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6日,星期日,下午1点30分
凡斯站起来,走向书桌。
“马克,”他用不同寻常的语气说,“现在,我们只有一种可以选择的办法,我们必须紧紧抓住这个案子的已知线索不放,而暂时不去理会那些可能会让我们分心的事情。因此,我要求你现在立即替我联络官方毒物学家。”
“你是指今天?”
“是的,”凡斯强调,“如果可以,就今天下午。”
马克按铃叫斯威克进来。
“看看能否找到阿道夫·希尔伯博士,”马克告诉斯威克,“这时候他应该在家里了。打电话到他家里试试看。”
斯威克走出去。
“希尔伯是个专家,”马克告诉凡斯,“他高超的学术水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他现在可能在家里,不过也可能不在……”
此时,电话铃响起,马克接起桌上的电话。一番简短的对话后,他挂上电话。
“你很走运,凡斯,希尔伯在家里,他住在西八十四街,他整个下午都会在。我告诉他:我们稍后会过去。”
“希望能有所帮助,”凡斯低声说,“或者会证明我们掌握的只是一个错误的线索,但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他叹了口气,然后深深地吐了一口烟,“现在,让我们振作起来,走吧……”
我们进了他的车子,先到位于西七十二街、靠近河滨大道的一家法国小餐馆。简单吃了饭之后,我们就继续坐上车直接到希尔伯博士家去。
博士身材粗胖,有一张圆圆的脸,耳朵突出,淡蓝色的眼睛射出锐利的光。他穿着一件洗旧的休闲服和一件很肥大的松垮垮的裤子。我们进去时,他正抽着一支硕大的烟斗,烟斗往下垂在他的胸前。
他亲自为我们开门,然后带我们进入一间狭窄的客厅。
凡斯立即切入主题。
“我们到这里来,博士,”他说,“是想请教几个关于毒药与其作用的问题。我们在维尼亚太太的死因上,遇到了一个严重而且显然很难解释的问题……”
“啊,我知道。”希尔伯缓缓将烟斗从嘴上取下,“德瑞莫斯今天早上给我打过电话,因此我也去验尸了。我对死者的胃做了颠茄素群组的分析,可是没有找到任何结果。明天我还要对她其他器官做进一步的化学分析。”
“我们特别想知道的是,”凡斯说,“有哪一种毒药既可造成死亡,又很难被检验出来;同时,那种毒药又是如何进入体内的。”
希尔伯博士点点头。
“也许我可以帮你忙。但毒物学是一种很复杂很艰深的科学,其中仍然有许多东西是我们一无所知的。”
他把烟斗放回嘴里,吞云吐雾了好一阵子,仿佛是在整理思绪,然后才用一种在课堂上教学的方式开始讲述。
“在生物学的层面上,假如毒药完全不溶于水,它就不会留存在体内;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它无法为血液吸收。由此推论是,一种物质愈容易溶于水,就愈容易被血液吸收,对身体的作用也愈快。”
“稀释毒药又会怎么样呢,博士?”凡斯问。
“水不仅会加速毒药的吸收,而且通常也会加强它的效果。不过,在一般的情况下,水也会降低毒药的浓度和效用。另外,假使摄取毒药时胃中有食物,毒药的吸收就会减缓,如果胃中没有食物,毒药的吸收以及作用便会更快。”
“在维尼亚的案子中,胃应该是相当空的。”凡斯插嘴。
“确实如此,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如果毒药是通过胃的话,作用会相当快。”
“我们知道毒药服下的大约时间,”凡斯说,“因此我们希望它能对科学判断提供帮助。”
希尔伯博士再度点头。
“没错,在所有这类案例中,时间都是最要紧的。不过,时间的决定可不那么简单。比如在本案中,我们并不能真正确认毒药是如何或是在何时服下的。几乎所有一般的毒药都发作得很快,但是也有例外,不过,一般而言,口服毒药的症状会在一个小时之内出现。大部分的例子里,假如胃是空的,症状会在服下后的十到十五分钟内出现。尤其是颠茄素、阿托品之类的毒药更是明显。”
“有没有哪种毒药,”凡斯发问,“口服后却在胃里不留痕迹?”
希尔伯博士像法官似地清清喉咙。
“很多毒药都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它意味着身体非常快地把胃里所有的毒药都吸收了,也就是说,毒素已扩散进血液与组织中了。不幸的是,太多毒药犯罪的案子都只送来胃部食物做检验。可仅仅靠这些是无法做出正确判断的,呢,像我刚才说的,快速吸收的毒药可能就不会在胃里留下痕迹。那也就是任何一个被怀疑因毒物而死的人,身体的其他器官也应该接受化学分析的原因。当然,假如毒药以口服以外的方式进入体内,胃里自然就不会有毒药的痕迹了。”
“你讲得很清楚!”凡斯往前靠了靠,“都是我们希望知道的事情。由于维尼亚太太在服用毒药后非常短的时间内就去世了,而且在她的胃里又没有发现毒药的影子,我想请教你,要用哪一种非口服的方式,可以把这种毒药—假设是颠茄素——弄进去呢?”
希尔伯博士沉思着望向房顶。
“可以由肠胃以外的方式进去——比如皮下注射,或者透过鼻黏膜或眼结膜给药。这样,就不会在胃里发现毒物了。”
凡斯沉思了许久,终于提出了另一个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难道就没有一种口服毒药既能导致死亡,又不会在体内任何器官留下线索吗?”
博士将目光移回,停驻在凡斯身上。
“是有某类毒药在身体吸收后,不会在血液中有化学反应;还有一些进入身体后,不会变成不可溶于水的化合物。这样的毒药将会很快被身体排出体外。假如中毒的人在服用这种毒药之后还活了一段时间,这种致命药物的所有线索可能将会整个消失。不过这种情况并没有出现在本案例中。因为她在服药后很快就出现了剧烈的中毒反应,而且据我了解,并没有排出的过程。”
“可是,”凡斯追问,“在身体上任何器官都找不到毒药的案例中,是否还可能有身体器官的变化,并可以由这些变化推断出所摄取毒药的类型呢?”
“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希尔伯博士的视线再度飘入空中,“不过,这是很靠不住的。你知道,许多疾病也可以对器官产生与中毒相似的效果。另一方面,根据我自己的观察,某些例子是确知中了某一种毒,但是器官却没有显示出任何应该发现的损害。”
凡斯沮丧地笑笑,并且摇摇头。
“我明白了,毒物学绝不是那种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的科学。但是,总应该有方法可以从一组特定的情况下通过分析得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吧。例如,即使在身体内没有找到任何毒药的线索,难道就不能从症状或是验尸报告来判定是中了哪一种毒吗?”
“那你所说的,”希尔伯博土回答,“应该是医学问题而不是毒物学的问题了。不过,许多疾病的症状与某些类型的中毒情况非常相近。举例来说,肠胃炎、霍乱、十二指肠溃疡、尿毒症等病症,和砷、锑、毛地黄、水银的中毒症状有很多相似点。伴随着破伤风、癫痫症、产后子痫以及脑膜炎的痉挛,也会由于樟脑、氰化物和马钱子碱而造成。瞳孔扩大会由于视神经萎缩或是眼球运动神经减弱而出现,也会因为颠茄类、古柯碱等的中毒而发生。鸦片、三聚乙醛、二氧化碳或是巴比妥酸盐会造成昏迷,可是大脑出血、癫痫症和脑部组织受伤也会如此。我们发现在某些组织性脑部疾病中的诣妄现象,也可能会与阿托品、古柯碱、印度大麻,还有其他多种毒药的中毒症状一致。硝化苯、苯胺与鸦片都会产生发箝,可是心脏和呼吸系统的疾病也会这样。由氰化物和一氧化碳而致的瘫痪,也可能因为脑部肿瘤或中风而发生。接着就是呼吸的问题了,鸦片会导致呼吸困难,不过尿毒症和大脑出血也会如此。而颠茄素会导致呼吸加快,就像在歇斯底里和延髓伤害中表现的一样。”
“我的天哪!”凡斯微笑了,“我们愈深入,好像离正确的答案愈远。”
博士大笑。
“毒物学不是一种玄妙的科学,”博士开心地回答,“假如在一名死者的器官内发现了一种毒药,而这个案例的病理准确地符合那种毒药所产生的症状,那么就可以认为这个人是因那种特定的毒药而致死的。”
凡斯点点头。
“是的,我明白这一点。不过,如果我理解得没错,那么,你的意思是,确实有一些毒药存在于分析的器官中,可是我们却无法通过化学分析检测出来?”
“噢,对的,有好几种有毒物质在化学上还没有找到判定的方式。而且,你绝不可以忽略这样一个事实:有些毒药在进入人体与某些化学物质接触后,会转变成平常在人体中常见的无毒物质。”
“这样就可以毒死一个人而又不留下任何痕迹?”
希尔伯博士轻轻点头。
“没错,是有可能的,例如一个人把钠弄进胃里……”
“这我明白,”凡斯打断他,“可那是因为钠的燃烧所造成的
胃穿孔这一类事情。但那并不是我关心的,我想要知道的是:是否真有一种有毒物质,能致人于死地却又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有,有这种毒药,”希尔伯博士缓缓回答,再度将烟斗从嘴上取下,“例如,有几种既会产生伤害又无法用化学方法检测出来的植物毒物,还有一些有机毒物会很快转变成体内一般可以找得到的组成要素。还有,某些容易挥发的毒药待到检验时,可能已经完全不见踪影了。”
“我特别想知道的是,”凡斯说,“某种容易取得、可以用一杯水服下、但是被害人又不会察觉到其存在的毒素。”
希尔伯博士思考这个问题许久,然后严肃地摇头。
“不,恐怕我能记得的药物和化学物质都不符合你所提出的条件。”
“不过,博士,”凡斯坚持道,“是否可能有最近发现的某种新毒药会符合我的假设条件?”
“当然,那是可能的,”希尔伯博士承认,“经常会发现新毒药的。”
凡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倘若在一杯水中含有致命剂量的阿托品和颠茄类毒素,喝水的人是否能发现呢?”
“啊,会的,那种水喝起来会有明显的苦味,”希尔伯博士懒懒地把目光转向凡斯,“你有充分证据证明里威廉家的案子是把毒药下在水中的吗?”
凡斯回答前犹豫了一下。
“这只是怀疑而已。实际上,昨晚除了维尼亚太太,还有两个人中了毒,不过他们都康复了,而且他们两人都在昏倒前不久喝了一杯水;而我们到达时,维尼亚太太床边的水瓶是空的。”
“哦,我明白了,”博士低声说,同时缓缓点头,“那么也许在我明天对死者的其他器官做过分析之后,可以多告诉你一些。”
凡斯站起来。
“我深深地感谢你,博士,对了,你的报告何时会完成?”
希尔伯博士沉重地站起来,陪同我们走到门口。
“那很难讲,明天一早我就会先开始做这件事,倘若顺利的话,你们在明天晚上以前就能拿到报告。”
我们动身离开,凡斯直接开车载我们到他的寓所。他一直没说话,显然在专心思考。而马克直到在进入书房之前,也一直
没有讲话。柯瑞进来在炉架内生了火,凡斯向他要了拿破仑干
邑。此时马克才向凡斯提出离开希尔伯博士家之后的第一个问题。
“你发现什么了?也就是说,在你和希尔伯交谈时,有什么新的想法跳出来了吗?”
“不很确切,”凡斯快快地回答,“这是这个案子奇怪的地方。
我觉得几乎就要碰触到某件重要的事情,可紧接着它就不见了。
今天下午有好几次,当博士在陈述时,我感觉到他好像正在告诉我某件我想知道的事,可是我却仍然一无所获。”他叹息着,以双手温热拿破仑干邑,使香气从宽腹容器的窄口散发出来。
“不过,有一个中心一直贯穿昨晚的事件,那就是水的主题。”马克深思地望着他,“我注意到你的几个问题都与这个中心有关。”
“喔,没错,可能是吧。水贯穿这出邪恶戏剧的每一幕。利厄点了一杯威士忌,同时要了白开水。而吉尔卡特则要侍者到他的办公室去拿水;接着,吉尔卡特自己想喝水,却发现水瓶是空的,所以他把水瓶送到吧台去装满;维尼亚·里威廉的水瓶在我们抵达那栋房子时是空的;艾丽亚·里威廉喝了她母亲水瓶中的最后一杯水,接着就昏倒了,她自己的水瓶后来被发现也是空的。然后是布尔德在提到水时突然变态。每一处我们怀疑的地方——都有水!天哪……”
“也许你认为,所有的受害人都是通过水而被下毒的吧?”
“我是那样想,”凡斯做了个失望的手势,“但是并没有任何线索将这些水的反复出现串连起来。利厄·里威廉喝了威士忌和水。维尼亚·里威廉喝的水也可能被下了毒,但是如果她服下的毒药是颠茄素或阿托品,那么她应该可以尝出水的异味而不会喝完整壶水的。三名被害人中,惟一可以说是藉由水而中毒
的艾丽亚·里威廉也没有尝出水有什么不同;而且她当天晚上早一些时候已经喝光了她自己水瓶里的水,却没有任何不良的反应……非常奇怪,好像水是被弄进这个案子里来带领我们走向迷宫的。还记得布尔德在提到水时流露的不安吗?真的很可疑。我们有一把钥匙,马克,可是——该死!我们找不到那扇门……”
他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
“水,多么简单的事……水不会伤害任何人,除非是沉在水里。但为什么是水呢……氢二氧一,简单而基本的化学式……”
凡斯突然停止说下去,视线定在前方,不自觉地把手中的杯子放了下来。他倾身向前,接着跳了起来。
“哦,我的天哪!”他转向马克,“水不一定是氢二氧一。我们现在并不能确认那是水。这真是太巧妙了。有可能,我们被罪犯设定应该依循水的线索——为了某个原因……但,那真的是水吗?”
他快速转身,走向书架放置科学期刊和小册子的那一区,整整在其间呆了半个小时。等他出来时,他按铃叫来柯瑞。
“帮我准备行李,”英国老管家出现时,他指示着,“把行李放到车上,我要开车出去。”
马克站了起来,“喂喂!”他显得有些烦躁,“你要去哪里,凡斯?”
“我要去进行一次小小的旅行,”凡斯带着愉快的笑容回答,“我要去追寻灵感。我感觉,水的线索在向我招手了,早上我就会回来的。”
“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了吗?”他问。
“也许只是一个妄想,老朋友。”凡斯微笑着。
“行踪保密吗?”他带着轻微的恼怒问。
“噢,不,”凡斯一边把他的烟盒装满一边说,“我要去普林斯顿。”
马克惊愕地瞪着他,然后耸耸肩,无奈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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