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天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仰面向上,望着顶棚发怔。
不是因为明早面圣而兴奋。
见不见皇上,对他来说,没什么。
他是在想巴尔扎的哀求、白五爷的话,想礼王府里他见过的那几位,独没想玉妞儿。
老实说,到目前为止,不想见皇上的念头,还有一半。
蒙皇上恩宠召见,而不想去一窥天颜的人,普天之下,恐怕也只他这么一个了。
不想还好,越想越乱,乱着乱着居然微有睡意,索性不想,刚打算闭上眼就此睡去。
突然,他听见了什么?!
那是一阵极其轻微的衣袂飘风声。
轻微得似有还无,但却没能瞒过龙天楼的敏锐听觉,他为之心头一震。
心头震动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从那阵衣袂飘风声中听出,来人的身手高绝,属一流中的一流。
来京这么久,跟不少高手朝过面,甚至会过不少侍卫营好手,都不如今夜这位来人。
他没想到,京城之中,还隐有这等高手。
就在这心念转动的刹那间,他听见来人已到了院子里,而且紧接着直逼滴水檐前。
很明显了是冲着他来的。
来人绝不是侍卫营中人。
这是哪一路的?
他很快地想到了在南下洼被他追丢的那个人,纵然不是那个人,也一定是那个人一路的。
经验、历练给他的直觉反应,使他挺身跃起,掠离了床。
哪知他刚掠离床,滴水檐外就响起个低沉冰冷话声:“好敏锐的听觉,难怪非我不可,可惜煞星罩命,你仍然躲不过。”
随着这话声,门闩砰然自断,两扇门豁然打开,一阵疾风卷了进来。
外面虽微有光亮,但是屋里没灯,看不太真切。
但是疾风之中带着丝丝的破空之声,龙天楼一听就知道这是一蓬满天花雨状的暗器。
他提一口气,横移身躯,躲过那蓬暗器,然后身躯乎飞疾掠,破窗而出。
在他破窗而出的刹那间,他看见一个黑影从滴水檐前疾掠飘退,一闪两丈多地落向院中。
他再提一口气,脚不沽地,疾射院中,直逼那黑影身前。
“好高绝的修为。”
黑影惊喝声中,双袖兜起一片劲风,当头拂下。
龙天楼前掠的身躯突然一顿,及时出掌,一眨眼间跟黑影互换了三掌,最后一掌,双方两掌接实,砰然一声,黑影身形晃动微退,龙天楼也落在了黑影面前近丈处。
他看清楚了,是个身躯魁伟的黑衣蒙面人,从头到脚像蒙在一个黑布罩里,只有眼部开两个洞,两道寒芒四射的目光,带着惊异神色,直逼龙天楼。
黑衣人身材的高大,一如大贝勒金铎。
但龙天楼看出,他绝不是大贝勒,因为他比金铎似乎还魈伟几分。
两个人之间,有着-瞬间的静寂。
然后,黑衣人低沉冰冷的话声,先打破了静寂:“听说你身手不错,可是没想到你有这么高绝的修为。”
龙天楼冷然道:“你听谁说的?”
“你不必知道。”
“告诉你我身手不错的人,大概要你今夜非取我的性命不可?”
“不错!”
“案子已经不必再查了,从今后我不犯人,还要怎么样?”
“我不懂你何指,不过那是另一回事,我受人之托,是不让你活着到五鼓天明。”
“你应该懂,因为除了那件案子,我没得罪过任何人。”
“那是你的说法。”
龙天楼一笑道,“你也不怕落了小家子气,我胸中雪亮,你又何必再替人隐瞒,我只问,从今后我不犯人,明天我就要离京,为什么还不肯放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让你看见日出。”
龙天楼忿然点头:“好吧,除非你有把握不让我看见日出,否则那是你们逼我打消去意,周旋到底,不让你们原形毕露,绝不罢休。”
“那你就试试看。”
黑衣人缓缓抬起双手。
龙天楼凝立不动,道:“告诉你我身手不错的人,除了告诉你我身手不错之外,有没有告诉你我姓龙?”
“告诉了如何。没告诉又如何?”
“如果告诉了你,你就不该来。”
“我知道你姓龙。”
“看你的身手,你应该出身武林,既出身武林,就应该知道,武林中究竟有几家姓龙的?”
“姓龙的不少。”
“可是不好斗的只有一家。”
黑衣人身躯突然震动一下:“难不成你会是当年”
“你既提当年,我告诉你,人在京里,你不会不知道,我这个姓龙的有个五叔供职在巡捕营。”
黑衣人身躯再震,两眼奇光暴射,失声道:“呃!你,你真是他们怎么没告诉我,他们怎么没告诉我?!”
“现在知道也不迟,你自己打量,有几分把握取我这个姓龙的性命,要是自认没把握,现在走来得及,带个话,最好不要逼我!”
黑衣人两眼中的奇光-阵闪动:“你不该告诉我,你是那个龙家的人。”
“为什么?”
“你可知道,你龙家的任何一个,都是江湖道扬名立万的好对象。”
“怎么说?”
“若谁能撂到一个姓你这个龙的,立即如鲤跃龙门,身价百倍。”
“这么说,你想试试?”
“我正有此意。”
“你可曾考虑到后果?”
“有这么个机会,就算倒下地的是我,不是你,我认为那也值得。”
“为虚名,宁愿冒杀身之险。”
“人生在世,不是为名,就是为利,何况倒下地的并不一定是我。”
“暮鼓晨钟难惊执迷之人,既是这样,你就”
龙天楼话还没说完,沉喝声中,黑衣人双掌猛翻,疾拍龙天楼前身诸重穴。
出手既快又狠,当真是非置龙天楼于死地不可。
龙天楼冷冷一笑,出掌迎上,只见两人脚下不动,转眼间单凭双掌互换了五招。
最后一招,龙天楼一指突出,“噗”地一声,在黑衣人左袖上戳了个洞。
黑衣人惊怒暴喝,闪身扑进,双掌挥舞,疯狂了似地猛攻龙天楼。
龙天楼不躲不闪,挥掌迎上。
十招刚过,黑衣人已渐居下风,第十一招,他变掌为抓,十指如钩,猛抓龙天楼胸腹,逼得龙天楼脚下微一退,他一双衣袖中突然射出两道极细的黑线,电射龙天楼胸前要穴。
龙天楼怎么也没想到黑衣人袖底还有这阴狠杀着,匆忙间只有硬演铁板桥,同时双掌翻飞,硬截那两缕黑线。
黑衣人见龙天楼使出最俗的铁板桥,冷笑声中,十指直伸,猛插而下。
而就在这时候,那两缕黑线被龙天楼截得倒射而回,反袭黑衣人双乳。
黑衣人大惊,匆忙间疾旋身躯,算他应变快,两缕黑线擦胸而过,而龙天楼已挺腰而起,探掌疾抓,“嘶”地一声,黑衣人头上黑布罩应手而落,露出一头白发。
黑衣人失声大叫,双袖掩面,腾身飞射而去。龙天楼跟着掠起,落身屋脊,黑衣人身法相当快,背影已没入客栈旁黑胡同中。
龙天楼停身未追,震声发话:“告诉他们,姓龙的不走了,决心周旋到底。”
黑衣人已经不见了,但龙天楼的话声在夜色里铿锵有声,字字清晰,传出老远,黑衣人绝不会听不见。
龙天楼掠下瓦面回到屋里,坐下只一想,他立即明白了几分。
人,是大贝勒派的。
不让他看见日出。
为什么?
只为怕他龙天楼见皇上。
大贝勒挟怒离开承王府,进宫去问皇上,为什么以“如朕亲临”的玉佩赏给龙天楼,那么皇上既已有召见龙天楼之意,一定会告诉大贝勒。
龙天楼原还有一半走的意思,现在他不走了。
不走的意思,就是决定要见皇上,决心跟大贝勒这帮人周旋到底,为礼王府,为承王府,也为他自己。
见皇上要等天亮以后。
现在天还没亮,可是离天亮也不远了。
干脆,坐等天亮。
龙天楼等天亮的时候,美福晋还在大贝勒那间“豹房”里。
房里,有灯,不过灯光亮得很小,只有星般大,灯光昏暗而柔和。
这样的灯光很美,这样的灯光引人遐思。
灯光下的情景更美,更引人遐思。
大贝勒跟美福晋,并头斜躺在那宽大、绵软的一排锦垫上。
大贝勒赤膊,宽厚健壮的胸膛上,有一片浓密卷曲的黑毛,黑得发亮,他脸色紫红,额上还有汗迹。
美福晋几乎赤裸,象牙雕琢似的娇躯,只在腰间、腿上部位,搭了一条丝巾,嫩藕似的粉臂,高耸的酥胸,圆润修长的一双玉腿,全裸露着。
她娇靥上嫣红微退,星眸半合,睫毛颤动,微微地喘息着,一只手正在轻抚大贝勒那宽厚健壮的胸膛,十足的满足之后,还在回忆甜美,享受那片刻的温馨。
半响,只听大贝勒轻声道:“时候差不多了,该有回音了。”
美福晋两排长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睁开一双星眸,娇慵无力地看了大贝勒一眼,轻声道:“放心,我给你找的人,不是等闲人物,比你侍卫营的人高明多了,放眼京畿,找不出那么样的几个来,只怕你的人这会儿已提着龙小子的脑袋往回赶了。”
大贝勒低头凝望那红热未退的娇靥:“真要能那样,我要好好谢谢你。”
“你打算怎么谢我?”
大贝勒猛一个翻身。
美福晋一声娇呼:“死鬼,你想折腾死我”
就在这时候,外头响起个恭谨话声:“禀爷,属下告进!”
大贝勒翻身而起,美福晋-骨碌起来,捡着身上的丝巾奔进了里头,大贝勒沉喝道:“进来。”
外头一声恭应,房内闪进了半个时辰前衔命而出的提剑汉子,没等他施礼,大贝勒劈头就问:“怎么样?”
提剑汉子一躬身,“回爷的话,没成。”
大贝勒脸色刚变,一阵香风,美福晋已到了大贝勒身边,她身上已多了件披风,把个娇躯裹得紧紧的:“去的人暴露了身分没有?”
“回福晋,听他说没有。”
“你去吧!”
恭应声中,提剑汉子退了出去。
美福晋一跺玉足,浑身发颤:“该死,怎么会没成!”
大贝勒道:“很简单,不是龙小子的对手。”
美福晋厉声道;“我不信。”
“可是事实上你找的人没做成。”
美福晋恨得咬牙,又一跺玉足:“我不信他小子是三头六臂的神仙。”
大贝勒抬手一掌拍出,“砰”地一声,一张紫檩木茶几四分五裂。
美福晋吓了一跳,不悦地道:“拿个死玩艺儿出什么气!”愤愤地坐了下去。
大贝勒转过脸道:“你找的究竟是什么人?”
“江湖道儿上的高手。”
“高手怎么会没做成?”
“废话,我怎么知道他还是比不上龙小子。”
“现在怎么办?”
“既然没办法不让他看见日出,等天亮以后,只有你去应付了。”
“我应付?我怎么应付?不跟你说了吗,我不知道还好,皇上亲口告诉我的,我要是再动他,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那你说怎么办?”
“有办法我还问你?”
美福晋沉默了一下,紧咬贝齿:“那恐怕只有等他见过皇上之后再说了。”
“等他见过皇上以后再说?迟了。”
“怎么迟了?”
“在承王府,我进宫见皇上的事他知道,皇上既要召见他,他不会想不到皇上一定会告诉我,如今有人袭击他,他还能想不到是我,明儿个在皇上面前告我一状,我吃不完兜着走。”
“慢着,他恐怕还不知道皇上要召见他。”
“怎么还不知道,皇上让你那个老鬼知会他,他既然见过了老鬼,老鬼怎么会不告诉他?”
“那也不要紧,他在皇上面前告你的状,他有什么证据?”
大贝勒呆了一呆道:“这倒是。”
“如今只有等他见过皇上再说了,虽然让他见皇上对你是大不利,可是如今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大贝勒抬手又一拍本已四分五裂的茶几:“姓龙的,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别空发狠了。”美福晋瞟了他一眼:“我得走了,天亮以前我得赶回去。”
她拧身又进里头去。大贝勒站着没动,脸色怕人。
天终于亮了。
窗户上微有光亮,鸡也叫了。
龙天楼洗了把脸,正要吹灯。
“小七儿,小七儿。”
外头响起了白五爷的叫声。
龙天楼微一怔,应道:“五叔,我在这儿。”
白五爷推门进来了,手上还提个小包袱:“我还怕你起不来给误了呢!”
龙天楼道:“您真太劳神了。”
白五爷目光一凝:“你就这样去呀?”
“不这样去怎么样去,我又不是做官儿,还要穿戴整齐。”
“开玩笑,我就知道,我的七少爷,你不是去看朋友,是去见皇上,来,来,换上换上。”
他拉着龙天楼到了桌旁,就桌上打开了包袱,崭新的一件衣裳,还有一双新布鞋。
龙天楼道:“五叔,您这是-一”
“这是玉妞儿连夜给你赶出来的,快试试合身不合身。”
龙天楼眼尖,一眼就看出,衣裳、鞋,都是买的现成的,白五爷却说是玉妞连夜赶出来的,可见老人家用心良苦。不过他对老人家这番心意,仍然暗暗感激。
白五爷口说手不闲,拿起衣裳来就要给他换。
他抬手拦住了:“五叔,您的好意我心领。”
“心领?你-一”
“五叔,皇上是要见我的人,又不是要看我的衣裳。”
“话是不错,可是礼不能失啊!是见皇上,不是闹着玩儿的。”
“江湖人本就这样,这才是江湖人的本色,皇上他不该见怪!”
“小七儿”
“五叔,我知道您是好意,我感激。”
“小七儿,是不是因为我说是玉妞儿连夜赶出来的,你……”
“五叔,您这是何必,衣裳不是玉妞儿做的,足证我没有那意思。”
白五爷为之-怔。
龙天楼接过衣裳来包好,道:“五叔,不管怎么说,我谢谢您跑这一趟,走吧!咱们-块儿走,您上巡捕营等我去,见过皇上,我就上巡捕营找您去。”
他拉着白五爷往外走。
白五爷只有摇头苦笑:“倔脾气,不是你爹生的,可真跟你爹一样。”
出客栈,走了一段路之后,两个人就分了手。
白五爷去了巡捕营。
龙天楼直奔西安门。
到了西安门之后,嫌早了些,门还没开呢。
门是没开,可是侍卫营的人早站上了。
西安门外岂是任人逗留的。
可是侍卫营的人都认识龙天楼了,谁都知道他有-方钦赐玉佩,尽管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硬没人敢走过去问他。
过不一会儿,门开了,从门里走出了大贝勒,他登时就是-声怒喝:“什么人在外逗留,给我拿下。”
当然,他这是故意的,有心想给龙天楼难堪。
奈何他事先没跟他这批手下说好,他这批手下也太不争气,他煞有其事地喝了一声,他这批手下却没-个敢动。
脸上挂不住的,是大贝勒他自己,他气往上冲,浓眉一扬,方待再喝。
龙天楼已说了话:“贝勒爷,是我,龙天楼。”
大贝勒不好发作,不好再喝令拿人了,目光一凝,故作-怔:“是你?”
“贝勒爷不知道,今天一早,龙天楼会到西安门外来?”
大贝勒可不敢说不知道,他道:“我知道今天-早你会到这儿来,可是我-时没看出来是你。”
龙天楼淡然笑道:“也许大贝勒没想到会是龙天楼。”
大贝勒未加思索:“也可以这么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要是昨儿晚上碰上什么事故羁绊,也许今早龙天楼就来不了了。”
大贝勒目光一凝:“你这话什么意思。”
“贝勒爷,最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时常有人狙击龙天楼,不是龙天楼福命两大,早就血溅尸横,命丧黄泉了,贝勒爷您领侍卫营,是不是可以帮龙天楼查一查?”
大贝勒道:“你为承王府办案,等于是供职巡捕营,自己不会去查吗?”
“我没想到贝勒爷还不知道承王爷已下令停办那件案子了。”
“呃?承王爷下令停办了,为什么?”
察颜观色,龙天楼心里明白,承王下令停办的事,这位大贝勒已经知道了,一定是哈总管禀报了承王福晋,经由承王福晋再传给这位大贝勒的。
对承王福晋跟这位大贝勒的关系,龙天楼又肯定了几分。
他道:“这就不知道承王爷是为了什么了?!”
“难道他不要自己的女儿了?”
“格格是承王爷唯一的骨肉,焉能不要?想必承王爷一定有十分不得已的苦衷!”
“我想不出什么苦衷,能让一个人不要亲生女儿。”
“就是说啊,龙天楼是个江湖小民,承王爷既有令谕,龙天楼不敢不遵,不过承王爷是贝勒爷您的长辈,格格论起来也是您的妹妹,龙天楼不能办了,您是不是可以帮个忙,查个究竟,把格格救回来。”
“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还有,你受人狙击的事,我没办法帮你查,江湖生涯,难免结仇,我领侍卫营,肩负的是禁城跟禁宫的护卫,哪有闲工夫管你们江湖恩怨纷争。”
龙天楼笑笑道:“贝勒爷既不愿管,龙天楼也无可奈何,从今后只有自己多加小心,刻意提防,免得再受扛湖宵小、卑鄙小人暗算了。”
大贝勒听得怒火上涌,好生难受,但却只有吃哑巴亏的份儿。
可是他究竟不是能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心里是什么感受,脸上就全带出来了。
龙天楼看了看他,倏转话锋:“龙天楼奉旨在西安门外等候,自有人引导进入紫禁城,敢莫贝勒爷就是”
大贝勒冷然道:“我不是,想是另有别人。”
正说着话,一名老太监带领着两名太监,从西安门里走了出来,先冲大贝勒施了-礼:“贝勒爷!”
然后抬眼望龙天楼:“哪位是龙天楼?”
龙天楼抱拳道:“草民龙天楼。”
老太监道:“皇上已经下朝了,跟我上漪澜堂见驾去吧!”
“是!”龙天楼答应一声,向着大贝勒欠了个身:“贝勒爷!”
迈步走向西安门。
老太监带领两名小太监转身先行,龙天楼跟在后头进了西安门。
大贝勒站在那儿,望着龙天楼的背影,一双环眼里充满了嫉恨。
龙天楼仗一身绝艺,北从白山黑水,南到八闽、两广,几乎跑遍了天下。
可是进入紫禁城,这可是他生平头一遭。
他从没企盼过,可也真做梦也没想到。
尽管凭他一身绝艺,进出禁宫大内,可以来去自如,但是那跟如今的情形绝不相同。
在家的时候也好,行走在江湖道上也好,有关于大内禁宫的,可是听说了不少。
但百闻不如一见,到今天他才知道,这经过几朝几代盛衰兴败的九重禁地,听说的难以比所见的十一。
他也知道,如今所看到的,只是“一斑”,而不是全豹。
东弯西拐一阵,最后由平地廊而东,抵达了北海最美的漪澜堂。
漪澜堂东曰倚晴,西曰分凉,是整座“琼华岛”风景、建筑精华之所在。
长廊半月式之穹形,背山临水,形势之胜,尤过于颐和园之长廊,廊内厅堂深广,楼阁重叠,这就是晴栏花韵之所在,脚下莲香,池上画舫,美如仙境。
这时候的漪澜堂一带,遍布御前带刀的大内侍卫,隔几步就是一个,一个个手握刀柄,庄容肃立,气氛还真有点慑人。
漪澜堂内外禁卫森严,如临大敌,可是皇上还没到。
老太监堂外停步,一声“候着”,留下两个小太监陪着龙天楼,他先进去了。
这种阵仗,这种气势,震得住一个王公大臣,可震不住龙天楼,他站在堂外游目四望,竟然欣赏起景色来了。
也难怪,这种机会不多,既来了,岂能放过。
正看着,老太监又出来了:“皇上驾到,传旨宣召,跟我进去吧!”
他又转身往里走。
龙天楼整整衣衫,跟了过去。
一进漪澜堂,他就看见了皇上,就是那天晚上马失前蹄的那位,居中高坐,左右两旁各站着一个年轻人,-穿青袍,一穿锦袍。
穿青袍的约摸廿出头,龙眉风目,俊逸潇洒。
穿锦袍那位,年岁略大,近卅,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唇上还留着两撇小胡子,两眼之中棱光四射,隐隐有慑人之感,有大将之风,似乎是位方面大员。
再后头,站着四名带刀侍卫,另外在两旁,还一边各四地站着八个。
老太监躬身哈腰走了过去,打千道:“禀皇上,龙天楼到。”
皇上摆了摆手:“我看见了。”
老太监哈着腰退立一旁。
皇上抬眼望龙天楼。
龙天楼泰然安详,迈步走了过去,十步远近停住:“草民龙天楼叩见圣上。”
他施下大礼。
“起来吧!”
“谢圣上。”
龙天楼一拜而起,卓立不动。
锦袍年轻人、青袍年轻人,四道目光都紧紧盯在龙天楼脸上,一眨不眨。
皇上抬眼望锦袍年轻人,笑问,“怎么样?”
锦袍年轻人凝望着龙天楼道;“您好眼光,人品上上之选,胆识也见高人一等。”
皇上笑了,笑得很高兴:“总算有一个能让你夸的,龙天楼,见见福贝子。”
龙天楼一听福贝子,心头为之一震,马上就知道是谁了。
福贝子就是贝子福康安,说是大将军傅恒的儿子,也有传说是傅恒的夫人给皇上生的私生子,有过军功,皇上爱如“己出”。
不管福康安是谁的儿子,这位福贝子马上马下各有一身了不得的武功是实,在大清朝里,算得上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
龙天楼上前一步,抱拳躬身:“龙天楼见过福贝子。”
福康安双眉为之一扬,垂眼望皇上:“看样子,只有您才配让他行跪拜大礼。”
皇上笑了笑:“我听说,像他这样的人,都有一副傲骨,恐怕不错。”
福康安抬眼望龙天楼;“龙天楼,听皇上说,你身手不错。”
“不敢,草民是凭几分运气,当时夜色太浓,皇上恐怕也没有看真切。”
“你不是挺傲的吗?怎么现在又谦虚起来了?”
“草民不敢傲,可也算不上谦虚。”
“你可知道,你给我行这么个礼,我心里很不痛快!”
“草民没有想到。”
“怎么说?你没有想到!”
“草民没给贝子爷行大礼,分两点理由。”
“呃!你还有理由,哪两点理由?”
“其一,以草民江湖人的身分,蒙皇上漪澜堂召见,不管真正是为什么,总不免使人想到,圣君是礼贤下士,贝子爷经常随侍圣君,似乎不应该在区区俗礼上计较。”
皇上哈哈笑道:“说得好,我听得倒是挺受用。”
“其二呢?”
“草民蒙皇上恩赐‘如朕亲临’玉佩,贝子爷知不知道?”
“我听皇上说了。”
“钦赐玉佩现在草民身上,如果草民给贝子爷您行跪拜大礼,贝子爷您受不住,草民又怎敢陷贝子爷于不忠不孝,无君无父?”
皇上哈哈大笑,直拍座椅扶手:“你们听听,他的机智、口才,居然不下刘墉。”
福康安笑了笑:“龙天楼,我不能不承认,你很会说话,可是皇上今天召见你,并不是要你炫露你的口才的,如果你只是很会说话,那未免令人失望。”
“不知道贝子爷还指望草民有什么?”
“你行走江湖,凭的是什么?”
“仁义。”
“仁义不足以克敌。”
“武技只在强身、防身。”
皇上一点头:“说得好!”
福康安道,“我来试试,你的武技足不足防身,能在我三招之下不败,从今后见我面,你可以连躬身哈腰都不必,要不然,我坚持你得给我行跪拜大礼,你有意见么?”
龙天楼道:“贝子爷,草民是蒙皇上召见”
“你怎么知道皇上不想再看看你的身手?”
龙天楼望皇上。
皇上微笑不说话。
龙天楼向福康安躬了身:“草民没有意见,贝子爷请赐招。”
福康安道:“你站稳了。”
话声一落,没见他动,人已欺到龙天楼面前,五指如钩,探掌就抓,抓的是龙天楼的脖子。
福康安不愧是福康安,欺身、出招都占个快字,快得像闪电,让人连念头都来不及转。
龙天楼脚下不动,上身移挪,福康安的一抓擦颈而过。
福康安一招落空,双眉扬处,右腕倏沉,疾扣龙天楼肩井重穴。
这一招应变极快,从上而下,距离又近,极不好躲。
不知道龙天楼是怎么躲的,只见他上身一晃,福康安这疾快无比的第二招,居然又落了空。
福康安沉腕收招:“龙天楼,你为什么不还手?”
龙天楼淡然道:“贝子爷不是只许三招么,三招之内,草民向例不出手。”
这话听得连皇上双眉都一扬。
福康安脸色微变:“你也太狂了,我就多加一招。”
右臂疾扬,掌似灵蛇,在一刹那间向着龙天楼攻出两招。
虽只两招,却见福康安的掌影已经把龙天楼前身诸大穴罩住。
龙天楼脚下仍不动,仍然上半身闪挪,又一连躲过两招,然后,他出了手,手只一闪就收了回去。
福康安抽身而退,脸都红了。
皇上忙道:“我没看清”
福康安红着脸道:“我感觉得很清晰,胸口上挨了一指,还好力不到一分。”
皇上猛睁龙目:“真的?”
“我的脾气您最清楚,大清国还有比我更傲的吗?”
皇上猛然站起:“龙天楼,你可知道,福贝子号称大清国第一好手。”
福康安道:“您改改吧!第二,人家不过只出了一招。”
龙天楼欠身道:“回您的话,那是因为福贝子不敢让您失望。”
皇上道:“你不会不知道,我也有一身相当不错的武功!”
这意思就是说,瞒不了他。
龙天楼道:“那您就应该看得出,福贝子失在躁进,草民则取了巧。”
福康安道:“龙天楼,你是不是想给我行跪拜大礼?”
龙天楼不说话了。
福康安望皇上:“您那方玉佩没给错人一一”
转望青袍年轻人:“十五阿哥,你满意了?这是我生平头一回败在人手里,损失大了,你怎么补偿我?”
原来这位是皇十五子颞琰。
龙天楼听得心头又猛一震。
十五阿哥微微一笑:“我摆几桌酒,你满意不满意?”
福康安摇头道:“天!我没吃过酒席?”
皇上大笑,一摆手:“你们都退下去。”
侍卫们有些犹豫。
福康安抬眼一扫:“连我都不行,他如果真行刺,你们哪个拦得住?”
众侍卫一欠身,立即退出了漪澜堂,连老太监也退了出去。
皇上坐了下去:“福康安,你说。”
“为示郑重,我看还是您说吧!”
说什么?
龙天楼听得刚纳闷。
皇上已又说了话:“龙天楼,承王府的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回您的话,承王爷下令停办了。”
皇上、福康安、十五阿哥都为之一怔。
皇上道:“承王不让办了,为什么?”
龙天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福康安一旁道:“承王爷也许有他的不得已!”
“什么不得已?能连女儿都不要了!”
“这就不是咱们所能知道的了。”
皇上转望龙天楼:“案子不办了,你是不是也要离京了?”
“是的。”
“不,承王府的案子还要办下去。”
龙天楼一怔:“可是承王爷”
“不管他是为什么,由不得他,女儿是他的不错,可也总是皇族。”
龙天楼道:“禀您,承王爷不让案子办下去,自有他的道理。”
“他有什么道理?”
龙天楼迟疑了一下:“草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案子如果再办下去,不但不一定能毫发无损地救回格格来,承王爷可能会有更大的损失。”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让办的理由?”
“是的。”
“他会有什么更大的损失?”
“请皇上不要问,草民也不能说。”
“我这个皇上有什么不能问的,你当着皇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您恕罪,事关个人隐私。”
“你不说,我把承王召来,他也得说。”
“皇上如果坚持要问,很可能陷承王爷于万劫不复。”
“呃!有这么严重?”
“草民不敢危言耸听。”
福康安双眉微扬道:“我恐怕有些明白了,龙天楼,你应该知道,皇上绝不能让这件事不了了之,如果这件事就此算罢,那么京城的各大府邸,往后随时都可能发生类似的事,那还了得?”
皇上道:“龙天楼,你听见了?”
“草民听见了。”
“这件事不只关系着一个承王府。”
“禀您,京城有侍卫营在”
“可是我要你办,我信得过你。”
龙天楼双眉一扬:“如果您一定要草民办,草民有不情之请”
“你说。”
“别召承王爷垂问,从现在起,您就像不知道一样,不管将来追到谁身上,请您不要袒护。”
“你怎么说?我会袒护,我为什么要袒护?”
“回您的话,这件案子追来追去,很可能追到皇族身上!”
皇上一怔:“怎么说,不是来自民间”
龙天楼道:“不是!”
福康安扬眉道:“那更要办,皇族之中,更不容有作奸犯科的败类。”
皇上眉锋微皱,没说话。
龙天楼道:“请您三思,再作定夺。”
福康安道:“老爷子,龙天楼在等您的话。”
这位福贝子,似乎有点嫉恶如仇的意味。
皇上抬眼问道:“龙天楼,真会追到皇族身上?”
“草民不敢欺君。”
“你是不是已经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是的,但是还欠缺明确证据,因为承王爷交代停办,所以草民也就没追下去。”
福康安道:“承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再追下去,可能追到皇族身上?”
“是的。”
“他所以交代停办,就是因为有这种顾忌?”
“可以这么说。”
福康安转眼望皇上:“老爷子,您也有这种顾忌吗?”
皇上没答福康安的话,又问龙天楼:“龙天楼,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草民不敢欺蒙皇上,是这样。”
“是谁?”
“草民不能说。”
“连我这个皇上,都不能先知道一下?”
“不是不能,事关情、理、法,欠缺明确证据,草民不敢空口指人。”
皇上又皱了眉,他倒也没勉强龙天楼。
福康安道:“您为什么-定要先知道是谁?”
皇上面有难色:“你不是不知道,有些个人我不好动他,事不经宣扬倒还好,一经宣扬之后,不是让我为难么?办,我有难处,不办,今后我还怎么对别人?”
福康安肃然道:“我只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可是”
“您要是再犹豫难决,那就跟承王一样,让这件案子不了了之,不过您要先想想看,姑息养奸,这一次不追究,那就等于惯了下次,今后这京城,说得范围再小一点,今后这各大府邸之间,会是个什么样的局面?”
十五阿哥颞琰似乎不大爱说话,这时候却插了句嘴:“阿玛,福康安是对的。”
皇上双眉扬起,猛一点头:“好,办。”
福康安欠身道:“我为皇上跟皇族,还有各大府邸贺。”
转眼望龙天楼:“龙天楼,皇上已经下旨了,你还不接旨?”
龙天楼撩衣下拜:“草民遵旨!”
皇上看了看福康安:“福康安,你可真怕我改变心意啊!”
福康安道:“您错了,您是-国之君,如果您知道君无戏言,不会改变心意,龙天楼遵旨两个字就说得多余,如果您想改变心意,龙天楼这遵旨两个字,又怎么拦得了您?”
皇上微微点头,没说话。
龙天楼一拜而起,道:“草民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就是关于礼王府的待遇,罪不在礼王府,草民想请您”
皇上道:“这算是我让你办承王府案的条件?”
“草民不敢,只是江湖人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心胸,草民我眼见不平,未敢保持缄默。”
“好一个未敢保持缄默,龙天楼,你是个百姓身分,不觉得自己管的太多了吗?”
“也许,但是”
皇上笑笑截口:“龙天楼,我知道你的出身跟来历,当年我对你龙家人够宽厚,如今我又破例召见你,龙家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一句话听得龙天楼眉梢儿微扬,道:“请您恕草民直说一句,男女间的情爱是没有条件的,当一对有情男女情愫初动之际,也根本不会考虑到别的,情不是孽,爱也没有罪,这是造物者赋予人的起码欲望跟权利,人为的律法,只是一己之好恶与私心,并不尽合理。至于如今,草民当初伸手马失前蹄,只是凭一个人的本能,不知道您是皇上,也未敢奢望您的宠召。”
一番话听得福康安跟十五阿哥脸色微变,但他们目光中所流露的神色,却是赞佩多于震惊。
皇上两眼圆睁,目光都直了:“龙天楼,你可知道,单凭你这几句话,我就能定你死罪,你还有余力管别人的闲事?”
龙天楼昂然道:“江湖侠义,人人可为真理正义慷慨赴死,草民若是因为这几句话而让您判了死罪,草民那是死得其所。”
皇上瞪着龙天楼,没说话。
福康安道:“老爷子,您要是真有个死字,从今后您的身边就没人了。”
皇上突然大笑:“福康安,我视你如己出,待你不薄,你竟能为个江湖人不惜要挟我,真让我寒心。不过我正愁求不着这么一个有真才智,敢直言的呢!我舍得呀?”
福康安笑了。
十五阿哥也笑了。
皇上转眼望龙天楼:“龙天楼,你不敢跟我谈条件,我却要跟你谈条件,这么办,我有个差事给你,你给我办个圆满了,我就下旨赦免礼王府,怎么样?”
“如果草民能以自己之力,换来您对礼王府的赦免,草民也心安理得,您请吩咐!”
皇上道:“你可真一点也不愿欠人的情啊”
一指十五阿哥,接道:“十五阿哥身边缺个好帮手,你跟他一个时期,等到他放你走的时候,我就下旨赦免礼王府。”
龙天楼听得一怔,心头也为之一震,皇上为十五阿哥找好臂助,这不分明暗示,打算立这位十五阿哥为储君,如果自己有意仕途,这岂不是天赐良机,无如龙天楼他对这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在京里久待,正在思忖该怎么答话。
十五阿哥那里已向皇上跪了下去:“谢谢阿玛的恩典!”
皇上摆摆手道:“起来,先别谢我,人家还没答应呢!”
十五阿哥站了起来,跟福康安四道目光全都盯着龙天楼,充满了企盼神色。
至此,龙天楼才完全明白,皇上召见他的真正用意还在这上头,有心不愿,看看那四道目光,又觉不忍,实际上他自问也觉得跟这位十五阿哥,还有这位福贝子相当投缘,何况父债子还,先人当年欠下的,也应该由他来补偿。
有此一念,他心意全变,暗-咬牙点了头:“草民遵旨”
十五阿哥脸上掠过一丝喜意。
福康安吁了一口气:“乖乖,急出了我一身冷汗。”
龙天楼接着道:“不过草民还有不情之请。”
皇上道:“你怎么这么多不情之请,说吧!”
“在您没下旨赦免礼王府之前,任何人不得抓着礼王府这种短处欺负礼王府。”
皇上点头道:“行!”
福康安道:“龙天楼,你放心,别说皇上已经答应了,就算皇上不答应,再有谁敢欺负礼王府,我头一个找他说话。”
现在礼王府等于有了双重保护,龙天楼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当即抱拳躬身:“谢谢贝子爷,龙天楼感同身受。”
这时老太监快步走了进来,打千道:“启禀万岁爷,大贝勒往这边来了。”
皇上立即站了起来:“他准是又来找我哕嗦了,我回宫去了,你们替我挡吧!”
他转身往里行去。
老太监忙跟了上去。
十五阿哥道:“我懒得见他。”
福康安道:“谁又愿意见他,可是皇上交代让咱们挡的,不见又怎么办?”
龙天楼一听就知道,这两位对那位大贝勒不怎么样!那位大贝勒表面上得宠,红极一时,威风八面,背地里恐怕大家对他都是敬鬼神而远之。
随着一阵雄健步履声,大贝勒大步进了漪澜堂,一见只有十五阿哥、福康安跟龙天楼在,当即就是一怔:“皇上呢?”
福康安道:“皇上早就回去了,有事儿?”
大贝勒道:“没什么事儿,我来看看”
定过了神,目光一凝,望着三人道:“龙天搂真行,跟谁都见面熟啊!”
福康安道:“你弄错了,不是他跟谁都见面熟,是十五阿哥要他这个人,硬从皇上那儿把他给求过来的。”
大贝勒一怔:“呃!有这种事儿?”
十五阿哥道:“从今天起,他是我府里的护卫总教习,往后你得多照顾啊!”
大贝勒似乎不懂什么叫客气,像没听见似的,两眼盯着十五阿哥道:“你要他干什么?”
十五阿哥道:“干吗非干什么,我挺喜欢他,跟他挺投缘的,所以把他要了过来。”
大贝勒转望龙天楼,冷冷道:“龙天楼,你可真是一步登天啊。”
龙天楼淡然道:“夸奖,全托贝勒爷的洪福。”
大贝勒道:“你们谈吧!我还有别的事儿,先走一步了。”
他转身走了。
十五阿哥道:“怪了,我要龙天楼关他什么事,他好像很不乐意我这么做。”
福康安道:“他这个人我清楚,最见不得人强过他。”
龙天楼道:“那倒不是,是因为我不喜欢他,对他不够恭顺,他几次想整我没能如愿。”
福康安道:“呃!怎么回事?”
龙天楼把大贝勒几次要抓他以及为礼王府冲突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听毕,福康安笑了,笑得很乐:“他也瞧我是眼中钉,因为我是京里头一个敢惹他的人,你是第二个,难怪我们瞧你投缘,行了,我没帮十五阿哥找错人。”
龙天楼道:“应该说是您两位错爱。”
福康安笑道:“不,不是这么回事。皇上回宫以后,说起那天晚上你救他的事,还赏了你一方玉佩,咱们这位皇上,有他眼光独到之处,听皇上这么一说,再一听你是让他们请来办承王府案子的龙家人,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准错不了,今天一见,果然,人品、气度、胆识、谈吐、所学,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龙天楼要说话。
福康安抬手一拦:“别客气,普天之下能胜过我的还不多,你要是一客气,就显得我太不济。”
龙天楼笑了,没说话。
“所以,我就请皇上多看看你,正好皇上也有这意思。皇上把你拉到十五阿哥身边,有他的用意,十五阿哥跟我把你往身边拉,也有我们自己的用意,咱们三个在这儿坐坐,让我告诉你”
他一把拉住龙天楼,要坐。
十五阿哥道:“上我那儿去多好,反正他也马上要进府了。”
福康安道:“也好,咱们上十五阿哥府去,边走边聊。”
说“走”不是走路,而是骑马,福康安是一个人,十五阿哥带的有护卫,护卫让出了一匹马,七人六骑出西安门,直奔了十五阿哥府。
策马缓行,福康安接着说了下去:“十五阿哥要你,一方面是自保,一方面是为对付和坤”
龙天楼道:“和坤?”
“十五阿哥最痛恨和坤,和坤也知道,一旦十五阿哥接掌大宝,对他绝没好处,说不定头一个整的就是他,他曾经向十五阿哥示好,进言皇上立十五阿哥为储君,可是十五阿哥并没有稍减对他的痛恨,那是因为和坤依然故我,丝毫没有改变他自己,皇上把你拉到十五阿哥身边,是为防康熙年间的事重演,我们看得比皇上清楚,那还不至于,但却不能不防和坤”
龙天楼没说话。
福康安接着说道:“和坤这个人,比当年的鳌拜高明多了,他作他的奸,弄他的权,另一方面,他仿效雍正年间的“血滴子”,广植私人势力,卧底各府邸,遍布各阶层,为的是掌握各大府邸和每一个王公大臣。他的人品流极杂,干什么的都有,这么一来,也就无所不能,防不胜防,他现在致力于培植对他示好的几位阿哥,因之十五阿哥就不能不防一跟头栽在他手里,所以,十五阿哥需要能人,你明白了么?”
龙天楼道:“我明白了。”
“和坤控制各府邸的手段,是无所不用其极,让人落在了他手掌心里,可能还一点都不知道”
龙天楼道:“和坤的作为,我是仰名已久,官府也好,民间也好,提起和坤,恐怕没有不切齿痛恨的。”
“所以,你帮十五阿哥,也等于是为国除奸,为民除害,你是这么一位人物,就应该全力以赴。”
“这个贝子爷放心,既是为国除大奸,为民除大害,龙天楼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那就好,十五阿哥只有了你,足抵数万甲兵。”
“那是贝子爷夸奖,龙天楼自知能力有限,但却愿意全力以赴。”
就这么聊着,七人六骑就进了十五阿哥的别院。
别院是停放车马的地方,把坐骑交给了护卫们,三个人就并肩往后走。
刚进后院,迎面来了两个护卫,看样子都很年轻,挺英武的,一见三人,抢步过来见礼:“王爷、爷!”
十五阿哥点了点头。
福康安指着两个护卫向龙天楼道:“十五阿哥府,好样儿的是八护卫,都是从我身边拨过来的,他们就是其中两个,铁奎、凌风。”
一顿又向铁奎、凌风道:“这位龙爷,是十五阿哥刚为你们聘来的总教习,见见,”
铁奎、凌风微一怔,似乎有些不情愿地躬了身:“龙爷!”
龙天楼含笑抱拳答礼:“不敢!”
福康安道:“别不服气,皇上刚在漪澜堂召见,御前小试身手,连我都没能走完十招。”
铁奎、凌风又一怔。
福康安道:“去吧,没你们的事了。”
铁奎、凌风施礼而退。
福康安、十五阿哥、龙天楼并肩再走,福康安笑着说:“也许是让我惯的,这八个都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能让他们服气的人不多,有机会教训教训他们。”
龙天楼含笑道:“不敢!”
“你错了,这不是客气的事,从今后你是他们的总教习了,他们得听你的,不让他们服贴还行?”
龙天楼笑笑,没再说话。
走完了一条青石小径,三个人踏上画廊,进入一间敞轩,坐定,府里的包衣刚献上茶,十五阿哥立即召来总管,吩咐为龙天楼准备住处。
龙天楼感动之余忙道:“王爷,我还不能住进府里。”
十五阿哥道:“怎么?”
“我还要办承王府的案子。”
福康安道:“两码子事嘛,你以十五阿哥府护卫总教习的身分,办承王府的案子,该出去就出去,该回来就回来不就行了吗?”
向着那名总管摆手道:“去吧,去吧!去收拾去。”
恭应声中,总管施礼而退。
福康安凝目望龙天楼:“提起承王府的案子,你到底掌握了什么蛛丝马迹,到底怀疑谁?”
龙天楼迟疑了一下:“我可以告诉您两位”
福康安道:“你放心,我们俩绝不会说出去。”
龙天楼道:“承王福晋跟大贝勒金铎都涉有重嫌。”
十五阿哥、福康安猛一怔,十五阿哥失声叫道:“怎么说,承王福晋、金铎一-”
福康安一拍座椅扶手,道:“我猜着承王福晋有问题,可没想到还有金铎,天楼,你没弄错?”
龙天楼遂把那位美福晋跟大贝勒的可疑之处说了-遍,但是他没有提美福晋的秽行,还有她跟大贝勒之间可能有的关系。
十五阿哥听直了眼;“这,这怎么会,这怎么会”
福康安道:“怎么不会,天楼刚在漪澜堂提到承王的隐私的时候,我就琢磨出是怎么回事了。”
龙天楼听出话中有因,问道:“您一定有点什么依据吧?”
福康安道:“当然有,这位承王福晋原是侧福晋,出身不怎么好,老一辈见过她的,都说这个女人不好,事实上打从她进承王府,承王府就没一天安宁过。她跟老福晋水火不相容,做女儿的当然向着生身的娘,过没多久,老福晋身故了,侧福晋变成了正牌福晋,做女儿的一伤心,自己住在小楼上,除了两个贴身丫头,就不再理承王府的任何一个。就这么个女人,偏偏承王跟疼宝贝儿似的。”
龙天楼道:“您这么一说,格格的失踪,不但又给这位承王福晋增加了几分可疑,如今连老福晋的死,都很可能扯到她头上去。”
十五阿哥忙道:“怎么,天楼?”
龙天楼道:“她有本事毒杀护卫丫头,要不是经我发现,不也成了病死的?”
福康安一拍大腿:“对……”
十五阿哥忙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得有证据。”
福康安道:“你放心,天楼自会去找证据,只找着了证据,就有他们好瞧的。”
十五阿哥道:“天楼,这两件事是大麻烦,只一张扬,就是皇族间的轩然大波,宗人府可是谁的帐都不买,在没有证据之前,我希望你别动一点声色。”
福康安笑笑道:“天楼,懂吧?十五阿哥的意思是说,这不是别的事,宗人府连他都惹不起,你要是真在这两件事上揽出纰漏,他也护不了你。”
龙天楼道:“我懂,十五阿哥放心,我知道权衡轻重,要不然我早就采取行动了,初任您府中护卫的总教习,半点功劳没建,我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十五阿哥赧然道:“天楼,你别听福贝子的,不错,我不能不为我的地位着想,可是有一半我也是为你。”
福康安道:“这倒也是实话,咱们这位十五阿哥最护短了,不管是谁,只一进他的府,成了他的人,他就护得跟什么似的。”
龙天楼道:“谢谢十五阿哥的好意”
转望福康安接道:“贝子爷能不能借给我几个人用用?”
福康安道:“你要干什么?”
“原先我是替巡捕营办案,巡捕营从上到下,任我调用,如今我一个人办案”
“不,如今你是替皇上办案。”
“可是我总不能调用乾清门侍卫,更不能调用大贝勒统率下的侍卫营人手。”
“那是当然!”
“所以我只有向您借人”
福康安一摇头道:“你借迟了,我身边的好样儿的,都给了十五阿哥,剩下的都是稀松平常的,你敢用他们,我还不敢借给你呢!其实你现在是十五阿哥府的护卫总教习,十五阿哥这些拿刀动杖的,还不是任你调用。”
“我是怕动用十五阿哥府的人,去办承王府的案子不方便。”
十五阿哥道:“不方便倒是没什么不方便,只要到时候你能让我张得开口,说得出话就行。”
龙天楼道:“这您放心,我做的事,能让您到哪儿都抬头挺胸,理直气壮。”
福康安一笑道:“那就行了!天楼,是把那八个召来,我跟他们说,还是找机会你自己跟他们说?”
龙天楼淡然一笑道:“我自己说吧!要不然他们只服您,永远不会服我。”
福康安点头而笑:“好话,到时候别忘了通知我旁边看看,我要看他们八个脸上那惊怒、窘迫的表情。”
“先别捧我,您一手调教出来的八好手,我未必应付得了!”
“你客气,别以为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我说的实话。”
“十五阿哥未必喜欢你这种话。”
“十五阿哥对我最好别期望过高。”
十五阿哥笑道:“都经过了皇上的龙目,福贝子的慧眼,那还能错得了?”
福康安笑道:“好嘛!连我也捧上了。”
龙天楼一整颜色道:“十五阿哥、福贝子,和坤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福康安道:“刚在路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我是想知道,和坤想怎么对付十五阿哥?”
“不外是在皇上那儿下功夫,派人想像康熙年间似地肆无忌单,那不大可能,可是以他的权势跟得宠,他却能培植别位阿哥,改变皇上的心意。”
“他真在各府邸潜伏有人?”
“真的,半点不假。”
“这十五阿哥府里呢?”
“没有,到现在为止,尚没看出一个。”
“让您看出来,和坤就不算高明了,他要是不够高明,又怎能手眼通天?”
“这倒是,福康安”
福康安道;“十五阿哥府到现在没有看出一个来是实,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倒不敢肯定地说没有了”
龙天楼道:“他饶不过别人,十五阿哥是他的眼中钉、背上刺,他又怎饶得了十五阿哥?!”
福康安悚然点头:“说得是,那就麻烦你给查一查吧!”
龙天楼站了起来:“那就这么办了,您两位坐坐,我去该打招呼的地方打个招呼,准今天晚上进府。”
福康安望十五阿哥:“要不要热闹一下?”
十五阿哥点头道:“该!”
福康安转望龙天楼:“你上灯以前回来。”
龙天楼道:“您两位”
福康安道:“别问了,上灯以前回来就是了。”
龙天楼不得不答应,施了一礼,迈步走了出去。
十五阿哥府虽然大,虽然是房子星罗棋布,但既然走进来过,出去还不至迷路。
出院门的时候,远远望见八个人在一堆,铁奎跟凌风在里头,没过来打招呼,那八个只冲这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龙天楼胸中雪亮。
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说的是他。
没过来打招呼,那是还没到过来打招呼的份儿。
龙天楼没在意,也装没看见,径自走他的。
跟白五爷分手,去漪澜堂的时候,是一大早。
等到从十五阿哥府出来,在巡捕营跟白五爷再碰头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当着统带细述皇上召见,跟进十五阿哥府,当上护卫总教习的事,白五爷当然高兴,可是似乎不及统带来得高兴。
这位统带不但拿龙天楼当贵宾,几乎都也拿他当皇族亲贵了,甚至连白五爷都沾了光,等龙天楼跟白五爷走的时候,统带他亲自送到了巡捕营大门口。
拐过了弯,白五爷低声笑了:“这些当官儿的,别的未必行,这方面可是灵敏得很,他指望从你这儿飞黄腾达,加官晋爵呢。”
龙天楼淡然一笑:“恐怕有一天他会失望,因为他付出的这些热忱永远也得不到报偿。”
“礼王府的事儿提了没有?”
“提了”
龙天楼把为礼王府争来的,告诉了白五爷。
听完了龙天楼一番话,白五爷道:“小七儿,我知道你是什么样个人,你无意仕途,也从不热中,可是十五阿哥既为对付和砷拉你,你就该好好干,不见得是为十五阿哥,你明白吗?”
“我明白,不为礼王府,不为对付和坤,我还不干呢!”
“这就对了,走,咱爷儿俩找个地方喝两盅,算是给你饯行了。”
“饯行?”
“从巡捕营到十五阿哥府,你总算是动了呀!”
“不忙饯行,五叔,我跟您打听个人。”
“打听个人?谁?”
“您是巡捕营的老公事,京里地面上的龙蛇您总熟。”
“熟,十之八九都熟。”
“那就行,您知道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个身躯高大、满头白发的好手。”
“身躯高大、满头白发,你找这么个人干什么?”
“这位昨天晚上找到客栈去袭击我,声言不让我见着今早日出。”
白五爷双眉一耸:“没错,小七儿,我先给你饯行,咱爷儿俩喝两盅去。”
“五叔”
“听我的,我知道有家清真馆儿,手艺还真不赖。”
白五爷坚持非先饯行不可。
龙天楼有点儿明白了,没再说话,任由白五爷带路往前走。
白五爷一直把龙天楼带到了“打磨厂”,拐进了一条小胡同,一进胡同就看见了,招牌挂得老高,黑底金宇,写的是“马记”清真馆。
进了门,座儿上八成,只有角落里还有几副座头,四五个伙计忙得满头是汗,清一色的精壮小伙子,一个个胳膊老粗,打起架来,准能一个抵几个。
白五爷带龙天楼角落里坐下,伙计们一时忙不过来,还没过来招呼,白五爷低声道:“小七儿,先瞄瞄柜台里。”
他说迟了,龙天楼的一双锐利目光,早就投向柜台了。
柜台里,坐的是个瘦老头儿,五旬上下年纪,黑瘦、鸡眼、鹰鼻,山羊胡,一副阴险像,一双手皮包骨,十个指甲几寸长。
“看出什么来了么?”
“北京城真是卧虎藏龙,练家子内外双修的好手,两只手上有独特的功夫。”
“好眼力,我早看出他练的是‘大鹰爪’,可就想不出他是哪一路的神圣。”
“我知道有个‘大鹰爪’阴桧”
“对!”白五爷轻轻一拍桌子:“我想起来了,早年塞外的大凶,据说经常往藏边去,还兼擅密宗。”
“这么个人物,待在这家清真馆管帐,不嫌太委屈了么?”
“未必,这家清真馆有来头,吃粮拿俸的绝不在这儿闹事儿,专吃地面儿的,规费也收不到这儿。”
“东家是干什么的?”
“跟个‘官’字扯不上边儿。”
“那也许交游广阔,人头儿熟。”
“也不见得,据我所知,这儿的主儿,很少跟地面上的人物来往。”
“他又是哪位神圣?”
“‘白头判官’马回回。”
龙天楼心头一跳;“白头判官?”
“白头者,满头银发也,判官者,身躯恍若半截铁塔也。”
龙天楼笑了:“五叔,是要好好喝两盅,该我做东。”
“该是该,可是哪有长辈吃晚辈的。”
龙天楼笑了。
伙计过来一个招呼了,白五爷点了几个莱,还带两笼牛肉蒸饺。
酒喝了三杯,白五爷道:“小七儿,要不要撒泡尿去?”
龙天楼一点就透,一笑而起,到柜台一问,老帐房陪着笑往里指,笑比不笑还难看。
往里,是一条窄走道儿,黑忽忽的,不知道通到哪儿?
顺着走道儿往里走,尽头原来是厨房,锅碗瓢杓正热闹,茅房就在厨房边儿,可是靠这边,另有一扇窄门虚掩着。
厨房里正忙着,跑茅房的也没第二个,龙天楼推开窄门儿就闪了进去,顺手又把门掩上。
进窄门儿眼前一亮,一个小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厢房也好,上房也好,可都是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
难不成没人在?
可就在这时候,上房里传出了一声轻哼。
轻哼是轻哼,可带着相当大的痛苦。
龙天楼微一怔,抬腿跨步,人已到了上房门口,凝神听,听不见哼声,可却听见一细细索索的轻响!
龙天楼轻推房门,房门应手而开,眼前是厅堂,没人,悉索声传自东边耳房。
龙天楼跨步进去,转向东耳房,抬手掀开布帘,他马上看见了。
惊心动魄的景象。
一个身躯高大,狮鼻海口,银发满头的老人跪在地上,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条裤子,双臂软垂,两眼紧闭,浑身剧烈颤抖,汗如雨下,肌肤苍白,不见一点血色。
龙天楼是个大行家,一看就知道,银发老人被人以独门手法制了穴道,正在受痛苦煎熬,连有人到了眼前他都不知道。
龙天楼不敢确定这人是不是昨夜客栈袭击他的人,但是看头发,看身材,再加上是白五爷带他来的,应该不会错。
龙天楼轻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惊动了银发老人,他睁开一双环目,只一眼,脸上便现出惊恐之色,但是随即他又闭上了两眼。
龙天楼道:“‘一指搜魂’手法,久未见于中原武林,你据实答我问话,我解你穴道,除你痛苦。”
银发老人又睁开了一双环目,但是嘴张了几张,竟没说出话来。
龙天楼隔空出掌,向着银发老人左乳拂了过去。
银发老人立即抖得不那么剧烈了。
“龙家绝学,没有解不开的穴道,脉通三分为的是什么?若不据实答我问话,我就仍然闭上你的血脉,撒手不管。”
银发老人把头点了几点。
龙天楼道:“昨夜客栈找我,是受谁的指使?”
“大贝勒。”
“你是大贝勒的人?”
银发老人摇头。
“那么大贝勒金铎给了你什么好处?”
银发老人又摇了头。
“人不图利不起早,大贝勒既然没给你什么好处,你替他卖命杀人,是为了什么?怕他?”
银发老人再度摇头。
“这就怪了,他既没给你好处,你又不怕他,为什么你会听他的,难道真如你所说,杀一个龙家的人,容易扬名立万?”
银发老人四度摇头。
“那究竟是为什么?”
“不,我不能说。”
“说了你就有杀身之险?”
银发老人点了头。
“可是你要是不说,就要忍受比死还要痛苦的‘一指搜魂’煎熬。”
“蝼蚁尚且偷生,好死总不如赖活着。”
“你要明白,我既然找到这儿,伸一根指头,也能要你的命。”
“那死的也只不过是我一个人而已。”
“你还担心谁会死?”
银发老人脸上闪过抽搐,没说话。
龙天楼有点明白,银发老人一定有什么顾忌,一定有什么难言之臆。
他道:“你是不是受了什么胁迫?”
银发老人点了头。
“受谁的胁迫?”
银发老人没有反应。
龙天楼吸了一口气:“好吧,我不让你为难,我问别的,你为什么在此受‘一指搜魂’之苦,是因为我龙某人见到了日出,还活着?”
银发老人点了头。
“那么,是谁下的手?”
银发老人没反应。
“是不是前面柜台里坐的‘大鹰爪’阴桧?”
银发老人大吃一惊,“你,你知道阴桧?”
“可巧我知道。”
银发老人低下了头。
“是不是他?”
银发老人没有反应。
“我可以杀你,甚至可以把这件事抖露出来,去牵扯大贝勒,但是念你是受人胁迫,我不愿那么做。把你所受的胁迫告诉我,我也许可以帮你个忙,甚至帮你挣脱桎梏,脱离苦海。”
银发老人猛抬头,激动异常:“我感激,我更惭愧,好意我只能心领,除非他们肯放手,否则任何人帮不了我的忙,任何人救不了我,请放心,他们还不会置我于死地。在此我先奉告,以后他们要是还令我杀你,我还是会听他们对你下手,能否杀得了你,那是另一回事,大不了再受一次‘一指搜魂’的痛苦!”
龙天楼看了看银发老人,暗暗一叹,转身要走。
银发老人忙道:“龙少爷,请帮个忙,闭住我的血脉。”
龙天楼明白,银发老人是怕人知道,当即隔空点了一指,转身走了出去。
从窄门进入走道,从走道回到前头,还好没被人发觉。他刚往下一坐,白五爷就问;“怎么样?”
龙天楼把看见的说了一遍。
听毕,白五爷立即道:“没错,那是‘白头判官’马回回,只是这件事透着稀奇,他不是大贝勒的人,不怕大贝勒,可见不是大贝勒胁迫,那么还有谁会为大贝勒出这个力呢?”
龙天楼淡然道:“恐怕要问阴桧了。”
“阴桧?小七儿,阴桧的来头可比姓马的大多了,姓马的是东家,姓阴的却屈居帐房,又是件稀奇事儿。”
“问阴桧,他会说得一清二楚。”
“现在就动?”
“不急,我让他自动一样-样告诉我。”
白五爷诧异道:“你是说”
“喝酒,五叔。”
龙天楼举了杯。
白五爷纳闷地望了望龙天楼,只好也举起了酒杯。
龙天楼不到上灯时分,就去了十五阿哥府,到了十五阿哥府前,他发现大门口车水马龙,由那位总管带着几个人在那儿哈腰恭迎,殷勤接待。
他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也不愿凑这份热闹,扭回头,拐个弯儿,他从偏院进了十五阿哥府,走的还是停放车马的那个院子。
“站住!”
他刚进偏院,一声沉喝传了过来。
龙天楼停了步,抬眼看,从那通正院的院门那边,并肩走过来两个人,两个英武的年轻护卫。
龙天楼一眼就认出,这是福康安“送给”十五阿哥那八护卫里的两个。
当然,他也清楚,他出府的时候,看见那八个交头接耳,在一块儿嘀咕的就是他龙天楼,也就是说不会没看见他龙天楼,不会不知道他龙天楼是个干什么的,现在装不认识他,唯一的原因是不服气,想给他好看。
索性,龙天楼他也来个不吭声,静观其变。
两个年轻护卫一直逼到他跟前才停住,四道目光冷冷一打量,左边那个先说了话,语气真和气:“你是干什么的,这么大胆,知道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随便乱闯?”
不容龙天楼说话,右边那个接着道;“最近京里不太平静,不是闹偷儿就是闹贼,鬼鬼祟祟从这儿溜进来,这还用问吗,先揍他一顿,再把他送交九门提督衙门。”
说揍,两个人都没动手。
当然,那用意是等龙天楼开口说明,然后再趁机下台,“整”龙天楼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可是,偏偏龙天楼给他俩来个只微笑不说话。
那两位有点发愣了,左边的道:“哎,问你话呢,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龙天楼不吭气儿。
怎么办,接下来应该就是抓他进去见主子,再不就真动手。
可是抓进去见主子不行,那是自找倒霉。
眼下就只有动手一条路了。
龙天楼这一招高,逼得你骑虎难下,看你怎么办。
那两个是既下不了台,也沉不住气了,右边那个伸手抓了过来。
他以为,龙天楼这下即便不出手,也非开口说话不可。
岂料,龙天楼又来个歪样儿的,一动不动,任他抓。
要命了,不能当真抓,可也更不能半途收回手。
幸亏,左边那个机灵,反应快,抬手拦住了同伴的手:“不急,问清楚他再说。”
右边那个趁机收回了手。
龙天楼忍不住笑了。
这一笑,笑得那两个觉得脸上发烫,也不免有三分气。
右边那个瞪眼道:“笑什么?”
龙天楼仍不说话。
“你”
你怎么?这可是大麻烦!
问清楚了再说,谁问?谁问也没用,龙天楼就是来个不吭气儿。
这下,既不能真动手,又不能放人走,僵在那儿,抓瞎了。
左边那个够机灵,右边那个也想出了个自以为聪明的办法,一声:“我去叫人去。”转身要走。
龙天楼突然开了口:“两个对付一个不还手的还不够,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左边的一怔,右边的猛然回过身来。
龙天楼接着又说了话;“你们没办法了是吧,等着看我的吧!”
那两个,只是干瞪眼的份儿。
进了正院,另六个正在到处走动,见龙天楼来了,又见那两个脸没笑容地跟在后头走过来,一时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居然都没敢轻举妄动。
龙天楼心里暗笑着游目四顾,十五阿哥府的这个院子,不能说不够大,可是这时候人都满了,树荫下、花丛里、长廊底下,站的都是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男的盛装,女的花枝招展。一看就知道全是来自各大府邸的,不是皇族亲贵,就是王公大臣。
十五阿哥府,今儿晚上有什么盛会?
龙天楼心里嘀咕着,却发现有不少的年轻姑娘们,正冲他指指点点,他好生不自在,扭过头拐了弯儿。
“哎,你过来一下。”
一个娇滴滴、脆生生的话声从背后传来。
龙天楼不知道是叫谁,忍不住回头看看。
“看什么,就是叫你呀!”
龙天楼看见了,树荫下三个人,一个公子哥儿似的年轻人,正陪着两个花枝招展的旗装姑娘,两位姑娘里,穿大红的那个,手里拿着条手绢儿,正冲他挥动着。
不知道便罢,知道了还能不过去?
龙天楼硬着头皮过去了,到了树荫下,他又来个不说话。
这回是真不想说话,再说他也不知道这三位的身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来个起码的礼貌,他又不情愿。
还好,穿大红的那位先说了话,边说话,还边拿水汪汪的妙目上下打量龙天楼:“你是跟客人来的呀,还是十五阿哥府的?”
龙天楼道:“我是十五阿哥府的。”
“你在十五阿哥府,是个干什么的?”
“我是十五阿哥府的下人。”
“十五阿哥府的下人?十五阿哥府什么时候有这么好模样儿的下人,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我刚进府。”
“你是哪一旗的?”
“我不在旗。”
那位公子哥儿冷然道:“那怪不得这么不懂规矩,见了人,连个起码的礼数都不懂。”
穿身绿的姑娘道:“怪人家干什么,人家不在旗,又是刚进府。”
“就是嘛!”穿大红的姑娘,含嗔地瞟了公子哥儿一眼,转望龙天楼:“别怕他,有我们姐儿俩呢,你既然不在旗,是哪儿的人哪?”
“关外。”
“哎哟,关外来的呀!怪不得呢!瞧这个头儿长得多好”
真不知道“关外”跟“个头儿”扯得上什么关系。
话锋微顿,她接着又问:“那,你姓什么?叫什么呀?”
“我姓楼,叫楼天龙。”
“楼天龙,哎呀!多好的名字,可不就像条天上的龙吗?嗯!我得跟十五阿哥把这个人要到我那儿去。”
龙天楼听得刚一怔,忽听满院子的人起了一阵小骚动,那三位忙抬眼看,龙天楼也跟着瞧,只见福康安远远地走了过来。
福康安看见了,岂不当场拆穿。
龙天楼眉锋一皱,想溜开。
穿大红的姑娘眼可真尖:“别走,怕什么,有我们姐儿俩呢!”
话说到这儿,扬起手绢儿就尖声叫:“哎,福哥,福哥,来一下,来一下。”
福康安听见了,也看见了,边跟旁人打招呼,边走了过来,来到近处一眼看见了龙大楼,一怔:“你”
穿大红的姑娘忙接了口:“你什么呀!人家刚进府的,不懂咱们那么多规矩,别吓着人家,是我叫他过来说话的。”
福康安一时满头雾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穿大红的姑娘接着道:“福哥,你跟十五哥交情好,这个忙说什么你得帮,待会儿你帮我跟十五哥说说,他这个新来的下人楼天龙,我要了。”
福康安又一怔,可是这位福贝子聪明绝顶,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哈哈一笑道:“我还当把我叫过来有什么事儿呢,原来是为这呀!”
“可不,这个忙说什么你得帮。”
福康安微笑道:“这个忙我想帮,可是你把金山银山给十五阿哥,恐怕他都不会换。”
话说完,拉着龙天楼就走。
穿大红的姑娘在背后叫了起来:“哎……哎,福哥,你怎么走了”
福康安扭头一笑:“我呀,我面子不够大,你自个儿跟你十五哥说去吧!”
“你敢气死人了。”
就这一句,没再听叫了。
福康安拉着龙天楼避开了人群,笑着道:“天楼,你捅了马蜂窝,这位跟礼王府的明珠一样难缠,待会儿你自个儿应付她吧!”
龙天楼一怔:“贝子爷,那位是”
福康安道;“裕亲王府的海珊格格,出了名的任性刁蛮,另两位是贝子玉琪、格格海若。”
龙天楼皱眉道:“我哪儿知道哇?”
“不知道应该不罪,可是那位不管这一套。”
龙天楼听得暗暗皱眉。
福康安拉着他进了一间精舍,十五阿哥由两个包衣侍候着,正在换衣裳,一见两个人进来,忙道:“行了,正主儿回来了。”
龙天楼一怔:“正主儿?十五阿哥”
“小福,你还没告诉他呀?”
“还没呢,现在跟他说也不迟。”
福康安拉着龙天楼往下一坐,接道:“天楼,十五阿哥今儿晚上盛宴待客,各大府邸的都请遍了,为的是让他们知道,皇上替他聘了个护卫总教习。”
龙天楼猛一下站起:“十五阿哥,这可不能!”
“怎么不能?”
“我怎么当得起”
“怎么当不起,名大府邸之间兴这个,好这个,你能不让十五阿哥夸耀一番,各大府邸的这些位,没有不爱这调调儿的,反正也是借机会聚聚吃一顿,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往后多给十五阿哥尽点心不就得了。”
“可是”
“可是什么呀?天楼。”十五阿哥道:“我帖子发了,客人也都到了,能跟人家说,请回吧!我不请了。”
龙天楼没说话,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心里着实很感动。
福康安向着十五阿哥道:“我告诉你件事儿,你这位总教习,给你找来大乐子了”
他把龙天楼逗那位裕王府海珊格格的事,说了一遍。
十五阿哥听完大笑,都笑得直不起腰来了:“我不管,谁惹的谁自己应付,我不管。”
话虽这么说,十五阿哥能这么笑,想来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龙天楼暗暗松了一口气,道;“贝子爷,我也告诉您一件事”
他把那两位护卫想整他的经过,说了一遍。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都笑了,福康安直拍手:“天楼,还是你高,你行,那八个是头一回挨人整,不过你小心点儿,他们八个不会善罢干休的。”
让龙天楼小心点儿,可见福康安平素是怎么惯他们的了。
有这么个主子撑腰,那八个会把谁放在眼里去。
十五阿哥穿好衣裳,崭新的长袍马褂儿,威武之中还带着几份飘逸潇洒。
福康安在旁逗趣道:“真不赖,人家都说我是少有的美男子,今儿晚上当着你,恐怕我要退避三舍了。”
十五阿哥道:“要退避咱俩一块儿,海珊眼珠子长在头顶上,她可不轻易叫谁到跟前去说话呀!”
龙天楼还能不明白这意思,道:“王爷开玩笑了。”
“开玩笑?你问他。”十五阿哥指着福康安道:“各大府邸里有没有那位格格看得上的,她平素爱理谁?”
福康安突一皱眉道:“哟,天楼惹了海珊不打紧,惹了另一个才是大麻烦。”
龙天楼一怔。
十五阿哥道:“你说谁?玉琪呀!”
“不是他还有谁,他平素不是缠得海珊挺紧的吗?”
“海珊哪会假他词色?”
“坏的就是海珊从不假他词色,如今海珊对天楼这样,他不酸死才怪!”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本就是各凭本事,海珊不爱理他那怎么办?这又不是海珊见着天楼以后的事,以前一直都这样,那能怪谁?”
十五阿哥说着话,转身到重帘后捧出一叠新行头,递给龙天楼,道:“换上吧,天楼,马上就要开席了。”
龙天楼微怔道:“王爷,这是”
福康安道:“十五阿哥特地为你准备的,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刀尺你好哩。”
龙天楼接过了衣裳,但是他道:“王爷,谢谢您的好意,我能不能不换?”
“不换!为什么?”
龙天楼道:“我穿上新衣裳,浑身不自在。”
福康安一拍坐椅扶手,笑着站起:“怪不得我一见你投缘,连这点毛病都一样,我也是不能穿新衣裳,一穿新衣裳,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十五阿哥道:“小福,你别跟着起哄好不好?”
“我跟着起哄?”福康安道:“算了吧!就这样海珊还对他那样呢,再刀尺刀尺怕不让整个京城为他疯狂,到那时候就有你受的了,你是让他一天到晚应付这些个,还是让他给你办正事?”
十五阿哥呆了一呆:“这倒是,好吧!听你们的。”
他又把那叠新行头接过去放了回去。
福康安道:“别让客人久等,咱们走吧!”
十五阿哥道:“走。”
一声“走”,三个人并肩出精舍,十五阿哥居中,福康安、龙天楼一左一右。
有这么两位在左右,众家皇子哪能比得上,十五阿哥还能不一帆风顺,无往不利?
穿小径,走长廊,刚才那么多宾客,如今一个都不见了。
有的只是隔不远一个的十五阿哥府的护卫。
还没到大厅呢,老远就听见乱哄哄的。
等进大厅一看,乖乖,黑压压的一片,满厅都是人,满厅都是扑鼻的脂粉香。
眼前这座大厅里,足足摆了二十桌,中间还有空地。
三个人进厅,突然一静,接着又是一阵骚动,起立的起立,躬身的躬身,请安声、招呼声,此起彼落。
就在这些声音里,突然传来一声娇呼;“天楼。”
龙天楼定睛一看,不由心头一阵猛跳,礼王府的明珠格格站着直招手,老郡主、兰心格格都在一桌上,老郡主一脸的诧异色,兰心格格那双目光,让他心跳得更厉害。
他点头招呼,向老郡主躬了躬身,跟着十五阿哥、福康安又往里走了。
福康安从十五阿哥身后偏过头,轻声道:“天楼,多少年来,这是礼王府的人,头一回出来做客,而且是十五阿哥的贵客。”
这意思龙天楼还能不懂?心里登时一阵激动,又是一阵感激。
三个人主位上站定,霎时一片寂静,十五阿哥举杯说了几句话,然后落座就开了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十五阿哥又举杯站起;“诸位,今天请大家来,只为让大家认识一下我刚礼聘的护卫总教习”
福康安拉着龙天楼站了起来:“与其说是十五阿哥礼聘的,不如说是皇上赏给他的,这位,龙天楼”
裕王府的海珊格格尖叫站起;“好哇,他告诉我他是十五阿哥府的下人。”
福康安低声道:“天楼,该你了。”
龙天楼不慌不忙:“格格,护卫总教习,不是下人是什么?”
“你为什么不说是皇上”
“格格原谅,我不敢随便攀扯皇上”
“那为什么你告诉我你叫楼天龙?”
“楼天龙?不会吧!怕是格格听错了?”
“胡说”
福康安道:“明明是龙天楼,他怎么会告诉你是楼天龙?”
“福哥你还帮他,不信你问玉琪,他也听见了。”
贝子玉琪道:“我没留意,好像是楼天龙,又好像是龙天楼。”
海珊格格有三分气恼:“你呀,你要死了,你?!”
哄然一阵大笑,把海珊格格笑坐了下去。
龙天楼的眼光忍不住往那边瞟,明珠一脸的兴奋,老郡主仍是一脸诧异,兰心格格的目光,仍让他心悸。
就在这时候,八护卫里铁奎、凌风跑了进来,先冲上座一躬身,然后转身向外,铁奎高声发话:“诸位,我们这位总教习有一身高绝的好功夫,由我们八护卫陪他即席演练几套,给各位助助兴。”
满座的宾客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试问谁不爱热闹?当即就是一阵打雷似的掌声,有些年轻好事的,嚷起来差点没把屋顶掀了去。
福康安低声道:“来了吧,天楼,这八个家伙,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
十五阿哥脸色不大对:“这不大好吧!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福康安道:“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才好呢!让你的总教习露两手给他们看看,看往后还有哪一个敢惹你,各大府邸差不多都到齐了,这种机会哪儿找去?!”
十五阿哥转脸望龙天楼:“天楼”
龙天楼含笑站起,冲铁奎跟凌风道,“把他们六个叫进来吧!”
铁奎、凌风好生兴奋,自以为可以让这位新任总教习好看了,怎不兴奋,转身过去大叫:“总教习有令,你们六个进见哪!”
这一声,像极了“法门寺”里的贾桂儿,惹得众宾客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笑声中,那六个矫如捷豹,带着一阵风窜进了大厅,八个一排,笑嘻嘻地向龙天楼唱个肥喏:“总座指点!”
龙天楼迈步离席,满座宾客,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中有几对盯得他特别紧,他虽然没看,却能清晰地感觉出,而且知道那都是谁。
其实他明白,十五阿哥跟福康安,一直也只是“听说”而已,又何尝不想看看他的“真才实学”?
到了席中央那块空地上,那八个连退三步,让出了些地方。
龙天楼看看周围,点头道:“地方是够大了。”
那八个一怔,铁奎道:“就在这儿?”
“不在这儿还能外头去不成?总不能让所有的贵宾离席上外头站着去!”
凌风道:“可是这儿地方小了些。”
龙天楼道:“够大了,往后凡是跟着我的人,都得能适应这种地方,江湖上随便抓一个二三流角色来,都不会嫌这个地方小,你们是福贝子一手调教出来的有名的八护卫,难道还嫌活动不开吗?”
福康安叫道:“好家伙,连我也捎上了,都是你们八个给我惹来的。”
那八个各有一身傲骨,哪听得了这个,铁奎一点头:“恭敬不如从命,您说这儿就是这儿吧!”
龙天楼目光一凝:“先报个名我听听。”
铁奎抬手指点:“我叫铁奎,他叫凌风,依次是华光、海明、金彭、英奇、福青、蒙德。”
“你们八个都在旗。”
凌风道:“都是三旗出身,英奇跟蒙德都是蒙古好手里挑出来的。”
“恐怕精擅蒙古摔跤。”
英奇、蒙德傲然点头:“当然!”
龙天楼道:“好极了,咱们怎么个演练法?”
华光道:“您是总教习,我们听您的。”
龙天楼道:“那么咱们先来个容易的。”
话落,抬手一抓,丈余外,十五阿哥席上他那只“景德”细瓷酒杯疾飞人手。
十五阿哥、福康安一怔。
满座宾客一声惊呼。
那八个也为之一怔。
然后,龙天楼抓着酒杯的手摊开了,酒杯四平八稳地在掌上,他笑吟吟地望那八个:“看清楚了,这不是空杯,八分满的一杯,刚才点滴没洒,再看。”
“再看”两字刚出口,那只盛酒八分满的杯子已离掌飘起,缓缓地向着十五阿哥席上飞去。
不知道是谁一声惊叫,然后就是鸦雀无声,满座宾客瞪大了眼,齐望那只酒杯。
那只酒杯缓缓飞到十五阿哥席上,缓缓落了下去,还是刚才的地儿,分毫不差。满座宾客瞪大了眼。
那八个眼都瞪圆了。
突然,怪叫、惊叹之声四起,掌声如雷。
老郡主两眼湿了。
兰心格格脸上带着微笑,美目中异采闪动。
叫得声音最大的,是明珠格格。
兴奋若狂,拍手拍得最厉害的,是海珊格格,生似龙天楼是她什么人。
龙天楼望着那八个:“既然说是演练,你们八个就跟着我演练一回吧!”
那八个定过了神,英奇眉梢挑得老高,道:“内功、气功这一类的玄玩意儿,我们不在行,也从没学过。”
龙天楼笑笑道:“你们既然说它玄,那我就来样你们认为扎实的,请哪位女客出来帮个忙?”
“我来。”
海珊格格反应挺快,一跃而起,扭着奔了过来。
明珠格格叫慢了一步,气得噘了小嘴儿,香唇动了几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海珊格格直冲到龙天楼面前,仰着脸,满脸是兴奋的笑容:“楼天龙,你真行,叫我帮什么忙?”
龙天楼先欠了个身:“谢谢格格!”
转望福康安道:“贝子爷,把您垫盘子的方巾扔过来一下。”
福康安抓起方巾扔了过来。
龙天楼伸手接住,道:“这儿没什么别的东西,只好拿它将就了。”
手抓着方巾一扯,方巾是浆洗过的,立即成一束地直立了起来。
他拿方巾交给海珊格格:“格格请握着一头拿好。”
海珊格格连连点头,一手握着方巾下端,让方巾直立。
龙天楼道:“格格拿好了,千万别松手,松手可就摔了我了。”
这句话说完,没看见他动,他人已上了直立的方巾顶端,一只脚就踩在方巾尖上,一动不动。
瞪眼、惊叹、怪叫、掌声如雷。
龙天楼抱拳一声“献丑”,飘身而下,向着那八个说了话:“你们八个里,哪一个跟着演练?”
八张脸红了四对,福青道,“我们的轻身功夫没练到这种境界,弄几根筷子还凑合。”
蒙德道:“我们只是想跟您过过招。”
“行!”龙天楼一点头道:“你跟英奇,都是蒙古好手里挑出来的,都精擅蒙古摔跤,是不是?”
蒙德点头道:“对!”
“让人摔倒过没有?”
“到现在为止,只摔倒过别人,还没让人摔倒过。”
“那么,我站在这儿,两位常胜将军请一起来,不必摔倒我,只要让我脚下移动分毫,我就认输。”
他两脚分立,两手往后一背,接道:“来吧!”
那两个,登时扬了四道眉,心里真有点火,自忖摔倒你也许会费点事,要说让你两脚动不了分毫,那简直是
两个人心里冒着火,互一施眼色,跨步上前,四只手抓住了龙天楼,猛然用力。
抓是抓住了,力也用了,甚至使出了浑身解数,可就像蜻蜓撼石柱,硬是动不了人家分毫。
两个人火冒得更高,用的力气也更大。
龙天楼笑吟吟的,像个没事人儿:“两位怎么使劲不要紧,可别把我的衣裳扯了。”
话刚说完,“嘶”地一声,一只衣袖到了英奇手里,英奇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没摔坐下去。
该笑,可是没人笑,大伙儿都看傻了。
英奇一扔整只袖子,上来又抓住了龙天楼。
一盏热茶工夫过去了,两个人浑身大汗,衣裳都湿透了,白搭,龙天楼的两脚,刚才在哪儿,现在还在哪儿。
两个人松了手,气喘如牛,汗似雨下,愣愣地望着龙天楼。
惊叹、怪叫、掌声如雷。
老郡主流下了泪,不知道她自己是不是知道。
兰心格格的娇靥上,仍是那轻微的笑意,可是一双美目中的异采,闪漾得更厉害了。
十五阿哥站了起来,声音都发了抖:“天楼,去换件衣裳去。”
龙天楼道:“谢谢王爷的好意,不忙,我不能厚此薄彼,还有六位呢?八位一起上吧!只要能摸我一下,我照样认输。”
那八个可不客气,等这机会等了半天,还会客气!龙天楼刚说完话,八个闪身疾扑,一拥而上。
满座的宾客起先还看得清,九条人影走马灯似地闪电交错,疾若穿梭。
可是转眼工夫之后,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不但谁是谁分不出来了,就连九条人影也分不出来。
只有一样很清楚,四下里起了风,直吹、疾旋,连附近几张桌上的杯盘都带起来了,不是按得快,还不知道会扣谁身上呢!
转眼一盏茶工夫过去,一条人影疾闪,龙天楼已笑吟吟地负手卓立一旁。
那八个,还在进退闪扑呢!
福康安站了起来:“行了,别给我丢人了,住手。”
一声沉喝,那八个倏然收势停住,八个人倒没有满身汗,只是脸色发红,热气腾腾,等看清龙天楼站在一旁,若无其事时,都怔住了。
福康安道:“你们八个,谁摸着人一下了?”
八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作声。
“服了吧!还不上前拜见总教习。”
那八个转身向龙天楼道:“总座,您是神人,从今后,您说什么是什么。”
说完了话,八个人神情一肃,就要拜下。
龙天楼忽一怔,忙喝道:“慢!”
那八个为之一怔,拜势也为之一顿。
龙天楼出指疾点,各在八个人左乳下点了一指,向上座道:“王爷、贝子爷,我换件衣裳去。”
一顿向那八个:“你们八个跟我来。”
他转身外行,那八个乖乖跟了去。
十五阿哥举杯劝酒。
众宾客如大梦初醒,骚动起立,不知道是谁尖声叫着问:“龙天楼还来不来?”
十五阿哥忙道:“来,来,他换件衣裳马上来。”
福康安是个会家,看出情形有异,一声没吭,悄悄地离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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