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棋楼比武后第四天,易瑛在桃叶渡下处接到尹继善具名的全红请柬,邀“卞先生和玉”于申末酉初时牌赶赴文庙,“聊备水酒薄馔敬谨候见”,随请帖还附着与邀缙绅名流的排名录,易瑛看那名单,首位列着“荣养致休原军机大臣、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大臣、太子太保张廷玉辅相”的名字,是用凸字烫金特意模压。其余如故相熊赐履的孙子熊孝儒,高士奇的儿子高英,当地名士却是以胡稚威力首,袁枚不以官身列在第二,下边还有三四个,易瑛也都不相识。看自己名字时,却列在绅士录名第四,她不禁暗笑:这大约是以捐银多寡排的座次了。
拿着两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排名录”,易瑛嘴角掠过一丝笑容:“官场上的事真有意思,排一张名单,不知要耗人多少心血。在位的上下有序;下野的,仍旧大小不乱,有点像卖古董,分年代论资地看大小讲名气毫不错乱……轻轻折起,丢在茶几上,易瑛站起身来,似乎有点无所事事,在铺着水磨青砖的地下徐徐悠散了几步,凭窗向外眺望,想着心事。
窗外就是有名的桃叶渡,一带水湾只可有三丈之阔,蜿蜿蜒蜒向东南,与秦淮河交汇相通。河水流得极缓,仿佛是秦淮河的一处河港,远望平明如镜,近看清澈见底,对岸秦淮歌楼插立如林,院挨院楼接楼几乎是连绵不断。家家歌楼酒肆间上有桥亭相连,下面分院都是逼窄的小巷,石阶依级而下直入清流。此地虽名“桃叶渡”,其实岸边一株桃树也没有,倒是岸柳夹河绵延,婆娑婀娜如烟。南京地气温热,八月天时,远观丛树仍是一碧伤心,不留神细看,根本看不到黄褚了的老叶夹处其中……
“卞主儿又在出神了……”易瑛正心思茫然间,听见身边有人说话,回头看时,不知甚么时候唐荷已经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攒花镶云大碟子,放着石榴、葡萄、福橘和儿块梅花模压小月饼,还有一包怪味豆,一边往桌上安放,一边说,“南京这地方真怪,前几日下雨,冷得乍骨透心。天一回暖,手里又不离扇子了……您尝尝这怪味豆,像是又换了新样儿,和我们从前吃的不是一个味道呢!”“二八月天变无常,不但南京,遍天下也都这样子。”易瑛笑着拈了一粒怪味豆,漫不经心地品味着,“倒是你说的和从前味道不一样儿,说得有意思——你们去夫子庙,和曹鸨儿接到头没有?还有薛狗呢?”
唐荷没有听出易瑛话中弦外之音,说道:“我正要回主儿呢——不但夫子庙,连玄武北村我们也都去了。没见曹鸨儿,也没见薛狗的影儿。曹家机坊只留着管帐先生还有几个伙计,都说没听见过薛白这个名儿,曹寡妇两天头里说去扬州进货,坐船去了。我和韩梅也都纳罕呢!”
易瑛心里格登一声:曹鸨儿回避自己,尚在情理之中,薛白怎敢不来联络?!略一思量,又问道:“她的机坊还在开机织布么?”唐荷点头,说道:“开着机呢!我们就怕她脱逃反水,还进坊看了,没有什么异样。帐房先生说,扬州有一批大买卖,是台湾姓林的带的海外私货,六倍的利,掌柜的就去了。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就赶回来。他说了一堆货名,什么法兰西自鸣钟怀表,还有英吉利的织布机什么的,我们也没细问。”易瑛心里不得主意,皱眉盯着果点盘子,似乎是在问话又像喃喃自语:“不对呀……薛白应该有个消息的呀!难道被高恒缠拌住了,出不了门?”
“高国舅那头也打听了,”唐荷说道,“驿馆的人说高大人的行李在驿馆,人没在那里住过。听说是住在总督衙门。我们又去衙门打听,那里都刚换防,一个熟人不见影儿。只好就回来了。”
正问得没头绪,乔松推门进来禀说:“莫天派和司定劳带着盖英豪一道儿来了,主人见他们不见?”“就说我刚出门,”易瑛有些心烦意乱地说道,旋即便改了主意,“走,客厅里去见见他们!”
于是易瑛在前,三人循梯下楼,踅过楼道暗间。寒梅就守在楼下,见她们过来,一掀假墙机括,一道绘砖墙面翻转过来,已进楼底套间,易瑛笑盈盈挑帘出来,笑道:“盖兄,难为你给我安置这么隐蔽的去处。景致好,且是繁华里带着僻静。真谢谢你了!这里确比毗卢院好……”
“易主儿安好!”三个人都在客厅南窗下稳几坐着,听得声息,早已立身相迎。盖英豪满脸微笑,说道:“毗卢院若论轩敞适意,比这里好得多。只是那里是金陵名胜,游人太杂。那个叫‘隆格’的主儿知道是谁?”他顿了一下,说道:“我才打听到,他就是当今万岁的堂弟,怡亲王弘晓!”
易瑛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一阵寒意打心底里泛起:《万法归藏》中“法不可恃以制众,术不可施之于贵宗,灵动机巧动于无明,则适足自戕”的话头闪电般从心中划过。弘晓自乾隆四年就已经失势,在庙中施“阴寒穴风”之法居然无效,一直想不透其中原由,以为自己是轻动“无明”。却原来对方是“贵宗”,为厚禄所护!亲王尚且如此,要是乾隆本人呢?思量着,点头道:“隆格确实器宇不凡,是个龙子凤孙的气度——那个跟着他的年轻人,在胜棋楼暗中帮黄天霸的那个,他气功很厉害呀!叫什么名字?”
“那是山东端木家的。”盖英豪笑道,“听说在端木门小字辈里,他还算不上一流角色呢!是先前的李卫李制台救过他的命,成全他和陆小姐的婚事,怡亲王慕名相邀,瞧着李卫的面子,才进王府当了护卫武功教习。跟着王爷给皇上南巡打前站了。”他竭力替端木吹嘘着,也不看易瑛脸色,口气一转又道:“我来见易主儿是想禀一件事。高恒——高国舅出事了,衙门里一个师爷漏出信儿,有旨革职查问!扬州知府裴什么的,还有个姓靳的也吃了挂落,都已经摘顶子锁拿待勘!”
乔松和唐荷都吃了一吓,连隔门内屋的韩梅也是心头一震。唐荷脱口而出,问道:“薛白呢?就是易主儿说的那个扬州婆娘——”她没说完,易瑛便用目光止住了,问道:“知道为什么事拿了高恒么?谁举发的?除了裴兴仁靳文魁,还牵连到什么人?”盖英豪一肚皮心思套问薛白,以利破毁扬州白莲教匪,被易瑛岔了开去。他咽了一口唾液,按着刘墉的指令,一句也不敢试探打问,说道:“那师爷喝醉了,胡天胡地骂金鉷,扫着也骂尹继善,说迎驾搜罗银子,连师爷们也不放过。说‘钱度和高恒的家底子抄了还不够使?’还说‘德州皮忠臣是个狗,疯了,一咬一大片……’还说有个叫窦什么鼐的,给皇上上了密折——别的事再盘问,他也就睡着了,我也不敢直询硬问。”
易瑛目视盖英豪,许久才道:“你不问是对的。高恒出事,那只是早晚的事,他被拿问,我半点也不出乎意料。但这人过去捣弄盐铜,和我们下头人不少生意上往来,也要防着他乱攀胡咬到兄弟们头上,叼登大发了。你来报知一下还是该当的。”说罢仍是用目光审量盖英豪。她一生都在江湖中厮混,深知人心险诈如风波之恶,南京非扬州之比,盖某不是自己的嫡传信徒,又对总教若即若离,过去的信徒心腹死的死走的走,留下来的也难以指靠。万一这个盖英豪暗中叛教反水,设机用谋拿自己献功,那后果真会出现想不到的凄惨。在去不去赴筵受尹继善接见前,她不能不多想想情势,细观察一下这个姓盖的。莫天派和司定劳初见她时,也经受过她这种目光,直觉比之受刑难过十倍,由不得也替盖英豪担心。
“易主儿,我劝您一句话。”
盖英豪却不似寻常人那样硬熬顶头皮由她盯视,耐了一小会子,扑地一笑说道:“您还是回扬州去吧!南京这地块不好。”
“石头城龙盘虎踞,哪一点不好?”易瑛问道。
“‘金陵王气黯然收’,说的也是南京。”盖英豪的目光毫不退让,微笑道:“你在山东起事夺路向南时,我在保定白昼杀人亡命,早就听过你的名头。你是巾帼英雄,盖某也是豪杰!但凡事都有个缘分。我觉得我们只是惺惺相惜的缘分。你是赫赫扬扬的教主,是龙;我不过是个虫,一条地头蛇。又不是跟你多年南北转辗的人,很难取信于你的。”他温逊谦和,说话慢条斯理,却句句都是单刀直入绝无隐饰,“所以趁我还没有卖你,我亲自礼送你回扬州。你看如何?”
“我几时说不相信你来着?”易瑛盯着他不放,冷冷说道:“你敢是有些心障?”
盖英豪苦笑了笑,说道:“岂止是心障而已?简直有些害怕!恕在下直言,你这样盯人,就是无罪,就是心里没鬼,也要让你盯出鬼来,也要自己心虚,疑心自己是个叛教卖友之徒呢!”
易瑛听了呵呵大笑,说道:“不心虚的人也会自疑?这个话还是头一遭听见!”莫天派道:“盖兄还是豪爽,直言快语!我和定劳头次见易上儿,也被看得发毛呢!”司定劳道:“我是心里纳闷子,盖兄已经几次见易主了,怎么还审贼似的看人?”唐荷和乔松也站在旁边笑。
“还有两件事要禀易主儿。”盖英豪敛了笑容,说道,“原定八月十五要花子帮、妓女行凑热闹搅混一下,现在看来不宜再闹了。秦淮河歌肆总把头接到南京府的传票,新任知府韩克敬说,皇上在宁期间,所有妓女只能在莫愁湖一带游弋。不能过秦淮河,哪个行院违令,他就封院拿人。花于帮也接到宪牌,所有外地流民,一律到郊外牛头山下玄武湖东集聚。那里安置粥棚,有破庙草庵住宿,城里净街迎驾,一个叫花子不许进城。易主儿,有几家月饼作坊都来说,袁子才派人专买带印梅花模子的月饼——连起来看,风声不好,像是给刘统勋爷们嗅出了什么味儿,得小心从事。我看官府是有了戒心了!”
薛白曹氏失踪、高恒被捕,已使易瑛忐忑不安,这一串坏消息,连起来看,几乎与自己当初筹谋得停停当当的“早失太平”计划件件针锋相对,思之愈深,愈觉困难重重无法料理。转思黄天霸来南京,这只鹰犬到底打什么主意?比武不胜不败,又不夺盖英豪的盘子。满南京都是陌生人,连个可以依赖深信的人商量一下,也觉得难乎其难!她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势单力薄,甚或已经被一股强大无形的力量包围着。身陷重网之中,一点手脚也难以施展……坐在椅上沉吟片刻,说道:“盖大哥,照你这样说,恐怕朝廷已经对我们十分警惕戒备了。刘统勋是个劲敌,韩梅出去看告示,今年中秋所有业主不得夺佃加租,乡里人进城观光瞻礼也都按规矩有人领管——处处他都防到,我们再动就蠢了——所有原定计划一律撤销。咱们也安生过个八月十五,九九重阳之后,你陪我到扬州走一遭。不是要你‘护送’,我在那里给你预备着一份厚礼,还要带你结识几个新朋友。”
“是!”盖英豪听一句答应一声,便起身告辞,“易主儿当机立断,这样作实在是几万弟兄姊妹的福。我知道您的处境心思,方才的话说直白了些,也是请易主儿不要自疑不要见外的意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盖英豪不才,也是大丈夫——南京的什么玄武金刚、黑白无常,您要见谁就见谁,有什么指令他们听什么指令。连我盖某在内,为兴教护主赴汤蹈火誓不皱眉!——要没别的指令,属下要去了,易主儿的指令得赶紧往下传。”
盖英豪辞出去后,易瑛看时,外间天色已经苍暗。司定劳道:“决到晚饭时辰了,隔壁养清斋馆定的素斋,要不要送过来?”
“莫兄弟,你,还有韩梅去吃吧!我要出去走走。”易瑛站起身来,“有唐荷乔松跟我就成——天天窝在这小楼上,也憋气得受不得。”
说罢三人出了广亮门,但见北边临街一户户人家炊烟袅袅,南边隔河秦楼楚馆琴筝萧瑟调弦试音,排戏练喉声此伏彼起,西风掠河粼波闪烁,杨柳老树风姿犹在,万千柔细如丝的枝条随风荡摆。易瑛蜇居小楼,乍从方丈之地出来,顿觉心爽气畅,种种窒闷、郁抑、忧煎、沮丧心绪一扫馨尽。乔松和唐荷似乎心情也畅快不少,一边走,一边轻轻甩臂活络筋骨,乔松道:“这位盖大哥真直率,看上去像个秀才呢——先头胡——印中,我瞧着也是个憨厚汉子,可比不上盖大哥呢!”
“是么?”易瑛似笑非笑,折一枝柳条在手中掐着,说道:“我也是这样看。不过你们该知道,他可是个秀才出身,省试考入副榜的文人。读书人,心曲如钩口直似笔,我恐怕还有点信不及他。”唐荷笑道:“我看这人不藏奸!主人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易瑛口中含一节柳条咀嚼着,品那苦味,说道:“——今晚我们移居乌衣巷,不到桃叶渡了!”
乔松和唐荷对视一眼,这个易瑛怎么这么多疑?好端端的,就这般样的风声鹤唳?只心想但都没说什么,只默默跟着走路。
“你们心里想着我是杯弓蛇影是吧?我在那里说过重阳节后再走,也都是假的。”易瑛叹道:“他虽然看去是直率,但也留下些可疑之处。薛狗来南京,我们一到就问,今日提及,他理应关心,但始终没有向我试探打听。到南京,我们的居住,自己挑的地方他没一处同意的,今天仍说要见谁都可,有什么指令都听,居住地却避而不言。至于说我审量他……他说的确是直率,但我隐约觉得他有点以攻为守的意味。大诈似直大奸若忠,就是胜棋楼比武,细思也有点像在演戏——须防仁不仁,不信直中直。我们被他掌握得太紧了……明白么?”
这样说,一番道理也是剔筋剜骨了。其实乔唐二人也觉得到南京有些身不由己,处处受制约播弄,但也只是“觉得”而已,这样详细理剖,由易瑛说出来,比自己想的甚或更贴切见真。唐荷想,若是盖英豪背教反水,那可真是比刘统勋黄天霸更凶险十倍,心里禁不住打了个寒栗……乔松道:“本来心里平平安安的,您这么一说,我也害怕了呢!我想,要真的是主子说的那样儿,该早就出事了吧……”说着,也蹙起了眉头,唐荷道:“要是他想我们已经是瓮中之……那个那个,还要一网打尽呢?所以宁可小心些的好。既然八月十五没事可干,趁早儿乘船一水飘,回扬州我们就好办了!”
“一切要如常应付,不要动一点声色。”易瑛已经拿定了主意。说道:“所有那些话,都是我们自己人推敲揣猜,不能看作证据。即是真的,我们应尹继善之邀来宁,现在捕拿,别的准备捐资迎驾的都会吓得缩手。尹继善没那么傻!接见缙绅名录上我见也有盖英豪。船预先备好,筵席一终,执礼相别,登船就走。礼节情义俱到,谁也挑不出毛病来——现在走,本来没事,尹继善心里也要起疑的——你们看那座桥桩,这是桃叶渡的正经名胜。康熙年间不知哪一任糊涂官,说‘这么窄的河,还要摆渡?就在这修了一座桥。李制台来南京,下令拆掉的……”
二人正听她谈说安全离开南京,突然中间转了话题,一怔之下才见已经出了桃叶渡冷僻街巷。渐渐麻黑的街衢上了夜市,秦淮河对岸家家楼亭艳灯辉煌,秦淮河水光摇曳间,画舫烛映华彩慢橹轻摇缓缓往来,已上了游客的船上仙乐飘缈,歌女清音中妙曼舞姿绰约可见,附近老城隍庙一带星星点点尽是灯光,到处都是来往观光的游客,这里再说机密事已是大不相宜了。乔松因问:“桃叶渡修座桥有甚么不好?主子这话奴才不明白。”
“我也不大明白。听老先生们说,反正是煞风景的意思罢。”易瑛说道。因见几个人正围着一张榜在看,便踱过去,却见是江宁县令袁枚出的告示,两盏红西瓜灯照着,西方余霞未尽,字迹映得清楚:
我皇帝以宽为政,理天下惟仁孝礼义为大宗。弥年蠲租免赋,彰励教化,黄叟稚童共沐深仁厚泽,虽山野樵父、湖海渔夫均沾盛世德惠。莫不升平舞鹤熙然遵道守法。本令思历年犯过被罪释放之辈,每有自暴自弃重新陷溺屡赦而屡犯,终致无可自拔,为刑典诛戮,情殊可恨而理有矜悯余地。殊悖上天好生之德,而负我皇上仁育伤抚天下之至意。特书告示知汝,以此日为始,凡前因罪入狱罚满释放者,至江宁县衙领取思过牌一面。三年循良守律、无犯国法、礼敬蒙化者,即为善补恶之良者,各乡里甲保不得以莽民贱视之。用诚切告。进士及第赏知府衔江宁县令袁枚临颖。
旁边有老先生念,唐荷却听不懂,正想问易瑛,旁边有个乡下汉子问身边一个穿袍子的老先生“这是啥黄子玩艺儿?是免捐布告儿么?”老先生却甚古板,不厌其烦按字按句解释一遍,那汉子还是听不明白,旁边一个油嘴闲汉笑道:“好比说——你怪见怪——你姐偷了汉子,教人拿住了。只要三年内不再偷,就算好人了!”那汉子怒道:“你娘才偷汉子——我也好比说!”一跺脚气咻咻走了,惹得众人一片哄笑。乔松脸一红,啐了一口,跟易瑛接着串市。
夜市上摆的都是地摊。古董、字画、宋纸宋墨、玉佛、观音、鼻塞、烟壶、陈年家具、湖笔、端砚、古琴、围棋子儿还有什么十二生肖玉雕、烙花屏风,南京特有的雨花石一类琳琳琅琅,应有皆有,有点类似北京的鬼市。不过鬼市是凌晨,这却是入夜。满街的游人徜徉巡追,到处都是灯影闪晃,夹着卖汤饼烧鸡咸水鸭板鸭高一声低一声富有弹性的叫卖者混淆一片,煞是热闹。正看得没兴头,忽然前面有人高声说话,转脸看时原来一个穿着宽大团花灰府绸夹袍的胖子正和一个卖古董的讲价论真假。
“老城隍庙夫子庙一带古董店,哪个不知道我马二侉子?”那个胖子笑说,“你这信陵君虎符见了一百个不止!倒是这一堆雨花石不假。这块秦砖,还有这汉瓦,看着像,也很可疑,一块秦砖要五十两,汉瓦要到一百二十两——你想银子想得犯了痰气了!”
易瑛几个人凑过去,那卖古董的黑瘦精神,见来人围观,来了兴头,站起身子举着那块秦砖,唾沫四溅说道:“您老人家这回可是走了眼呢!”用指头弹弹砖块“您听这声音,赛过石磬!看看这颜色,坚瓷黝黑——真个声如玉色似铁!”随手取起原来坐着的砖头,两砖“嘎”地一碰,秦砖完好无损,新砖却粉碎落地“这就叫货真价实!——你再看这块汉瓦!”他又一手捡起汉瓦,“这瓦档,魏晋以后有这个花样儿,料泥纹路有这份细腻么?瓦筒这层土花锈,这纹理;如今哪个坊里假造得来?”他两手一翻,“——您瞧瞧您瞧瞧!砖上铸的‘未央’,瓦上是‘却非’!这是什么字号的!实话实说,卖砖卖瓦的不是寻常人家,当初也是一品朝贵,上千两银子进的货。不揭人短儿,他败了家等饭开锅,不论贵贱托我出手。这么齐整的汉瓦,我贩老了古董的,也还是头一遭见着。您老是外行,要遇上识家,十倍的价您出手了——一要懂,二要有钱人家,这也讲究个缘分不是?”
“你真个好一张卖狗皮膏药嘴!”马二侉子接过秦砖,凑在耳边敲敲,说道:“这砖是真货,那只瓦太可疑了,我也没见过汉瓦瓦档有涂黄料底色的——二十五两买你的砖,怎么样?”
一块砖还价到二十五两,是中等农户人家一年的衣食,易瑛几个人都是一怔,却听卖古董的说:“您是识货的,五十两不能让价。”
“三十!”
“不行,五十。”
“四十两!”
“五十不让!”
“这样,我出七十两。”马二侉子笑道,“连那块假瓦一块儿搭给我。再多,也不值,我也没那个闲钱!”
卖古董的叹了一声,笑道:“今儿真个碰到对头了,这瓦真的是从汉墟堆里扒出来的,别的汉瓦都是朱红底色档子,这黄底子色的我也没见过,所以来买的人都说是假。这么着买,您算捉了我的冤大头了——不过,哪个庙没屈死鬼呢?一百两两件你拿去。再少,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马二侉子道:“你哄我,我再拿去哄人,世上人不就这么哄来哄去?一百就是一百吧!”说着悉悉窣窣从袖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卖古董的。易瑛等人正要离开,一眼看见毗卢院相识那个“年先生”踱过来,身后还跟着隆格。再细看,端木良庸和那个鬼头鬼脑的铁头蚊也跟在后头,便笑道:“隆先生年先生!你们也过来转转夜市?”
“这不是卞先生么?”纪昀见在此地与易瑛觌面相逢,也是猛地一怔,回过神便忙圆场,却先和马二侉子说话,“老马,又买古董送礼了?老年来给你们绍介一下——这位是隆格贝勒爷,这位是卞和玉先生。别说你是财主,卞先生为迎驾一次捐银十万,特请到南京观光的!——卞先生,怎么这几日又不住庙里了?”易瑛笑着躬身向乾隆一揖,“原来是金枝玉叶,卞某失敬了!——一个亲戚有笔生意,生拉硬拽叫了去,连告辞也没来得及,爷们鉴谅——也出来走走?”
马二侉子没见过乾隆,三造人邂逅,纪昀自报“老年”,又没听说过“隆格”的名头,自是一阵懵懂。但他其实天性极聪颖的,立刻逢场作戏,笑道:“这可真是地角天涯无往不神驰,竟在这里又遇到年老爷子!和隆爷卞爷见面儿也真有缘——吃饭了么?我请客,准不敢一报还一报!”纪昀摇头道:“我们已经吃过了,出来随便走走。大家随意些,往后少不了扰你——你买这砖瓦做甚么使?又要钻刺哪个龌龊官儿?”易瑛听得也是一笑。马二侉子道:“如今皇上厘清吏治,江南贪官新上任就摘牌子的好几十,谁敢风头上触霉头?我这是预备着风头过了送内务府老赵的,一百两银子的小意思,嘿嘿……咱做皇商,不巴结好内务府,送的贡货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纪昀一点也不想让乾隆在这地方和易瑛盘桓说话,因笑道:“那好那好,大家请便!”
“既然‘地角天涯无往不神驰’,此地相逢就是有缘。”乾隆在旁笑道,“一道走走何妨?——老马,这块瓦我看看。”一边说移步踅向西,众人只好跟着,端木转脸黑地里看了一眼,昏暗间杂乱的人群中吴瞎子、巴特尔、黄天霸都混在里头,他什么也没说,不远不近跟在后边。
易瑛也回头看,见黑白无常也跟着,绰约还见盖英豪也在人堆里,不禁一笑,却听乾隆说道:“汉瓦像这么完好的,真没见过——马先生,我用一块汉玉换你的如何?”
“爷说笑话了不是?”马二侉子道:“连砖我也送爷了——这瓦是假的,汉瓦档都是红朱砂抹底儿,作假的不懂,上的黄漆,倒是这块秦砖,用来作个砚什么的,底下有字儿,上头雕个蟾蜍蹦塘花样儿,配上紫檀木底座儿,立刻身价百倍!”易瑛道:“马先生有学问!用砖作砚只是个古意儿,使起来渗墨,其实中看不中用。”马二侉子道:“你说的是汉墓砖。秦砖不渗墨。这其实是水渍泥浸了几千年的澄泥砚料,比端砚还格外的有趣,研得下墨块,而且能去掉墨中松油,写出的字能入木三分,端砚就不成。”
乾隆一听是假汉瓦,就递给纪昀。笑道:“你这人很风趣。读过书的吧?怎么又做皇商?”马二侉子笑道:“家父逼我读《四书》,总背不过来,八股文写起能把人憋死!倒喜爱读点宋词元曲之类,又似乎过目不忘。十八岁上童生考试还是忝居等外之末。爹把我按到院里不知打了多少竹蔑子。有一回真打急了,我说‘三爷爷是进士,收受银子罢了官,二叔叔乡试举人,选出来当县令,攀结了个知府,知府贪贿,一查他老人家有份。当官要根子硬,朝里有人好作官,咱们有么?当官还要面子硬,咱们皇商人家是虚面子,当好官得赔银子,是蚀本买卖,当贪官没有根子面子,就是倒霉蛋官儿——士农工商,商在四民里头有什么丢人?听说有一本什么书里说‘看破的,遁入商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您逼我性命么?”
“看破的,遁入空门,不是‘商门’。”易瑛抿口儿笑道:“马先生真有趣。”纪昀说道,“这是读杂书入了魔道。作官有贤有愚有大有小有忠有奸,可以一笔抹倒么?聪明才智用到正地方,还是比当钱串子商人好。”
“年老先生这话我不敢驳回,父亲也是这话。我们府县训导、教谕也都骂我‘不是东西’。”马二侉子说道,“就以‘不是东西’为题,逼我作时文,我写了个破题,两个老头子就气得吹胡子瞪眼,再不管我了。”乾隆因笑问:“你怎么写的?”马二侉子舔舔嘴唇,说道:
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此即‘南北’,不是东西也。冥顽不灵,朽木难雕,虽教谕亦不是东西,训导亦不是东西!
乾隆纪昀略一品味,突然爆发一阵大笑。易瑛也笑弯了腰,说道:“好……好!训导也不是东西,教谕也不是东西,大家都不是东西!”又叹道:“真不知皇帝老子怎么想的,偏用时文折腾读书人。我们那里有个老童生,考到胡子白,终究连个秀才也没捞上,恼了,写了篇道情,说:‘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计。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宋是哪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高背低,口角唏嘘。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一世里白白昏迷。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虽说自嘲自解,毕竟说的也是实情。”纪昀想想自己当年苦苦钻研讲章墨卷,揣摩考题和试官意向,如今一点也用不上,不禁也笑,说道,“老先生这‘道情’,也真‘道’出其中真‘情’。时文不好用,康熙爷废过的,仍旧恢复了。没有别的好法子能替代它呀!”
几个人说说笑笑,清秋月夜中金风爽人。乾隆已混忘了眼前这个易瑛是个屡次扯旗放炮公然造反的“逆贼”,不知不觉间竟又踅回到桃叶渡残桥旁边。望着秦淮河对岸与天上繁星衔连相接的灯光烛火,天上新月如钩,不时被荡过的歌船摇成一片碎银,几个人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沉默下来,只有马二侉子毫不知情由,犹自大说大笑,“二叔捐纳候补,写的竹枝词,说‘宦海深沉不自由,谈何容易稻粱谋。漠落旅舍尘蒙面,匐匍衙参雨打头。无缝可钻孤客恼,有差难遍上司愁。官厅首领时相见,仰望真同万户侯!’——您以为吃您的老脚皮是说不得的事?多少人还洋洋自得——‘我吃过年老爷子的肉!’上回见个游击,说‘金制台都赏过我一耳巴子!’那份骄人意态难描难画着呢!”纪昀笑着还要说话,见乾隆和易瑛并肩站在岸堤上各自沉吟,便没接话,马二侉子便也不再言语。此地离喧嚣闹市已远,桨声水影彩灯纷呈中,隐隐听妓女细若游丝的歌声传来: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揖。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真个六朝金粉,风韵绝俗万载啊!……”乾隆慨叹一声说道,“钱塘潮,秦淮月,发人思古之幽情,令人留连难以忘怀……”
易瑛怔怔望着天光水影,星澄月辉间微风拂衣,浑不觉心在何处,身为何物,点头低沉他说道:“隆先生说的是。这里确实是领略不尽的古今情思。秦淮兴南京兴。洪承畴占南京,头一件先兴复秦淮旧制;李制台大加修葺,尹制台又曲意拓展。一曲歌扇舞袖,缠头金资十万。这里是有钱主儿的天堂。这河里流的不是水,是香奁脂粉,是银子,还有人的悲泪,离合悲愁……”
乾隆品味着她的话,久久才一笑,说道:“你没有在这里挥霍过么?这是才子佳人风流聚会的地方儿,也是——你说的不错——有钱人的天堂。不过,朝廷官员是不能到这里来的,一是格于禁令,二者,要有钱,一年的养廉银子不够春宵一度的。”
……易玻沉默了一会,突然一笑。
“怎么,我说的不对?”乾隆问道。
易瑛道:“不是不对。我是听着,像是官府等因奉此的公文。”
“怎么说?”
“比如说你是官,我有钱,我请你这里挥霍,用得到你出那几两养廉银子?”
“唔。”
“我有人命官司,债务帐面纠纷,要靠你剖断。你的话就是王法。替你花点钱还不是天经地义?”
“我明白了。”
易瑛笑道:“你未必能领略。那只是个‘比方’。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道台呢?抚、藩、臬司呢?制台呢?——这是清官,赃官又是什么光景?啊,隆先生,最富的还是官,不是商人,不是那些漆坊染坊机坊绸缎玉器药材主儿。”乾隆道:“这话恐怕不确。清知府没有十万雪花银,你说的是火耗归公前头的事。你已经知道我是贝勒。我的俸银也没有那许多。卞先生,有钱的还是你们。比如你,为迎驾一次捐资十万。亲王郡王比不上你。”
易瑛听了只是笑。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是?”
“我笑你说的是雍正爷手里的事。乾隆爷如今又一变局,”易瑛笑道:“小起县太爷,大到督抚,钱粮、法司、民政一手遮天。把上头去掉,他就是一方诸侯,一方的‘皇帝’,手里这么大的权,想弄钱还不容易?”
乾隆一下子想到了高恒。在暗中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打官司、赈灾、兴工……里头舞弊很多。”“你说的那是赃官,”易瑛沉静他说道:“清官真的靠养廉银度日的也没见过。除了养活家口、照应亲戚朋友,更要紧的是敷衍上司。上司恼了你,你这‘清官’也做不成!”乾隆一怔,说道:“清官怎么弄钱,弄钱怎么还能叫做‘清官’?这可真叫奇哉怪也!”
“正项钱粮火耗归公,外项不归公。本城本地建桥修路围堤河防,征银子可以取火耗。就是正项捐赋。也有个成色的说头。九成银子说成七成,足纹说成七成五六——比火耗银子还要来得多呢!”易瑛突然一笑,“你是贝勒王爷,下头的事能知道多少?弄钱的手段多着呢!上头逼下头当赃官,赃官逼百姓死,或逼急了造反——就这么回事儿。”
乾隆心头忽然一阵愤懑:父亲从当阿哥起,几十年夙夜勤政,好不容易才理顺了钱粮。不叫“变法”其实也是变法,原以为只是官员冒滥报灾,理刑判案时收受赃银,想不到官场为鬼为蜮、机械变诈,又弄出许多匪夷所思的花样,照旧的刮地皮,照旧地从油锅里捞钱!他的脸色在暗中已变得苍白阴沉,瞳仁在水色月影中闪动着幽暗的光,两手十指交插紧紧握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咬着牙轻笑一声,说道:
“乾隆皇帝不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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