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辽阳城”里刚上灯的时候,“龙记客栈”又掀起了一阵巨浪,这阵巨浪比玉霜的归来还要高,还要大。
一辆高篷马车驰到了“龙记客栈”门口,车篷上,套车的牲口身上,满是黄尘砂粒子,任何人一看就知道这辆马车是经过长途跋涉到达“辽阳”的。
车辕上那赶车的车把式,是个头戴宽沿大帽的白衣客,帽沿压得很低,看不见他的脸,那一件白衣上也饰着一层黄,可是这些却掩不住他那超人的气质,那透自他那颀长身材的自然慑人之感,他,右手持鞭,左手控缰,控缰左手那无名指上,还戴着一枚其色乌黑的指环,看不出是什么打造的,不过任何人都会觉得它很名贵,这也许是因为它戴在这位不凡的白衣客手上的关系。
这辆高篷马车里坐着的不知是什么人,赶车的车把式居然这么不凡,遍挑当今怕也挑不出几个。
马车在“龙记客栈”门口停稳,那白衣客一边拴缰插鞭,一边像是对谁说话似的发话说道:“到了,真不容易,你两个先在车里待着,等我下去招呼他们一声再说。”
显然,他是对车里的人说话的,你两个,显然车里也不是他的主人、上司或长辈。
白衣客说完话后,径自下了车辕往“龙记客栈”行去,这时候再看这位白衣客,还透着洒脱飘逸。
“龙记客栈”里的人,哪一个不是两眼雪亮,一见这等人物进门,计全亲自迎了出来,微一哈腰,陪笑说道:“您,住店?”
白衣客微一点头道:“我想进来歇会儿,赶了一天的路,实在够累的,真可以说人疲马乏,请问,老哥可是姓计?”
计全一怔,道:“不错,您认得我?”
白衣客笑道:“你老哥既然姓计,那我就认得你……”走到柜台前一条长板凳上坐了下去。
计全一脸错愕诧异色,跟了过去道:“请问,您是……”
白衣客抬手摘下了那顶宽沿大帽,嘿,好相貌,冠玉般的一张脸,长眉、凤目,风神秀绝,英俊绝伦,四十多年纪,跟大爷差不多,连根胡子都没有。
计全瞧着直发愣,难道他不认识……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计老哥,我姓郭,跟你们大爷姓一个姓,来自大漠。”
计全神情陡然一震,脸色大变,脱口惊呼:“您,您是老……”
白衣客截口笑道:“计老哥看我老么?”
计全一脸惊容地惊喜,曲膝便要往下跪。
白衣客一把拉住了他,含笑说道:“你这是何必,咱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留神扭了筋骨闪了腰。”
计全道:“您这是折煞计全,您原谅计全有眼无珠,这个头说什么也得磕。”
白衣客道:“我不许,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计全道:“老神仙……”
白衣客眉锋一皱,道:“瞧,又来了,我自己不服老,都是你们把我叫老了。”
计全跪不下去,只得作罢,他好不惊喜,好不兴奋,站在那儿半天才憋出一句:“您怎么来了?”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你说,我能不来么,对了,人荣到了么?”
计全忙道:“到了,到了,人荣老早到了……”
“那就好,”白衣客道:“你不知道,让他来了我也不放心……”
“说得是,老神仙,”计全道:“计全说句放肆的话,您实在该来,也来得正好,事儿闹大了,大爷颁下了‘玉龙令’,任谁劝都没用……”
白衣客一抬手,含笑说道:“我紧赶快赶,赶了一天的路,渴得喉咙里都快着火了,给我倒杯茶喝喝好么?”
计全一听,一巴掌拍上后脑勺,道:“您瞧我有多糊涂,一高兴给忘了。”他像一阵风,转眼间一杯热茶双手递上。
白衣客谢了一声,接过那杯热茶喝了一口,道:“嗯,这头一口跟凉浆似的……”一口气喝完,把杯子往前一递道:“麻烦再来一杯。”
计全又像一阵风,白衣客喝了三杯,才算解了渴,他一点头,笑道:“行了,喉咙里的火熄了。”
这位够风趣,计全陪上一笑,道:“老神仙,计全刚才说……”
白衣客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就是为这来的,还怕自己不行,连那两位也请来了,其实她们比我还急。”
“哪两位?”计全一怔,急道:“怎么,老神仙,二位老夫人还在车上?”
白衣客微一点头,计全真急了,道:“您怎么不早说……是我糊涂,该死,该死……”扭头就要往外冲。
白衣客一把拉住了他,道:“别,我们停下来歇会吧,顺便打个招呼,马上就往山里去……”
计全道:“那我马上派人往山里送信儿去。”
“也别,”白衣客道:“他们心绪都不会好,别折腾他们来,我们既然来了,迟早总要到山里去的,还让他们接个什么。”
计全道:“那您……”
白衣客道:“我坐会儿就走。”
计全道:“那么我先禀告您一声,玉霜姑娘回来了,大爷刚把她接进山里去!”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我知道,我全知道,不瞒你说,有人给我送了信儿。”
计全道:“有人给您送了信儿?谁?”
白衣客道:“你不认识,一位佛门行道比丘。”
计全还待再问,白衣客已然又道:“燕南人可在山里?”
计全道:“六爷已不在山里,他出去找珠少爷去了。”
白衣客道:“这么说他还不知道玉霜已经回来了?”
计全道:“是的,六爷还不知道。”
白衣客道:“那么,玉珠呢,可有什么消息?”
计全道:“六爷还没回来,不知道,只不知道玉霜姑娘……”
白衣客道:“她知道的我都知道,我是想知道最近的消息。”
计全道:“那恐怕就要等六爷回来了。”
白衣客微一摇头道:“他未必能找着玉珠……”
话说到这儿,他站了起来,把宽沿大帽往头上一戴,道:“我们走了,你忙吧。”
计全答应一声道:“老神仙,见着大爷之后,您可千万……珠少爷只是一时糊涂,再说他年纪也还小……”
白衣客道:“怎么,你们都那么护他!”
计全道:“老神仙,您明鉴,大伙儿都是看着珠少爷长大的,珠少爷的品行怎么样,大伙谁还不知道么,您说,老神仙,珠少爷是个坏孩子么……”
白衣客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玉珠的确不是个坏孩子,只是从小娇生惯养,过于懦弱了些,因之一有刺激他就会想不开,就会倾于偏激,甚至铤而走险,这,燕翎夫妇俩要负一大半责任。”
计全道:“所以说您无论如何也要让大爷撤回‘玉龙令’……”
勉强一笑道:“您知道,计全的意思不是怪大爷,计全也不敢,无论怎么说珠少爷他年纪还小,他只是一时糊涂,您说老神仙,人活一辈子,谁能没个过错,就是圣贤也难免啊!”
白衣客点了点头,没说话,迈步向外行去。
计全还不放心,跟上了一步,道:“老神仙……”
白衣客回过头来含笑道:“我知道,你放心,玉珠是我的孙子。”
转身又往外走去。
计全激动地一声:“老神仙,全仗您了,计全这儿给您磕头了。”
话落,他就要往下跪,可是他两腿刚一曲,两只脚便离了地,让他根本跪不下去,计全心里明白,忙改口说道:“那……老神仙,计全这儿恭送了。”他深深地躬下身去。
蹄声响动,车声辘辘,那辆高篷马车驰走了,计全抬起了头,老脸上的神色难以言喻,就不知道他有多少喜!
快初更的时候,这辆高篷马车驰抵了那一夫当关,万夫难越雷池一步的险要隘口,一名腰带长剑的英武守山弟兄掠了过来,马车前停身,一哈腰,礼貌地问道:“请问是……”
白衣客车辕上答话道:“麻烦代为通报一声,就说大漠来人求见。”
那名弟兄道:“您请候着。”
一欠身,转身离去,没多久,隘口内掠出一人,是高念月,他来到车前抬眼凝目,问道:“您是大漠来的?”
白衣客道:“是的,你是念月?”
高念月道:“正是念月,您是哪位叔叔?”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你应该叫我一声伯父。”
高念月一怔,旋即扬眉说道:“您来自大漠,我该叫您一声伯父?”
白衣客道:“怎么,你不信?”
高念月道:“辽东’正值多事之秋,我没去过大漠,大漠的伯叔们也认不得几位,您能否拿出点什么证明……”
‘白衣客一点头,道:“够小心,够仔细,行,不愧是人荣之后,郭家的俊彦,你瞧瞧这个。”
把左手往车前一伸,高高地扬起了戴着黑指环的那个无名指。
虽然时届初更,但今夜月色很好,双方距离又近,所以高念月可以看得很清楚,他脸色陡变,身躯一矮,跪了下去,道:“您原谅,念月不知道是您。”
白衣客哈哈笑道:“没人怪你,起来,起来。”
高念月应声站了起来,回身扬声喝道:“鸣锣传话……”
白衣客一抬手,道:“别,我就这么进去。”
高念月回身哈腰,道:“是,您请,容念月带路。”
“别,”白衣客又招了手,道:“过来,车辕上来,咱爷儿俩一块儿坐车进去。”
高念月恭顺地应了一声,走过来登上车辕,一伸手道:“恭请把车交给念月。”
白衣客不客气地把缰绳跟鞭交了过去,高念月接过鞭缰刚要驱车,突然他一惊道:“两位伯母可在车里?”
只听车里传出个甜美话声:“到这时候才想起你两个伯母呀!”
高念月道:“请二位原谅,念月是喜糊涂了,容念月待会儿再磕头赎罪。”抖缰挥鞭,赶着马车驰进了隘口。
车里传来了一声笑语:“听,这孩子多会说话。”
马车进了隘口,白衣客笑问道:“念月,你爹到了么?”
高念月道:“到了,他老人家早到了。”
只听前面夜色中有人问道:“念月,是谁来了?”
高念月还没来得及答谁,白衣客已然笑道:“说曹*曹*就到了,人荣呀,是我。”
前面夜色中传来一声惊呼,一条人影飞掠而至,往车前一拦,道:“您怎么来了……”
白衣客笑道:“怎么兴你来不兴我来么,不只我一个,车里还有两个呢。”
高人荣道:“您怎么也不派人先送个信儿来……”
车前欠身,道:“人荣恭迎两位嫂子。”
车里那甜美话声道:“兄弟少礼,一路上辛苦了。”
高人荣道:“谢谢您二位,没什么……”
转眼望向高念月,道:“念月,这是谁教给你的规矩……”
白衣客道:“你干什么,冲谁瞪眼呀,是我叫念月上来的,不行么?”
高人荣道:“您就会惯他们。”
白衣客笑道:“像你还行,一天到晚老板着脸,跟谁欠你钱似的。”
说着,他跟高念月下了车辕,转向车里说道:“下来吧,两位,咱们走着过去。”
转向高念月道:“你的差事儿来了,快去吧。”
高念月应声走过去掀开车帘,从车里扶出两位中年美妇人来,这白衣客既然是“南海王”郭玉龙,那边两位中年美妇人自然也就是大娘东方玉翎跟二娘杜兰畹了。
大娘跟二娘一下车便全瞅上了高念月:“让我瞧瞧念月……”
两双美目打量了一阵高念月,然后都转向高人荣,二娘杜兰畹道:“这孩子小时候我还抱过呢,没想到一转眼就这么大了,瞧瞧这孩子,咱们还能不老么。”
他夫妇年纪的确不小了,哪一个不是五十多进六十的人,可是看上去都在中年,这就在于个人的修为了。
老少五个往里头走,高念月陪着大娘跟二娘,高人荣则陪着郭玉龙,行走间,郭玉龙抬眼四顾,道:“一晃又是这么多年没来过辽东了,看来这儿还跟当年一样,没什么改变。”
高人荣却道:“大哥,玉霜回来了。”
郭玉龙道:“我知道,人荣,你瞧,这‘摩云岭’也一点儿没变……”显然,他是有意顾左右而言他。
高人荣道:“大哥,玉珠的事……”
郭玉龙收回目光笑道:“别一来就跟我提这事好么。”
高人荣眉锋微微一皱,道:“我得告诉您,怕只怕您这一趟是白来……”
郭玉龙目光一凝,道:“谁说的?”
高人荣道:“我劝过大少了,玉霜也求过情……”
郭玉龙道:“劝没用,是么?”
高人荣道:“事实如此,您该知道大少的脾气。”
郭玉龙淡淡说道:“我知道,我的儿子我还能不知道,只是,他也该知道我的脾气。”
高人荣微一摇头道:“这只是动严父之威的事,我劝您别这么做。”
郭玉龙道:“那你要我怎么做,跪下来求他?”
高人荣道:“大哥,别人可以说这种话,您不该,您不是不明理的人。”
郭玉龙笑了道:“你明白这一点就行。”
高人荣一时摸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还待再说。
郭玉龙那里已然摆手说道:“到了,人荣让我坐下来歇歇再说籽不,赶了-天的路,人疲马乏,要不是在客栈里计全给我杯茶喝,我的喉咙非着火不可。”
“怎么,”高人荣道:“您到客栈去过了?”
郭玉龙道:“那还能不去,到了家还能不进大门儿么。”
说话间,他跟高人荣已然到了待客大厅前,郭玉龙要往里走,高人荣道:“您怎么不里头去?”
郭玉龙道:“不,我们三个就在这儿坐坐,你去告诉他们一声去。”
说着,他登上了大厅前的石阶,高人荣没跟上去,迟疑了-下,扭头径自往里去了。
郭玉龙跟大娘、二娘进了大厅,高念月忙着要倒茶,二娘开了口,道:“别忙,念月,跟你两个伯母聊聊。”
她三位坐在了一处,谈笑了起来,郭玉龙则背着手在厅里观赏字画,他三个似乎根本没把玉珠的事放在心上。
其实,天晓得,他三个比谁都急,只是表面上都不愿露出来罢了。
没多久,厅外传来了急促步履声,玉霜跟玉佩双双扑进了厅里,“爷爷”、“奶奶”,两声甜美的惊喜娇呼,凌波乳燕一般投进了爷爷、奶奶怀里。
大爷燕翎夫妇跟着进了厅,一声“爹”,一声“娘”,双双跪了下去。
郭玉龙没动,身为生身母的二娘也没动,大娘东方玉翎一手一个扶起了大爷燕翎夫妇。
大爷燕翎站起便道:“您三位来了怎不先派人送个信儿……”
郭玉龙道:“这样不好么,非得劳师动众让人接不可么。”
这话有点那个,大娘跟二娘有心把媳妇拉在了一旁,让大爷一个人去受去。
三代在厅里亲热了一阵之后,郭玉龙下了令:“玉霜跟玉佩该睡了,天不早了。”
玉霜跟玉佩哪一个不是冰雪聪明,心知老人家要谈正事儿了,她两个虽然舍不得,尽管心想呆在边儿听听结果,可是碍于老人家说话,两个也不是不懂事,只有双双答应一声回了后头。
她两个一走,高人荣跟高念月爹儿俩也告退而去,转眼间这厅里就剩下这郭家两代五人。
郭玉龙夫妇居中高坐,大奶奶仍坐在下首,只有大爷燕翎一个人在那儿站着,那是因为郭玉龙根本就没让他坐,没有为父的话,大爷硬不敢坐。
倒是大娘东方玉翎开了口道:“燕翎,你也别站着,坐下吧。”
大爷燕翎这才谢了一声,敬陪个末座。
坐定,他欠了欠身,道:“这回因为玉珠,爹也没能做寿,燕翎不孝……”
郭玉龙淡然说道:“别说这个,做不做寿不要紧,今年不做还有明年,我只问你,玉珠的事儿你预备怎么办?”
大爷燕翎道:“您清楚玉珠都做了些什么事儿么?”
郭玉龙点头说道:“我清楚,只怕我比你都清楚,答我问话。”
大爷燕翎道:“您既然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事儿,您就该知道,我别无选择。”
二娘脸色微微一变道:“这是你说的话?”
大爷燕翎迫:“您知道这是实情。”
二娘道:“我知道这是实情,可是我不以为该杀玉珠。”
大爷燕翎道:“您认为他犯的错可以原谅?”
二娘道:“你以为我三个享老福,从大漠顶着风沙老远地跑到你这儿来是干什么的?”
大爷燕翎道:“燕翎知道您三位的来意,可是燕翎认为他罪无可恕。”
二娘双眉一扬道:“你的意思也就说我三个不该来?”
大爷燕翎道:“燕翎不敢,燕翎认为您三位到这儿来是一回事儿,玉珠的事又是一回事儿。”
二娘道:“也就是说明叫我三位别理?”
大爷燕翎道:“燕翎不敢,只是这是郭家的家法。”
郭玉龙道:“你知道郭家的家法是谁订的?”
大爷燕翎道:“您总不至于因为玉珠而改郭家订了近百年,‘南海门’弟兄人人不敢稍违的家法。”
别人不敢稍违,怎么因自己的孙子更改,这一句话扣住了郭玉龙。
郭玉龙扬了扬眉道:“你会说话,居然拿话扣起我来了……”
大爷燕翎道:“那燕翎不敢,只是您总不能对不起‘南海门’众弟兄,燕翎也不能。”
郭玉龙道:“你别忘了,玉珠是我的孙子。”
大爷燕翎道:“您也该知道,他是燕翎的儿子。”
郭玉龙道:“你是我的儿子。”
大爷燕翎道:“您容我举一辈古人,想当初杨延昭辕门斩子……”
郭玉龙哈哈大笑道:“举得好,举得好,你的意思是说杨延昭为他那儿子犯军令,一怒绑在辕门,至佘太君亲临也毫不留情,你也想学学杨延昭,是么?”
大爷燕翎道:“燕翎不以为有什么不该,也不以为有什么不妥!”
郭玉龙砰然一声拍了坐椅扶手,道:“大胆,你长大了,现在领袖辽东了,是不是?”
大爷燕翎道:“燕翎不敢,也希望您别动气。”
大娘东方玉翎扫了郭玉龙一眼。
郭玉龙态度渐趋平和,道:“你可知道,关于玉珠的事,我知道得比你还清楚,我以为玉霜该对你说过了,‘老爷岭’上有位得道比丘……”
大爷燕翎道:“是的,玉霜都说了,您也知道……”
郭玉龙道:“这位佛门高尼去了一趟大漠……”
大爷燕翎道:“那么您更该知道他罪无可恕!”
郭玉龙道:“这位佛门高尼说,玉珠只是蔽于心魔,一时糊涂,为人利用……”
大爷燕翎道:“您该知道,对郭家人来说,不该有这一说,您应该想想,假如我放了玉珠,今后我何以对众弟兄,何以对天下,又何以对您三位的教诲,您手订的家法……”
郭玉龙道:“燕翎,你也该知道,玉珠自小娇生惯养,过于懦弱,因之才有今天的差错,这,你也应该负责任。”
大爷燕翎道:“这个燕翎知道,燕翎愿领家法。”
郭玉龙一怔,道:“怎么说,你愿领家法?”
大爷燕翎道:“是的,燕翎愿领家法。”
郭玉龙道:“你要知道,真要动起家法来,你头一罪便是目无父母,忤逆不孝……”
大爷燕翎道:“您错怪了燕翎,燕翎不以为自己是目无父母,忤逆不孝,假如您一定要这样,燕翎不敢再说什么,也愿意领受。”
郭玉龙道:“怎么说,你也愿意领受不孝之罚……”
大爷燕翎道:“燕翎是说您真认为燕翎不孝的话,燕翎愿意领受。”
郭玉龙皱了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学得……你要知道,辽东是我交给你的,‘玉龙令’也是我交给你的,我都可以收回。”
大爷燕翎道:“是的,这个燕翎知道,假如您真要这么做,燕翎不敢不交出‘辽东’跟‘玉龙令’,只是玉珠,燕翎一个人追杀他。”
郭玉龙脸色陡变,又拍了椅子。
大爷燕翎未等乃父开口,便平静地道:“爹,您大漠有大漠的规法,燕翎这‘辽东’也有‘辽东’的规法,燕翎这‘辽东’规法也就是承受您的教诲而订,难道您*燕翎收,您让燕翎怎么对众弟兄,您又怎么对整个‘南海门’,甚至于我汉族世胄,先朝遗民?”
郭玉龙道:“你这是教训我?”
大爷燕翎道:“您明察,燕翎天胆也不敢。”
郭玉龙道:“你的胆子还算小么!”
大爷燕翎道:“爹,燕翎不是胆大,这只是据理力争!”
郭玉龙道:“好一个据理力争,这么说你和我讲理?”
大爷燕翎道:“可以这么说,当年,您管教你六个儿子,有您那一套规法,如今您的儿子管教他的儿子也有他一套规法……”
郭玉龙道:“我不能干涉,也无权干涉,是不?”
大爷燕翎道:“那要看什么事。”
郭玉龙道:“什么事我能干涉,什么事我又不能干涉,你说!”
大爷燕翎道:“玉珠,他弃宗忘祖,卖身投靠,率满虏犬杀死‘南海门’的弟兄,我要以‘南海门’的规法惩治他,这,您不该干涉,我认为我做得对,难道您*您的儿子往错路上走。”
郭玉龙吸了一口气道:“燕翎,你说的够多了,我不是个不明大义,不讲理的人,否则我凭什么领导‘南海门’,‘南海门’又怎么历经百年而盛势不衰……”
大爷燕翎道:“所以燕翎才敢和您据理力争!”
郭玉龙道:“只是,燕翎,玉珠是我的孙子,隔辈人,这你懂么?”
大爷燕翎道:“燕翎懂,爹,他也是燕翎的儿子,燕翎的亲骨肉,您要原谅燕翎!”
郭玉龙刹时间显得那么软弱无力,在这时候,他不是领袖“南海”,叱咤纵横的“南海门”郭玉龙,而是一个最平庸最平庸的老人,他难以言喻,没有神采的目光看了大爷燕翎一眼,道:“燕翎,难道让你爹娘三个跪在地上求你不成?”
大爷燕翎脸上闪过一阵抽搐,道:“爹,燕翎知道您三位不会那么做,您三位也自知不该来这一趟,可是……”
二娘突然说道:“可是什么,你还要做爹娘的怎么说?”
大爷燕翎道:“娘,燕翎不敢,玉珠他犯的任何错我可以原谅他,他弃宗忘祖,卖身投靠,杀害同胞,罪孽深重却为天地所难容!”
二娘一阵颤抖,道:“好话,好话,你们听听,为天地所难容,多大的罪孽,多大的罪孽,难道他能知过悔悟,也不行了?”
大爷燕翎道:“太迟了,娘,他当初根本不该犯这个错。”
二娘道:“可是他一时糊涂,已经犯了,世人谁没个错,圣贤尚且难免……”
大爷燕翎道:“那要看是什么错!”
二娘突然拍了椅子,厉声说道:“无论他犯什么错,你都得原谅他,是我说的,‘玉龙令’你马上给我撤回来,你要不说话我说话。”
大爷燕翎离座而起,往郭玉龙和大娘和二娘面前一跪,高扬双眉,道:“不孝燕翎愿领任何家法,但绝不撤回‘玉龙令’。”
“反了,反了,”二娘悲哭而起,道:“燕翎,我只问你要不要我这个娘了?”
大爷燕翎平静地道:“娘,您不该这么说,这不是您该说的话,您既然这么*迫燕翎,燕翎只有一个办法,有玉珠便没有燕翎!”
扬掌往自己天灵拍去。
大娘大惊而起,大奶奶吓白了脸。
郭玉龙及时一声大喝:“住手!”
郭玉龙毕竟还有他慑人的神威,大爷燕翎一震,一只右掌还没能放下去,他俯下了头,道:“燕翎无意胁迫您三位,也不敢,但是……”
“别说了,”郭玉龙站了起来,挥手说道:“你说的对,做的也对,从现在起,玉珠的事我三个不过问,由你做主!”
大爷燕翎一个头磕了下去,“谢谢您老人家。”
大奶奶低下了头。
大娘二娘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里都有了泪光,大娘还直拍大***手,安慰她。
沉默了一阵,郭玉龙挥了挥手,道:“你起来!”
大爷燕翎恭顺地应声站了起来。
郭玉龙又一招手道:“你坐。”
大爷燕翎又恭顺地答应一声,坐了下去。
他坐定,郭玉龙开口问道:“燕南可有消息?”
大爷燕翎道:“六弟自从上次出去到现在还没有送个信儿回来。”
郭玉龙点了点头道:“听说海青来了?”
大爷燕翎道:“是的,六弟见过他,玉翎雕是他的衣钵传人,他是来找玉翎雕的,玉翎雕和郭家作对,暗助弘历,海青差点没把他伤在掌下……”
二娘忿然说道:“不用他找,我头一个就饶不了这小畜生,不是他,郭家还不会出这么大乱子,玉珠也不会……”
郭玉龙道:“怪人家干什么,海青做的还不够么。”
二娘道:“难道我说的不对。”
郭玉龙道:“这是因果,怪得了谁,真要怪,打头就该怪燕南,怪苦大师,怪郭家不该致力于匡复。”
二娘道:“谁说的,我就怪他。”
郭玉龙道:“忘了那位高尼是怎么说的了?”
二娘立时沉默了,没再说话。
郭玉龙转望大爷燕翎,道:“你可知道,玉珠一个人对付‘长眉门’去了。”
大爷燕翎道:“我知道,听玉霜说了。”
郭玉龙道:“你可知道‘长眉’的巢穴在哪儿了?”
大爷燕翎道:“听说在梵净山!”
“不。”郭玉龙摇头说道:“那是以前,为便于勾结,‘长眉’一门早就潜来中原了,如今在‘太行’支脉‘百花山’上,这也是那位高尼告诉我的。”
大爷燕翎吃了一惊,道:“百花山?那不就在……”
郭玉龙点了点头道:“是的,就在‘长沟谷’再过去一点,离‘北京城’不过百余里路程。”
大爷燕翎道:“您的意思是说,玉珠已经一个人去了?”
郭玉龙摇头说道:“去没去我还不知道,不过他要对付‘长眉门’已经成了定局。”
二娘道:“你还关心玉珠么?”
大爷燕翎道:“无论怎么说他姓郭,我不能让他落在弘历手里。”
郭玉龙道:“这你放心,玉珠今非昔比,休说弘历那些人,就是郭家也挑不出几个能击败他的。”
大爷燕翎道:“您知道他学了一身‘长眉’绝学。”
郭玉龙道:“我当然知道,那位高尼告诉我的很详尽。”
大爷燕翎道:“我就想不通,前后才多久,他怎能……”
郭玉龙道:“岂止你想不通,任何人也想不到,这孩子早有打算,他暗中吸收了‘长眉’两个师弟的几十年修为,而且……不管怎么说,这孩子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孩子……”
他神色忽地一暗,大娘、二娘、大奶奶都俯下了头。
大爷燕翎脸上闪过一阵抽搐,没说话沉默了一下之后,郭玉龙开口说道:“你要知道,玉珠他要去也是一个人去!”
大爷燕翎道:“您的意思是要我倾‘辽东’之力,帮他……”
郭玉龙摇头说道:“倾‘辽东’之力那不必,真要说起来,就是倾我‘辽东’之力,也帮不上他多大忙,因为当世之中能制‘长眉’的人没有几个,玉珠虽然学会了一身长眉绝学,但并不能说已尽得‘长眉’神功,而且火候也欠缺的多,连他那学得一身‘长眉’绝学的人都不怎么行,你这‘辽东’之力又能帮得上他多大忙?”
大爷燕翎道:“那么您的意思是……”
郭玉龙道:“明知帮不上多大忙,可是却不能不帮,你只带念月一个人,跟我三个人去一趟好了!”
大爷燕翎道:“怎么,您三位也要去?”
郭玉龙道:“怎么,不该么,无论怎么说,我三个是他的爷爷奶奶!”
大爷燕翎道:“既然您三位也要去,何愁长眉……”
郭玉龙摇头说道:“你看错了,我三个去不是帮忙去的,我三个已不再管这些事了,我三个是去看孙子的。”
大奶奶突然捂住了脸。
大爷燕翎也微低下了头。
郭玉龙又道:“你只记住一点,到时候告诉玉珠,‘长眉门’都可以杀,唯有那傅氏兄妹留下,这是那位高尼唯一的一点要求。”
大爷燕翎道:“我知道,任谁都会留一脉香烟……”
大奶奶哭出了声,双肩不住地耸动。
大爷燕翎转过脸去道:“你到后头去吧!”
大奶奶站了起来,郭玉龙也站了起来,道:“我的话说完了,我三个都该歇息了,这一路,是够累的……”他径自往厅外行去。
大爷燕翎大奶奶一个搀一位,默然地跟在后头。
才出厅,郭玉龙突然停住了步,凝注厅左一处暗隅,轻喝问道:“是谁站在那儿?”
喝声方落,暗隅里传来一个带哭的话声:“爷爷,是我,玉佩跟霜姐!”
郭玉龙眉皱了一皱,一句话没说,迈步下了石阶。
大爷燕翎脸色微变,方要叱责。
二娘冷冷说道:“一个关心哥哥,一个关心堂弟,不该么?”
大爷燕翎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暗隅里走出了玉霜和玉佩,她两个看着郭玉龙悲声叫道:“爷爷……”
郭玉龙伸双手拥住两个孙女儿,道:“走,咱们都到后头去,爷爷累了!”
他没容玉霜和玉佩说话。
而玉霜和玉佩也没再说什么,玉佩在爷爷的臂弯里不住的哭,玉霜则是脸色木木然,没有一点表情。
这老少三代,一行七人,渐渐地隐入了后头那浓浓的夜色里,留下来的,是一片悲伤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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