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遍天下,没人不知道,昭君名王嫱,汉元帝时征选入宫,因开罪于画工毛延寿,数岁不御。
后,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求美人于天阙,帝诺以昭君和番,翌年遣之塞外,于是,这一“丰容盛饰,光照汉宫”的美人,抱琵琶,跨宝马,为了汉蒙的和平而通婚异族。
昭君老死异域,骨埋大漠,绝代佳丽,砂土一杯,昭君的埋骨处,在“归绥”城南三十里大黑河之滨,当地土人称之为昭君冢,巍然高丘一座,前有小河,俗称黑水河。
昭君冢高十余丈,旁有登道可拾级而上,其上则宽平似台,方圆约五六丈,冢前有很多碑碣。
冢之东北,大黑河浪汶蹙锦,树影含娇,回波反映,曲曲流向西南,冢旁,麦陇草屯,山林村阜,无不黛色一片,深若浓墨,故山曰大青山,河曰大黑河。
昭君冢烟霭朦胧,远见数十里外,所以又叫青冢。
漠北风光,雄壮、悲怆,还带点凄凉。
日头落下去了,不,还顶在山尖上,霞光万道,烧红了半边天,这时候,漠北风光,那雄壮、悲怆、凄凉的意味就更浓了,偶而再听几声驼铃,几声胡笳,更能使人不觉泪下。
所以有人说,要欣赏漠北风光,那雄壮、悲怆、凄凉的景象,最好是在日落时光。
这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在欣赏漠北风光,要是的话,那就是一对大外行。
日头高悬在正头顶,能晒出人的油来,地上的砂烫脚,倘如有人炼颗砂砾起来,手掌心就托不住它。
上面烤着,下面烫人,炙热的风像大黑河里的波涛,一阵一阵地,能使人窒息,恨不得跳进大黑河里洗个痛快。
这两个人,就在昭君冢前。
一个躺在昭君冢对面的一棵大树下,一个靠在昭君冢前的石碑上。
躺在昭君冢前大树下的那个人,穿一件白里泛黄的长衫,个子高高的,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口,脸上扣着一顶宽沿大草帽,把脸全遮住了,脑袋旁边地上放着一个粗布小包袱,一望可知是赶路的。
受不了烤,耐不住热,躺在这浓荫遮天的大树下睡一会儿,也是人生一大快事,虽连城璧也不换。
靠在昭君冢前的石碑上的那个人,是个乡巴老头儿,穿一身粗布衣裤,白布袜子厚底鞋,满身都是黄尘。
头上扣顶破皮帽,怀里抱着个三弦,“咚、咚”地直响,两双眼直翻白眼珠,敢情还是个瞎子。
就这么两个人,一个在荫凉里,一个晒在太阳下,瞎老头儿他似乎不怕烤,不怕那阵阵炙人的热浪,拨弄着三弦,人显得很悠闲,很惬意。
可是渐渐地,瞎老头儿他不悠闲、不惬意了,满面风尘,皱纹遍布,似乎历尽沧桑的老脸上,很明显地泛起一片焦急神色。
看这神色,让人觉得它比那“热”还令人躁得慌。
而树荫下那个,仍然盖着脸睡他的,动弹都没动弹一下,看上去他应该比瞎老头更悠闲且更惬意。
没多久,瞎老头儿两道残眉忽地一阵跳动,大拇指一拨,“咚”地一声大响,这一声比刚才那连续不断的弦声大得多,听起来像鼓又像干雷,能震得人耳鸣心跳气喘。
可不是么,随着弦声一阵怪风,吹得地上黄砂直打转。
就在这时候,那天地一线处,无垠的黄沙上,发现了一个小黑点,飞快地向这边移动。
很快地,近了,那是个人,在向这边奔跑。
再近些看,不错,那是个人,身材瘦小不高,脚下快是够快,可是有点踉跄不稳,像喝多了酒。瞎老人脸上的焦急神色一扫尽净,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难以言喻的惊喜,而旋即惊喜神色也不见了,仍恢复了那悠闲、惬意之色,轻轻地拨弄着三根弦。
躺在树荫下睡觉的那个,仍盖着脸睡他的,似乎好梦正酣。这时候正泡在西王母那瑶池里,如何肯醒。
再一转眼,那人近了,是个老头儿,半截衫不到膝盖,裤腿系得紧紧地,打扮轻快、利落。
黑黑的脸,浓浓的眉,圆圆的眼,而嘴角却挂着一丝血丝,血不住地在流,从嘴里往外涌。
刚到昭君冢前,突然,他停住了。
他停他的,瞎老人似乎茫然无觉,那对白眼珠子翻也没翻他一下,那个睡觉的就更不必说了。
来人似乎等不及了,两道眼神像电,左右一扫,陡然大喝:“谁是接符人?”
这一声像晴空里打了一个霹雳,树荫下睡觉的那个,大梦倏地被吓醒了,挺身坐了起来,帽子掉了,一滚扣在身边小包袱上,那长像二十多年纪,长眉斜飞,面目黑亮,悬胆一般挺直的鼻子,黑是黑了一点,但黑里透着健壮。
他瞪大了一双充满惊骇的眼,直望着来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而就在这时候,瞎老人手指加快,三弦一阵急响。
来人倏地凝目,只一眼,抬手探怀取出一物,抖手一喝:“快走。”
一片黄光电一般地射进了瞎老人怀里,就在那道黄光没入瞎老人怀里的同时,来人往前一栽,砰然倒地,脸埋在炙热的黄沙里,没再动一动,血顺着嘴角往外涌,染红了他脸前的那一小片黄沙。
那年轻人一声惊叫,身子往后挪,手抖着去摸草帽跟小包袱,瞪着眼,张着嘴,吓得脸上都变了色,似乎打算跑。
蓦地,对面瞎老人轻喝一声开了口:“年轻人,别动。”
年轻人吓了一跳,忙道:“老……老人家,是……是叫我……”
瞎老人微一点头道:“不错,年轻人,我正是叫你。”
年轻人道:“老人家为……为什么叫……叫我……别……别动。”
瞎老人道:“年轻人,因为我要求你一件事,请你帮个忙。”
年轻人道:“老人家要……要我……我帮……帮什么忙?”
瞎老人缓缓抬手一指沙上死老人道:“年轻人,你看见了么?”
年轻人的身子忙又往后挪了一挪道:“老……老人家,我……我看见了……”
瞎老人道:“年轻人,你告诉我,他怎么样了?”
年轻人道:“他……这……这位老……老人家死……死了。”
瞎老人道:“没动么?”
年轻人道:“没……没有。”
瞎老人道:“还有气么?”
年轻人道:“我……我看……我看不清楚……大……大概……已经断气了。”
瞎老人微一点头道:“那就对了,年轻人,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年轻人惊怕地摇头说道:“我……我不知道。”
瞎老人道:“那么,年轻人,听我告诉你,留心仔细听着……”
手往怀里一摸然后一扬,黄光映日一闪,那是宽窄不过数寸、长方形的一块铜块,他接着说:“他是为这个而死的,也就是说因为他身上带着这个,所以被人追赶,被人用重手法震碎了内腑,难为他还能跑这么远到这儿……”
年轻人望着那黄黄的一块,愣愣地问道:“老……老人家,那……
那是块金子?”
“不,”瞎老人摇头说道:“这不是块金子,这是块铜,可是它比积堆如山的金块还值钱,他为这铜块死了,值得,这铜块的价值远在千万条性命之上,假如它落在别人手里,那等于死千万个人,损失千万条性命……”
年轻人道:“老……老人家,我……我不懂。”
瞎老人微一点头道:“我知道你不懂,你也不必懂得太多,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你只替我送到一个地方,交给一个人就行了。”
年轻人道:“送给一个地方,交给一个人?”
瞎老人点头说道:“是的,年轻人,这就是我要求你的事,求你帮的忙。”
年轻人道:“老人家,你……你为什么不自己……”
“自己!”瞎老人淡然一笑道:“我要是自己能送,就不会求你帮忙,年轻人,你看见了,他死了,杀他的人是为夺这块东西,在他们没夺得这块东西之前,他们是不会甘休罢手的,如果我没料错,追他的人马上就要到,你拿着这块东西快走,我留在这儿挡他们一阵,他们只会怀疑我。不会怀疑你,纵然我跟他一样地死了,这块东西总算由你之手送了出去,交到了某人手……”
年轻人道:“老人家,现在还来得及,你也快走……”
瞎老人摇头淡然道:“年轻人,你不知道厉害,走不掉的,能走我早走了,要是两个都走,被他们追上,一个也别想活命,这块东西仍然会落进他们手里,那他就白死了,而且跟着他死的还有千万个人……”
年轻人道:“可是……老人家,我……我怕。”
瞎老人微一摇头,道:“年轻人,不用怕,有我在这儿挡着他们,你是可以很顺利地离开这儿的,再说他们只会怀疑我,不会怀疑你,就算最后会怀疑你,你已经走远了,怕什么,他们也没有见过你,也不怕他们会找上你……”
年轻人道:“老人家,我……我不敢……”
“年轻人,”瞎老人脸色一凝,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句话你可听说过?”
年轻人点头说道:“老人家……我……我听说过,那……那就是说……”
瞎老人微一摆手,道:“别多说了,听说过就好,我刚才说过,这东西只要落进他们手里,那就会死千万人,损失千万条人命,你帮我这个忙,就等于广积阴德,救了千万条人命,同时也大功一桩,不但从此要什么有什么,说不定还可以名垂青史,年轻人,你何乐而不为?”
年轻人似乎有点心动,迟疑着道:“老人家,你要我把这东西送到什么地方,交给谁?”
瞎老人道:“‘张垣’你知道么?就是‘张家口’,你到张家口大境门西北元宝山上云泉古刹,把这东西交给主持和尚就行了。”
年轻人忙道:“老人家,不行啊。”
瞎老人道:“怎么不行?年轻人。”
年轻人道:“我家住在归绥,我现在是要回家去,没跟我爹娘说一声,我怎么能够到张家口去……”
瞎老人道:“不要紧,年轻人,你可以先弯回家去一趟,对你爹娘说一声,然后再到张家口去,迟个三五天也不要紧。”
年轻人还有点犹豫,道:“那……老人家……”
瞎老人瞎眼一睁,道:“年轻人,别这个那个,再迟片刻连你也走不掉了。”
年轻人可真害怕,一惊跳了起来,道:“老人家,我是怕我爹娘不让我去。”
瞎老人道:“年轻人,人活在世上,不为名即为利,你只要帮我这个忙,把这东西顺利地送去,你就会名利双收,要什么有什么,你一家老小从此可以坐着吃喝一辈子,把这话告诉你的爹娘,他俩不会不让你去的。”
年轻人道:“真的么?老人家。”瞎老人道:“我这么大把年纪的一个人,还会骗你这后生小子么?”
年轻人迟疑着点头说:“那……老人家,请你把东西给我吧。”
瞎老人唇边飞快掠过一丝笑意道:“年轻人,你要接住了。”
扬手就要丢,突然,他手停在半空,道:“年轻人,告诉我,你姓什么?”
年轻人道:“老人家,我姓傅。”
瞎老人道:“家住在归绥城什么地方?”
年轻人眨动了一下两眼,道:“老人家,你问这……”
瞎老人笑笑说道:“事成之后好派人给你送酬劳去啊。”
年轻人“哦”地一声道:“原来是……老人家,我家住在归绥城老河沿儿。”
瞎老人微微一怔道:“老河沿儿,年轻人,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地方?”
年轻人道:“那是个小地方,就在城西,到那儿一问就知道了。”
瞎老人微一点头道:“好吧,年轻人,你接住了。”
手一抖,那铜块化为一片黄光,飞一般地射了过来,年轻人忙伸手就要去接,那块铜块已然射进了他怀里,毫无力道可言,年轻人收回了手,深深地看了瞎老人一眼。
瞎老人接着说道:“年轻人,你快走吧,记住,张家口大境门西北元宝山云泉古刹主持和尚,事成后自有你享不尽,受不完的好处。”
年轻人应了一声,俯身就去拿帽子跟包袱。
瞎老人忽地脸色一变,道;“小子,叫你早走,你偏罗嗦,如今他们到了,想走也走不掉了,都是你,坏我大事……”
年轻人吓了一大跳,顾不得抓帽子跟包袱,忙直起腰往死老人来处望去,嘴里说道:“在哪儿……没有啊。老人家……”
瞎老人冷哼一声道:“没有,我瞎你也瞎么,你再看看。”
年轻人本就仍往那天地一线处望着,闻言说道:“真的,老人家,连个人影……”
脸色大变,突然一声惊呼:“哎哟,真的,十几个,老人家,这……
这可怎么办,我……我可要跑了……”
地上帽子跟包袱也不要了,拔腿就要跑。
“小子,站住!”瞎老人冷然沉喝。
这声沉喝声音不大,但却震得年轻人身子一晃,他没敢再动,身不自主地把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
“躺下,小子。”瞎老人又道:“跟刚才一样,睡你的觉,装成没事人儿一样。”
年轻人颤声说道:“那怎么行,老人家,我害怕……”
瞎老人冷然说道:“这时候你只有死路一条,听我的话你或许能保住一条小命,这两条路你拣哪一条?”
年轻人忙道:“自然是拣后一条。”
瞎老人冷喝说道:“那就听我的,躺下,把帽子扣脸上,一动也不许动。”
眼看那十几条人影已近,年轻人没敢再犹豫,砰然一声趴了下去,身子一翻,趁势抓起包袱上的草帽扣在脸上。
那瞎老人又拨动了他的三弦,“咚、咚”一直响。
就在年轻人躺下后的不一会儿工夫,那十几条人影已风驰电掣般到了昭君冢前,不约而同一起刹住了身形。
那是十几个衣着讲究,服饰鲜明的黑衣人,一个个年纪都在三十岁以上,人人目光犀利,眼神十足,单凭这一点,就知道是内外双修的一流好手。
为首黑衣人个子瘦瘦高高的,面庞瘦削,白色多,血色少,长眉细目够阴沉的,两撇小胡子看上去夺人心魄。
他那双目光先落在地上死老人身上,然后从死老人身上移注瞎老人,跟扣着帽子直挺挺躺在那儿的年轻人。
突然,他笑了,是皮笑肉不笑的冷笑,十分怕人。
“大热天里反穿皮袄装佯,不怕闷热了么,老头儿,说话!”
瞎老人手停了,三弦不响,白眼转动了一动,道:“这是谁说话啊?”瘦高黑衣人脸色一沉,道:“我,来自远道的朋友。”
瞎老人一脸错愕之色,道:“朋友,我没有远道的朋友啊。”
一名黑衣人一闪身掠了过去,腿一踢,瞎老人怀中三弦断成好几截,飞出老远,瞎老人被劲势所带,一下子翻了出去,在砂地上滚了好几滚,爬在地上两手惊慌地摸索着:“哎哟,我的三弦,我的三弦,我是靠这个吃饭的啊,你这个人怎么……怎么打人……”
瘦高黑衣人微嫌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之色,道:“老头儿,你是干什么的?”
瞎老人忙道:“我是归绥城里卖唱的,大热天里经过这儿歇歇……”
瘦高黑衣人阴阴一笑道:“老家伙,少在爷面前装佯,光棍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乖乖地把东西拿出来,咱们交个朋友……”
瞎老人仰起了脸,道:“东西,什么东西啊?”
瘦高黑衣人阴笑说道:“我磨磨嘴也无妨,那半块铜牌。”
“铜牌!”瞎老人一怔道:“铜牌,什么铜牌,噢、噢,是了,是不是一块铜……”
瘦老黑衣人目中寒芒一闪,道:“明白就好,乖乖交它出来……”
瞎老人“噢”、“嗳”两声道:“你怎么不早说啊,早知道你是要那块铜,我也就……你找错人了……”一指躺着的年轻人道:“找他,我看见地上这个人把块铜丢给他了。”
年轻人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吓昏过去了,竟然没动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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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跟另一半拼合,可有大用处,别的我就不能再说了。”
年轻人道:“你不说我不敢勉强。刚才你骂我弃宗忘祖,丧心病狂,可是?”
虬髯大汉苦笑摇头道:“阁下雅量海涵,刚才是我……”
年轻人微一摇头说道:“我不是跟你计较这些了,骂两句既不疼,又不痒,更不会少块肉,我不在乎,我只是根据这八个字,推测出了你阁下的身份跟来路……”
虬髯大汉神情微微一震,忙道:“阁下以为我是什么身份,什么来路?”
年轻人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属于哪一帮,哪一会,至少我知道你阁下是位有一腔热血,一颗赤心的忠义之士。”
虬髯大汉脸色一变,悲笑说道:“未能达成使命,不但误人误己,更误了大事,使得功败垂成,罪集一身,还说什么热血,说什么赤心,说什么忠义!”
年轻人双眉一扬,道:“阁下,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我不再多问,问了你也未必肯说,早先我不知道那是半块虎符,要不然我绝不会任它落人他们手里,我心有不安,多少也沾些罪,请告诉我,那半块虎符何时要派用场?”
虬髯大汉讶然说道:“阁下问这……”
年轻人道:“那半块虎符等于是从我手里失去的,为消心中这点不安,跟身上这点罪,我要把它夺回来……”
虬髯大汉一怔说道:“什么,阁下要把它夺回来?”
年轻人毅然点头道:“是的,请告诉我……”
虬髯大汉摇头苦笑道:“谈何容易,那半块虎符现被他们夺去,他们虽不敢将它毁去,必会将它妥善密藏,高手四布,机关重重……”
年轻人道:“阁下,那是我的事,只请你把期限见告!”
虬髯大汉难以言宣地看了他一看,道:“半年之内,只要能夺回那半块虎符,便不碍派用场,也无妨大事,当然,越快越好……”
年轻人一点头道:“够了,半年工夫足够了,再请告诉我,到时候我把这半块虎符送往何处去,交给谁?”
虬髯大汉道:“我负的这项使命,当然还请交给我。”
年轻人道;“说的是,那么到时候我何处去找你?”
虬髯大汉沉吟了一下,悲笑说道:“在今后这半年内,我将居无定所,连自己也不知道你该到何处去找我……”
年轻人道:“这话怎么说?”
虬髯大汉道:“阁下以为我在没夺回虎符之前,有脸回去复命么?”
年轻人道:“那么找个地方住上一个时期该无妨。”
虬髯大汉摇头说道:“说来轻松容易,其实……阁下不想可知,我奉命出来接符,久出不归,必会招人误解,敝上也必会派人追寻我的下落,既然这样,我能在哪一个地方长住?”
年轻人眉锋微皱,道:“阁下既不愿空手回去解释,请贵上等我半年;又不能在一个地方长住等我交待,这就麻烦了……”
虬髯大汉突然说道:“这样吧,也只有这样,在开封大相国寺里,我有个佛门至交老和尚,上一字‘慧’,下一字‘因’……”
年轻人截口说道;“虎符重大,可以交给个不相干的人么?”
虬髯大汉道;“我也知道不妥当,如今我只有这一个办法。”
年轻人道:“这样不行么,你我现在约定一个地方,每满一个月到那个地方碰一次面,只要我夺回那半块虎符……”
虬髯大汉截口说道:“阁下以为哪个地方适宜?”
年轻人道:“就在张家口大境门下,如何?”
虬髯大汉道:“这么一来,在今后半年内,我就不能远离张家口一带了。”
年轻人道:“是这样,张家口地大人杂,何愁不能藏身。”
虬髯大汉沉默了一下,毅然点头道:“好吧,张家口就张家口吧,阁下,你我就这么说定了,我个人生死事小,事关大局,还请阁下……”
年轻人淡然一笑道:“我不是有始无终、言而无信的人,阁下放心就是。”虬髯大汉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神情,道:“要是万一我三个月不到,那就是……还请阁下去一趟开封,老和尚慧因知道我的身份来路,阁下可明白……”
年轻人微一点头道:“阁下,我懂,无论如何我会把这半块‘虎符’交到贵上手里就是。”
虬髯大汉道:“对阁下,我不敢言谢,就此别过,容日后……”
年轻人微一点头道:“别忙言去,我还有话说。”
虬髯大汉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年轻人道:“阁下可知道,那瞎老人的来路?”
虬髯大汉摇头说道:“我没见着这个人,不清楚……”
年轻人道:“他瘦瘦的,两眼似瞎,怀抱三弦……”
虬髯大汉摇头苦笑道:“我仍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不过至少他不是他们一路,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年轻人道:“话是不错,只是他狡猾诡诈,坏人大事,罪不可恕。”
虬髯大汉神情一震,道:“阁下是要……”
年轻人微一摇头道:“阁下既不知道他的来路,就不必再谈了,还有……”一顿接问道:“那半块虎符既然这么重要,那瞎老人当然也是冒大险而来,那么已经到手的虎符,他怎会轻易拱手让人……”
虬髯大汉道:“也许在他看来命比那半块‘虎符’重要。”
“不然,”年轻人摇头说道:“他既然冒大险而来,就早该将生死置于度外。”
虬髯大汉脸色忽然一变,道:“阁下说那半块虎符先落到了他手里,而后他又交给了阁下?……”
年轻人点头说道:“不错,是这样。”
虬髯大汉脸色大变,点头说道:“那就对了,他拿去了藏在半块虎符里的半张血令。”
年轻人微微一怔,道:“血令!”
虬髯大汉点头说道:“不错,血令,那是先朝持有这块虎符的那位……在临终前沾血为书,写了一个令字,然后一撕为二,一半藏在这半块虎符之内,另一半藏在另半块虎符之内,派大用时,拿这两者拼合另两者,缺一不可。”
年轻人讶然说道:“那他为什么舍虎符而取血令?”
虬髯大汉道:“那半张血令藏在虎符之内,知道的人很少,拿走它一时也不会被人觉察,要是我也会舍虎符而取血令。”
年轻人道:“这么说,纵然他取去了那半张血令,没有那半块虎符,仍然等于半张废纸,派不上用场。”
虬髯大汉道:“不错,不过他可以伺机再夺那半块虎符,这总比二者都落空,没得着一样好,这样纵然阁下夺回那半块虎符,找不着这半张血令,那半块虎符也就等于半块废铜。”
年轻人冷哼一声道:“他该死……”话锋一转,接问道:“我请教,他们既然派人夺取虎符,那表示密已外泄,密既已外泄,他们定然会小心提防?”
虬髯大汉微一摇头道:“无碍,不瞒阁下说:敝方之所以把这半块虎符看得那么重要,是因敝方要用这半块虎符去争取一个人,而官家派高手夺取这半块虎符,其目的也为争取这个人……”
年轻人插口说道:“这么说,这个人既不属于贵方,也不属于官家?”
虬髯大汉点头道:“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个人是汉人,而且是位先朝遗臣。他胸罗万有,学究天人,有他一个,可抵百万雄兵,所以一直是各方不惜代价争取的对象。”
年轻人道:“他既然是个汉人,还用得着拼命去争取么?”
虬髯大汉摇头说道:“阁下有所不知,这个人虽然胸罗万有,学究天人,有安邦定国之才,但却是个十足的怪人。”
年轻人道:“此人怎么个怪法?”
虬髯大汉道:“各方面都跟他有接触,他却悉纳之,来者不拒。”
年轻人“哦”地一声,道:“也包括官家在内么?”
虬髯大汉道:“据敝上所知,满人曾派、亲王跟他接触频仍,彼此间走动得很勤,俨然他已为满人所用。”
年轻人道:“怎才见得他未为满人所用?”
虬髯大汉道:“这个人最怪的一点就在这儿?对各方他固然来者不拒,但他却不为任何一方所用,倘有人当面提起了‘聘’字,他会马上拉下脸来逐客。”
年轻人似乎大感兴趣,“哦”地一声道:“世上竟有这种怪人,既然不愿为人所用,就该拒绝跟人往来,他怎……莫非他自视甚高,胃口也颇大,有‘待价而沽’的意思?”
虬髯大汉摇头说道:“那倒不是,据我所知,假如谁想让他俯首听命,献出他的才智,非掌握这半块虎符跟半块血令不可。”
年轻人道:“为什么,难道他唯虎符是服?”
“不错,”虬髯大汉点头说道:“一点不错,据我所知,这块虎符是先朝一位大将军,他就是他当年的顶头上司的兵符,同时他也受过他这位顶头上司的大恩,满人入关后,那位大将军孤军备战殉国,临终时将另半块虎符及半张血令交付了他,并叮嘱他日后如有人持半块虎符半张血令来见,要立出辅佐,竭尽才智……”
年轻人静听至此,当即说道:“原来如此,阁下,此人是……”
虬髯大汉道:“事关机密,更关大事之成败,恕我不敢轻泄。”
年轻人道:“阁下既然有不便之处,我不敢相强,好在目前已知道的三方均无法邀得此人,还是尽快夺取那半块虎符跟那半张血令再说吧,事不宜迟,今后我也着实要忙上一阵子,阁下可以先请,我也要走了。”
虬髯大汉忙道:“请问阁下今后的行止……”年轻人摇头说道:“阁下不必问我今后的行止,反正你我一个月要碰上一次面,只请阁下届时别忘了赴约就行了。”
虬髯大汉道:“阁下总该让我知道一下来路。”
年轻人淡然一笑道:“阁下,我来路江湖,我从江湖来,他日也要回江湖去。”
虬髯大汉道:“那么,阁下贵姓大名,怎么称呼?”
年轻人道:“我姓傅,阁下只记住有我这么一个姓傅的人就行了。”
虬髯大汉深望一眼道:“我看阁下不类常人!”
年轻人笑道:“我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跟常人又有什么两样!”
虬髯大汉摇头说道:“不,阁下该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我自信眼力还不差。”
年轻人淡淡笑道:“阁下要这么夸奖,就这么夸奖吧,天色已然不早,黑了不好赶路,我要走了,告辞。”
微一拱手,才提着他那小包袱,转身行去。
虬髯大汉抬手想呼,但他没叫出声,那手几乎只刚抬起旋即又很快地垂了下去,像是乏了力。
他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这位浑身透着慑人魂魄的年轻人逐渐远去,逐渐远去,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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