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的发端:作家遭受思想攻击,文化机构陷入混乱
1966年4月19日,“伟大的社会主义文化革命”——后来正名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经过精心策划后,通过《人民日报》正式宣布开始。1964至1965年间,数名知识分子受到批判,其中如哲学家杨献珍、历史学家周谷城、评论家邵荃麟等。对这些人进行批判,尤其是对思想极为接近中宣部副部长周扬的邵荃麟的批判,使文化机构受到削弱。
1965年11月,姚文元发表文章,辛辣地批判历史学家、北京市副市长吴晗,指责他的历史剧《海瑞罢官》(1961年曾作为京剧演出)是对毛主义政策进行含沙射影的攻击。海瑞是明朝官吏,吴晗在其他的作品中也写过他。毫无疑问,吴晗是在“借古讽今”,因为他早年的作品已表明他自己是清楚这种手法的。吴晗笔下的海瑞是清官,他站在百姓一边,要退田与民、为民伸冤。因此,姚文元说吴晗实际上是煽动解散人民公社。他这一理解并不十分牵强附会。其他激进的评论家则把海瑞比作彭德怀元帅。彭于1959年对灾难性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制度力陈己见,结果招致罢官免职。当然,也有的观点是支持《海瑞罢官》的。①除了这些政治解释外,还有人认为《海瑞罢官》颂扬一种刚正不阿的道德观是离经叛道。这一点,在1965至1966年上半年中国报刊发表的关于吴晗的数以百计的文章中,也进行了反复的争论。那种认为封建社会偶尔也会有清官的观点,被视为与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水火不相容。激进的评论家认为,所谓“清官”,是一个矛盾的说法,因为这些人混淆了阶级斗争,因此阻碍了历史的进步。
对吴晗的攻击并不只限于《海瑞罢官》,而且还祸及他的其他历史著作和评论文章。1961至1964年间,吴晗与北京市委成员廖沫沙、北京市委书记邓拓一起为《前线》撰写了一系列文章,定名为《三家村札记》;1961至1962年间,身为《人民日报》前总编、具有相当政治分量的邓拓,发表了题为《燕山夜话》的一系列类似的文章,后来还重印成五个小册子。这两个作品都受到了严厉的攻击。1966年5月初,攻击的矛头直指邓拓。姚文元在他的一个小册子里,指控邓拓为了其“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目的,滥用其作为《前线》主编和北京市委书记的权力,宣扬“右倾机会主义和修正主义路线”。这种批判显然与文学关系不大,而更多的则是思想意识和政治上的问题。吴晗、廖沫沙、邓拓因通过报刊不加掩饰地批评毛主义政策而备受责难。他们用来表达自己观点的文学形式,是鲁迅最拿手的讽刺散文——杂文,而毛泽东在其《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则反对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使用杂文。
尽管杂文便于进行隐晦的和公开的斗争,但从文学的角度看,杂文并不是主要的文学流派。在吴晗、廖沫沙、邓拓由于政治原因遭到攻击之前,他们的杂文也不怎么有名。他们被选为替罪羊,是因为通过批判他们的文章,就可以为攻击北京的党政领导开路,矛头对准的是吴晗和邓拓的顶头上司、北京市市长、市委第一书记彭真,中宣部副部长周扬,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中国共产党副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从1966年5月开始,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意图日渐昭然,而开创文学创作生动活泼局面却没有什么起色。
1966年7月1日,《红旗》杂志发表批判文章,一口咬定周扬自1949年负责文艺工作以来所推行的文化政策是全盘错误的。周扬被说成是王明一类的右倾机会主义者。周扬的右倾在1936年已很明显,因为那时他曾表明支持机会主义者的口号“国防文学”,以反对更能代表无产阶级的鲁迅思想——“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据说,评论家们在争论中翻旧帐是司空见惯的事,但要追溯到30多年前去发现周扬原来是一个修正主义者,或更糟的其他什么,岂不令人瞠目。
评论家们把周扬树为鲁迅的敌人,是为了利用一些作家和读者出于各种原因对周扬及其负责的文化机构的不满,求得哗众取宠之效。1967年1月3日,姚文元在《人民日报》撰文称,毛主席过去曾多次训斥过周扬的修正主义思想,但毫无作用。姚文元认为,周扬必须为其1961年在某文学杂志上发表的关于题材问题的文章负责。周的文章认为,文学的目的应是反映纷繁复杂的世界,并建议不要把所有的生活现象都简单地以阶级斗争来划分。姚文元把这看作是企图为“叛徒、走狗、流氓、地富反坏右分子歌功颂德”。他说,1959年,赫鲁晓夫表扬米哈伊·肖洛霍夫的短篇小说《一个人的遭遇》时,称赞故事“描绘平民百姓复杂而丰富的内心世界”,周扬与赫鲁晓夫正好臭味相投。按照姚文元的逻辑,周扬自然也认为中国作家应出版类似的“叛徒文学”。
把周扬和赫鲁晓夫的阶级斗争观念联系起来,这点很重要。从姚文元对引言和事实的理解来看,其谩骂并不一定站得住脚①,但周扬的确在1962年的一次演讲中使用过“全民文艺”这一术语,这自然使人联想到赫鲁晓夫式的定义:“全民国家”、“全民党”。周扬由于支持邵荃麟的观点,认为动摇于两个阶级之间、阶级立场不明确的“中间派”,也应成为文学作品描绘的对象,因而易受到攻击,被指控支持“人性论”的观点,即认为人类的某些特性超越阶级界线。这种理论不管是在1964年对冯定的批评中,还是在更早时候毛的延安《讲话》中都被批判过。
周扬不仅仅是因为对适合文学的题材持不同看法而使他与强硬的“毛主义”立场格格不入,他还一而再地强调艺术与科学、文学与思想的区别。周扬对创作和文学的作用的看法,很大程度上依赖从19世纪的评论家别林斯基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的苏联文学理论传统,因此,他不可避免地吸收了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概念,诸如别林斯基“艺术是寓于形象的思维”的观点。自然,这一点在文化大革命中立即遭到炮轰。早在1966年4月,后来加入权倾天下的文革小组的郑季翘,在《红旗》杂志上发表文章,认为“形象思维”不能达到抽象归纳,因而与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相抵触。①这一点对否定周扬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另外,郑季翘的文章认为,必须约束作家为了富有想象力的创作所要求的相对自由。至于其他激进的评论家,则否认作家可以通过艺术手法接近现实。他们鼓吹一种朴素的与苏联美学相去甚远的唯物主义文学观念。如果将这种文学观念进行逻辑推理,得出的结论必然和恩格斯对巴尔扎克的著名评价相抵触。按照恩格斯的评价,巴尔扎克作为作家,尽管观念保守,但其作品对社会的艺术洞察的结果,却是进步的。
新的、严格的唯物主义文学创作理论强化了对文艺作品的思想审查。任何艺术作品,任何新形象、新典型都被认为是以抽象归纳为基础的,作者再也无法凭借模糊的比喻或直觉的认识来逃避思想管制。
激进的文艺创作观,大部分是以1966年2月林彪和江青在上海组织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一份报告为基础的。如果把上海座谈会看作是与北京以彭真为首的“五人小组”唱对台戏,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对。“五人小组”1966年2月初在北京曾为吴晗一案准备了一份报告,试图把批判引向没有政治后果的学术争论。③
上海座谈会《纪要》总的来说,支持毛在延安《讲话》的原则,但同时也提出某些方面需要具体甚至是一边倒的观点。延安《讲话》强调文学必须为政治斗争服务,而现在,政治斗争则被具体解释为一种反对“资产阶级、现代修正主义文艺思想逆流”的斗争,或简言之是一种反对“黑线”的斗争。这种斗争被说成是艰巨的、复杂的、“要经过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努力”,但对中国革命以及世界革命的胜利都是很有必要的。《纪要》否定过去20年的文艺创作,认为不符合延安《讲话》所表明的毛主义标准;否定不同时期作家所喜欢的各种文学流派,诸如秦兆阳1956年提出的“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取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以及邵荃麟在1962年为之捍卫的“中间人物”论。
然而,争论尽管没有点周扬的名字,但总的说来,实际已形成了对周扬的批判。比如,《纪要》猛烈攻击“30年代文艺”,但当时周扬的政策则是要尽可能地保持大作家如茅盾、巴金和老舍的传统;《纪要》反对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以及其他苏俄评论家提出的文学观念,但周扬则极力支持把这些人的作品译成中文并且吸收他们的文学观和文学创作的思想;《纪要》不赞成欧洲、包括俄国的传统名著在中国如此受欢迎,而负责欧洲尤其是俄国作品的翻译和发行的,又正是周扬,他本人也十分熟悉俄国文学,能阅读原著。《纪要》认为,斯大林对苏联及欧洲的传统名著的态度也过分宽容,暴露了《纪要》对外国影响的极端嫌恶。《纪要》说斯大林“对俄国和欧洲的所谓经典著作都无批判地继承,后果不好”。
上海座谈会明确规定,社会主义文学创作的题材应是工农兵英雄模范、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以及解放战争中的一些战役。对文学主题的限制也十分具体:描写战争,不要在描写战争的残酷性时去渲染或颂扬战争的恐怖,以免产生资产阶级和平主义;描写英雄人物,不要写他们违犯党的纪律;描写敌人,要暴露其剥削、压迫人民的本质。显而易见,这样做的结果,是使故事情节一看开头便知结局。
《纪要》谈到诗歌的地方不多,但其中“工农兵发表在墙报、黑板报上的大量诗歌”,被认为是“划出了一个完全崭新的时代”。事实上,与叙事文学、剧作相比,诗歌更不能被看作是传达政治信息的工具。在戏剧方面,《纪要》为现代革命京剧的出现而欢呼,并提到了其中几出,这在本章后面的部分还要谈到。同样,题材问题在这里也有决定性意义。1967年5月,刊登《纪要》的《红旗》杂志还在同期发表了一个声明,说毛泽东在1944年曾批评传统中国戏剧“由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统治着舞台”,而“人民却成了渣滓”。《纪要》强调革命京剧所依据的正是这个指示。
上海座谈会讨论的问题其实并不新鲜,只是与早期的文学艺术理论相比,其侧重点又有所不同。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美学观,党从思想意识上对现实的理解是一方面,文艺对生活的艺术表现则是另一方面,两者之间总存在着不符。换言之,按马克思主义的说法,党性原则和典型原则之间总有一种辩证关系。上海座谈会过分强调了党性,以致没有给艺术创作留下多少余地。这在下一部分将举例说明。
①詹姆斯·R.普西:《吴晗:借古讽今》,第35页。
①迈其高·克菜尼:《中国文艺与政治评论:周扬的文艺政治观》,第193页。
① D.W.福克玛、埃尔鲁德·伊布斯奇:《20世纪的文学理论》,第107页。
②默尔·戈德曼:《中国的知识分子:建议和异议》,第123—124页。
③《红旗》杂志,1967年第9期,第11—21页。
子午书屋(www.ziwushuwu.com)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