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时候,扯住他衣袖的小女孩就长大了?
那一日他与慕元在后园里比试射圃,远远望见她由近香陪着打桥上过,一袭鹅黄单衫,像二月柔柳上那最温柔的一抹春色,撞进眼帘时,娇嫩得令人微微心疼。及笄之后与他相见的机会就几乎已经没有了,这样偶然撞见,亦是规规矩矩行礼:“见过六哥。”
她手里照例执着一柄水墨绘山水的白纨扇,遮去了大半面容,露出鬓侧斜簪的一朵芍药,花瓣娇艳,在春风中微微颤抖,衬得一双明眸依旧如记忆中灵动剔透,眼波盈盈一绕,仿佛春风乍起吹起无限涟漪。他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天地间涌起无尽心潮,尽融在她这一双眸中。
他再替自己斟上一杯酒,慢慢的饮得尽了,满天月华如水,照见阁中自己身影映在红氆氇上,孤伶伶无限凄清。
他转过脸去,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对孟行之道:“既然老七已经忌惮那招杀着,本王索性成全他。”
孟行之道:“王爷亦不必急在一时,失了沉着反倒不好。”
他脸上仍是那种散漫慵懒的笑意:“咱们沉得住气,有人可不一定沉得住气。”
皇帝的万寿节是五月十五,因为还在守制,所以一切庆典从简。饶是如此,还在四月里司礼监就已经大忙特忙,预备赐宴游治等诸项事宜,偌大的行宫之中,何处领宴,何处歌舞,何处游幸,都要一一布置起来,直忙得人仰马翻。谁知一进五月,皇帝突然改了主意,要提前巡幸东华京,去东华京过万寿节。
因京中夏日暑热,历代皇帝每年六月,皆幸东华京的行宫避暑,至初秋方回銮西长京。皇帝素来喜寒畏热,想是怕六月里路上褥热,故而将避暑的日子提前了一个月,这下该豫亲王着急了,因为他统领驻跸。此去东华京十来日路程,向来大驾走跸道,宫眷则乘舟顺着东江迤逦而下,文武百官,内卫御营,这浩浩荡荡的数千扈从,一路上的驿馆行宫,跸路桥梁,各处起坐,统统要勘察布置,还要安排跸警。
“时间太仓促,只怕难以预备,臣弟请皇上三思。”御前奏对的时候豫亲王说道:“大驾总要万安无虞。”
皇帝不知为何十分固执,他说:“朕骑马走,这样快些。”停了停又道:“宫眷们坐船,慢些无妨。”
豫亲王迟疑了一下,皇帝又道:“朕意已决。”
豫亲王只得躬身领旨,待得退出来后,立时便命人去寻程远。程远平日当差最是小意,见着他远远就行下礼去,口中道:“王爷万安。”
亲藩体位尊贵,在百官之上,连首辅亦得下拜,何况御前一名小小内官。豫亲王吩咐一声:“起来”,程远忙道:“谢王爷恩典。”就手搀了豫亲王的肘,扶他在树下石凳上坐下,又道:“王爷有什么事情,只管叫人来吩咐奴婢就是了。”又命人去新沏来一盏茶,亲手奉与豫亲王。
豫亲王适才在御前奏对的事情既多,繁杂冗烦,此时坐在翠郁浓荫之下,迎着微风吹在袍襟之间,十分凉快,不觉神色一爽,又尝了一口那茶,只觉得满口生津,不由道:“果然会侍候人,不枉是老赵调教出来的人。”程远陪笑道:“是王爷素日栽培。”豫亲王道:“我倒也没什么事,只问问你,皇上身边这阵子可还安静?”程远是何等的人物,立时就笑了:“王爷这话可叫奴婢听不懂了。”豫亲王笑容一敛,冷冷道:“连你师傅都不敢在我面前装样,你倒敢试试看?”
程远急道:“奴婢不敢,奴婢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糊弄王爷。是师傅不让往外头说,可王爷面前奴婢绝不敢隐瞒——”他声音低了低:“万岁爷这几天和慕姑娘,仿佛不大对劲。”
豫亲王“哦”了一声,问:“是为了什么?”
程远想了一想,说:“奴婢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说句大不敬的话,倒像是慕姑娘不大高兴,所以给万岁爷瞧脸色。”这句话匪夷所思,只怕开朝以来,从无一个妃嫔敢给皇帝瞧脸色,何况一个身份暧昧的宫女。不过豫亲王忆起那日惊鸿一瞥,她整个人便如冰玉琢成,隐隐有一种傲意凌人,分明不将世间万事万物放在眼中。说她敢倨傲至尊,他倒是有几分信的。
程远道:“万岁爷对慕姑娘,那是没得说的了,要什么给什么。可惜慕姑娘性子不太好,这几天闹上别扭,万岁爷怄气,见着她就发脾气,见不着更发脾气。”他苦愁眉脸的说:“别说奴婢们几个,连师傅都跟着发愁。”
原来如此,豫亲王心中忧虑,面上却不露出来,只问:“那这次巡幸东华京,她是否随扈?”
程远道:“奴婢不知。”又补上一句:“一提慕姑娘,皇上就没好脸色,师傅吩咐,叫不许惹万岁爷生气,所以奴婢们谁也没敢问。”
这样挨到了五月初三,第二日便要动身了,赵有智眼见实在拖不过去,晚间侍候皇帝更衣的时候,方硬着头皮问了一句:“明天就要起驾了,奴婢们是不是都跟着去侍候万岁爷?”皇帝近来脾气暴躁,淡淡瞧了他一眼,说道:“我瞧你这差事是当得腻了。”
赵有智这几日亦是动辄得咎,但他是从小抱大皇帝的内官,吃透了皇帝的性子,连忙恭声道:“奴婢该死。”却紧着追问了一句:“那就是奴婢们都跟着大驾?”皇帝说:“无关紧要的人让她坐船。”明明还有几分赌气的意思,赵有智心中暗自好笑,恭敬应了个“是。”
皇帝起驾已经半日,宫眷的船队才从上苑码头起锚。浩浩荡荡舟楫相接,无数锦帆楼船,首尾相接,夹杂着大大小小内官及御营护卫的船只,迤逦达十数里,缓缓沿着东河顺流而下,蔚为壮观。初夏时分水势饱满,河道宽阔,船行得十分平稳。两岸绿堤上垂柳依依,远处的墟里人家,近处的绿杨村廓,如一卷无穷无尽的图轴,在舱窗外缓缓铺陈开来。
如霜既非妃嫔,本无资格独用一船,但内府总管还是另眼相待,拨了一座楼船与她乘坐。她用惯的两名宫女原是御前的人,今日一早皆随大驾走了,于是华妃临时指派了两名宫女到这边船上照应。如霜今日起得甚早,待得上船来,舟行极平稳,午后日长人倦,于是在舱中好生沉沉睡了一觉,待得醒来日已西斜。
她亦不唤人,自取了障面的泥金芍药花样纨扇,用系着杏色流苏的象牙起棱扇柄,拨开舱窗上的绡纱帘幕,向窗外眺望。但见江面上倒映余晖,如万条金蛇狂舞,粼粼耀眼欲盲。首尾皆是依次而下的楼船,无数幅斜欹锦帆迎着夕阳,绚丽夺目。堤岸如蜿蜒的翡翠衣带,垂杨依依,便是带上堆绣的茵茵花样,缓缓从眼前往后退却,望得久了直叫人眼晕。
“原来姑娘醒了。”
很清脆的嗓音,如霜懒懒回首一看,原是那两名临时指派到船上的宫女其中的一人,名唤捡儿。捡儿十分殷勤的道:“我去打盆水来,让姑娘重新匀面。”精心描画的眉目,在妆镜中渐渐清晰起来,捡儿替她重新梳过了头,拿柄手镜替她前后交映,夸道:“姑娘头发真好,这样黑,又这样浓。”在家的时候,梳头例来是小环的差事,每次梳完了,总要这样举着手镜,倒映在妆镜中让她自己看。
镜中倒映着一点水光离合,浓如乌云的发间插戴赤金凤钗,凤作九尾,每一尾上皆缀明珠,下缀金珠为络,细密的金珠络沙沙的在鬓侧摇曳。端详的久了,仿佛适才晕船一样,亦觉得眼晕。手边搁着两只红檀木罗钿大匣,里头满满的全是珠翠,自入宫后,她一度甚是喜欢这些东西,皇帝曾命内库尽搜所贮精华,送到她那里去。此时她打开匣子,随手拈了桂圆大的一颗珍珠,就着黄昏时分舱中晦暗的光线看了一看。捡儿夸道:“这颗珠子真是好,奴婢虽是侍候过皇贵妃的人,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浑圆的珍珠。”
如霜并不言语,举手轻扬,不待捡儿惊呼出口,眼睁睁瞧着她已将那颗珍珠掷出窗口,捡儿和身去抢,哪里还抢得到。只听“咚”一声轻响,珍珠已经落入江中,但见碧波滔滔,白色的一点珠光迅速沉下去,转瞬就不见了。这样的稀世珍宝,宫中亦不多见,谁知她就这样随手如抛废物,毫不惜之。捡儿一时惊骇得连话都不敢多说。如霜漫不经心,捡点匣中那些珠光熠熠,又随手拈起块玉佩来,那玉色腻白无瑕,镂刻精美,下头还结着同心双绦。捡儿怕她又要往江中掷去,忙关上窗子。如霜见她关窗,亦不言语,将那块玉佩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忽然伸手说:“这个赏你。”
捡儿自从登船以来,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话,声音粗嘎难听,将捡儿唬了一跳,半响才忙陪笑道:“谢谢姑娘赏,这样贵重的东西,奴婢不敢受。”
如霜定定的瞧了她一会儿,唇中终于吐出两个字:“开窗。”
捡儿又吓了一跳,忙道:“姑娘,姑娘,奴婢收下便是。”接了过去,又施了一礼:“谢慕姑娘赏。”
如霜亦是可有可无的样子,起身走到窗畔,隔着绡纱帘幕,可以远远望见堤岸上有马队疾驰,那是扈从大驾的御营军,从跸道奔驰来往至此互传讯息。捡儿见她望着江岸上的御营骑队出神,陪笑道:“不知道大驾行的快慢,已经走到第几站?不过宫眷都在船上。”
如霜懒得答理她,尤其最后一句画蛇添足,拿着扇子抵在下颚上,只是默默的计算着路程。跸道皆是十二里为一站,每站都预备有打尖的地方,每隔五十里,便又是一座行宫。簇拥大驾而行的有随扈的文武百官、御营官兵数千人,浩浩荡荡全副仪杖,每日亦只能行数十里。只怕今晚天黑前只能赶到乐昌行宫驻跸。
船行虽是顺水,但江流宛转,比跸路要绕得远许多。好在楼船舒适,晚间各船泊下,首尾相联即成行宫,宫眷们皆是宿在船上。眼见天黑渐渐晦暗下来,起首的领船率先降了帆,在桅上升挂起一串明灯,旋即吹起号角来,声音极闷但传远,可达数里。跟着后面一艘船亦吹起号角来,这样一声递一声往后传去,便有御营的小舟划向后方去照应——这号角即是下锚泊宿的讯息。
无数铁索扔了出去,船首的铁索套住前船船尾的柱销,再搭上跳板,每条船就这样被联在一起。夜色渐浓,各船上舱中的灯火渐次明亮起来,像一条灯的巨龙,静静卧在水面上。远远望见楼船里灯火通明,便如剔透的琼楼玉宇一般,一层一层都是璀璨的光,倒在水中倒映在江面上,像无数流星划过水中,流光敛滟,有宫女内官提着灯笼从跳板上姗姗而过,那星便是极大的一颗,嘎然划过缭乱的星幕,风吹来碎成更细微的万点星子,在波浪尖上跃跃流动。
如霜晌午后睡得久了,此时并无倦意,夹堤两岸亦是无数点星光渐渐散开去,有些蜿蜒成一条火把的长龙,那是巡夜的御营,与往来的跸道传讯兵卒,蹄声隆隆里夹杂着清脆的鸾铃声声,在旷野静夜中听得格外分明。
捡儿与另一名宫女栗儿收拾了床榻,展开薄罗被,替她放下其色如烟的鲛纱帐,取扇将帐中细细赶了一遍,确无小虫蚊子,方掖好帐子,出来对如霜道:“姑娘今天一定倦了,况且已经起更了,江上夜凉风大,姑娘还是早些歇着吧。”
如霜正极力从杂沓的蹄声中分辨那鸾铃声声,兀自出神,捡儿素闻她性子有些古怪,不敢再多说,替她剔亮了灯,就和栗儿默默退到外舱去了。如霜听那鸾铃声渐驰渐近,铃声清脆悠远,隔得再远亦能听得清清楚楚,唯有紫金所铸鸾铃方才有这样的脆响。她心如轮转,一刹那翻过好几个念头,听那鸾铃渐行渐近,分明已经就在堤岸上离自己的座船不远处,她拿定了主意,“哧”一声吹灭了灯,却也并不动弹,静静坐在桌畔。
这晚没有月亮,倒是满天的好星,隔着窗上的绡纱,星光黯淡映入舱中,一切都在朦胧的黑暗里勾出个边廓。高的是柜子,矮的是案几,手边桌上搁着一只细白瓷花瓶,里头拿清水供着的是数枝翠柳,还是登舟前她随手在码头畔折的。那柳叶清雅的一点气息,和着自己衣袖间的熏香,几乎淡得嗅不出来。但浴在这样的夜色里,一切都柔和而分明起来,连同心底那些敏感不能触及的思绪,一一都清晰得浮了上来。何去何从,并不是她能做得了主,但旷野星空万里,舷下浪声轻吞入耳,一切的人语人声都成了遥不可及,江风清凉郁郁,带着水意的微冷,吹拂垂着的绡纱帘幕,一重重的纱帘在风中忽而鼓扬,像翻飞着轻薄蝶翼。往事那些惨痛而血漓的惊悸,终于有了片刻的退却。
就在她失神的这一刹那,窗外忽然有高大的人影一晃,分明是个男人的身影。内官应该有冠带,外间那人影倒映在窗纸上清清楚楚,此人并无冠带,她一个念头转完,立刻张口大叫:“快来人,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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