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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走出机场刚刚打开手机,忽然接到江西的电话,语气焦虑而惊慌:“佳期,你在哪里?哥哥突然昏迷,我们现在在医院里。”

  她忽然心悸,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与恐慌。

  问清了医院的地址,立时赶过去。

  幸好并非是高峰时段,道路并不拥堵,佳期赶到医院,江西出来接她,眼睛红红的已经哭过,说:“医生说情况很不好,妈妈已经赶过来了。”

  佳期觉得恐惧到了极点。

  她一直跑到病房去,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侧无数病房的门,她拼命往前跑,江西在后头追着她:“在ICU。”

  阮正东在ICU里,只能隔着大玻璃窗,看到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

  “昨天你没回来,哥哥一整天都没有说话。今天早上起来,他说不太舒服。他从来都不说不舒服的,他从来再疼都是忍着的。我去打电话叫医生,结果电话还没打通,他就已经倒下去了。”

  佳期痛悔交加。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犹豫了那么一天,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是因为她懦弱,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腿发软,扶在墙上,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站稳。

  张秘书走过来,轻轻跟江西说了几句话。江西转过脸来对她说:“妈妈要见你。”

  佳期心如刀割,因为前所未有恐惧和惊惶,人反倒有点发木,麻木的跟着人走,一直走到一间会客室去。

  她视线模糊,看到沙发上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低头无语。

  阮正东的母亲嗓音略有些沙哑,神色疲倦而憔悴,这一刻,她也只是个平凡的母亲。

  她说:“我向东子的父亲提过你,说你对东子很好。”稍停了停,她说:“那天东子给他父亲打电话,他父亲没有同意你们的关系。主要是考虑东子病着,而你还年轻,只怕耽搁了你。”

  她终于落泪,说:“不是。”

  哽咽着,说:“是我不好,我没能及时回来,让他担心。”

  再多的话都是苍白无力,她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眼下这个样子,你能回来,我就很高兴了。”

  她默默垂泪,阮夫人洞若观火,显然对一切都了然于胸。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而且善良。有你在,我放心。”她轻轻的在佳期手上拍了拍:“医生说他会醒过来的,希望你能让他安心。”

  阮正东是晚上醒来的,在他自己的坚持下,转出了ICU,住进了特别病区。

  他的脸色并不好,因为用了镇痛剂,精神尚可,看到她还是吃力的笑了,说话的声音仿佛有一点哑:

  “你回来了?”

  他说的很慢,几乎每说一个字,就要停顿一下。

  只不过几日不见,他就似乎瘦得脱了形,躺在那里,越发显得瘦。

  她伸手握着他的手,因为一直吊着点滴,他的手很冷,她用两只手捧着,用自己掌心的体温暖着。

  他说:“你别担心,我就是晕了一下子。”他说话很慢,也许是因为疼,可是还是笑着:“比上次还丢人,上次是在浴室里滑倒的,这回就在客厅里,被地毯绊的。”

  阮夫人说:“你就是不听话,如果肯乖乖住院,哪会有这么多事,现在不住也得住了。”

  “妈,我好着呢。”他慢慢说:“不信我爬起来,跑三圈给你看?”

  阮夫人嗔怪:“还贫嘴。”

  “您怎么来了?”他停了一下又问:“没惊动我爸吧?如果惊动了老爷子,我罪过可就大了。”

  “你病成这样,妈妈能不来吗?西子在电话里急得直哭,幸好我这两天在江苏考察,所以能这么快过来。你爸还不知道呢,你呀,尽让我们操心。”

  阮正东似乎很疲倦,跟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就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佳期不敢动,还是江西走过来,轻轻将阮正东的手,从她手中抽出来放下。

  她却一直不敢动,也不敢多说话,只怕自己会哭。

  过了许久抬起头来,才发现江西望着自己,那眼底分明有泪光。

  而她连哭都不敢。

  她只怕他突然就离开,在她刚刚明白,在她刚刚觉得,一切都还可以再开始,他却就这样,决定离开自己。

  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她一直不敢动。

  只怕惊醒了他,可是却更害怕一种无以言喻的恐惧。

  她不能动弹,像是小小的蚁,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蜷缩成最小的一团,只是希望,能有一线光。

  可是光明却永远不能笼罩她了。

  她觉得害怕极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一直怕得发抖。

  阮夫人还要赶回南京去,因为行程安排,第二天有外事活动。

  江西和佳期送她离开医院。

  临上车前,她握了一下佳期的手,语气感伤而郑重:“佳期,谢谢你。”

  佳期心中一恸,几乎失态:“阿姨。”

  她握着佳期的手,过了很久一直握着,最后才轻轻拍了拍,上车离去。

  江西神色也十分憔悴,佳期劝她回家去休息,她却说:“我饿了,你也还没吃饭吧,你能不能陪我去吃点东西。”

  江西其实同她哥哥很像,她是想让她去吃点东西,却会用这种婉转迂回的说法。

  江西向来同阮正东一样挑剔吃喝,尤其嗜美食,向来不委屈自己。今天却似乎并不在意,随便顺着马路找了家最近的餐厅,就坐下来点菜。

  佳期一直怕她会说什么,自己会无言以对,谁知她什么话都没有讲,只是默默吃饭。

  江西吃了很多,她一直吃,默默无言,反倒是佳期几乎没有吃下什么。

  最后,江西才说:“好饱。”

  佳期说:“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说过,吃饱了就会比较不难过。”

  江西叹了口气:“你那朋友说的不对,如果真的难过,即使吃的再饱,也不会觉得好过。”

  佳期说:“是啊,可是能吃饱我还是尽量吃饱,因为如果饿着,我会更难过。我爸爸教过我,即使再苦再难,也要努力对自己好。”

  江西说:“可是你都几乎没吃。”

  她说:“我已经努力了,只是吃不下去。”

  江西凝视着她:“其实我昨天真的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佳期说:“我答应了你哥哥,我叫他等我,我怎么会不回来?”

  江西说:“我真的很佩服你,以前我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好,现在我知道了,那就是努力。旁的人也许不会像你这样努力,你一直努力对别人好,你也一直努力的对自己好。你希望别人幸福,你也希望自己幸福,你会动摇,你会懦弱,你也当过逃兵,可是每一次你还是勇敢的回来,坚强的面对。当你觉得应该牺牲的时候,你毫不犹豫的牺牲自己,你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并且不计较会得到什么。面对困苦你也会哭,但更多的时候你隐忍痛苦。正因为这样,他们喜欢你,因为你活得很自然,你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女人,你有血有肉有缺点,但活生生的,让人觉得,这样才是活着。”

  佳期说:“你别这样夸我啊,我没有这么好。”

  江西说:“你就好在没有这么好。”

  她说:“哥哥真是幸运,能够有你。”

  “虽然他眼下情况不是特别好,可是我相信,你们两个一定可以在一起。因为哥哥很勇敢,你也很勇敢。如果将来你们遇上任何阻力,我也会觉得放心,因为你不会放弃,你不会害怕。”

  佳期轻轻的说:“不,我害怕的,我第一次见到你妈妈都害怕的不得了。”

  她现在更觉得害怕,这害怕甚至是恐惧。

  恐惧她无法面对的事情。

  江西有点吃力的岔开话,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连我哥都不知道的,其实我偷偷的把你的照片,给我爸爸看过。”

  佳期看着她。

  她有意放轻松语气:“我选的最漂亮的一张照片,真的,就是我哥那天拍的,你跟甲骨文在草坪上玩水的那张。把你拍得多活泼可爱,漂亮动人。你别这样瞧着我啊,我也是被逼的,我哥跟老爷子在电话里吵起来,吵完了老爷子让秘书打个电话来,说,人不让他见,照片总得给他瞧瞧吧。我哥不干,我没有办法,只好偷偷传给他们了一张。”

  佳期不知说什么好,江西说:“其实我爸最疼我哥,他一直偏心眼,别瞧他表面上对我哥很严厉,其实他比我妈对我哥心软多了。他每次对我哥发脾气,都像夏天里打雷,轰轰烈烈,可是不见得就真下雨。你放心,前景是光明的,只要搞定了老爷子,我妈就不能起什么阻碍。”

  江西吃力而起劲的讲着,仿佛将来还有许多许多的问题要解决,她不能停下来,只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流泪。

  而佳期认真的倾听,不管她说什么,她都微笑,她都点头。

  将来,还有很长远的将来,她都得同他一起,只要是同他一起,她一定可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都可以,在一起。

  阮正东的情况终于逐渐稳定,只是依赖镇痛剂。他精神还算好,也能够下床活动,却一天比一天沉默。

  从前他的话很多,佳期跟他在一块儿,总要拌嘴,可是现在佳期费尽心机的逗他,他也顶多只是微笑,摸摸她的头发。

  她觉得沮丧,因为这待遇和甲骨文差不多。

  甲骨文撒娇时,他就只是拍拍它的头。

  除夕的上午,医院方面终于松口答应,放阮正东出院一天,让他们回家过年。

  家里很热闹,江西几天前就找了一帮朋友来,把偌大的房子布置起来,只是布置得像过圣诞节。

  江西听到阮正东这样评价,郁闷的不得了,拉着佳期要她主持公道。

  佳期说:“看着是有点像圣诞节啊,到处都是彩灯闪啊闪,虽然贴了福字,可是又挂了红果。”

  喜气洋洋,虽然俗不可耐,其实佳期就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气氛,可是嘴上偏不承认。

  江西说:“哼,你现在就向着我哥,你重色轻友,你蔑视你未来的小姑子。”

  李阿姨等人都放假回家了。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了他们三个人,可是还是很热闹。江西出主意,按北方的习惯包团圆饺子,三个人在厨房里,边看电视边如临大敌,卷起袖子摆出大干一场的局面。江西事先准备了大袋面粉,无数肉馅,还有各种调料。

  佳期负责擀面皮和拌馅,阮正东和江西负责包饺子。

  他们两个人都包得很慢,但阮正东包饺子像模像样,比江西包的好很多。为此他十分得意:“我们当年在部队里,过年都得包饺子,全体官兵一块儿包。到了除夕夜,军委首长下基层来看望大家,看了我包的饺子,都连连夸不错不错。”

  江西不服气,嘀咕:“他们几乎都是看着你长大的,能不夸你吗?你别看我包的这些不好看,我包的这些馅大,好吃。”

  阮正东笑:“你那个一煮就散了,不信你问佳期。”

  江西说:“不用问她,她反正向着你,你反正欺负我,人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倒好,连妹妹都打算忘掉。”

  阮正东只是笑。佳期特意包了一个糖馅的,说看待会儿谁吃到,来年的运气一定甜蜜。

  电视里正放新闻联播,照例播放全国人民喜迎新春,各省各市欢度除夕,焦点访谈也只是报导春晚的准备工作。

  阮正东说:“你们台怎么就数十年如一日,一点惊喜都没有。”

  江西说:“稳定压倒一切,我们台长说了,这种举国同庆的时刻,不要惊,只要喜就够了。”

  饺子煮熟了一人一碗,江西包的那些果然全散了,可是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连阮正东都忍不住吃了好几个。

  他最近几乎已经吃不下什么。

  阮正东忽然“呀”了一声,佳期忙问:“怎么了?烫着了?”

  他只是笑。

  原来他吃到糖馅的甜饺子,江西喜孜孜,说:“哥,明年你一定会跟佳期结婚,有糖吃啊。”偷偷就在佳期手腕上捏了一把,佳期对她笑,知道她已经知道自己曾经在饺子上做过暗记。

  江西凑到她耳边说:“你跟我哥一样,就只会偏心眼儿。我明天非得找我哥要个大红包不可,你也得给一封大的给我。”

  佳期只是微笑。

  守岁,本来应该一直守到十二点钟倒数。

  佳期怕阮正东身体吃不消,于是到了十点左右就劝他去睡觉。他不肯干:“你们都玩,叫我睡觉?”见江西没注意,悄声对佳期说:“除非你陪我去。”

  佳期说:“好。”

  倒叫他一怔,江西只是笑:“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看到。”

  佳期陪阮正东上楼,她回卧室换了睡衣回来,他却已经把卧室门关了。

  她敲门:“小白兔乖乖,把门儿开开,我不是大灰狼,我不会吃了你的。”

  他在房间里哈哈笑,把门打开让她进去。

  他的床很大,西班牙似的旧式大床,四面都有雕花立柱,已经颇有岁月。佳期觉得这床太软,躺着有点发晕。两个人在床上躺着,看电视,她回身抱着他,将头伏在他的胸口,他低下头亲吻她,但只是亲吻,却没有别的意思。

  春节晚会的节目跟往年一样无聊。

  载歌载舞,相声无趣,小品生硬,独唱难听。

  佳期开玩笑:“广电总局的局长你认识吗?给他打个电话反映反映啊,真的是不好看。他要听取一下群众的呼声啊。”

  他一本正经的想了想:“嗯,我好像认得,可我忘了他的电话。”

  她笑得将脸藏到他怀里去。

  他讲小时候的一些事给她听。

  “原来姥爷还在的时候,不管多忙,到了春节家里人都会赶回来,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大人孩子有二十多人,热闹着呢。姥爷去世,家里人就再也没聚过了。后来我爸工作越来越忙,每年过春节,他和我妈反倒要出去过年,家里只有我和西子。”

  “今年虽然只有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可是我很高兴,真的,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这才像是家的样子。”

  她说:“那咱们明年还这样过,最好咱们明年已经结婚了,这样可以陪你爸爸妈妈一块儿过春节。”

  他不满意:“求婚这种事,你怎么可以抢先?这个得我来求的呀。”

  她笑:“你一直都不肯,我只好先开口了。”

  他笑了一会儿,却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他忽然问:“佳期,你爱我吗?”

  不等她回答,他说:“其实,你还爱着和平吧。这样也好,真的,虽然你跟我说,要我给时间,让你爱上我。可是我现在觉得真庆幸,你还没爱上我。这样我万一哪天不在这里了,你并不会太伤心。”

  她不敢动弹,更不敢开口说话,只怕自己稍稍一动,满满的热泪,就会全部溢出来。

  他说:“还好,你还没来得及爱上我。”

  他的嘴唇吻在她的额头上,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那样,让他抱着自己,久久的,亲吻着。

  最后,他一直没有动,佳期手臂发了麻,慢慢的抽出来,才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她凝视着他的脸,他近来瘦了许多,睡着像孩子,额发凌乱,因为暖和,苍白的脸颊上有了一点血色,看着更令她难过。

  过了一会儿,她也睡着了。

  半夜里她突然惊醒,却不敢动。

  他没有开灯,朦胧的黑暗里可以看见,他疼得身子发颤,蜷伏着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镇痛剂,连呼吸都因疼痛而颤抖,却小心翼翼,只怕惊醒了她。

  她在黑暗里静静躺着。

  他最后终于摸到了药片,就那样吞下去。

  她不敢动,一直那样静静躺着。就那样听着他轻而浅的呼吸,他因剧烈的疼痛而隐忍的吸气,药效渐渐发挥作用,他在极度的疲惫中慢慢睡着了,而她闭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她连眼泪都不可以流。

  一直等到阮正东醒来,两人的睡姿很亲密,像两个小孩子,她枕在他的手臂上,窝在他怀里。

  他注视她,微笑:“唉,昨天晚上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以后要对我负责啊。”

  她故意顺着他说八点档台词:“我喝醉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过我会负责任的。”

  他抱着她,而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砰咚,砰咚……贴得太近仿佛是一种震动,让她觉得既安心,又仿佛不安。

  “佳期。”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来,嗡嗡的。

  “嗯?”

  她贴在他怀里,很温暖,很安静,而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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