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太子着实不喜,我也就随他去了。
在东宫久了,也常常听闻太子妃的各种奇事,她其实年纪比我还小,一团孩子气,更兼出身蛮荒异域,成天胡闹,被人各种笑话。
太子越发不喜欢她。
我在东宫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心。
太子敬我,爱我,除去太子妃那个名分,我什么都有。
我知道那个西凉女人做不了皇后,太子迟早会废掉她,将原本属于我的还给我。
我会成为真正的太子妃,将来,就是皇后。
我十分笃定。
太子妃对人倒无甚恶意,甚至,一度想要交好于我。
她第一次到我院子里来,刚走下台阶,竟然就摔了一跤,摔得十分狼狈,像个毛手毛脚的孩子一般,惹得我差点当场笑出声。我赶紧去扶她,毕竟她占着太子妃的名分。
她装模作样地跟我说话,我也好声好气地回答她。
我觉得她蠢蠢的,笨拙得像条小狗一般。
不过几句话工夫,我就看透了她,知道了她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简单得像一杯清水,一望就能望见杯底。
她其实心思也不坏,有一段时间,我和她天天一块儿打叶子牌。
我随口夸她几句,她就十分开心,高高兴兴要送我小靴子。
我越发敷衍她。
反正太子越是讨厌她,我越是要做出面上的大度来,毕竟,我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何苦不大方一点。
就有一次,她无意间看到那只珠串成的小兔子,说道:“哎呀,这个我也有一只,但是是草籽串的,是在西凉的时候,有人……”
说完她突然就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地说:“我定是记错了,我们西凉可没有这么手巧的工匠。”
我不过一笑了之,太子妃不知那并非工匠所制,而是太子亲手串成赠我的。
太子妃不知为何,那天晚上就病了,半夜梦魇,然后发起高烧。她因水土不服,经常梦魇然后高烧。初入东宫时,她更是病了好久好久,我都担心她万一病夭,天子将这笔账算到赵家头上,所以命人小心看护,唯恐她有个三长两短。
还好她挺过来了。
这次她病得快,好得也快,没两天又活蹦乱跳,来寻我玩耍。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套吃螃蟹的银蟹锤等物什,兴高采烈拿来给我看。
我看她将那些吃蟹的物什从绣囊中一件件取出来,不由得哑然失笑:“殿下这是做什么?”
她还是像条小狗一样,只差尾巴摇啊摇,她说:“我不会吃螃蟹,眼看又是重九,宫中有蟹宴,要是又闹笑话,简直就是丢我们整个东宫的脸,你赶紧教教我啊!”
我只觉得无语,只好命人去告诉厨房,蒸一笼蟹来。
两名宫娥捧水来,我和太子妃各自净手,用软布拭干手上的水,然后坐在桌边。
我担心宫人们在这里,太子妃会嫌丢脸,所以叫她们都下去了。
果然,太子妃看着那么大的螃蟹,只会团团转,简直无从下手。
我将吃蟹的银物什一样样摆好,拿起一只螃蟹示范给她看。
先剪了蟹钳蟹腿,然后告诉她:“喏,这里揭开,这是蟹腮,不能吃的,都得去了。”
我用银镊子去除蟹腮,因为拆开来太细小,她为了看清楚,整个人都凑过来,依偎在我身边,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眼里满是崇拜。
我耐心地一点一点,将整只蟹拆完。
然后拆下的蟹壳,随手就在桌面上摆成一只白玉狸奴的模样。
她两只眼睛亮晶晶,看着那只蟹壳拼成的白玉狸奴,再看看我,由衷地说:“你好厉害!”
我不过一笑罢了。
我喜欢猫,未嫁时,也养了好几只狸奴。在入东宫前,家里曾买通太子身边的近侍,打听过太子的喜憎。知道太子是见不得猫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我思度或许是因为皇后素性爱洁,不喜狸奴,所以从小养成了他这种性子。所以我把猫都留在了娘家,入东宫后,我只养了一只猧儿。
猧儿虽好,到底不是猫。
太子妃说:“李承鄞吃螃蟹也可厉害了,我看他吃完可以把螃蟹壳摆回原来一整只的样子,可是没你摆成一只猫好看。”
她总是这般连名带姓叫李承鄞,十分无礼,我觉得她怪可怜的,在东宫里连个正经能教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太子不喜欢她,连带那些宫人也看轻她,她反倒成天乐呵呵的。
不知道她这么蠢的人,是怎么从小长到这么大。
大约他们西凉人,都是这么缺心眼儿。
太子妃一边说话,一边就从蒸笼里拿了只螃蟹,想学我一样把蟹给拆了,没想到她笨手笨脚,刚揭开蟹斗就被银钎扎了手,她被扎得手一甩,螃蟹就飞了出去,“啪”一下子就扣在了我胸前。
刚蒸出来的螃蟹好烫,我顿时不由得惊叫一声。太子妃也吓得跳起来,她忽然看到旁边搁着一盆浸着菊花叶子的水,眼明手快端起银盆就往我身上一泼。
我被泼了一身水,倒是不怎么烫了。
太子妃怯生生看着我:“呀,都起泡了。”
我看了看胸口,是起了个亮晶晶的水泡,襦裙上还挂着几片菊花叶子,披帛滴着水,简直狼狈极了。
我说:“无事,换件衣裳就好。”我也并没有唤人,自开了箱笼,进里间换衣裙。
太子妃坐立难安,跑进来给我帮忙。
这些衣裳十分繁复,若无人伺候,其实并不好穿,我也就没阻止她。
她小心翼翼不碰到那个水泡,替我拢好衣裳,问我:“疼吗?”
其实有点疼,但我摇摇头。
她十分歉疚地说:“对不住,都是我太笨了。”
不知为何,我忽然心里有一丝异样,上次我生日她派人送了碗寿面来,我当然一口也没吃。不过正好借机发作了一番,殿下自然是信我,将她好生训斥了一顿。
看她这懵懂样子,就算将来不被废掉,只怕也活不到做皇后的那天。
比皇宫更危险的地方,其实是东宫。
不管是皇宫还是东宫,宫里面的女人,哪个是好相与的。
若不是怕天子忌惮,她大约早就死了几十次。
她却一丁点儿都没觉察,只是垂头丧气:“这下李承鄞一定不许我来找你玩了。”
太子素来不喜她,说了好几次,叫我不要与她来往。
我很大方地说:“我不告诉殿下。”
左右我身边有太子的人,我不说,他自然也会知道。
她说:“这么大个水泡,待会儿李承鄞回来一定会看到的。”
太子素来日常和我一同起居,她的话里却没丝毫怨恨,好像那并不是她的夫婿一般。
我说:“不要紧。”
随手从妆台上拿了枚花钿,放在唇前呵开呵胶,就将那花钿贴在胸前,正好挡住那水泡。
我笑着说:“你看,可看不出来了。”
太子妃惴惴不安地走了,这么一折腾,到底也没有学会吃螃蟹。
向晚时分,宫娥们出去掌灯,我独自在室内梳妆,转脸忽然见到窗台上放着一只盒子。
我四顾无人,不知道怎么突然多出这样一个东西。拿起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盒药膏,还有一封帛书。字迹写得歪歪扭扭,如蒙童初学,简直不忍睹。
“这是我从外面弄来的,是最好的烫伤药。我叫阿渡送来给你试试,看有没有用。”落款是“小枫”。
这是太子妃的闺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这么奇怪的名字,据说她学会的第一句中原话就是自己的名字“小枫”,好像从前有人教过她一般。
我哪会用她送来的药,随手就放在妆奁下的盒子里了。
我被烫到的事,果然还是被太子知道了,虽贴了花钿,下午我与太子妃吃蟹时屏退了众人,但这东宫里,事无大小,如何瞒得住太子,我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烫到的,他笑了一声,说道:“你还真维护那个西凉女人。”
我赌气道,她再不好,也是堂堂正正的太子妃,您应该亲近的妻子,总不比某些贱婢,就知道狐媚惑主。
太子知道我说的是绪娘,那是他的心病,我一拿来说嘴,他顿时哑口不言。
我知道太子对绪娘是有点不同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看上了她。
明明那个绪娘长得也不出众,人也畏畏缩缩,太子从来洁身自好,素来没有拈花惹草的禀性,这也是我从来最自矜的地方,虽有太子妃,但他待我,总是一心一意的。
殊不知竟突然有个绪娘,不知为何他偏偏宠幸她,他看她的眼神,总会有点不同,仿佛怅然若失,又仿佛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我知道他或许并不喜欢她,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被她吸引。有一次,我看到他不自觉注目绪娘的背影,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缱绻与向往,像看着一个失去很久的珍宝一般。
我受不了这种气,虽不与他吵闹,但每每提到绪娘,自没有什么好声气。
我知道自己该大方一点儿,既然将来要做皇后,那需得有容下三宫六院的气度。
我待太子妃,从来也都很大度。
可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也不知为什么。
大约是因为,我知道他从来不会那样看我。
这个念头似毒蛇一般,时时咬噬着我。
有时候我觉得像太子妃那般过活也甚好,她一点烦恼都没有,成天在自得其乐。谁对她不好她都浑不在意,太子如何待她她更不在意,就是有时候想家想得哭。
她家太远了,而且没有太子妃归宁的道理。她这辈子哪怕到死,也回不去西凉。
想想她也怪可怜的。
我万万没想到绪娘会遇喜,毕竟李承鄞对我曾信誓旦旦,绝无二心。
可是一转眼,他就将他的誓言抛之脑后。
我气得发了狠,将李承鄞拒之门外。
李承鄞十分狼狈,我狠狠心决意给他一个教训。
果然绪娘被送入皇宫养胎,有皇后在,我知道这个孩子是绝生不下的。
我渐渐心平气和,男人就像一匹烈马,你不能用匕首去对付它,还是巧妙地给他套上辔头,这样才能信马由缰。
绪娘小产之事被皇后利用,我被废为庶人,幽禁在东宫。
李承鄞纵然在皇后面前一力回护我,却无法来看我。
我一点也不惊慌,因为我知道自己很快会回来。
果然,因为太子遇刺受伤,皇后的密谋很快暴露,天子甚至开始追查十几年前淑妃的死因。
皇后最终被废黜,朝野格局为之一变。我知道太子等这一天,其实已经等得很久了。
但我很小心地遮掩心中的喜悦。
隐忍不发,谋定而动,这才是太子应该有的样子。
只是事情起了微妙的变化,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忽然对太子妃态度就变了。
有一次我从廊下过,正好看到他们两个说话,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太子妃不高兴地用两只手护着头,一溜烟就跑掉了。
我远远看着太子的笑容,他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好像刚才做了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其实,他只是拍了拍她的头而已。
太子妃身边有我布下的眼线,原本我觉得派不上什么用场,可不知为何,现在又觉得杯弓蛇影,忍不住命这眼线小意行事,多多刺探太子妃的动向。
太子妃虽是个半大孩子,然而我觉得她比起绪娘来,更为可怕。
因为她仍旧一点儿也不待见太子,反倒是太子,不知不觉总是找各种借口往她那儿去。
我还算沉得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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