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不过去的事是劫数,在劫难逃。进入四月,香港英军军舰已经集结了二百余艘,不时派巡逻艇在珠江口巡戈。洪秀全的太平军进湘南湘东连破七城,向荣带的绿营竟只是远远尾随“送行”。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广州城上空万里无云,烈日的人炙肤。一身大汗的江忠源从桌司衙门开会回到总督衙门自己的公所,胡乱扒了几口午饭,正想歇息一会儿,马师爷匆匆进来,说道:“制宪请您过去一下,就请移步。”
“有什么要紧事么?”江忠源忙着蹬靴子穿袍服,一边问道,“制台这时候从不接见人的。”
马应朝古怪地笑笑:“兴许是有军情吧。胡蔡两个老夫子都在那边呢!”
江忠源跟着马应朝一道来到书房,却见花厅里侍候的那丫头端着盆子看自己,眼睛里似乎有话,当时不及细想,趋步而过报名进见。
“岷樵,”叶名琛牢不可破永远是一副岸然道貌。大热天里袍外褂顶戴花翎,穿得一丝不苟,献茶一毕便道:“看来我这池浅水终究养不住蛟龙啊!奉皇上特旨,兵部议定,要调你离任了。”
江忠源眼皮一跳,看看在座的胡庸墨、蔡应道、马应朝三人,一时没有吱声。这个叶名琛前日见自己还拍肩头,说“差使办得好,皇上有恩谕慰勉”,才隔了一天,又“奉了特旨”,也许是给叶名琛的密札朱批。而“特旨”怎么可以不加宣谕自己知晓?再说,既然皇上有特旨,兵部只有遵旨照办的份儿,怎么还要“议定”?粗一思量,已是满腹狐疑。因皱眉问道:“大帅,不知调卑职到哪里去?”“到武昌去。”叶名琛铁胡桃玩得刷刷响,面带微笑说道,“洪秀全已经搅乱了湘东,大有进逼武昌沿江东下的势头。朝廷已经调胡林翼赶赴武昌任湖广布政使。胡林翼两次来信要老兄帮办军务,我都没答应,大约是他捅到天上去了——”他伸指向上点点,破颜一笑,“谁教你是团练干才来着?”江忠源沉吟了一下,胡林翼要宣己,那是不消说的,他手里就有胡林翼的两三封信,都回复过了的。唯其如此,叶名琛的话更显得能强支吾。沉思着,江忠源道:“大帅,能不能从容一些?这边团练的事刚刚有点头绪,营棚伍哨建制不全,粮秣供应这一套也是临时的。我打算把队伍分成三拨,一拨开始巡逻,一拨训练,一拨建造团练营房……”
“岷樵做事绵密果决,兄弟耳闻目睹,确是今日官场罕见。”蔡应道笑嘻嘻端过一盘凉拌藕尖放在江忠源面前,回身坐了摇扇说道,“方才制台的意思您没有明白,并不是要您独自赴任。这三千多团练,要改为绿营,粮袜供应由广东负责,您带兵前往湖广。一旦洪匪就范,您和绿营兵再撤回广东。说句难听话,如今的旗营绿营见了敌人都是闻风而溃望旗而逃。三千广州子弟兵其实是增援武昌城防。连您的建制隶属,也还在广州,办完差使自然还要回来的。”叶名琛笑道:“就是这个意思,我是怕岷樵不肯奉命,所以分节述说。三千广州人出境作战,这个兵不好带。”
江忠源绷紧了嘴,肚里倒了五味瓶似的不是滋味。许久才道:“忠源愚昧。广州城匝驻军八万有余,建制齐全装备精良。似乎应该调用正规军马前往赴援。现在团练初成队伍,其实还在组建之中,军官没有委札名目,士兵没有固定钱粮。更要紧的是当初建团练,为的是绥靖治安,安抚地方,这是再三和练勇们讲明了的。现在放着正规旗营不用,命令这些人背井离乡出境作战,先就有个‘军心不顺’在里头。”他思路已经清晰,讲话也就愈加敏捷,“建防设营,营军守备,兵部应该有备案。这不是正牌军队,出征将士立功如何表彰,伤亡怎样抚恤,家属在广护养赏责,都要明文备列颁示军民知晓。兵费由广州出,我相信制台不会亏待了他们,广州也拿得出这笔银子。兵者,凶也;战者,危也;这不是要他们去逛黄鹤楼、龟蛇山,这是斩头洒血的勾当,如果不予以料理清白,我敢断定,军队开不出韶关也就散了。如果哗变,谁任其咎?广州人悍鸷难制,万一有不测之变,不但朝廷上不好交待,广州兵士家属闹起来,又如何善后?洪秀全由粤入湘之后势如黄蜂出窠入无人之境。我不怕打败伙,战败而死,也还是‘国殇’;军队哗变,‘以兵资匪’四字罪名,恐怕谁也担当不起。”说完,舔了舔嘴唇垂首听命。
四个人互相交换着目光,看着江忠源都有点犯难。他们其实准都没有真正带过兵,只想有粮有钱一纸文书调你走你就走。江忠源一路譬讲,竟全然在意料之外,直到此时,叶名琛才领教了江忠源的厉害:调这股子地棍团练出境,比调用绿营军竟难上十倍,万一真的中途哗变从匪,连两广总督这个红顶子能否保住,都大有疑问!
“可以从容一些。”许久,叶名琛无声透了一口气。他是个“因循”的秉性,到了冥顽不灵的份上,一时被江忠源说得毫无主张,因一笑,“你给我出了两个难题,一是名正言顺;二是我有钱出兵,无权赏功罚过。这样吧,我再和他们合计一下,上奏朝廷改编团练为广州绿营,事情就好办了。你且请回,要维持好这个行务,一是不要和洋人滋事,二是不要歧视教民,要立出规矩制度来——扣押洋人,或者与洋人有纠葛,请告知蔡老夫子,由总督衙门处置。能保广东广州无事平安,是我的宗旨。”马应朝笑道:“还是仔细一点好,大帅再裁度一下,还该和江道台再商计一下,集思广益,然后上奏。这里到北京六百里加紧,往返也要半月。万一再有请示,来来回回的太麻烦了。”叶名琛道:“那是自然。”
江忠源见众人无话,便起身告辞。倒是一直寡言罕话的胡庸墨送他出来,见花厅门口那个丫头仍在垂手侍立,说道:“我书房里那盆青橘,江大人喜爱,你把它送过那边院子。”江忠源便看胡师爷,胡师爷却不理会,又道:“这么热的天,你过去把江大人的衣服被褥拆洗一下,我看江大人的《竹垞小志》、还有《雪鸿再录》两部书,说过借他的,料理完差使,送到我书房里。”说罢向江忠源一揖,又回了叶名琛的书房。江忠源十分机警的人,只一怔,当即对那丫头笑道:“你是制军身边服侍的人,生受你了。”
丫头一双眼睛闪了一下,蹲身答道:“老爷这话奴婢不敢当……”便忙着去搬花。江忠源自回东院,命小奚奴把脏衣服过冬被褥搬出来预备着来人洗溜,散穿一件天青实地纱袍子,摇着芭蕉扇坐在案旁看书等待,百般思量怪事联翩,总没个情由可寻。
约莫过了一刻钟时分,院里传来窻窣细碎的脚步声,江忠源便知那女孩子来了。女孩子两手端着一小盆青旺旺绿得油润碧滑的玲珑橘树,还挎着一只竹筐,小心翼翼把橘树放在窗前卷案上,把盛着皂荚的筐子放在地上,双手扶膝,怯生生说道:
“江老爷万福……您公候万代……”
江忠源援髯呵呵大笑,说道:“小小年纪,有十六岁吧?乖巧可怜见的,倒是很能奉承——万福就好。公候什么的可以不必——那边小杌子上坐了,木盆子摆上洗就是了。”此时近在咫尺,仔细打量这丫头,也是月白实地纱短褂,银红水裙下露着天足,秀眉微颔粉唇锁春,宛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童。江忠源在书架上寻着《竹垞小志》和《雪鸿再录》,漫不经心地浏览著书签,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荷花……”那丫头双手泡在热水盆子里掰着皂英,头也不抬小声说道,“太太嫌这名儿不好,说这里哪来的荷花?叫阿香就是了。老爷说荷花就是莲花,叫过来恃候老祖上香,各叫各的……”
江忠源不禁莞尔,这是极细的事,可以窥见叶家宅院里一点帷幕消息。
她开始往盆里泡衣服.一件件揉搓。江忠源看着那双小手不停地在皂荚沫中蠕动,不禁叹息一声,问道:“我头一次来衙候见,在花厅里见过你。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讲?”
嚓嚓的洗衣声一下子停住了,荷花朝门外看了看,接着洗衣没言声。江忠源也向外看,太阳刚偏西一点,满地照得白蜡蜡的,蔚蔚蒸气水波似地微微晃动,沿墙的玫瑰篱笆和那株木棉在骄阳下纹丝不动,满院静得连一声虫鸣也没有。因笑道:“你也太小心过逾的了——老杜是我江家使唤了四十年的人了,小于子更是我的家生子儿奴才——你怕他们泄露出去么?”
“江老爷!”荷花丢了衣裳,身上一溜就盆边双膝跪了下去。突兀一句说道:“大人,叶制台叫您走,走了最好——快点离开广州这是非之地!”
江忠源被她的语气激得打了个颤,口气冷冷地说道:“恐怕来说是非者,即是是非人吧?我是咸丰爷朱笔亲点的特简官员,朱批写的明白:‘江某具可用之材,由团练一事可见一端。广东华夷杂处事繁任巨,着由吏兵二部委其为观察道,以期考察。’有这朱批谕旨,且我也有专折上奏之权,不但不能自由,即便总督也不能随意调度我。我正要拜章陈情,恐怕还不能奉命去湖广。”
“我……我只是个粗使丫头,大人信不过我也是情理……”荷花低下了头,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又昂起了脸,说道:“要是胡师爷亲自给您说,您信不信?”见江忠源沉默,荷花又道:“您办团练,叶制台还是高兴的,但您也在追究林大人的死因!这一条,伍绍荣不能容您,鲍大——鲍雕他们更是骇怕。您知道不知道?徐家兄弟和高家演双簧儿戏,施苦肉计,英国人说您‘目光短浅’,伍老爷子说你‘胸无城府’,这才准允你收录二虎三彪。待到团练起来,他们又觉得上了您的套儿,又说合让您去湖广剿长毛贼!您前后想想,我这话有假没有?”
江忠源目光炯炯地听着,缓缓坐了回去,这样连珠炮价连陈说带质问,出自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之口,真让他震惊;他也不相信荷花自己有这么深的见地!抚着有些发烫的脑门,江忠源心里翻江倒海般冲波逆扬紧张思索,这里头丝蔓藤缠纵横交锗的人事政治太繁复太扑朔迷离了,他需要好好想想。他摆手叫过老杜:“你给荷花倒杯凉茶。荷花你接着说。”
一碗凉茶喝下去,荷花嗓音变得越发清越:“江老爷,林大人的案子是最难查清的,知情的都是伍总爷的铁心爪牙,下手的人都灭了口,他们根本不怕您能寻出什么证据!就是您寻出什么证据,他们向香港一躲——那是英国佬的窝,您也不敢为几个人犯再起两国争端的吧?”
“二虎、三彪,是三元里平英灭洋的龙头,叶制台用他们,是因为能省钱多办事,又怕他们势力大了抬起头,再和英国人干仗,所以用官府制命拘住了,由您来管他们。英国人要进广州,还能用团练的阵势镇唬一下。说句难听一点的,就是在总督衙门口用索子拴一条能撕能咬的狗。现在您在查林大人的死因,二虎他们的眼线也在到处追查,这既不是制台爷想做的事,也是英国怕的事,这一纸调令就是打发你们出去,求得个相安无事!您这里写条陈上奏,他那里用六百里加紧飞递到北京。您试想,朝廷会听您的,还是叶制台的?”
这番话说得铿锵顿挫斩钉截铁,直有洞穿七札之力,江忠源被镇住了,也惊住了,愕然看着侃侃而谈的荷花,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放肆了……”荷花呐呐说道,“我只是觉得江大人您在这里风险大,叫人悬心。这衙门——”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变得有点昏暗的庭院,“连各房里的丫头老婆子、洗衣挑水的、伙房厨师傅都各有自己心里的一本谱,主子后头有主子。这是个迷魂阵,叶制台也弄不清下头这些小鬼都是些什么根源来头。他除了那张老祖像,是六亲不靠!方才那些话,您听听就是了。有些是我想说的,有些是胡师爷和马师爷他们说,我听来的……”江忠源认真听着,说道:“我没有向胡师爷要过这盆花,他也没有借过我的书。他们闲说,有意传给我听,是吧?”“我不知道。”荷花摇头道,“我只知道这是个凶险地方,不如远走高飞……”
一声沉闷的雷声在很远的地方响了一下,顿了一下,不甘寂寞地又隆隆滚动着近来,像一驾沉重的车碾过石桥,暗哑浑浊缓滞,震得人心里起栗。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完全阴了下来,幽暗的玫瑰月季篱笆和那株木棉树都在苍冥的晦色中不安地摇曳,女墙上爬满的爬山虎、牵牛藤翻卷着柔嫩的叶片,在风中簌簌抖动,一下子变得空阔阴森的院落,给人平添了几分恐怖和忧郁。一段暂时的沉寂,铜钱大的雨点试探着撒落下来,接着天空上倏地出现一个金珊瑚枝样的明闪,的人一亮即逝,不及眨目问便是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震得天棚上的灰絮都栗然一颤。惊怔之间,山呼海啸般的大雨已垂夭而降,裹着雨腥的风破门而入,一身热气的人们都激得打了个寒战。
江忠源想说什么,翕动了一下嘴唇,却咽了回去,起身竟向荷花一躬,回身向案头取了自己的书画小印递给荷花:“我一介书生,两袖清风,实在没什么可谢你的。你是风尘侠女,我不能把你当厮仆下人相待。这个拿着,无论将来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带它去见我,我会照应你的……”
形势骤然间紧张起来。江忠源连连接到总督签押房发来的催促出兵咨文,近在同院的叶名琛每次都说“忙”,想进内院一步也不行。只好和蔡应道日日打擂台。他发现军机处的专章也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二虎三彪带三千多团练子弟,一边练兵操演一边汗水流泥修盖营房,晚问分布各街衢巷市码头巡逻。珠海洋面上聚集的英国炮舰已经有二十四五艘。虽然水兵不进城,一到星期六晚上,成群结队的邀伙到十三行一带吃馆子看戏逛窑子;海面上的军舰虽然不开炮,却每天都像喝醉了酒的疯子,在洋面上横冲直闯,带翻了渔船的,拉破了网的,淹死渔民的事几乎天天都有。上岸的水兵争风吃醋打架砸店的,店家小铺遭池鱼之殃,不得半点宁处。打架滋事是“治安”,和洋人打架又是洋务,团练副总管徐家兄弟天天疲于奔命,心里恨洋人恨得牙痒痒。请示江忠源,江忠源再去和蔡应道扯皮,却一律都是一句话:“息事宁人,不给英国人进城口实”——这句叶名琛的“宪命”紧箍咒一样套着江忠源徐氏兄弟,勒逼得毫不宽容,连气也透不出来。江忠源无论怎样光火,蔡应道以不变应万变,一口一个“大人”叫得亲切;温语絮絮如对良友,说到公事,便抬叶名琛来压制。江忠源觉得,自己就是修炼到孔子的涵养也无法再温良恭俭让了。
四月十五这天下午,江忠源满头臭汗,满唇燎泡,风风火火地来签押房见蔡应道。
“来来来。岷樵公!”蔡应道正和胡庸墨云里雾里抽烟说闲话,见江忠源进来,忙都起身相迎。蔡应道一边让座,一边笑道:“我还存着一大盘子洋桃,水蜜甜滑,老马老胡他们想多吃一个我还舍不得呢!您坐,我给您取去……”江忠源见胡庸墨又要告辞,木着脸道:“老胡,不要走嘛!——你也不用取洋桃,我得了和叶大帅一样的病,听见‘洋’字就饱了!”说着一屁股坐了下去,“昨天晚上五个英国水兵,还有两个美国人,在花市胡同轮奸一个女人,团练上拿了人,知府衙门又放了。叶大帅还在‘忙’吧?那我请问蔡老夫子,这个‘治安’究竟怎么个‘绥靖’法?两国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我们本国不能保护,街上人骂我江忠源是汉奸、二鬼子!这个练勇要这样带下去,他们哗变起来,先要把广州搅个稀烂!这都是三元里广州的暴悍亡命之徒,一旦造起反来,谁能担保不出第二个洪秀全?这都是和英国人不共戴天的,反了,谁还能‘羁縻’他们,再起国际大争端,又何以善其后?我来实言相告,广州城现在其实是个孤岛,是个没点炮捻儿的炸药包!叶总督是两广总督,受命一方的封疆大吏,一味回避,责任还是他的——这不是‘理’政,这是在‘玩’政!”他五指轻轻敲了敲桌子,“你转告叶制台,我见军机大臣也没有见他难。叫我办差,给我明白指示;江忠源不称职,请革掉我这身官皮!——就这个话,你原样禀告大帅!”
胡庸墨和蔡应道大约从来没见过一个小小道员敢这样对叶名琛无礼言语,一时都怔住了,敛了笑容,直勾勾看着江忠源,回不出话来。
“英国人的大炮已经对准了总督府,总督府里依然高枕无忧!”江忠源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懑厌憎,“这样的玩政如同玩火!什么祖师乩童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如今不备战,所有都是扯淡!”
“所以调你到湖广嘛!”蔡应道在他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已经不能再从容敷衍,冷冷说道,“正因为办团练惹恼了包冷,你任用的徐家兄弟和练勇都是仇洋的,怎么会不起争端?他们砸烟馆,把吸烟的人蚱蜢一样绑成串游街示众。你侵犯了他们的利益嘛!你以为我在替洋人说话?我是在替广州人求平安!香港的军舰都开过来,十五分钟就能把广州夷成一片废墟!你就学关天培,死在炮台上,于人民何益?汤姆、巴夏礼,还有新来的麦克尔,法国的阿尔培、冉·休顿,美国的阿姆斯特朗,踢破我的门槛,砸掉我的茶碗和我闹,要立即解散你的团练,磨盘压着我的手,风箱里头的老鼠,什么滋味?江大人你敢情替我想想!”
江忠源眼中出火,怒视着蔡应道;蔡应道咬牙沉吟望着门外,一脸的轻蔑神情。
“走吧……岷樵兄……”胡庸墨喟然一声叹息,“‘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羊城内外虎踞狼蹲,磨牙吮血,非久居善安之地!三十六计走为上,哪里不是用武之地呢?”
江忠源一言不发,悻悻起身便去了。
“不明大势不识大体,妄邀忠烈之名,不通处乱之机。”蔡应道望着江忠源的背影字斟句酌说道。“——老胡,我私下里问过阿尔培,他是法国子爵,和包冷极相与得来的,英国人陈兵海面,是虚张声势,团练兵开到湖北,江忠源离开广州,看他们还能寻出什么借口?所以,你不要急着会南京,武昌也不要去。湖南已经乱了,更不要去。广州几年之内不会有大事,真到骨节眼上,有我在,你怕什么?”
胡庸墨一笑,端过棋盘道:“让你四子,你赢了,我在翠华楼请客。输了是你的东道!”
江忠源一肚皮的无名火从签押房出来,穿一进大院,到了自己“公所”门外,略带凉意的穿堂风吹得身上一爽,心里立刻清亮了许多——今天和这个蔡应道翻脸,其实也就和叶名琛作下了对头。蔡应道显见是英国人在督衙的卧底,和伍绍荣穿一条裤子,却又把持着叶名琛的“祖师爷”香堂,要叶名琛干什么就干什么。胡庸墨只是个乱世明哲保身,能暗中帮自己一把已经很不容易。马应朝混迹其间,心迹不明,也无从深谈。有些深一点的话,更不能向徐家兄弟倾诉……举目一望,总督衙门千房万舍,微微暮色中阒无人迹,一座连一座的房舍窗封门闭,黑幽幽阴森森的,似乎随时都会从哪个角落里跳出钩爪锯牙爪咬啮人的鬼魅!大热天气,他竟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他真正感到了自己是那样的孤单无援,那样无能为力!想着,已是心酸神痴,惶顾间一转眼,却见荷花双手抱着个香炉站在巷北东书房门口,也在偏脸看自己,因徐徐踱过去,看看周匝无人,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倒香灰?西花厅那边好远呢!”
“这是制台的‘神库’。蔡师爷懂风水,说这里是衙门里的‘青龙’位儿,烧过的香灰,破旧了的神像都埋在这里。这院里不住人为的就怕有人把脏水垃圾也倒进坑里……”荷花又压低声说道:“前天叶制台召广州提督、驻在广州的绿营管带副将还有臬司巡捕厅的堂官开了半天会。说广州全城万众一心,同仇敌忾。还说外交上头有把握,军队要防着民变,什么‘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的话头,我就听不懂什么意思了……”
江忠源听到“萧墙之内”,心中陡起惊觉,召开军事会议瞒着自己,又说这话,莫非要向这支练勇队伍下手?
“——他们用广州人吓唬英国人,又怕英国人借口找碴儿进城,又怕团练势大难管——您再拖下去,他们准要向您下手了!”
“他们?‘他们’是谁?叶制台?”江忠源问道。
“叶制台是个木头人,调您出去是听人调唆,也有他自己保全您的好意。”荷花叹了一声,“——别的人可就另一副肚肠了……还是那句话,扔崩儿一走,万事俱休——他们这就要除掉徐二徐三了!”
江忠源大吃一惊,蓦地出了一头细汗,心头突突乱跳,还要细问,见几个书办影影绰绰提着灯笼挨房悬挂,遂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自己小心保重!”说罢匆匆拔脚便走,回到自己卧房,越往深里想,越觉得身在龙潭虎穴之中。
忡怔间小于子报说:“徐二爷三爷来了!”未及答话,便见徐二虎和徐三彪脚步如风闯了进来。江忠源命老杜掌灯,看二人时,都是对襟短褂腰中紧绷扎着带子,脚下快靴上满是泥污,满头汗湿,辫子盘在脖子上,一脸狰狞杀气。江忠源情知有事,竭力镇定着自己,要毛巾揩着脸,问道:“又出了什么事?你们定一定心。瞧你们的样子,像个带兵的长官吗?!”
“有人冒充团练上的人在十三行地面抢劫!”二虎咬着牙道,“有四五十个,都穿练勇衣服,说是搜缴鸦片,不论烟馆客栈酒店杂货铺子逢店就闯,见东西就抢,打伤了十几个人。高家茂升也砸了,高保贵的小儿子叫他们带走,葛花姑娘下落不明!”
江忠源“啪”地一声将手巾摔在桌子上,旋即心中电光石火般划过一亮:栽赃!他们已经动手了!他阴沉沉咬牙略一思量,目光变得炯炯生光,问道:“他们砸街,你们在哪里?有拿到的人没有?”
“三彪在码头东带人扛木料,我在沙头河滩上操演。”二虎说道,“正是中午歇晌的时候,街上练勇也没出去巡街。这群人摆队在街上走,突然像疯了一样四散开来,连打带砸抢前后只用了十五分钟,一声口哨集合起来往北逃去。是高家嫂子满码头转,找到三彪,带人赶到的时候,满街砖头瓦块,家家关门闭户,连个鬼影子也不见。”三彪指节捏得格哺作响,说道:“我带人向街北追,遇到桌司衙门巡街的挡住,说街北不是我们的防区,叫我们到桌司衙门领了引凭才能进去拿人。我说我们是江大人的人,江大人管着广州治安,那个兵头说:‘江忠源算个毯,管着练勇又管码头,发财还没发足?’要依着我的性子,我当时就把他揍成肉饼子!”“别说没用的!”二虎说道,“虽说没有拿到人,几个店老板都看见了,领头的是胡世贵的小舅子。他们作了案子往北逃,不会去投哪个衙门,余保纯那条狗的窝就在新斗栏北边。这是密谋策划得天衣无缝的一出戏!”
江忠源自然早就明白这是戏。来得这样快,这样急,令人猝不及防,他却没有预料到。想起葛花和高家小儿子尚在不测之地,心里又是一阵烦急。沉吟良久,决意硬闯去见叶名琛。因道:“你们再急,这时分不可孟浪。就在这里候着,我去去就来!”正说话间小于子进来道:“老爷,一溜人提着灯,像是叶制台来了!”江忠源道:“胡说八道!叶制台那么忙,哪有到我这来的道理?”
“我忙,你也忙嘛!”院里传来叶名琛老声老气的色令二徐退进内房卧室回避,匆匆迎出门来,向叶名琛双手一拱,陪笑道:“大人祥趾亲临,晚生何以克当呢!请进——老杜看茶。天热,小于子给制台爷打扇……”叶名琛进来,径自坐了西首交椅上,摆手示意不要打扇。说道:“气定则心静,心静则寒暑不侵。我在北京户部当差,冬不生炭火;到广州作官,夏不持乘凉之扇,就是这个道理。”
江忠源也已坐下,听他这几句淡话,忙起身道:“是!这是制军大人的修养,已经人神造化,卑职怎么比得了呢?”
“我不是无因而来啊!”数语寒暄一过,叶名琛直切入题,目光幽幽闪烁望着烛火,说道,“包冷这四天来递过三个照会,都是抗议团练挑衅滋事,骚扰洋行殴打教民的。地方绅士也啧有烦言,说团练兵士横行无法,强征团练费。还有绿营兵、汉军绿营官带,也告老兄的状,说团练兵越权行事,到他们防区缉捕良善!”他转脸面向江忠源,口气异常真挚,叹息一声说道:“岷樵呀!曾国藩和我一个房师,胡林翼是我的同年,官阶虽有上下,朋友不分高低,我们都极相与得来的……他们都器重你的胆识才干,皇上更是圣聪高远,知你甚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会把广州大局搅乱的。谁也担当不了这责任的!”江忠源被他说得心里凉热不定,沉吟着在椅上一躬,说道:“实在多承制军关照了……卑职也觉得有些难以为继。但滋事生非,总有个曲直在其中的,团练兵都是乡愚群氓,新设建制纪律不严,偶然有挟私报复打架闹事的,也有吃饭馆逛青楼酒醉胡闹的,但大政大令还是奉行严明的。像今天这件事,卑职以身家性命担保,一定是有人密室策划栽赃陷害!英国人百般挑衅制造事端,冲浪翻船割网放鱼,用铁锚拖了渔船满海面游弋取乐!大帅,这样的屈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只为顾全大局,不至招惹战端,我江忠源已是打碎门牙和血吞了!至于十绅议论,绿营指控,不用卑职辩解,大帅自然心中明镜……总之有这个团练三千子弟兵,就有人背若芒刺,必欲去之而后快!”他只顾说得痛快,殊不知有些话已经伤到了这位炙手可热的封疆大吏,话音刚落便听叶名琛冷冷问道:“谁?”
江忠源被他问得一个噎怔,旋即明白自己话中有“病”。他也是官场中翻过几个筋斗的,刹那间已有对策,笑道:“大帅屡有训海,广州办团练不同湖南,这里士绅多有里通外国吃里扒外的奸徒、湖南士绅都是谨守孔孟道统的良实臣民,世情不一,不可一概而论。这都是大帅明白指示的方略。团练兵士和湖南也不相同,多是三元里和英国人打过仗的,其间自有些见了英国人就红眼的兵勇,良莠不一,训练也不正规,卑职正在整顿……”
叶名琛听着,脸上颜色已经和缓,起身来缓缓踱着步子,青缎凉里干层底鞋子在青石板地上许久许久,说道:“务必要好生整顿!……不然,广州大乱在顷啊!我说过,英国人不足为大患,有我叶名琛在,他们进不了广州,更不能占领广州。忠源,你是读过廿四史的,匹夫倡乱,起于草莱之中,一呼而万应。洪秀全就是个例子。这种例子可谓数不胜数——你太相信所谓的三元里‘义民’了!团练兵是三千七百二十一名。你听听,这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么?有些人,原本已经投靠洪秀全,洪秀全势败,回来干团练;现在洪秀全气焰嚣张,谁能保他不起异志?”
这显见是在说徐二虎的了。二虎和三彪在里间房听得心里一震,迅速交换一下眼色,二人脸上已经勃然变色。但此刻出去,只会给江忠源添乱,惹出麻烦不可收拾,两个人心里烦躁如火,心像浸进翻花打滚的开水锅里,缩得紧揪揪的,只咬着牙静听。
江忠源下意识地觑了一眼内房那张薄薄的帷帘,心头一阵惊慌,听里屋毫无动静,才安住了神,笑道:“卑职明白!屈子所谓‘忠不必用矣,贤不必以’,处乱世之道何其之难!草莽离乱中多少英杰失路,导之以正,可为良将良相;任其横流,也可茶毒天下生灵。卑职一定细加考察,努力整顿,以期不负制台殷殷厚望。”叶名琛道:“你太看重他们了,也太信依了他们——整顿他们你也未必下得了手。这个——唉,户部的王鼎已经授协办大学士,昨天到了广州。这几天要去雷州巡视——我带你一道陪同去。这里团练整顿的事,交给余保纯和蔡应道他们办理。你回避一下也好嘛!你预备一下,把差使交卸了,无事一身轻随我去!就这样吧!”说着端茶一吸。江忠源心头轰然一鸣,明白了他今夜到此,专为解除自己职权而来!强按捺着悲枪惊愤,忙也一啜茶,急道:“大帅,卑职还有事请示!”
“什么事?”叶名琛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问道。
“今天的事。”江忠源的声气里带着颤音,“冒充团练的人抢劫了一个民女,光天化日之下绑架逃到城北门外,臬司衙门的人不准进去搜拿!这个案子不破,三千多团练练勇身蒙不白之冤,闹起来恐怕无人能善其后!”
“唔?有这样的事?”
“千真万确?大帅,五十多个暴徒,众目睽睽之下作的案,又是正中午时分——敢情聂臬台没有向您秉报!”
“你跟我来。”叶名琛摆手说道,“聂荣祖就在我西花厅,问问明白就是了。”
不知是天气闷热,还是心头紧张,徐二虎和徐三彪都是通身大汗,闯出外屋,端起江叶喝剩的茶仰吸一尽。小于子还在天真混沌年纪,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还笑着给兄弟二人续茶。老杜叹道:“我们少爷作官这些年,我一直跟着。若论精明强干,谁还及得我们爷的!忖着这个广州,真像掉进了迷魂阵,黑白不分好歹也不分,是非对惜也不清爽,竟是个混世魔王世界!唉……我们爷原来还想给林大人还个公道,如今连他自己都保不定的了……”
徐二虎、徐三彪都觉得老仆这话难回。他们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品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连着喝了几杯茶,三彪说道:“哥,我看叶制台是受人蒙蔽,吃了姓蔡的迷药!我们去见他,原原本本分说清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恐怕我们得辞职了。”二虎阴沉沉说道,他的笑容带着一丝狰狞,一丝无奈,灯下看去甚是古怪,“……这是气数,也是劫数,无所谓谁对谁错。英国人想进广州城,我们是拦路虎,叶制台一怕我们给英国佬造出口实,二怕养壮了我们他管不住,偏又不信英国人会真的动手——无论怎样,我们都不能再连累江大人了!”
说罢,向案上取过纸砚,援笔濡墨文不加点写辞呈。满屋里顿时沉寂下来,闷热得透不过气的书房里,只能听到笔锋触纸的沙沙声。
足过了半点钟,江忠源满头热汗满脸阴郁回来,一眼看见案上墨渖淋漓的纸,取过就着灯看过,小心折叠起了。不言声发了一会子怔,却问老杜:“还有多少银子?”老杜忙道:“近日没有点。咱们带的还有七十多两,胡师爷蔡师爷还有马师爷头一回上门,送了二百四十块鹰洋,总计下来有三百多两吧!”江忠源脸色又青又黯,声音沉闷带着嘶哑,说道:“取一百六十块银洋来……”
银洋取来了,淡青色的桑皮纸一卷一卷红蜡封口,圆圆的八叠齐整放在案上立竖着,像八个小石礅子纹丝不动。
“不多说什么了。总之是你们犯了他们的忌讳,我也犯了忌讳……”江忠源的话音干涩得像劈柴,又脆又燥,“姓聂的说,他衙门根本就没有接到案子,说有人冒充臬司衙门的人接应那伙子贼!叶制台说团练要整顿,按察使衙门也要整顿,看似半斤八两,其实是要团练散伙——‘整顿’不好不发粮不给饷,团练练勇要一律遣送原籍,重新登记造册,重新委派官员执掌!”他哼了一声,嗤之以鼻笑道:“也许佘保纯鲍雕他们能把团练办好吧?”
“大人……”二虎含泪叫道。
江忠源瞳仁里的光绿幽幽的,鬼火似的闪烁了一下,又幽暗深邃得像古井一样,“方才和聂荣祖翻了脸,他说我喜功好大妄生事端,借勘察林则徐死因煽动人心,还说我想用区区三千人马收复香港,坏乱朝廷大局……”他自嘲地一笑,“他说的不是全无道理。起先这些想头我都是有的,也许就因为这想头。他们容不下我。对!林少穆焚烟抗英举国瞩目,乃是命世英雄。死得不明白,连查都不能查?就是香港,历世为我天朝领地,譬如国家珍宝被强盗夺去,我想夺回来,这个想头也是天经地义!我们中国的事,就坏在中国人自己不一心,站干岸打横炮,专对自己人下手!”说着,已是潸然泪下……
四个人八只眼睛凝视着这个铁铮铮、却又憔悴不堪的“团练督办”,一时都寻不出话来安慰他。半晌,三彪才位道:“是我……我们连累了大人……我们不晓得收敛,整日摆队巡街,见了洋人就横眉竖眼……大人在后头替我们担待,我们还抱怨大人回护洋人……”二虎却问道:“您打算下一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再对您下手?”
“一时不至于有什么事。”江忠源心里似乎略略宽敞了一点,说道,“只可惜我比在湖南十倍用心用力,到头来在广州是寸功未立!我对不起先帝,也对不起皇上的信任!先帝其实是为制服不了英国人忧愤积郁崩驾的,今上焦虑宵旰圣体不安,除了外患又增内忧……”说着,眼泪又夺眶而出簌簌落下,一把拭了道:“没有多的话交代你们了。广州真的是容不得你们了,去湖广投胡林翼,去湖南奔曾国藩都由你们。我早已写信多次介绍了你们……只一条,洪秀全不但是犯上作逆的元凶,而且是非圣灭祖、毁谤名教的巨恶!你们一身好本领,又当国家多事之秋,千万不要迈错步子投差了门……”
他这样谆谆恳恳剖腹叮咛,大道理堂皇光明又杂糅着千丝万缕惺惺相惜的英雄情怀,四个人都听得心中酸热难当。二虎哽噎着道:“大人宽怀,我们不敢有违训海……”三彪道:“走到天边我也不忘大人的话!大人什么时候有使着我兄弟处,带个信去,千里万里,一定赶来相助!”
二虎三彪从总督衙门东角门出来,听柝击之声,已是二更时分。此刻月昏入云,家家关门闭户,暗趣陋巷一片混沌,高低惜落栉比鳞次的房舍黑漆漆阴森森,或虎踞或狼蹲或兽伏或蛇跃,仿佛无数鬼魅豺狼隐伏其间,随时都会蹿跃出来啮人。一阵贼风穿巷扑怀而过,二人身上一凉,竟渗出一身鸡皮疙瘩。兄弟俩都没说话,沿衙门东巷向北,再向西穿过一条胡同,眼见就要到家门口,三彪突然站住脚,一把紧紧攥住二虎小臂,低声说道:“哥!门口埋伏有人!”“后边还跟得有人!你不知道?”二虎恶狠狠一声刁笑,顺势推开三彪,一个趟地滚龙贴伏在墙根。三彪倒身一个筋斗,已拿定了丁字步紧紧贴墙,左右审量形势。只在刹那间,几个铁蒺藜破空打来,却都落了空,打在砖墙上簌簌作响!二虎双眸目不眨睫,左右骨碌一转已经看清,门口守着六个,尾后跟着四个,都是彪形大汉,手里提着家什,影影绰绰闪闪烁烁地逼近来。二虎悄没声拔着腰间的三节棍,说道:“彪子,这趟子手不硬,防着石灰包迷眼!”
三彪已经掣出鬼头刀,头一甩脖项上缠了辫子,一声不言语觑准了东边第二个打头走的,突然暴喝一声:“你西我东,做翻他们!”却不动手,一个飞脚将鞋踢飞了出去,自己扑身一个马跃檀溪,抄了一块砖头便砸出去。那贼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向自己飞来,不知是什么物件,伏身一闪躲过了鞋,刚磨转身来头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砖头,直打得满眼金星直冒,喝醉了酒似的歪步踉跄…几乎同时,门口的六个也倏地跃过来,六把刀一齐向二虎身上招呼。二虎一根三节棍在黑地里舞得密不透风,刀棍迸击打得噼哩啪啦一片山响,抽冷子看三彪,也和东边二个打得团团乱转。
东边的三个武艺似乎比门口的六个人高强,一个用刀,一个也使三节棍,还有一个舞链子锤的,暗夜里倏然来去如同鬼魅,看样子是练就了的一套家常武功,若不是中了三彪暗算先打倒一个,三彪早已落了下风。他武艺稍逊哥哥,临阵机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二虎受学南少林寺,发招接招快迅如狂风骤雨,却都是正招正应毫无虚饰,全然没有花拳绣腿;三彪是跟哥哥“家练”来的艺业,除了正招,葫芦提自揣的怪路数层出不穷,一时一个“冲天炮”,忽而又一个恶狗扑食,得冷子对方冲过来,万无应招之理时还会掴一耳光,遇敌擦身而过,得便还伸手搔一把对方肋下,不耐痒痒的被他搔得嘿嘿怪笑间又无端地挨一砖头砸。正打得热闹,猛听二虎大喝一声“嘿啊!好贼!”一眨眼时,但见那六个人真的向二虎砸了石灰包,恍恍惝惝的灰雾中七条黑影出没往返,早已看不清各人身手,乒乓乱响中听得凄厉惨号一声,“扑嗵”倒地。三彪只略一分神,听见“豁啷啷”铁索盘头响着压下,知道铁锤砸下来了,急转身跃步,觉得棍风又到,眼见那柄刀子又横搠而来,三彪于万般无法招架间,一刀格开来刀,忽的一个马爬从掣刀贼胯下钻了出去。若论姿势,这一“招”不是“曹娥投江”,也不是“青蛙跳塘”,直是个“黑狗钻裆”模样,却也化险为夷。满脸油汗的三彪钻出圈子,双脚顺势朝掣刀的屁股上猛地一蹬。那劈刀的怙刀无余间屁股被人一送,那锤“噗”地一声已砸在背上,连哼也没哼一声马趴在地。“链子锤”和“三节棍”兀自傻眼,左顾右盼搜觅三彪。
此时贼人已有五人着伤,其中三个生死不明横卧在地。二虎见胜势已定,打得越发性起,一根三节棍矫若游龙,墨线般满天满地周匝盘旋;三彪大喝猛逼。
那五个贼人见这兄弟打得如此性发,勉强支撑一会子,不知谁口中呼哨一声,顿时四散逃开。听着远处又有脚步声杂沓跑来,二虎一把拉过三彪,说道:“走!”三彪看看那几个受伤的,说道:“捉个活口!”二虎断喝声:“哪有他娘的那种好事——走!”拉定三彪竟循着原路,返回总督衙门东角门。向东是个死胡同,钻了进去,相了相胡同尽头那墙,一个蹿身上去,三彪紧随着也上来。兄弟二人蹿房越脊一路向东,直到十三行东码头,才落身下地。
脚踏着珠江大堤,灯火阑珊的码头实实在在映入眼中,两个人被江风一吹,仿佛一场噩梦过去,都有恍若隔世之感。三彪觉得手有点疼,举手看时,不知什么时候小指被削去了半截。
“皮肉之伤,算不得什么。”二虎无所谓地一笑,“他们今晚是要我们的小命儿!可笑你还要捉活口!”三彪想起当时情形,吸了一口冷气,说道:“幸亏彩云嫂子移去了香港,不然这亏吃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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