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M俱乐部举行的派对,是某个财团主办的。我也记不太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召开的,又好像是替海外留学生筹募资金而举办的聚会。反正所有的出席的人都打扮得光鲜亮丽,一看就知道不是只有学界相关人士集结的那种纯朴的聚会。
门口布满铁栅栏,看起来戒备森严,再里面是一栋贴着谈米色瓷砖的古老洋房。那是有地下室和阁楼的两层建筑。顶楼的小窗有点生锈了。玄关前的停车坪上方像阳台一样,张着美丽的屋檐。
进门的左手边有铺着浅桃红色桌巾的接待处。才刚抵达,打扮华丽的女客们纷纷弯着签名。身上没有请帖的我正想通过服务台的时候,站在旁边的一位女性把我叫住。
我一说我找片濑先生,女人就以相当怪异的神情上上下下地把我瞄了一遍。她长着一张方型的四角脸,是一位化妆很浓的中年女性。
“你是?”
“我是M大的学生,我姓矢野。”
“找片濑先生有什么事吗?”
“是打工的事,他叫我来这儿谈打工的细节。”
“打工?”女人有点大惊小怪,还是单纯地感到惊讶,带着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嘴中不断重复着,“要怎么办呢?”一副相当迷悯的样子。她和一位在服务台工作,看起来像是学生的年轻男性,不知耳语了些什么,年轻男性翻了一下手边的记事本用力地点头,女人就转过来面向我。
建筑物四周挺立着苍郁的树木,被不断吹着的风弄得沙抄作响。一楼法国式的窗户敞开着,在窗户的另外一头是白色的蕾丝窗帘,随着风摇曳生姿。
女人用手指着的不是那栋楼房,而是楼房左边可以看到的矮栅栏说:“在那里,请你进那扇门直走就是庭院,片濑先生好像已经到了。”
“庭院吗?”
“是呀。”女人向我笑了一下,就像是训斥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那样的笑法。
“宴会是采花园派对的形式。”
在敞开着的门后,可以看到树木摇晃。我向女人道谢后,往门的方向走,但想一想不对又回到服务台。
“实在是不好意思,有件事想麻烦您。”
我一开口,她就很不耐烦地转过来看我。
“我从没见过片濑先生。”
“所以呢?”
“是不是请您帮我找一下?我不知道是哪一位。”
她很明显地不耐烦,不发一语地越过我,就这么步伐快速地开始走起来,我只有慌张地追在后面。
一穿过门就是铺着草皮的广大庭园。为数相当多的客人手拿着盘予,或握着酒杯四处谈笑。在樱花吹雪飞舞中,女人们擦的香水乘着风到处飘香。
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景象。那儿聚集着的是我从未接触过的那种阶级的人,是我不知道的世界。服务台的女性叫我坐在椅子上等。从洋房一楼延伸的开放阳台上,摆着好几张椅子。我没有坐下来,丽是站在圆筒型的枝子旁,看着女人穿过庭园的样子。
没多久,女人就走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的身旁。男人听女人的话点点头,女人向我这儿指,他伸直脖子往我这望。
我们四目交接。我将眼睛避开,接下来男人就踩着野草阔步向我这儿走过来。
那是片濑先生吗?我内心充满疑问。我并没有从板田那儿听说片濑的长相。上片濑的课的是板田的弟弟,实际上板田也没有看过片濑,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难道从弟弟那儿什么都没有听说吗?或许有听说,但是故意不告诉我也不一定。是不想让我对雇主抱有先人为主的观念吧。
向我走过来的是一位极为有魅力的男性。事实上,简直是不可多见的美男子。
“矢野布美子吗7”男人来到我面前,用很轻脆的声音问道。
我点头。他“啊”了一声,然后像是邀请女性跳舞时地很有礼貌的伸出手:
“不要站在角落里,请过来一点,不要那么拘谨。”
“这、这个……”我站在原地说,“是片獭先生吗?”
“是呀。”他开玩笑地笑着说,“我不像是你要找的人吗?”
“不是。”
“那么就不要这么拘谨罗,过来。对了。我帮你拿点喝的。什么好呢?葡萄酒?啤酒?也有加水冲淡的威士忌和鸡尾酒。喝什么呢?你会喝酒吧?”
“我是来谈打工的事的。”我重新调整了下背包,将背部伸直挺胸。可以感觉到毛衣下失去弹性的旧胸罩,把乳这是房压得平平的。
片濑的眼睛不管怎么看都是小小的。细小深邃、带着温柔的眼睛像是小鸟一样不停地眨眼。他好像忍不住发笑似地笑出了声来。
“脸色不要那么恐怖嘛。好像你才是学校的老师呢。”
我觉得有点被愚弄,表情就更加僵硬起来。
但他并不计较我的脸色,开始很快地说明工作的内容:“我要着手翻译一本由一位刚出道的英国作家所写的长篇小说,是一本用四百宇的稿纸要大约两千张才翻得完的巨著。不是那么容易翻,所以想先粗翻一下。请你每周礼拜六和礼拜天两天下午一点到五点,到我位于目黑的家,在我的书房先把我口头简单的翻译,原封不动地记下来。记下的东西不用再誊过一遍,只要把它交给我就可以了。但是在翻译的原稿完成时,或许就要重新誊写。薪水是每个月七千五,交通费自理……”
“这工作不急。我想光是粗译,最少也要花个半年。”片濑最后这么说,“要是你方便的话,下个礼拜就想请你来。至少到夏天可以先翻出一定的分量,我想也有可能会拖延,那时看你的情形再决定怎么做。我的说明就到这,你有没有什么问题?”
他直盯着我。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睛,好像顽皮的小狗一样泛着恶作剧的眼神。
“那个……什么……我没有听过那个名词……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什么?”
“粗翻。”
他用手拍自己的额头,笑着往后仰。
“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懂。”
“你不懂是很自然的。是我不好。所谓的粗翻,是在精确翻译前的准备工作,不拘泥环境文字而大致地先试翻一下。就是抓住原著主要精神,只要这么想就好了。”
“嗯。”
“通常我国翻译的文章不同来决定有没有必要这么做。但这次的作品相当麻烦,我想一个人翻还不如两个人来,所以才找有兴趣的学生。这么说明你懂吗?”
信太郎的眼睛直直向我逼视,我记得我胀红了脸。
但我发誓,我在那时还完全不能想像自己会被片濑吸引。我努力在片濑身上找寻像唐木形容的“纨绔子弟”的印象。以我当时看,片濑的确就是那种轻浮而趾高气昂的人。
我觉得只要把片濑定位于纨绔子弟,就可以轻蔑他、不认同他。这样来,事情就会变得容易得多了。不知道那时我的想法为什么那么顽固。片濑绝不是那种看起来会把女孩子带到书房,关起门说些下流的话或是做出猥褒行为的野蛮人。他只不过是一个会把我这种年龄的女孩,当小孩一样逗好玩而已的人。到处都有这种大人。
不管我心里认不认同他光为了找人记录翻译的口述,面雇用女大学生这件事,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我暗自将自己与他之间划清界线。我想……我们是不同的人。你不要越过界线到我这来,我也不到你那边去。
那时,我还相信自己是站在唐木那一边的人。用这种方式说或许有点奇怪,但是真是这样。唯有唐木和唐木周遭的空气,好不容易才把我和那个不安定的时代连结起来,提供我栖身之处。失去了栖身的地方,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才好。我不认为除了唐木以外,会有人这么突然地接纳我。
我看到一位女子顶着风、顺着草地向这儿走来。她穿着带有光泽、看起来十分柔软的洋装。在颈部毫不造作地打了一条黄色的围巾,被风欧到脸颊上来,她有点嫌烦地将它拨开,眉头皱了起来。
片濑说“正好”,把那位女子叫过来,用手搂着她纤细的腰。她剪得颇短的头发带一点小波浪,几片樱花瓣沾在上面。片濑在我面前,颇富兴致地用指甲把花瓣拍掉。女人表情没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由着他。
“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太太雏子。雏菊的雏。她是矢野布美子。我请她下个礼拜开始来帮忙。”
即使我内心有点反感地想着,我又还没有答应这个工作呢。但是我还是朝雏子鞠躬小声地说:“请多指教。”
雏子突然向我伸出手来。挂在相当骨感的手腕上的金手链晃来晃去。我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只手和那条链子。
“握手。”雏带点沙哑的声音说,是那种恰到好处沙哑低沉的声音。“可以和我握个手吗?”我不习惯这样的场面。犹疑地伸出右手,雏子的手轻轻地包住我的。我感到温温湿湿地。
我很难形容雏子的魅力。信太郎不知向雏子说过多少次,你的脸呀像是化妆过的男同性恋的脸。这当然是玩笑话。她长得和大家听到同性恋就会想的那种脸可不一样。
她的脸有点宽,有棱有角的,加上大眼睛大嘴巴,让人感到有几分男性的魅力。一化上浓妆的话,的确有点像是女装的美少年。但是不管怎么看,雏子都是个女人。我有好多次好多次,简直是数不清有多少次看过卸妆后,还有早上起床的雏子。她的脸上总是交杂着好心情、坏心情,颓废和斗争心,懒散和欲望。那种不可捉摸的神情,就是雏子身为女人的魅力。
我想很少人一看到雏子会感叹说:“真是一位美女。”事实上雏子也不是那种大家公认的漂亮女人,她比看起来还要娇小,身高比我还要矮一点,怎么看都给入骨感的印象。她的体型甚至看起来有一点像没有发育完全的清瘦少年。
虽然如此,雏子却强烈地吸引着碰到她的人,尤其是男人。她总是隔着众人稍为远一点的地方站着,朦胧地盯着他们看,像是找寻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她在找些什么,好不容易搞清楚了,她又会突然逃离到别的地方去。
要是简单地说,就是无法捉摸。但不光是如此而已。对雏子来说,有一个外人难以揣测、只有她自己看得到的世界。因此我想所谓雏子本身散发出的魅力,事实上是她所看出去的世界的魅力。
“真年轻。”雏子用足以眩惑我的眼光,一面看着我一面问道:“几岁呀?”
“二十岁。”
“真好。”她说。她就只说了这句话,然后像在评估值多少钱一样地打量我全身上下,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地微笑着。
我并没有感到不侠。雏子的视线就像是不管在哪个房间都有、无意识朝着自己瞪着的玩偶的视线。
那时雏子还只有二十六岁,信太郎三十三岁。我是在好一阵子后才知道他们的正确年龄。对我来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片濑夫妇是漠然括在大人的世界里,是年龄不详的人。我也没想过他们夫妻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每个周末,我到他们位于目黑的住处,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小孩的家。其实这么说起来,或许也有可能是他们把小孩寄放在别处,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这么认为。
现在回想起来,我一次都没有问过他们为什么不生小孩呢。对他们来说有小孩是很不协调的。我到现在也无法想像,他们中间夹着小孩睡觉的样子。唐木老是挂在嘴边酸不溜丢地说家庭是万恶的根源,但这句话用在他们身上毫无意义。他们超越了当时学生们所自创的歪理,深切地结合在一起。
虽说如此,我真正地感受到这些,是在许久之后。初见面时,信太郎也好、雏子也好,对我来说都是住在完全未知世界的人。我感到两人的微笑、亲密,都像是做出来的东西,甚至觉得有些可疑。
“是片濑先生是吧!”一位白发的老绅士走过来向信太郎打招呼。
“是,您好。”信太郎用很开朗的声音回道。雏子也很亲热地接着寒瞳。
“那么,矢野小姐,就下个礼拜六罗。可以吧?”当三人并在一起正开始踏出脚步时,信太郎突然转过头来确认。
“这个……但是……我要到哪儿呢?”
“我家呀。”
“你家?……是在哪儿呢?”
目黑,他一说出口就“唉呀!”一声地停住,搔着头失声笑出来。“我是怎么搞的,你怎会知道我住哪儿呢?我得告诉你怎么走才行。对了,我身上应该有名片。”
信太郎伸手进外套内的口袋拿出一叠名片,在我面前开始一张一张翻起来,但都是别人的名片,信太郎自己的一张也没有。雏子走过来,将他手中的名片猛抽出来一张递给我问:“有笔吗?”
“有。”
“那么把我告诉你的电话号码记下来。”
我慌忙地在背包中拿出原子笔来,把雏子说的电话号码记在一张不知何许人的名片背后。
“你知道东横线的都立大学车站吧?”信太郎问我,我点点头。
“从车站步行到我家只要十分钟左右。如果你从车站挂个电话来,我会开车去接你。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你既然来了,看有什么喜欢吃的,好好饱餐一顿吧。”
雏子对着我笑,我点头回礼。
突然吹起了一阵风。好像是对准走了渐渐走远的夫妇的背影,把雏子洋装的下摆吹得卷起来。一瞬间,她的大腿露了出来。白透的肌肤浮现于光辉中。
或许是没有察觉,或许是不觉得大腿被看到有什么了不起,雏子对裙子下摆被吹起的事毫不在意,轻挽着信太郎的胳膊,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樱花树。信太郎就这么和妻子并着肩,和刚刚那位老绅士不知说着什么有趣的事。走到堆满菜看的桌子旁时,信太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住脚步向我这转过身来。雏子也一样回过头来望着我。
信太郎朝着我指着桌上的一个盘子,上面是煮得红透透的巨大明虾。
他好像是想说,这个……好吃哟……要吃哟……,像小孩一样用手势比着。我用力点头。信太郎微笑起来,马上楼着雏子的腰继续往前走。
我望着手中的名片,正面印有一位是在皇宫医院服务的人士的名字。我把名片塞进包包里,瞄了一下手表。到俱乐部来还不到三十分钟。
一位年轻服务生带着装模作样的表情,走到我跟前问说:“喝点什么吗?”我摇摇头,走下阳台到草地上。
我并不特别觉得饿,只想尝尝信太郎推荐的明虾。走到餐桌附近取盘子和叉子。一位发福的中年妇女正在我身旁夹菜,她向我打招呼。
“不好意思,您不会是……家的千金吧?”
我没有听清楚是哪家人,但马上说“不是”。
“对不起。”她不好意思地微笑,“你跟她长得很像。”
纯白色的桌巾下摆被风吹得沙沙作晌。我将取了的明虾和不知什么红烧的东西吃下肚。谁都没有在注意我。吃完了以后,我又吃了有樱桃和奶油装饰得很美丽的甜点,还吃了从高中时代得了急性肠炎住院以后就没再吃过的香瓜。
一面吃着,我一面搜寻片濑夫妇。他们夫妻俩站在庭园内最大的一棵樱花树下。满载着花朵的粗干,在夫妇头上伸展着。风一吹,夫妇的身体就埋在飘舞而下的白色花瓣中。
简直像是嵌在雪景中的一对壁人。我望着他们遥远、有点朦胧的身影,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轻轻地晕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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