊!”他左掌一扬,停在吴常青顶上三寸处。
众人无不变色,均知他为将之时纵横南北,杀戮千万。以他驰骋沙场的手段,既能拿吴常青挡贺陀罗掌力,说要杀他,只怕也非诳语。这群人本都是见利忘义之辈,此时以己度人,俱都失了主意。
花晓霜望着梁萧,心头也是空落落的,浑想不透其中缘故,但她脸皮极薄,又不忍开口斥问。刹那间,她眼眶一热,眼前已然模糊。正慌乱中,她忽觉手臂一紧,已被梁萧攥住。
只听梁萧冷冷道:“老子但求活命,从来不择手段。谁敢拦我,我就先拿这死胖子开刀,拼个鱼死网破,老子活不了,你们也休想拿到《青杏卷》!”花晓霜听得这话,吓得浑身发抖,两行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也不知该悲伤还是愤怒,欲要挣扎,却被梁萧死死攥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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