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华随着紫菀走到中间，在院中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碧绿草地上跪下，“儿臣见过母皇。”
女皇转过身来，她后面的两名银面卫立刻一左一右退开。
“起来吧。”那样清淡却威严的声音，此刻在她听来竟忍不住要发抖。
她却没有起来。
“母皇，这是您下令的么？您要做什么？何鑫在哪里，何鑫在哪里？”抬起头，宣华朝女皇问道。她不曾这样对母皇说过话，不曾这样胆大包天地逼问母皇过，可如今，她却什么也不再记得。
女皇没有生气，只是瞟她一眼，淡淡开口，“何鑫？是这何府的主人么？在这里。”
宣华立刻起身掀开身前的银面卫冲上前朝女皇指示的方向看去，却见就离女皇三步远的地方堆着一具白骨，一具带着血腥味，上面关节处还沾着些许红色鲜肉的白骨，那白骨四周全是肉块、肉末，血滩、血滴，还有……衣服的碎片。
传说，银面卫的刀法，世间无人能敌。快，准，狠，刀落之下，甚至能在割下人头颅后在后颈处留最后一层皮。
可是从没有听说，银面卫还有将人剔成白骨的本事，从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亲眼见到。
红色的血，红色的肉，白色的人骨……这人生前，叫何鑫，再之前，叫贺飞扬。文采飞扬，曾为他的女儿雕过一只木兔。
这在银面卫围着的圈子内，何府上的丫环仆人被追杀着，园中早已躺满了尸体，有的尚还完整，有的只剩了一部分，无头尸与滚动的头相隔数丈。
远处的何青仪被两名银面卫押着，头发凌乱，泪流满面，看着她面前的白骨哭得厮声竭力，一会又看向园中被杀的一个个从小就认识的仆人，更加肝肠寸断，几乎要昏过去。
宣华走到那白骨面前，缓缓蹲下，良久，突然疯狂地大叫了一声，倏地转过头来，“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他叫贺飞扬，他是我亲生父亲，是你丈夫，曾经是你的丈夫，为什么！”
女皇不曾看她，只是看着手下之人屠园的场景，面目冷若冰霜。
宣华眼中的泪水终于汹涌澎湃，比哪一次都来得急，朝着自己向来陌生的母亲大吼：“你来就是为了杀他对不对？你派我来就是为了引他出来对不对？为什么？他到底犯了什么样的错误能让你这样，你是皇上还是魔鬼？我们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她突然站起身来冲向女皇，却在距她一步之遥时被一只手挡住了去路。
那是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虽戴着手套，却仍能看出里面手指的纤细，手腕处，是他红色的窄袖，上面绘着流云图案，缀着金线，细致、华丽。她沿着那戴了黑色手套的手、织着金线的袖口、红色袖子看上去，便看到一张戴着银色雕羽面具的脸。
那面具，制作得繁复而精细，遮了他鼻子之上的部分，只留了一副下巴一双眼，那下巴线条柔美优雅，显示出此人不凡的面孔，也重重击向她的心，与她记忆中的线条相重合。
有个人，也有一副这样的下巴。
有个人，曾用这样的下巴抵着她头顶的发，她曾仰起头，吻向他下巴。
那一双唇，如染朱丹，那一双眼，冷若寒潭，见不着情，见不着底。
她看向他的颈，只见那白皙的颈侧处，还有淡淡的印迹，似是受过什么伤还未完全恢复。
他臂膀倏动，两指击在她颈下，让她一阵生疼，然后无力地瘫坐在地。
血腥味依然那样浓，哀叫声渐渐稀少，夏末时节，草地里微微透着点凉气。她呆滞地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陛下，无一活口。”园中，有人收了刀禀报。
“烧了。”两个字，女皇转身出院。
大片的银面卫随之离去，离去，竟能不闻脚步声。
她不曾看一眼他们的背影，依然坐在地上。
扶她的是自己带来的护卫，出何府院门时，四周的血腥味被煤油味盖了大半，在她出院门时，有火把扔入院中，顿时火光四起。
何府旁边的屋舍门窗依然紧闭，一点声音也没有。
熊熊烈火中，她回头看一眼，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午后阳光正灿烂。玉竹告诉她，赤阳卢刺史求见。她看着窗外的阳光，看着窗外透进的樟树叶子的翠绿，无力道：“不见。”
玉竹说道：“他说是急事，甚至几次让奴婢来叫醒公主。”不叫醒，只是因为她已料到，刺史要说的事只怕公主早就知道了。
赤阳富户何府满门被一夜屠尽的事才半天时间便在城中传得沸沸洋洋，一时似乎连天上太阳都带了血色，百姓个个面如土色。而昨晚，公主带着四名护卫出去，半夜回来时，公主已昏倒，四名护卫对所见之事只字不提。
宣华任玉竹替她梳妆好才出去见了刺史，一见她，卢刺史便大惊失色道：“公主，赤阳出大事了，下官恐怕是要性命不保了，公主，这可怎么办，可怎么办？”
宣华不说话，卢刺史便又说道：“公主，宵香院老板，何鑫一家三十多口人被满门屠尽，一夜之间竟成了灰烬啊！”
“查得到便查，查不到就算了吧。本公主累了，想休息了。”宣华说完，起身离去。
卢刺史愣在原地，沉思良久，直至丫环来提醒才回过神来，对丫环说望公主好好保重贵体。
何府大案开始重点追查，线索便是前不久卖身宵香院的楚终失踪了；何府全家连同仆人却少了一具尸体；何府遭屠之夜邻里听见了哭喊声，哀嚎声，却没怎么听到凶手的声音，无一人敢开门。
所有的线索都无从查起。
卢刺史查得严谨有秩，不紧不慢，得知无进展后便上报禀明实情。自称不配做一方刺史，请求罢官。京中未有处置下来，宣华就收到了牒文，说是免去她赤阳监察使一职，即日起程至白江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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