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岳钟琪正在候驾,没敢坐着。
提督都站在那儿,那遇春这个知府也只有苦了两条腿,而且陪着提督,他还得站得肃穆、站得恭谨。
一见傅小天偕同夫人、郡主来到,那遇春立刻大礼迎接。
岳钟琪则肃立不拜,只是抱拳俯首,道:“卑职圣旨在身,不敢大礼下拜,请侯爷、夫人、郡主恕罪。”
想来,他也明白博小天等三人早已知道他怀有圣旨,故而坦然说出,未再隐瞒。
傅小天伉俪都没有在意,摆了摆手,要他坐下。
德恰却微微色变地冷哼了一声,正眼也没看他一下,直行过去坐下。
岳钟琪只装没有听见,躬身谢坐,恭谨地坐在下首,襄阳知府那遇春仍然敬陪末座,正襟危坐,日不斜视。
岳钟琪双手置于膝上也坐得笔直,礼貌上,他应该先请示召见之意,是以一坐定,立即恭声说道:“奉侯爷宠召,卑职马不敢停蹄,兼程赶来襄阳,卑职不知侯爷有何吩咐?”
在他以为,傅威侯关心的应该是他岳钟琪所负的使命。
谁知,很出他意料,傅小天淡淡一笑,道:“岳提督,你奉旨戍守四川,距西藏近在咫尺,布达拉宫受大食人操纵,勾结一干武林莠民,阴谋叛乱,前些日子还胆大妄为地侵袭大内。这件事,你知道么?”
身为四川提督,奉旨戌守边陲,让人家假道而过,潜人中原,更侵大内,他四川提督干的什么事?论罪就该是一行大的,岳钟琪脸上变了色,他究竟不同于一般庸官,还能沉得住气道:“这个……卑职在事后才知道,有亏职守……”
傅小天一笑摆手,道:“我找你来,不是找你来问罪的,严格地说,这也怪不了你……”
岳钟琪飞快应声谢恩,道:“谢侯爷。”
德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提督大人,我只知道你是个良将,却不知道你为人也很圆滑。”
岳钟琪脸上一红,垂下头去。
傅小天浓眉微皱,这时候当着下臣,他不便说德怡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只是,他胸襟超人,不计较罢了!
望着岳钟琪笑了笑,道:“岳提督,诚如德郡主所说,你是个智勇兼备,不可多得的将才;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我找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高见。”
当着别人,他也许会旁若无人地侃侃陈策,唯独面对这位当世虎将,他自觉渺小浅薄不敢班门弄斧,狂谈管见,忙道:“侯爷驾前,卑职怎敢妄言……”
傅小天皱眉挥手,接道:“在我面前别来这一套,我只问你有没有意见。”
岳钟琪没有天胆,仍然自惭,道:”卑职不敢……”
傅小天已感不耐,环目神光电闪,拍了拍扶手,说道:“岳提督,当初我所以力奏擢用,是因为我觉得像你这种良才埋没了可惜,如今看起来你和他们没什么两样,我很失望,也觉得有点愧对朝廷……”
就这几句话.已经压得岳钟琪透不过气来,通体冷汗涔涔,既羞且愧,个敢仰首。
薛梅霞立刻打了圆场,微微笑道:“岳提督,如果你拿对一般人员的态度对傅侯,那你错了。你能傅得博侯的赏识,不是因为对人谦恭,而是你的将才;为将者,最起码的条件要具备胆识,见上官都觳觫畏缩,还能面对百万敌师。临阵十惧,临危不乱么?侯深通将胸蕴甲兵,按说,运筹帏幄,他无须垂问任何人,今天他找来了岳提督,自然有他的道理,提督胸有策略而顾忌不陈,何异于无?不报知遇,无补朝廷,傅侯他怎不失望?言至于此,提督有高见,只管直陈,莫因小失大,贻误公私。”
这番话,羞煞男儿,愧煞须眉,岳钟琪儿几乎无地自容,也因而壮了他的胆子,肃然一句:“多谢夫人指示。”立即怯态尽扫,慷慨陈词,道:“侯爷,恕卑职大胆,窃以为,朝廷尽用京都铁骑,只将密宗高手堵于京畿以外,谋收片刻安宁,那是失策……”
傅小天面色稍霁,浓眉双轩,微笑颔首,道:“这才像话,依阁下之见?”
岳钟琪慨然接道:“卑职以为拒敌宜远不宜近,而拒敌又不如攻敌,根本上策在于直捣黄龙,夺师骞旗,扫穴犁庭,歼敌于根本之地。”
傅小天哈哈笑道:“好个根本上策,请问,何处兵马可用?”
岳钟琪狂傲之态毕露,道:“恕卑职死罪,窃以为对付这般武林高手难于对垒交锋,除四川一地外,举国无可用之兵。”
傅小天双手猛按扶手,仰面纵声大笑,如天龙长吟,声震屋宇:“英雄所见略同,傅小天眼力不差,这才不枉我冒触怒皇上之险,力奏擢用……”笑声突敛,环日神光炯炯,凝注岳钟琪,沉声接道:“岳提督.你狂得叮以,四川有几员可用之将,多少堪战之兵?”
岳钟琪神色不变,答道:“卑职不愿妄自菲薄,四川将将可用,兵兵堪战,皆桓桓矫矫,如虎如豹。”
傅小天扬眉笑道:“不嫌夸张么?”
岳钟琪挑眉瞪目,毅然说道:“卑职愿为威侯一演军威。”
傅小天再次大笑,捋须说道:“看来四川皆是黄骢白马,紫髯黄须,飞将锐将熊虎将,鸦军雷军雁子军,我不用担心无以击敌了。”话锋微顿,目注岳钟琪又道:“岳提督,过几天我要去趟西藏,我想借你兵符,调用你四川八员上将,三干雄兵,如何?”
岳钟琪立即醒悟,神情猛震,道:“侯爷令谕,卑职敢不遵从。”
傅小天一笑握手,道:“别勉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我这小小神力威侯?兵权在你手中,愿不愿由你。”
岳钟琪神情一肃,尚未说话,美郡主抓住机会不饶人,突然冷冷说道:“莫忘了你的任务,难道你不怕傅侯借了你四川骁勇将、虎豹师用来造反么?”
岳钟琪大惭窘极,俊脸涨得通红,张口讷讷,一时说不出话来。
傅小天浓眉微轩,看了德怡一眼,收回目光,淡淡笑道:“你用不着这样。你奉旨行事,任何人怪你不得。一句话,你只管放心大胆干你的差事,但能奉公不许徇私,只要你认为可疑之处,尽可报回朝廷;不过,我要告诉你,夏梦卿这个人,你最好少去招惹他,否则是大清朝廷自找没趣,总之,这是我的事情你们少管。至于借调兵马之事,好在现在不急,你可以考虑考虑再回答我……”
岳钟琪霍然站起,肃然躬身,朗声说道:“卑职敬遵令谕,绝不敢有丝毫不敬之心,请侯爷示下出兵时刻……”
傅小天笑了笑道:“没那么严重。这样吧,半个月后,让他们在峨嵋等我。”
岳钟琪恭谨应声,道:“卑职遵命,侯爷还有什么吩咐?”
傅小天挥了挥手,笑道:“没事儿了,你走吧。记住,你干你的,绝不许有丝毫徇私情事,否则别怪我反客为主,铁面无情。”
岳钟琪刚刚肃然起敬,闻得最后一句,禁不住机伶猛颤,倏然俯首:“卑职不敢,卑职告退了。”低着头退出十余步,然后站直转身行出大厅。
提督告退,那遇春这个知府哪敢再坐着?他刚站起,傅小天已然笑道:“那知府,麻烦一趟,替我送送客。”
那遇春躬身应是,跟着退了出去。
这两个人一退,傅小天立即转向德怡,轩眉笑道:“怎么样?阁下,我料他不会不借,没错罢?”
德怡撇了撤小嘴儿,冷冷说道:“借兵的是你这位神威慑人,使群臣丧胆的神力威侯,我要是岳钟琪我也不敢不借,有什么比自己这颗脑袋更重要的?”
傅小天大笑,指着德怡说道:“阁下,别由门缝儿里看人这世上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多得是,若能重于泰山,何惜一死?阁下读过文山的正气歌么?……”
德怡掩耳跺脚,刁蛮撒娇,嗔声急道:“好啦,我没你设阁下读的书多,行了么?谁比得了你呀?文可安邦,武可定国,当朝柱石重臣,我是妇人之见,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别跟我谈什么文山的正气歌,若论正气歌中那多位忠义之士,凭他岳钟琪也配?我就死看他不顺眼。”
这话,不但傅小天皱眉失笑,连薛梅霞也忍俊不住,最后,德怡自己也笑了,不过,还带些儿气。
笑声歇止,傅小天日扫薛梅霞与德怡,道:“说真的,二位觉得岳钟琪这个人怎么样?”
德怡冷哼一声,抢着说道;“不怎么样,我仍是那句话。得势的小人,我只觉此人颇具城府,心智深沉,阴险得很,不可不防。”
自然,岳钟琪不能说毫无是处可言,德怡她只是故做偏激,不肯承认而已。
傅小天听得连连皱眉,转望爱妻,道:“霞,你呢?站在超然立场,做个公平的判语吧。”
薛梅霞笑了笑,缓缓说道:“很简单,你赏识他,是因为你只看到了他的一面,德怡看他不顺眼,那是因为她看到了他另一面,这两面加起来,就是我站在超然立场的公平判语。对公,无须顾虑;为私,不可不防。”
傅小天附掌大笑,道:“此真慧眼也!霞,你可以当史官,德怡她不行,主观太重了。”
德怡柳眉双桃,才要发话,傅小天一笑而起,指着她说道:“阁下,别强词夺理,没理辩三分,我说的对不对,你阁下自己想想吧!”
德怡既羞且气,无如她一时无词答辩,急得跺脚。
傅小天却视若无睹,带笑出厅而去。
转眼三天,平平静静地过去,平静的如一泓不起涟漪的池水。
当然,那些大内侍卫不敢再撞入傅小天眼底,纵然他们遍布在襄阳城的每一个角落,那也只是在暗中偷窥傅小天、薛梅霞与德怡的动静,绝不敢靠近知府府邸周遭百丈以内,何况岳钟琪根本已经把他们调离襄阳,去进行另一桩更艰巨、更秘密的任务。
同时,丐帮襄阳分舵主呼延灼,甚至他手下那些要饭化子也未见踪影。
这说明,夏梦卿侠踪尚未现于武当。
这三天中,傅小天寸步未出知府府邸,整天陪着薛梅霞与德怡下棋、聊天,甚至遍涉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南地北,地理天文,无所不读。
德怡究竟天真未泯,少经世故,由早上欢笑到夜晚,她没有发觉什么;事实亡,她也绝想不到。
然而,心细如发的薛梅霞却起了怀疑。过了第二天,她就觉得情形不对,傅小天神秘的可疑,她还能忍住没问,而且更进一步的暗中默察,冷眼旁观。
其实,她是按常理推测:襄阳,傅小天他没有留住的必要,若说他有意游览襄阳的古迹名胜,他两天来却未曾跨出知府府邸入门半步。
虽然一天到晚陪着她与德怡闲聊谈笑,但是却有点勉强,也有点心神不定、坐立难安,而这种现象也只有多年夫妻的她,难以形容的心灵感应才能体会得出来,换个人,也会和德怡-样地茫然。
过了第二天,她这种感觉更清晰,她简直可以断言傅小天心里必然隐藏着很大的心事。
夫妻本是同林鸟,做妻子的她有义务分但夫婿的隐忧,她想试探着问问,几次盾到嘴边,终于又咽了下去,仍然没有问。
只因为她坚决相信自己的夫婿不会瞒她,任何事都是如此,结缡数载也一向如此,几天来的感觉那也许是一种错觉。
可是,到了第四天,更浓厚的疑念,粉碎了她这种想法。
傅小天那种心神不定的现象,流露无遗,明显得连德怡都发现了,而且德怡还忍不住问了几次,傅小天总是托辞笑着支吾过去。
别的不说,傅小天的棋力足可当之大国手而无愧,和德怡对弈,那是形同儿戏,而他却连战皆北,盘盘俱墨。
她现在开始确认,傅小天的的确确是有心事、有隐忧;这心事、这隐忧,瞒得身为妻子的她苦苦的。
她仍然没有问,那倒并非伤心、赌气,而是她深深地了解自己的夫婿,相信他这样做必有他的道理,也许他藏于心中的这件事,她不应该知道。
她没有丝毫不快,敢是跟见夫婿有隐忧,做妻子的不能分担而暗感羞愧、悲痛。
第四天又过去了。
入夜,薛梅霞早已安眠,傅小天仍然独坐灯下.凭几看书。
薛梅霞要陪他,他婉言拒绝,他的理由是:一个人睡不着何必劳累两个人?再说,这样也令他难安。
薛梅霞柔婉点头,转身先行入帐。无奈,她也难以成眠,倒不是想窥伺夫婿的隐密,而是怜惜夫婿,她心焦。
蓦地,梆声响动,更鼓敲出了三更。
傅小天目光移注几上残烛,浓眉深蹙,喟然轻叹,就待推书站起。
忽地双眉陡展目闪奇光,面上阴云尽扫喜色顿现,才要猛然站起,一眼瞥见那低垂纱帐中面内侧卧的薛梅霞,神情微震,轻轻呼道:“霞,睡着了么?”
薛椿霞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她不愿造成尴尬局面,傅小天吁了口气,轻轻地站起,走出房门,站在院中望了望那万籁俱寂、冷辉昏暗的夜色,突然冲天拔起,飞射向数丈外的一处屋脊。
那屋脊上,站着一个黑影,那是个正在四下张望的中年化子,有人已经到了他的身后,他竟犹茫然无觉。
傅小天伸手轻拍中年化子肩头,笑道:“老弟辛苦了。”
中年化子显然大吃一惊,身形猛挫,疾窜丈外,猛然转身。
正是那襄阳分舵主呼延灼,他先是一呆,继而飞掠过来,赧然说道:“侯爷,你差点吓破了我的苦胆。”
事隔数日,他又忘了改称呼,傅小天皱了皱眉,道:“老弟,累你亲自跑一趟,我很不安,有消息了么?”
呼延灼点头说道:“消息倒有,只是夏少侠并未到武当去傅小天“哦!”地一声,说道:“那么,他现在何处?”
呼延灼道:“我还不知道目前夏少侠侠踪何处,不过他日前曾遍传武林帖,邀约各大门派,一谷、二堡、五庄、四寨等领袖人物到巫山神女峰下葫芦谷内聚会,侯爷如要找他,届时何妨也走一趟。”
傅小天神情一震,道:“好好地他遍传武林帖做什么?”
呼延灼摇头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武林帖向不轻传,夏少侠想必有什么重要大事急待共商,否则……”
傅小天神色突转疑重,蹙眉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呼延灼道:“本帮帮主接到了一份,已经决定由五老出席。”
傅小天点头说道:“九指追魂苍五老,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略一沉,问道:“武林帖上约的是哪一天?什么时候?”
“糊涂。”呼延灼“叭”地一掌拍上自己后脑,赧笑说道:“不是侯爷提起,我险些给忘了,是十天之后,七月十五夜初更时分。”
傅小天沉吟说道:“七月十五夜,初更,巫山神女峰下葫芦谷,他这是要做什么?……”抬眼望了望呼延灼,颇为勉强地一笑说道:“老弟,恕我不能招待,也没法请你下去坐坐,偏劳之处,容我后谢。”
呼延灼笑道:“侯爷说哪里话来,能为侯爷跑腿,那是丐帮的无上荣宠,以后如有差遣请随时吩咐,侯爷,我告辞了。”一抱拳,如飞掠入夜色中。
傅小天招了招于,又无力地放下,面上神色更形凝重,浓眉深蹙,环目呆呆地望着茫茫的夜色出神,虬臀颤动,口中喃喃:“我早料你不会长此雌伏,却没有料到你会动得那么快……”
“我不怪你,老弟,换成是我,我也是会早早谋动的;也许,我比你动得还早、还快……”
“我负疚自请出京,为得就是找你要回那两样东西,可是我没有这么做,只因为我敬你、惜你,我已经愧对朝廷了,只要你长此不动,咱们交情还能维持下去,而如今,唉……”
“老弟,我现在也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觉,那倒不是嫉才,而是悲愤恨天!为什么苍天偏偏要把你我都降生在这个时代?为什么不一早一晚?又为什么你我那么偶然地认识了,不认识不很好么?那样你我都可以放手去做了,还有,可怜的梅霞,她介于你我之间,已经够可怜的了,现在她怎么办?你让她偏袒哪一方?……造物作弄人,天!你何其忍心?……”
这些都是他的心声,他埋藏已久的心声,天知道他多么惧怕这一天的到来;然而,事实是冷酷的,他认为这一天终于来到。
这难道就是天意?冥冥中早定的天意。
薛梅霞,这脆弱的可怜人儿,她的一生遭遇真的那么悲惨么?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试问,这两位盖代奇男倒下其中任何一个,她还会偷生么?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这,能不令人心碎肠断,放声悲哭,一掬同情之泪么?
纵然铁石人儿也会垂泪,何况那有血有肉的天下有情儿女?
这是谁的过错?……
恐怕只有天知道。……
傅小天全身颤抖,环目赤红,嘴角渗血,须发俱张.神情怕人。
他想狂笑,笑不出一声。
他想痛哭,哭不出一滴眼泪。
他脑中一片空白,也一片纷乱,他只知道他自己快要爆炸了。
难怪,天人交战,痛苦难当,谁在这时候不感觉血脉贲张,五内欲焚?
他还考虑着下屋后,今晚,或者明早甚至于后天,怎么对薛梅霞启口?他不敢说,事实上,又不能不说,她知道这件事终究瞒不了她。撼山推岳不会觉得太难,唯独这件事,他觉得难得无法应付。
蓦地,他浓眉倒竖,环目暴张,双道烈火般的亦芒电射而出:“老弟,原谅我,傅小天我身为人臣,不能不忠不孝。从此反友为仇,水火难容,不是你倒下去,便是我躺在你脚下,最好你我同归于尽;否则我愧对朝廷,无颜见地下祖宗,天下唾弃,贻羞妻儿,你也会看不起我。”
他尽量地使自己心情趋于平静,然后才跃下屋去,缓缓地走回屋中。
屋中,薛梅霞依旧假装酣睡,连转个侧都未曾。
望着酣睡中的爱妻,傅小天强抑平静的心情突然起了变化,猛然涌起无比的悲痛、无限的爱怜;这悲痛、爱怜刹那间化为英雄泪涌上环目,险些夺眶。
过了一会儿,他又把这些强抑下去,暗暗一叹,轻轻说道:“霞,听我说,我知道你没睡,起来陪我谈谈好么?”
傅小天果然不是糊涂人,他竟知道薛梅霞也难成眠。
既然已经被夫婿识破,薛梅霞怎好再装下去,娇靥绯红。
带着一丝既柔婉又窘迫的笑意,缓缓地转过身,坐了起来,望了望面色阴沉、眉锁忧郁的傅小天,道:“小天,原谅我,我无意让你为难。”说着,掀开纱帐,坐到床边。
傅小天微微抖动的唇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笑得令人心酸肠断,道:“谢谢你,本来这件事我是打算暂时瞒住你……现在事情有了变化,我不能不让你知道。”
薛梅霞望着夫婿的脸色,忍不住心惊肉跳,心底突然冒起一丝不祥的念头,她好像有预感,极大的置运就要降临在她的身上,她知道这噩运是无可避免的,总有一天会来。表面上她依然很平静,微笑说道:“小天,别勉强,我不会计较这些。”
傅小天似是没有听到她这句话,有点呆痴地缓缓说道:“原先,我是想暗中帮帮他的忙,而现在……我要跟他正面为敌了。”
薛梅霞这才意会到了是怎么回事,再也无法强装平静,娇靥上神色霍变,一震站起,声音颤抖地急急说道:“小天,你,你是说我夏大哥,他,他,他怎么了?”
傅小天答得有气无力,道:“他很好,只是……霞,我认为他要谋动了。”
霹雳当头,薛梅霞只觉脑际轰然一声大震,震得她险些失声惊叫:“我不相信,他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
傅小天淡淡接道;“我知道他不是乘人危厄的人。可是,你要知道,这不是武林事,这不能算乘人危厄,而是把握最佳时机。……”
“不!不,不,”薛梅霞几近发狂地连连摇头,道:“我说不上理由,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绝不会在现在。……”
“你是说因为他顾念着傅小天这个朋友?更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傅小天惨笑接道:“论私,他会为你我不惜牺牲-切;为公,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斩断一切。他要是个公私不分的人,怎值得你当初深自倾心如今旧情难忘,又怎值得我傅小天无比敬服,舍命全交。”
薛梅霞道:“当然,我夏大哥他绝不是个公私不分的人,不过,……总之,我敢以性命担保,他现在绝不会举事。”
爱妻说得这么坚决,他还能说些什么?傅小天欲言又止,终于忍住。
渐渐地,薛梅霞变得很平静,然而平静得不正常,她双目木呆,设有望傅小天,不知在看什么,道:“小天,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口中坚决,心里却禁不住暗暗狂呼:那不会是真的……
那不会是真的,天!谁能告诉我,这不会是真的……
傅小天入目爱妻的神色,心如刀割,他不忍再看,目光移注几上蜡泪成堆的残烛,道:“丐帮襄阳分舵的人告诉我的,我托他们打听夏梦卿的行踪,原想在必要时帮帮他的忙,谁知……”
薛梅霞接口道:“他怎么说的?”
傅小天道:“夏梦卿遍传武林帖,邀约武林群雄,七月十五夜在巫山神女峰下共商大事,这大事还能是什么?”
武林帖遍传扛湖,这件事无从无中生有,薛梅霞默然了,她想哭,可是欲哭无泪,也哭不出声。
蓦地,她脑际灵光电闪,心中猛然一跳,连忙说道:“小天,你怎知他不是和你同出一檄,也要对付布达拉宫……”
傅小天神情一震,道:“是啊!我怎知他……”倏又摇头一叹,道:“霞,他没有义务替大清朝廷流血流汗,这种希望渺小得很,甚至根本不可能有……”
薛梅霞道:“谁说他为的是大清朝廷?我夏大哥为的是整个华夏,为的是不愿大汉民族再忍受刀兵之苦,他始终不赞成这引虎驱狼之举,他认为那不是解除桎梏,反而会变本加厉,加重灾害。”
在这个时候,这种心情下,她说话忘记了顾忌,忘了自己夫婿也是旗人,是满朝重臣大艮;其实,她本来也没把傅小天视为旗人。
傅小天没在意,他根本也不会在意,他现在觉得薛梅霞的话是有道理,夏梦卿他如要举事何必等到如今?那夜当布达拉密宗高手群起来犯之际,他谋刺皇上应该易如反掌吹灰,他不但没那么做,反而带伤尽连布达拉密宗高手。这表示,他短时间内还未打算谋动,当然他那次那么做不会是为了大清朝廷,那一定是为了整个华夏,整个大汉民族,免再受刀兵之苦,免甫出狼喙又落虎吻。
傅小天的想法没有错,可是他不知道夏梦卿更是为了怕那部兵书与那奉前明忠义臣民名册沦入大食人之手。
想归想,事实归事实。
在想法上,他觉得薛梅霞的话是有道理,内心不无稍宽。
事实上,事关重大,在未得确切真相之前,他还是不能就此放心。
不过,他由衷地希望,甚至暗暗默祷上苍,是他料错了,薛梅霞说对了。
究竟夏梦卿意图如何,除薛梅霞外,谁也不敢下断语。
傅小天他国之干城当朝柱石,赤胆忠心!尽管薛梅霞曾言敢以性命担保她夏大哥短时间内不会谋动,无如为了大清朝廷他仍然不敢十分相信。
那倒不是他不相信爱妻,他可以不相信自己也不会不相信自己这位绝代红粉、巾帼奇英的爱妻。
而是,这件事关系朝廷安危,太以重大,使他在未得确实真相以前,不敢置信仟何一个人,甚至薛梅霞和他自己。
沉吟了良久,他才说出这么一句:“霞,到时候我想去看看。”
薛梅霞知道夫婿的用心,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缓缓地点了点螓首,道:“好吧,我也要去。”
傅小天听得心头猛震,道:“霞,你你,可以不去么?在襄阳等我。……”
显然他是有很大的顾虑,到时候,万一不幸被他自己料中,他怕薛梅霞会受不了那种他跟夏梦卿势成水火、龙争虎斗的敌对局面。同时,她跟着去多少也会影响他和夏梦卿的意志。不过,他也知道要想拦阻薛梅霞,让她留在襄阳,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果然,他话还未说完,薛梅霞摇头接口,娇靥上的神情是一片木然:“小天,我知道你的用意,但别劝我,那没有用,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如果我说对了,那自然没有什么;如果不幸你料对了,我也可以支持得住!天意如此,造物弄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它不来,不必躲,它既然要来,躲有什么用?
这是命。小天,到时我知道我该怎么做的,我不会让你跟夏大哥有一点为难的感觉。……”
这话说得很平静,但天知道内蕴多少凄凉、沉痛、悲伤、愤恨。
傅小天听得心碎肠断,五内欲焚,目眦俱裂,两只铁掌紧扣椅柄,十指深陷而不自知。
他想再劝阻又不忍心再说;他想大哭,他想大叫,他想发疯、发狂,他想毁灭自己,也想毁灭整个世界,他想……
那又有什么用?
就在这转瞬之间,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神情显得凄厉、可怖。
薛梅霹她好像设有看到夫婿的怕人神态,双日呆呆前视,娇躯阵阵颤抖,没有说话。
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空气沉闷得令人隐隐有窒息的感觉。
就像雷电交加,暴风雨前的片刻沉寂一般。
良久,良久,傅小天那怕人的神情才渐渐敛去,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失神环目,望了望薛梅霞,像大病初愈,有气无力地道:“好吧,我答应你。”声音低得像游丝,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到。
突然间,薛梅霞那色呈惨白的木然神色中,掠上了一丝笑意:“小天,谢谢你。”
望着这丝笑意,傅小天如猬虬髯一阵抖动,毅然垂下头去,紧接着魁伟的身形泛起了阵阵轻颤……
这位盖世英豪、铁铮奇男的神力威侯,终于再难忍住那抑制已久的如泉泪水,他哭了。
无声的哭泣要比放声痛哭悲痛得多,也最伤人。
天色破晓,知府府邸中,傅威侯伉俪起得最早,其实他俩几曾合过眼。
往日,美郡主一大早就会跑来敲门,不是催促傅小天再继昨日残局,便是缠着薛梅震陪她晨间庭院中散步,呼吸那暗送花草芳香的清新空气。
可是,今早德怡没来。
他俩想,也许德怡昨夜睡得晚一点,今早迟迟末起。
念头刚落,回廊尽头晌起了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不是走,是在奔跑,而脚步又放得很轻,生怕扰了他夫妇安眠。
步履声,由远而近,近一点,变成了急促小步,至门外而止。
门外那人,似乎是在犹豫.过丁一会儿,门上才响起了几下轻微的剥啄声。接着,是轻轻悄问:“侯爷起身了么?”
听声音,傅小天明知是谁,恶劣的心情却使他不耐烦地沉声发问:“谁?”
门外那人恭谨应声,道:“卑职那遇春求见。”
傅小天道:“什么事一大早跑来见我?”
门外那遇春道:“卑职该死,惊扰侯爷安眠……”
傅小天浓眉一挑,沉声接道:“少说废话,什么事,说。”
那遇春应声急道:“禀侯爷,德郡主走了。”
“什么?”薛梅霞神情一震,傅小天已然霍地站起,伸手拉开门栓。
门外,襄阳知府那遇春衣饰不整,惶恐而立;一见傅小天开门,立刻抢前数步,躬身俯首,双手呈过一封信件。
傅小灭接过那封信,拆开一看,脸色微变,转注那遇春道:“这封估是德郡主亲手交给你的么?”
那遇春连忙答道:“卑职不知德郡主何时走的,卑职今早内急入厕时,见郡主房门大开……”
傅小天挥手说道:“够了,你去吧!有事我会找你,否则别来扰我。”转身走进屋内,砰然一声关上了门。
凭做官的直觉,那遇春知道傅侯今早情形不对,可是他哪敢问?立即躬身应是,低着头退了回去。
薛梅霞早就站了起来,傅小天没等她发问,便默默地递过他已经过了目的那封信。
薛梅霞抽出信笺一看,也立刻娇靥变色,顿时怔住。
信笺上,只有寥寥二十余字,写得很潦草。
“二位:恕我不辞而别,先行一步,七月十五夜,巫山神女峰下再见。德怡”
显然,美郡主已经听到了一切。
半晌,薛梅霞才定过神来,无限焦虑地望着垂首默坐的傅小天,道:“小天,这怎么办?”
傅小天抬起头来望了望薛梅霞,叹了口气,又垂下头去。
他方寸早乱,如今他能有什么法子’
薛梅霞手里拿着信笺,心中六神无主,焦急之色溢于眉宇,默默地坐了下去。
她刚坐下,傅小天突然再次抬头,道:“霞,咱们也走。”
“走?”薛梅霞道:“现在?距离巫山之约还有十天,咱们上哪儿去?”
傅小天淡淡说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到时候再赶去。”
事到如今,薛梅霞只有点头,道:“好吧。小天,听你的。”
以她现在的心情,她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甚至连说话都懒得多开口,她自己觉得灵魂像是出了窍,人,好像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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