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竹说补血气,是因为她的月事又不对了,而且持续了好久。到白江后玉竹便给她找过太医,太医把过脉,听了情况后与上次大夫说的一样的话,说可能是舟车劳顿所至,可现在离那个时候,又过了半个月了。算起来,从赤阳到现在,已将近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
手微微一抖,没有去端汤碗,好久才收了回来。
“玉竹,想办法……”她气息紊乱着,不由扶了桥上栏杆道:“想办法,给我从外面找个大夫来。”
玉竹手中的托盘一颤,将托盘从头顶放了下来看向她,两个面色皆是苍白。那天晚上的事,玉竹一直都不知道,可前前后后,她也是能猜到一些的,就算猜不到,也知道那几天宣华与钟楚走得极近。虽然舟车劳顿,可两个月的时间的确有些不对劲,她却不敢问,如今……
“是,奴婢马上去办。”玉竹回答。
晚上,一只大箱子抬进宣华所住院中,房门关上后,玉竹开箱,里面是个被蒙了双眼的老大夫。玉竹将大夫牵引至床边,大夫坐在床边凳子上,执起从床帐内伸出的手腕。
少顷,大夫说道:“喜脉,有孕至少月半。”
刘府的夜,比公主府还安静,所有人都怕打扰了皇上。
从一更到二更,宣华都临窗站着,看着外面的星空一动不动。至远处街道传来三更鼓响时她才开口道:“玉竹,你为什么进了宫?”
玉竹一直站在她身后,听到这话,回道:“朝廷甄选到奴婢家中,奴婢父亲就将奴婢送进宫了。”
宣华又问:“你家中无后台,送进宫也是做宫女,你父亲怎会愿意?”
“所以,父亲才没有送家中妻妾所出的子女,奴婢……是父亲在外偷生的。”
“那你母亲呢?”
“母亲无奈,束手无策,在奴婢进宫一年后就郁郁而终。”
宣华微微仰头,苦苦一笑,问道:“你说,若是母皇知道我有了孩子,会怎么办?”
玉竹大惊,急忙说道:“公主,此事万不能让皇上知道!”
“为何?”
玉竹说道:“公主才因卫公子之事被贬赤阳,如今连京城都没回就又出这样的事,皇上定会发怒,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这孩子是她手下人的……是她派来我身边的……”
久久,玉竹才说道:“公主无凭无据。”
宣华倏地转过身来盯向她。
玉竹深深低着头,跪下了身去,“公主,圣心难测,如今公主出不得任何差错。”
宣华眼中涌出泪水,却在同一刻说道:“明天,去抓药来吧。”
“……是。”
深沉宁静的夜,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她曾以为在她做母亲后,这样的夜她会坐在孩子的小床边轻轻唱着小曲。
曾想,她若有孩子,一定将所有的爱都给她。
曾想,她若做母亲,一定要做个温柔慈爱的母亲。
可是,她连自己的生命都保不住。
第二天早上,宣华在园中不慎扭伤了脚,太医说最好让脚休息两三日。玉竹说起上次太医开了些补血益气的药,是不是可以煎了喝,太医回答并无影响。
下午,玉竹以公主气血虚为名端了满满一碗药到房中。
白瓷金边的碗,缕缕热气往上冒着,带着浓浓的药味。热气底下,是黑如墨汁的液体,如不见底的深渊。
玉竹说道:“公主,大夫说喝下去后会很痛,公主你……”
“无事。”她回,缓缓抬手去接碗。
玉竹有些迟疑,又说道:“大夫还说,可能会出意外,也可能会伤身,这种药……都是如此。”
沉默着,宣华伸手,端起了那药。
曾经,有个女人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却因为恨那孩子的父亲而从不肯正眼看那孩子一眼。
她觉得那女人冷血,无情。
后来,她自己她无情。
再后来,她发现她比那女人更无情,会在自己的孩子连世都没出时就将她化作一滩血水,比那个削肉剔骨的女人还狠。可是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偷生的野种,不能让她一出身就带着羞耻的身份,更何况,生死难测。
一个随时会被执起的棋子,如何能护卫其他棋子?身在执棋人面前,任何人都只能是棋子。
她端碗,仰头,将药一口不剩地倒入口中。
玉竹接了碗,声音有些哽咽:“公主……要不,你先躺一躺?”
“嗯。”她点头,走到床边脱了鞋躺下,玉竹小心给她盖上被子,问道:“公主,怎么样了?”
“无事。”她侧身躺在床上,轻身回道:“你先出去吧。”
玉竹看她一眼,点点头,“奴婢先出去了,公主有事就叫奴婢。”
玉竹的脚步声出了房门后,房中便一片寂静,只有东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歌舞声,清脆的小调,倒和京城宫中传唱的曲调差不多。
她告诉过自己,不再流泪,可此时躺在床上,泪水却再次一道一道地往枕上淌。
母亲,她还有个名字叫皇上,她不高兴时,可能会将自己的血肉也剔得干干净净。
父亲,他没有让她看过他的脸,没有告诉过她他的名字,他有着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女儿,从不知有个人午夜时总爱把他梦起。
钟楚……她曾想执手一生的人,她以为他是唯一属于自己的……原来,只是一场骗局,钟离陌与母亲一起的骗局。
孩子,她自己的孩子,她把她杀了……
很累很累,想就此长睡不起。
清扬婉转的小调仍在继续,很动听,很悦人心扉。她自草地上走过,轻风拂过她的面庞。远处有片山峦,山峦间有轻轻的薄雾,薄雾里传来稚嫩的童谣。
山儿青,山儿俏,山里有只大老虎。
大老虎,呜呜呜,娃娃要他的爹和娘。
寻着那童谣的方向,她踩着青青的小草,往薄雾里的童谣声寻去,只见青青的山坡上,有个孩子蹲在地上采野花。
她远远看着那孩子,薄雾里却看不真切。
那孩子仍然在唱:山儿青,山儿俏,山里有只大老虎。
大老虎,呜呜呜,娃娃要他的爹和娘。
踏着草地,再往前走,再往前走,那孩子的身影越来越清晰,那歌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的腹中却开始痛,一阵一阵,当她再往前走,那痛便更痛,她终于停了脚步,痛得跌到地上去,远去的山坡空空的不见一个人影,长满着绿色的草,长满着各种颜色的小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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