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睡得很沉,一夜无梦,惺忪醒来的时候,顾欣然正在洗手间里接电话,隔着门能隐隐约约听见她声音压得很低:“不会吧?这么巧?我就在苏州……”
繁星看看时间,还早,九点才开会,现在才七点半。她懒洋洋地靠在松软的枕上,觉得像回到了校园,隔壁床女生已经早起背单词了,她还在赖床,这样虚掷光阴的奢侈感最让人留恋。
顾欣然从洗手间出来,看到她醒了,不由得觉得很歉疚:“吵醒你了?”
“没事,也该起来了。”繁星打开手机,开始翻看邮件,公司有很多客户都是外国公司,很多都有时差,她怕半夜有收到重要邮件,需要第一时间回复。
她一边看邮件一边问顾欣然:“你是几点的高铁?来得及吃了早餐再走么?”
“我今天不过去上海了。”顾欣然已经扎着头发开始准备洗脸化妆了,“哎,我跟你说个八卦,其实这次来,是因为我们接到线报,盯一位当红的小花。本来以为她情人节要在上海密会男友,结果,她竟然跑到苏州来了。我同事正着急呢,我得赶紧想办法帮忙去。”
繁星问:“那你今天留在苏州?”
“是啊。”顾欣然说,“繁星你是我的福星啊,要不然我就得急急忙忙再从上海跑过来。你别管我了,马上我的同事们就到了,我们要在苏州地毯式搜索!”
繁星也确实没精力多管她,她回完邮件就起床洗漱,化妆完下楼去餐厅吃早餐,正好在电梯间遇见宋决铭。
“宋总,早。”
“早。”
不知为什么,宋决铭眼圈上青了一块,像熊猫,不,像斗牛梗。
饶是繁星作为秘书的专业素质特别好,眼观鼻鼻观心,嘴角还是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老宋很尴尬地解释:“起床没开灯,撞伤了。”
繁星点点头,问:“需要消炎药膏吗?我回头买一支给您?”
“不,不,不用了。”
繁星觉得,宋总今天有点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所有人。比如每次在早餐厅里,他总要跟舒熠聊一会儿,有时候甚至还会跟高鹏针锋相对吵起来,然而今天他格外沉默,吃完早餐就急匆匆回房间去了。
繁星也没多想,她以为是宋决铭发现了自己跟舒熠的关系,虽然她已经很小心了,可是舒熠有两次无意间跟她目光一对上,就忍不住对她微笑,她无奈地想,再这么下去,只怕全世界都要看出来了。
幸好一工作起来,舒熠就全身心投入,完全跟从前一样。
高鹏昨天被踹了,而且被人骂色狼,所以今天有很大的起床气,尤其对舒熠,新仇旧恨涌上心间,恨不得从头跟他算在P大期间的种种旧账,所以两个人拿到最新的数据,又开始新一轮的倚天屠龙记。
繁星也不懂技术,就觉得会议室里跟呛了火药似的,普通技术宅都闭紧了嘴巴睁大了眼睛,看着两名顶级技术宅华山论剑。如果真是武侠小说,那此刻会议室里一定嗖嗖地都是剑气纵横,光寒十四州。
繁星很及时地送上咖啡和洋甘菊茶,让大家降降火。她琢磨,下午的甜品是不是就安排莲子银耳枸杞,因为酒店和实验室都是中央空调制暖,暖风吹得人燥得很,吃点莲子银耳枸杞,润肺又明目。
舒熠正在白板前写公式,他的手机放在桌上,突然振动起来。繁星看到手机振动,还犹豫要不要替他接电话,几乎是同时,她自己的手机也振动起来。
繁星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当机立断,一手拿了舒熠的手机,一手拿了自己的,匆匆走出会议室,反手带上门,先挂断自己的手机,这才先接听舒熠的手机。
“你好。”她说,“我是舒总的秘书祝繁星,舒总在开会。”
电话那端是公司另外一位副总,他声音里透着焦虑:“繁星,能不能让舒总接电话?”
繁星没有犹豫,她知道一定是十万火急的事,所以她马上说:“好的,请稍等。”她都没有挂断电话,拿着手机重新进入会议室,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走到舒熠身侧,对他低声耳语两句。
舒熠眉毛一挑,接过她手里的手机,对大家说:“抱歉,我接个电话。”转身走出门外。
高鹏觉得自己正使了全力一剑刺出,突然,敌人就没了。
他很不满,拍着桌子嚷嚷:“接什么电话,舒熠,怕输就别跑……”
一句话没说完,他的电话也响了,高鹏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的名字,不能不接,只好拿着手机往外走。他一走出去,门一关上,会议室里那些技术宅们“哄”一声忍不住就笑了。
技术宅到底都心思单纯,就算高鹏跟舒熠华山论剑,也像两个奥数老师在巅峰对决,学生们一半是在跟着学,一半是在看热闹。两个人同时离开,两家公司的技术人员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因为刚才高鹏和舒熠都讲得太快,还有几个点有人不明白,拿来向宋决铭讨教。
宋决铭人特别实诚,纵然跟长河电子亦敌亦友,还是很认真地跟他们解释这几个点的技术问题,听得一群技术宅频频点头。
高鹏拿着电话走到走廊里,有点生气,因为这个电话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尤其他刚说完那句话,简直是打脸。然而打电话的这位是他的亲信,没有十万火急的事,也不会明知道他在开会,还轻易打电话来。
所以他接电话的时候,情绪已经稳定了:“怎么了?”
“高总,出事了。U&C最新款的那台平衡车,出事了。”
高鹏只觉得心里一咯噔,他老头子有钱,所以在他这个败家子的力主之下,满世界买买买,这家U&C公司他们有收购股份,但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因为U&C研发的都是前沿科技,人工智能,有些研究方向甚至跟军工有关,所以美国人很警惕。
高鹏热爱科学,热爱技术,所以早就觊觎U&C,十分想染指。然而谈何容易,U&C市值很高,老头子纵然有大片油田财源滚滚,也买不下这么贵的公司。高鹏于是退而求其次,但当年收购这极小部分股份的时候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先是买了一家银行,然后银行控股某科技公司,某科技公司又控股某基金,基金才是U&C的小股东,饶是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美国人对小股东是中国人这事还是挺忌惮,幸好份额少,不然肯定还有得折腾。
高鹏问:“平衡车出什么事了?”
“他们的新车还在试验期,U&C的CIO,也是创始人之一的KevinAnderson,在美国他家社区附近驾驶最新款平衡车时,经过路口时突然失去控制,被一辆车撞到,送医后不治。”
高鹏没有作声,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太大。他问:“老头子知道了吗?”
“高先生已经知道了,才让我打电话告诉您。”
高鹏说:“行,我知道了。”
高鹏挂断电话,正好舒熠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他也正在挂断电话。高鹏突然想起来,舒熠是U&C的陀螺仪供应商。而对平衡车这种产品来说,陀螺仪是灵魂配件,因为平衡车是根据陀螺仪和加速度传感器,来感应驾驶者体态的变化,从而控制车辆行驶。
舒熠心情十分沉重,这和手机爆炸事故不同,平衡车的核心部件是陀螺仪,而且出事故的是重点客户公司的高管,他打过很多次交道,亦师亦友,很开朗有趣的一个美国人。
他失去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然后,他的事业岌岌可危。
因为所有人都会把手机事故和这件事必然联系到一起。手机事故原因是否是陀螺仪还在核查,但起码是由陀螺仪使用过程中引发的,现在,又出了平衡车这样的重大事故。
今晚美国那边一开市,公司股价一定狂跌。
对内对外,他都得有个交待。
高鹏很同情他,虽然两个人总是针尖对麦芒,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英雄与英雄之间,总是惺惺相惜。
高鹏当然认为自己是个英雄,他也愿意承认舒熠是个英雄,不然哪配做自己的对手。他拍了拍舒熠的肩,问:“你要不要立刻赶到美国去?放心吧,韩国人这边,我替你盯着,你要不放心,那不还有老宋吗?”
舒熠摇摇头,又点点头。
最终,舒熠说:“我心里有点乱,出去吹个风冷静一下。”
高鹏说:“那行,我回会议室主持会议,你放心。”
他话只说了一半,舒熠也明白他的意思。高鹏他绝不会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虽然有多年恩怨,但高鹏也有自己的骄傲。赢也要赢得堂堂正正,他们之间有的只是技术分歧。
舒熠走出实验室,搭电梯上了天台,虽然江南地暖,但正月里的风还是颇有几分寒意,他连外套都没穿,被这么一吹,倒是精神了许多。
只是心里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理起。
好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情绪了,上一次如此茫然无措,好像是拿到母亲病情的确诊书时。母子俩相依为命,他从来不曾想过,有一日会失去母亲。
现有的一切,他会失去吗?
一件事连着一件事,他对自己的技术从来不曾有过怀疑,但这一刻,独处的这一刹那,他突然动摇了。
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某个技术节点上犯了错。
这种情绪很可怕,像前所未有的孤独,铺天盖地地袭来;像生平第一次数学没有拿到满分,做错了最简单的选择题,连老师都不信他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风吹得他整个人都冷透了。
他有些麻木地看着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的,排满乌云,不知道会不会下雪,还是酝酿着一场冷雨。
身后有人轻轻地替他披上大衣,他转过身来,看到繁星的脸,虽然眼中写满焦虑,但她嘴角还是弯弯的,仿佛在笑。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
他的心里一瞬间安定下来。
很长时间里,舒熠都没有说话。他自己也知道,并不需要交待什么,她什么都懂得,什么都理解。她当然是有几分担心,但并不十分外露她的担心,因为相信他能解决,就如同此时她握着他的手,是鼓励,也是保证。
她会在他身边,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样的状况。
繁星也并没有说话,两个人站在天台上,静静地看着遥远而模糊的天际线。
过了一会儿,舒熠说了句特别无关紧要的话:“来过很多次苏州,一直都没空到处逛逛。”
繁星说:“晚上十点出发去上海机场都来得及。要不我们去逛逛园子,顺便吃个晚饭?”
舒熠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就我和你?”
繁星点头。
舒熠反倒很放松,大考前他的状态都是很放松的,大敌当前,困难重重,他的状态也差不多。
他很轻松地说:“好呀。”
高鹏整个下午都有点心不在焉,其实宋决铭也是,两个人虽然开着会,但都有点意兴阑珊,虽然争论还在继续,探讨也在继续,甚至高鹏和宋决铭还亲自动手做了一场对比实验,但舒熠一走,他们两个连吵架都有点缺乏火花。
下午的时候韩国人又临时召开了一个视频会议,规格很高,韩方由CTO带头,其集团电子移动事业部的多名高管参加。供应商这边,就只有高鹏和宋决铭做代表。
韩方态度变得特别强硬,甚至咄咄逼人,因为U&C的事情一出,韩方觉得应该就是陀螺仪的问题,所以立刻调整调查方向。本来连续的手机爆炸已经让整个电子移动事业部觉得焦虑,此刻更是火上浇油。
宋决铭除了技术,人情世故都迟钝些,打嘴仗尤其用英文打嘴仗更不擅长,一不留神就被韩国人给套路了。高鹏却有着一颗玻璃心,再加上他是个公子哥儿,从小又是所谓神童,何曾被人这样当面挤对。然而他终究隔了一层,听着宋决铭吭哧吭哧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反驳韩国人,高鹏不由得生出一种悲凉之感。
前所未有地,高鹏觉得,要是有舒熠在这里就好了。舒熠虽然人讨厌,然而反应多快啊,尤其他在技术方面真是没得说,在行业内,起码在他舒熠擅长的细分领域里,还真没人敢说三道四。
高鹏郁闷地呼出一口气。
宋决铭也觉得哪哪都不爽。
他和舒熠分工明确,他负责技术,舒熠负责整个公司。没钱的时候给他找钱,没人的时候给他找人,像保姆一样解决任何问题,宋决铭可以什么都不管,只管任性地带着研发团队奋勇向前。万一在技术上遇见迈不过去的坎,舒熠也会卷起袖子帮他解决问题。两个人同甘共苦,一路走过来,可以说是互补最佳的搭档。
客户们,尤其重点客户们,几乎没有舒熠搞不定的。美国那家著名刁钻难缠的客户,印裔高管还不是掏心掏肺,恨不得能有女儿嫁给舒熠。所以宋决铭一遇上麻烦,也想的是,要是舒熠在这儿就好了。
趁着翻译正在翻译大段发言,宋决铭忍不住嘟哝了一句:“要是舒熠在这儿就好了,韩国人哪敢这样对我们说话。”
高鹏竟然不知不觉点了点头。
舒熠毫无觉察两位好基友正在念叨他。他和繁星径直打车去了老城区,正在苏州博物馆里看文徵明手植的古藤。
繁星成年后很少有这样清闲的时刻,说是清闲其实也并不是,只是很放松。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得知平衡车事故的那一瞬间她是很焦虑的,然而跟着舒熠,不知不觉就镇定下来。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像最普通的游客那样,慢悠悠地逛着苏博。
苏州博物馆出自于著名建筑师贝聿铭之手,设计很精妙,虽然场馆不大,但处处移步见景,既有中国传统园林的意趣,又有现代建筑的美感。这时节是旅游淡季,游客稀少,两个人从容自在地看完了所有展品,舒熠对繁星说:“走吧,咱们去看看文徵明手植的那棵古藤。”
春天尚浅,古藤还没有长出叶芽,落地的铁柱撑着满架枯藤,想必如果是暮春时节,定会开出瀑布似的紫花,覆满整个院子。
舒熠说:“可惜来得不是时候。”
繁星说:“不要紧,等花开的时候我们再来看一次。”
舒熠说:“花开的时候一定很美。”他停了停,又说,“等花开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再来看一次。小时候我妈妈教我背古诗,这一首我还记得,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暮阴。”
他提到母亲时总是很惆怅,繁星只是握着他的手,轻轻地靠在他身边。
在去往机场的车上,舒熠睡着了。繁星订的商务车,后排宽敞而舒适,座椅经过调节后,舒熠的长腿也能半躺着伸直了。
这几天他非常辛苦,繁星十分清楚,他睡眠不够,每天还要劳心劳力,而且,事情一桩接着一桩。
繁星将他的大衣取过来,轻轻搭在他身上,其实车子里开着空调暖气,十分暖和,然而人睡着后毛孔是张开的,所以要盖得更暖一点,这是从前外婆教她的。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高速上,车身只有轻微的晃动,让繁星也有了一丝倦意,但她强自打起精神来,如果这时候睡着,飞机上就睡不好了。十几个小时的航程,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在飞机上多睡一会儿,这样下飞机后才有精力帮助舒熠应对繁忙的工作。
她打开笔记本,重新确认了一遍航班信息,她和舒熠需要中转两次才能到达美东,但这已是目前能够最快到达目的地的方式。接机的车子已经订好,目的地酒店信息她也确认了一遍,这才合上笔记本,闭目养神,默默地在心里又把行程梳理了一遍。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繁星连忙接听,怕吵醒舒熠,所以声音压得很低。
“妈妈?”
繁星妈很少给繁星打电话,所以繁星觉得挺突兀的,繁星妈在电话里支支吾吾了几秒,繁星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于是又追问了一句:“妈,怎么啦?”
繁星妈突然“哇”一下子就在电话里哭起来,繁星知道自己妈妈那性格十分要强,从来打电话来,一句不对都能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万万没想到她会打来电话就哭,不由得也乱了几分阵脚,连声问:“怎么了?妈,到底怎么了?你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
繁星妈这才止住了抽泣,哽咽着告诉繁星:“你……你爸他……”
繁星反倒镇定了一点,问:“爸爸怎么了?”
从小父母无数次争吵、冷战,繁星习惯了从父母的任何一方,都听不到说对方的好话。所以她觉得肯定是自己亲爹又因为龚阿姨做了什么事,气坏了自己的亲妈,所以亲妈气急败坏地打电话来哭诉告状。
没想到繁星妈说:“你爸他检查出来得了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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