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小时,迪克沉湎于父亲去世引起的遐想之中。家乡,还有看上去令人忧伤的纽约港,但那美丽的海岸也让人感到亲近。但他一上岸,这种感情却消失了,以后无论在街上,旅馆里或是在先去布法罗的火车及后来在载着他父亲的遗体南下弗吉尼亚的火车上都没有产生这种感觉。只有当地方小火车晃晃悠悠地驶人长着低矮树木、黏土质的威斯特摩县境内,他再次产生了那种同周围环境吻合的情感。在车站,他看见了他熟悉的那颗星星,那轮在切萨皮克湾①上空洒着清辉的寒月;他听见平板马车滚动时轮子嘎嘎的刺耳声,听见操着乡音的嘈杂的说话声,听见那些有着温和的印第安名字的古老的河流的缓缓的流水声——
①美国一地名。
第二天在教堂墓地,他父亲被安放在一百个戴弗、一百个多尔茜一百个亨特中间。人们特意给迪克留了位置,所有的亲友簇拥在他的身边。鲜花撒放在松散的褐色泥土上。迪克在这儿不再有什么牵挂了,他不相信他还会再回来。他跪在坚硬的土地上。这些死者他是多么熟悉,熟悉他们饱经风霜、闪烁着蓝色眼睛的脸庞,熟悉他们瘦削而有力的身躯,熟悉他们的灵魂,这灵魂是十七世纪有着茂密森林的新土地孕育出来的。
“别了,我的父亲——别了,我所有的先人。”
站在有着长长的顶篷的轮船码头上,人就犹如置身于一个四处漂泊的国度。灰蒙蒙的黄色天空充满了轰轰的声响:卡车的隆隆声,推行李箱的嘎嘎声,还有起重机刺耳的轧轧声。大海上飘来一阵阵带咸味的水汽。人们匆匆而行,即使有的是时间;过去,就像大陆一样留在了身后,未来是船一侧的闪亮的海口,而灰暗混乱的码头长廊则是让人困惑的现在。
踏上登船的跳板,人们对世界的看法起了变化,天地缩小了。人成了比安道尔①还要狭小的共同体的一个公民,对事物也不再胸有成竹了。坐在事务长桌旁的人和船舱一样模样古怪,旅行者和他们的朋友眼里露出倡做的神色。随后是尖锐凄厉的汽笛声,一阵异常的悸动,接着轮船和人的思想拔锚起航。码头上的一张张面孔慢慢朝后退去,此时轮船就像是从码头和人群中意外地撕下来的一块。人的面孔远去了,呼喊声也听不到了,码头成了水面上模糊不清的一个黑点。港口似乎在急速向大海驶去——
①欧洲西南部的一个幅员十分狭小的国家。
被报纸说成是最尊贵的乘客的艾伯特-麦基斯克也在船上。麦基斯克成了时髦人物。他的小说是对他那个时代优秀作家的创作的模仿,这种行为并未使他的名声受损。此外,他有这样一种才能,能够对借用之物进行软化和降格处理,这样许多读者能够轻轻松松津津有味地读他的作品。成功于他既是抬举又是贬低。他倒不是一个自负的傻瓜——他意识到,他比许多禀赋优越的人具有更多的随机应变的能力。他决心享受他赚得的成功。“我还一事无成,”他会说,“我不认为我有真正的才华,但是,要是我坚持不懈,也许能写出一部杰作来。”从更轻薄的跳板上可做出漂亮的跳水动作,而过去遭到的无数的冷淡弃之脑后了。确实,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他的成功取决于他与汤米-巴尔邦的决斗。那次决斗虽然在他的记忆中淡忘了,但他由此造就了一种新的自尊。
启程后的第二天,他发现了迪克-戴弗,他凝神看了一会,便上前友好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随后坐下来。迪克放下手中的读物,过了几分钟,他便意识到了麦基斯克所产生的变化,意识到他身上那种令人气恼的自卑感不见了,并很乐意同他交谈。在比谈论歌德更为宽泛的话题上,麦基斯克可说“见多识广”,听他漫无边际地信口乱扯,并将形形色色的观点混杂起来,当作他自己的见解,真是十分有趣。他们成了朋友,他同麦基斯克一起吃了几顿饭。麦基斯克夫妇曾被邀请同船长同坐一桌,然而他们带着一种还不够老练的势利的姿态告诉迪克,他们“受不了那帮家伙”。
瓦奥莱特经由著名的女式时装店的老板娘精心打扮,倒也显得十分气派。她对有教养的女孩十几岁时的一些小发现着了迷。她本来可以在博伊西①跟她母亲学,但她却悲惨地降生于爱达荷的一家小电影院里,没有时间来陪伴她的母亲。如今她“找到了位置”——同另外的几百万人在一起——她感到快乐,虽然在她过分天真的时候,她丈夫仍要出面制止她——
①美国爱达荷州首府。
麦基斯克夫妇在直布罗陀①下了船。次日晚上,迪克在那不勒斯②由旅馆去车站的路上,让迷路和疲惫不堪的一家人(两个女孩和她们的妈妈)搭乘自己的汽车。他曾在船上见过她们。出于帮助他人、让人钦佩的强烈愿望,他带她们游览了几处娱乐场所,临时给她们买了酒,欣喜地看到她们开始振作起来,恢复了那种自负的神态。他装作把她们当作这个或那个名门世家,接近她们自有他自己的安排,又似乎是喝得太多而异想天开,而那母女三人则一直把他的出现当作天大的幸事。天黑时,他离开了她们,火车晃晃荡荡、呼哧呼哧地行驶在卡西诺③和弗罗西诺内④一线。最后在罗马车站,他们做了别致的美国式告别。迪克来到奎里纳尔旅馆时已觉得精疲力竭了——
①欧洲伊比利亚半岛南岸港市。
②意大利南部港市。
③意大利地名。
④意大利地名。
在服务台前,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仿佛是酒仍在起作用,仍在烧着他的脾胃,一股暖流直冲脑门。他看见了他熟识的一个人,一个他愿意横渡地中海去看望的人。
萝丝玛丽也看见了他,还未完全认出他便先向他打了个招呼。她不无惊讶地再看了一眼,便丢下同她在一起的一个姑娘,急匆匆地走过来。迪克站直身子,屏住呼吸,转身朝着她。她穿过门厅,就像是一头刚服过黑籽油、连四蹄也擦亮的小马驹。迪克这才惊醒过来,但一切来得太快,他一时手足无措,只好尽可能掩饰起自己的疲惫之态。面对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显露出来的自信,他勉强做了不那么真诚的手势,意思是说,“在世界上所有的人当中——你会在这儿露面的。”
她戴着手套的手按在服务台上他的手上,“迪克——我们在拍《辉煌的罗马》——至少我们认为是这样,我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
他瞪大眼睛朝她看,想要使她有点不好意思,这样便可不怎么注意他未曾刮过的脸,以及他的皱巴巴软塌塌的衣领。幸好她风风火火的,顾不上这些。
“我们得早点动身,因为十一点就起雾了——两点钟给我打电话。”
到房间里迪克才镇定下来。他让服务员中午打电话叫醒他,便剥掉衣服,一头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电话打来时他仍在睡,直到两点钟才醒来,起床后觉得精神焕发。他打开行李袋,将上衣和要洗的衣服送了出去。他刮了脸,在热乎乎的浴缸里泡了半个小时,随后用餐。太阳照进国民大街,他让阳光透过缀有老式钢环丁当作响的门帘。在等候熨烫的衣服送来时,他从《晚邮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辛克莱-刘易斯①发表了长篇小说《大街》,小说描写井分析了美国某个小城市的社会生活。”此后,他就试着考虑起萝丝玛丽来——
①刘易斯(188——1951),美国第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大街》、《巴比特》等。
起先,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年轻而有魅力,但托普西也年轻,也有较力。他猜想她有过情人,在过去的四年中闹过恋爱。哎,人从来就弄不明白自己在别人的生活中到底占有多大的空间,然而,在这困惑之中萌发出他的爱恋之情——最佳的感情触发点恰恰是当一个人遇到了阻碍,而仍要维持一种关系的时候。往事悄悄浮现出来。他要抓住她珍贵的外壳里的富有深意的献身精神,直到他能占为己有,直到他能完全控制。他尽力在自。身上找出可能吸引她的因素——比起四年前要少了许多。透过一片青春的迷雾,十八岁也许可以张望一下三十四岁,而二十二岁则能清晰地看透三十八岁。而且,上次相遇时,迪克尚处在情感的高峰,而打那以后,他的热忱就衰退了。
当服务员将洗烫过的衣服送来后,他穿上件白衬衫,系上领圈,打了条缀有一颗珍珠的黑领带,在这颗珍珠的下边约一英寸处挂着另一颗同样大小的珍珠,他系眼镜用的细绳正好从这颗珍珠中穿过。睡过一觉后,他的脸上又现出往年夏天在里维埃拉时有的红润的棕色,为了使自己更有活力,他手撑在椅子上倒立直到他的钢笔和硬币掉下来。三点钟,他打电话给萝丝玛丽,她让他上楼去。做了那套杂技动作,他一时有些头晕,便在酒吧间停下来,喝了一杯杜松子酒补剂。
“嗨,戴弗医生!”
只因为萝丝玛丽在这家旅馆,迪克才能一下子就认出这是科利斯-克莱。他仍是那张自信的脸,那副自负的神态,那胖乎乎的下巴。
“你知道萝丝玛丽住在这儿吗?”科利斯问。
“我碰到过她。”
“我原在佛罗伦萨,听说她在这儿,所以我上星期就过来了。你根本看不透这个‘妈妈的小妞’,”他补充道,“我是说,她是被呵护着长大的,而如今她却成了个老于世故的妇人,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相信我,她的腰带上可拴着一些罗马小伙子呢!真是!”
“你在佛罗伦萨读书?”
“我!当然,我在那儿学建筑,我星期天回去——我要在这儿看大赛。”
迪克好不容易才不让他把酒钱算到自己的账单上。迪克在酒吧间拿着账单,倒像是攥着一份股市报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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