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发鹏
最后的裁缝和绝版的旗袍,都随着新世纪的钟声而消失了……满世界疯狂起舞的男女。我站起来,像在藻草中艰难穿行的鱼一样穿过他们,往酒吧外走。我的眼镜就是在那时跌落的。镜片跌碎的声音沉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如同一颗灰尘飘落深井。我蹲下去摸索它,手被几只脚踩痛。趁着舞厅里时亮时暗的灯光,我惊奇地发现,跳舞的女孩子几乎全部穿着短裙。如果我一直蹲在那里往上仰视,绝对可以尽情地欣赏乍泄春光。就是在那一刻,我怀念起旗袍。不过,仅一闪念而已。
我摸到了粉碎的眼镜,看了看,扔掉。
酒吧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是大雨倾盆。再加上夜太深了,街上没有出租车,我犹豫了一会儿,冲进雨中跑起来。那里离公司很远。为了少淋些雨,我决定从一条平时并不怎么熟悉的曲折小街中斜穿过去。
没有眼镜,又下着大雨,眼前的影像显得很迷蒙。偏僻的街道里没有路灯,黑乎乎一片,路旁有几家店铺,也早关了门;只有我的脚踩在积水的路面上,像甩一串水漂,激起一路水花。
跑着跑着,我看见远处有一片昏黄的灯光,跑得近了,还依稀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穿旗袍的高挑女人,形态娉婷。我心中不由一动,但没有停下来。只是,十分钟后,我又回到了这片灯光前,因为前面的路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直通向我所在的公司。
待看清这是一家裁缝店时,我不由哑然失笑,原来站在门口的旗袍女人竟是一具模特。在店门处擦了擦身上的水,这时听到店里有个女人声音说:“先生,你要做衣服吗?”我回过头,模糊不清地看见一个女人,她正在剧烈地咳嗽。我说:“不用了,谢谢,我避避雨。”于是她就咳嗽着回身去忙自己的事——对着一块布匹左右端详,还不时用手比划几下;旁若无人的神情在我看来,类似于少女对情人。我抽着烟饶有兴致地看她,直到雨小了些,才准备回公司。刚走到了街上,我听到她说:“雨很大,拿把伞用吧!”我怔了一会,才回身接伞;一个正在抽烟的女人的模糊身影映入眼帘。我对她说:谢谢!这是一把古老破旧的竹骨伞,伞柄上的竹节被磨得光滑润亮。仔细一看,上面还刻有几个字:欧阳父女裁缝店。这个店名不可避免地引发我的笑意。不难猜测,欧阳是她的姓氏;裁缝,这词儿却使我浮想翩翩,它使我联想到的是比这把伞更遥远的景象。晚上临睡时,看着这把伞,心想,也许它们的历史已经很久远了,以至于让我都有坠入退化的错觉了。但竹骨伞和裁缝,这些堪称绝种的奇迹,现在恐怕是不会再有的。
时隔两天,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我戴着崭新的眼镜去还她的伞。她的店铺颇具朴素特色,在橱窗和门口之间很窄的水泥墙上,我看到几个绿油漆刷的字:欧阳姐妹裁缝店。虽说与伞上的店名有些差别,但它足能向我证明,“古董”离我们的现实出乎意料的近。
满屋子布匹散发出的莫名其妙的气味,她仍对着一块布料看,或者说更像是在思考;我将伞递给她,道谢,可是她抬头看我时,神色显得很茫然,显然她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忙用感激的声调向她解释。顺便也看清楚了她的相貌,很平凡,约有二十三岁左右,可是脸上已有不少细细的苍白皱纹。
“放那里吧!”她听后随手往墙角一指,对我说。然后又拿起一块布料,竟然不再理会我。
我在那里悻悻地站了一会儿,感到无聊,就凑近门口穿旗袍的模特前,发现旗袍上积满了灰尘,背上还有一个洞,好像是老鼠咬的。这发现促使我莫名地走到她面前。
“能不能帮我做一条裤子呢?”我好像费了很大劲才将这句话说出来。声音很小,但她听到了,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我,她在满屋子隐隐浮动的灰尘里,退到店铺里的一张大桌子后面去。
不久后,她回来了,细瘦多筋的手里多了一块灰褐色的布料。她用眼光和手指同时摩挲着布料对我说:“多好的一块布料啊!行吗?”我赶快附和着赞美了一番。
她继续说:“你什么时候要?”我回答说:“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就什么时候来要。”于是她就说:“后天吧,后天来,好不好?”这时,我向她说:“麻烦你了,再见吧,小姐!哦,对了,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呢?”她没有抬头,只是继续注视着布料,说:“叫我欧阳就行了——再见!”这就是发生在七月里的事。那个七月里,经常下雨。由于我在公司里显得很孤立,所以每天下班后,我都要坐很远的车去欧阳的裁缝店附近的一家酒吧里喝酒,跳舞。然后在深夜时分再坐出租车回公司。这是我已经习惯了的生活,可现在这生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就是几乎每隔半个月左右,我就会到欧阳的店里去一次。每一次,我都会让她给我做一条裤子。其实,那些裤子拿回去后,我都没有穿过,因为我一向习惯在精品店里买裤子穿。更重要的一点是,从做第一条裤子起,她从来没有替我量过尺寸。我怀疑所有的裤子都不合身。我之所以虽然不穿但一直让她做,是因为我发现她的生意一直很清淡。
走进她的裁缝店,不会像走进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店铺那样怀着一种压抑或者兴奋的心情,而是心平气和像走进家那样。我总坐在那张唯一地摆在桌前的木椅上等候着,她的店里从来没有人。在等候她的时候,有时,我会翻翻她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一次,我惊奇地发现,在一堆沾了许多灰尘的碎布料中,竟然放着两本书:叔本华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和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在书页的空白处还有她娟柔的字迹所写的一些读书感悟。这使我不由对她产生了敬意。
过了一会,我就会听到一阵咳嗽声和拖鞋踏在地面上的踢哒声。她从后间房内缓缓走出来,发黄的手指间夹着一支总在燃烧的香烟。疲倦的神色,散布在满脸苍白而细碎的皱纹中。眼睛眨了又眨,像一只暴露在日光下的土拨鼠一样有丝不安。
几乎每次见面,我都会无一例外地发现她又消瘦了许多。
我站起来,递给她一支烟,对她说:“你好吗,欧阳小姐?你有时间帮我做一条裤子吗?”我们之间很少讲话,因为每当她手里一拿到布料,她的目光立刻热情地爱抚它,聚精会神的样子好像让她已经忘记了身外的一切事物。有时连我的离去,她都没有知晓。
但那一次,我仍忍不住向她问了一件我始终迷惑的事情:“你爸爸呢?怎么总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店里呢?”她很惊讶地看着我说:“我爸爸?”“是的,你父亲,伞上的店名不是说你们是父女店吗?”她恍然大悟,以让我震惊的口气说:“老家伙早死了。”然后,她又看着门外对我说:“他死后,我和我妹妹就把店子改名叫姐妹店;但是她也在三年前嫁给一个有钱的人了。”说这些话时她的表情很平静。但我怕引发她的伤心事,也不敢再问她什么了。
可是当我走时,她突然对我说:“她是个很好的女孩,会做很好的衣服,特别是旗袍……可惜她现在过得也不好。”不久以后,我交到了一个我很喜欢的女朋友,我需要经常陪伴她,就不再去那家酒吧,当然,也更没有去欧阳的裁缝店了。甚至,如果不是那天我的女友发现了一沓崭新的裤子,我已经将她忘记了。女友问我:“这么多新裤子,怎么也不见你穿?”我说:“这些裤子都不合身。”于是女友说:“既然如此,就扔掉吧!”我说:“算了,留着送人吧。”有一天,我穿着一条新裤子去谈一笔业务,正在走路时,突然间,裤裆就裂开了,那里正好与欧阳的裁缝店很近,于是我搭了一辆出租车就去了她那儿。
我对她说:“欧阳小姐,不好意思,你帮我做的这条裤子突然就裂裆了。”她看了我一下,没有作声,好像在盼望我撤回或重新考虑我的话;然后她说:“不可能吧,它不会开裂的呀。”“对不起,它裂开了。”她咳嗽了两声,蹙蹙眉头,好像在搜寻对那条裤子的回忆;我突然觉得这件事也许对她来讲很严重,不由感到愧疚。
“我看一下。”她表情严肃地走到我的身边,伸出手便向我的裤子裆部摸去。
我吓了一跳,慌忙躲避。这时,突然听到声“哎呀”的尖叫,然后是一阵嘻嘻的笑。
我一看,原来她的店里进来一个衣着前卫、眼神很野的漂亮女孩。我的脸好像发热了。
欧阳没有看她,对我说:“这不是我做的裤子!”她的声调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连鄙视的情绪都没有,不过我却觉得里面隐藏着让我无法摆脱自责的因素。她说:“你上次做的一条裤子还没有取走,在桌子上,你去里面换上。我帮你将这条缝好。”我顺从地去换裤子时,刚进来的那个女孩也许受不了店内的布味,用手捏了鼻子,对她说:“喂,我听说你做的旗袍不错,是不是真的?快给我做一件!”我还隐约听到欧阳咳嗽了一声对她说:“对不起,你的腰太肥粗,穿旗袍恐怕不合适。”等我换好裤子从店后面的房间出来时,欧阳正和这个女孩激烈吵闹。那女孩最后忿忿地说:“他妈的,等一下给你点厉害尝尝,臭裁缝!”欧阳的双眼都气红了,一直追到店外,要骂那女孩,却猛烈地咳嗽起来。我忙将她劝回店,问她:“怎么回事?”“没事,”她瞪着远去的女孩,“凭她,也想穿我做的旗袍!”我等她气稍消了,再次问起她们争吵的原因。她没有说,只是在一台嘎嘎作响的缝纫机上缝着裤子说:“这条裤子的裆部很紧,是吧?”我说是的,然后,我又小心翼翼地说:“你的脾气应该小一点,和气生财嘛。
不然,生意是不会好的。“”生意不好是因为我不漂亮,与这无关。“她停了下来,目不交睫地盯着我,”你看,他们做出来的衣服就是这样的劣货。而一些真正的裁缝,像我,却被逼得快要失业了;是的,生意是这样的清淡,可是,我也不能因此……就像刚才那个女孩——我本来不想讲——她的钱来得可不清白,可她凭什么在我面前趾高气扬!“我看着她愤怒的脸,发现了我以前从来未曾注意到的东西:一些悲壮的东西。
于是,我也尽可能向她讲了一些和她同样的认识,说完这些,我又说:“但是人为了生存也要作出一些改变,至少,你也应该像其它店一样装修一下门面,再把店名改成时装店,因为裁缝这两个字总会让人联想到破旧、土气的事物。”她又咳嗽,说:“我不会改的,我就是要做最后一个裁缝,让那些除了花里胡哨的店名之外什么也没有的店子见鬼去吧!”我正想再安慰她几句,忽然发现有一辆警车停在店面,两个警察走进来,表情严肃地说:“证件。”我一摸口袋,糟了,忘带了;我去看欧阳,发现她也是两手空空地苦笑着,在听其中一个警察说话:“有人举报你们在这里嫖娼。”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我们在警车里看到刚才和欧阳争吵的那个女孩,她笑嘻嘻地冲着在她面前驰过的警车作了一个下流手势。欧阳也看到了,但她没有理会,只是平静地对我说:“你好多天都没有来我的店里了。很忙吗?”我支支吾吾地说:“是,很忙。”到派出所里不久,我们便跟警察澄清了误会,但由于没有身份证和暂住证验明身份,所以我们又被当作盲流收容起来,我打了电话给女友,她很快便焦急地带着钱和证件赶来了。
女友进去领我出来时,我发现欧阳正隐在被收容的一大堆盲流民工中,眼神充满失落的色彩;我就向女友要了剩下的钱,也替她交了罚款,然后,在派出所外面,我向她和女友互相介绍:“欧阳小姐,这是我的女朋友!”“小菊,这是我的同事……的朋友……欧阳。”再见时,欧阳执意向我要了一张名片,说:“等我回去就把钱还给你。”为了消除女友一脸的猜疑,我点了点头说:“没关系,什么时候方便了你再给我也不迟!”回去的一路上,女友都高兴地盯着我上下打量,好像怕我丢失什么似的,突然间,她惊奇地叫道:“这条裤子,这裤子……不是你走时穿的那件。”我一惊,就记起那条裆部裂开的裤子还在欧阳的裁缝店里,那可是女友送给我的。我赶快向她解释:“这是我在裁缝店里新做的,我可没有对不……”“不是,我是说……”女友拉着我前后左右看了看,说:“我觉得你从来都没有穿过这么合适的衣服。你看一看,是不是这样……”我松了一口气,看了看,果真如此,大小、宽窄、长短无不恰到好处。布料也是格外的出色。可她从来没有为我量过尺寸呀!我不由暗暗感到奇怪。回去后,又试试其它以前的裤子,也同样如此,于是,决定过几天去她那里取那条裤子的时候,顺便让她解释这一奇异的现象。
可是,一连几天见她并没有和我联系,再加上那几天出奇地忙,我就差点忘了这件事。然而,有一天,我刚去上班,电话就叫了。她在电话里用平淡的声音说:“你晚上到我这里来一下好吗?”我迟疑了一下说:“有什么事吗?”她说:“我要还你的钱,顺便向你道谢!”我想要推辞,她却将电话挂了。
恰巧,公司将安排我第二天出差。我要加班做统计表。收拾东西。因此,我来到欧阳的裁缝店里时已经很晚了,走进去,却发现她的店里没有电,点了两支纤细的蜡烛,在微弱的烛光中,她伏在一张放了一个大蛋糕的桌子上睡着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地将几盒特意在路上一家医药公司买的川贝枇杷口服液放到桌上,可仍然将她惊醒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她揉揉眼,笑着说。
“对不起,公司加班。”我将带来的药推向她,“治咳嗽用的。”“谢谢!”她说:“今天是我生日,想找个人谈谈天,可我在这里又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你不会介意吧?”“哦,没关系,我很理解。”“你女朋友也不介意?”她边说边从后面房间里端出一盘盘早已炒好的菜,还拎了几瓶啤酒出来,“等你好久了,菜都凉了,要不要再热一下?”我帮她把菜放在桌上,说:“不用了,这样就行了。”她又说:“你女朋友不会介意你来这里吧?——她真漂亮!”我说:“没事,她一般不会管我的事的。”切开蛋糕,我向她表示了祝福后,我们聊起来,开始时,我还觉得有些拘束,过了一会,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渐渐就像两个相识许久的好朋友似的谈笑风生。
话题越来越广泛,也越来越投机,她向我谈起她对一些哲学和文学问题的看法时,我只能用惊讶和敬佩来形容我的感受。最后,她又将话题主动绕回到她的裁缝店上来,她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改店名吗?”我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她已经喝了不少酒,脸色绯红,两只眼睛却显更加明亮。她笑了笑说:“我坚决做一个守望者!就这一点,哪怕我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因为这裁缝二字,生意永远不会好起来,我也不会后悔。”我看见她的眼中湿润了,她喝干杯中的酒,说:“我去一下后面。”我点燃一支烟,看着一支将要燃尽的蜡烛,极有耐心地等她,我听到店铺后面她的卧室里传来一阵伴着咳嗽的轻微的衣服摩擦声,不由感到纳闷。过了一会,我只觉眼前一亮,欧阳穿着一件鲜雅夺目的旗袍款款走到我面前,用略带激动的声调问我:“怎么样,漂亮吗?”我完全呆住了,停了许久,才由衷地惊叹道:“太美了……这旗袍真漂亮!”她淡淡地笑了笑,走到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去,问我:“真的喜欢旗袍吗?”我点点头,向她做了肯定的回答:“我一直都很喜欢旗袍,只可惜我常常只能怀念它而已……没想到……”“那好,今晚,我就让你评价评价我的旗袍!”说完,她走入后面,不大功夫,又换了一件鲜艳如花的旗袍来到我的身边。
在其后的一段时间内,我们连续又点燃三支蜡烛,换第一支蜡烛时,我建议她打开灯,她含着歉意地对我说:“我没交电费,所以,他们把我店里的电停了。”就那样,她在摇闪不定的烛光中向我展示了十多件妙不可言的旗袍。所有的形容美好的词汇在那些无懈可击、堪称艺术品的旗袍面前,全都黯然失色。它们演绎出了我心仪太久的古典美。这时,我又突然意识到,可能也只有烛光这种浪漫的氛围,才可以配得上旗袍的美!欧阳每次换一件旗袍出来,就要喝上一杯酒,我不让她喝,她醉眼朦胧、喷着酒气向我说:“让我喝,喝……今天我高兴。”最后一件旗袍更是奇特无比,很短,但我看到它薄如蝉翼,花纹是蝴蝶斑纹的,将她的苗条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甚至就好像和她的身体合而为一了。可是,她穿着这件旗袍坐在我的身边,眼泪却莫名其妙地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我说:“你喝醉了。”“没事。”她笑得有些凄凉,“你说我这件旗袍漂亮吗?”“漂亮,我想它的漂亮将是绝版的。”“对,它就是一件绝版……的旗袍!”这时,她就向我讲述了一个简短的故事。她说,以前曾有一个裁缝世家的天真幸福的姑娘,她对旗袍有着不可解释的热爱,所以她把祖传的裁缝手艺,特别是做旗袍和绣花的技艺学得精湛无比。她从中得到的乐趣同样无与伦比。有一天,她认识了一个同样喜欢旗袍的男子,由于志趣相同,他们相爱。然而,结果,像许多同样的故事一样,他不辞而别。从此再没有音讯。可女孩子没有变,她仍像挚爱旗袍一样爱着这个男子。直到她现在在外地开了一家生意清淡的裁缝店。
讲到这里,她泣不成声,趴在桌沿上嘤嘤地哭了。知道了故事中的女孩就是欧阳本人,我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点了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我犹豫了一会,伸出手,轻轻地向她的肩头拍去,想给她一点安慰。可是刚一触到她的旗袍,手指感受到的却是肌肤的柔滑。我大吃一惊,连忙将手缩回来。这时,最后一支蜡烛晃了几下光苗,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这是……绝版旗袍,是我用绣花针和颜料……绣在身上的,很像真的吧!来,来,你摸摸,是不是没有衣服,只是我的身体……你不摸……对,你不能碰我……我忘不了他,这……这是给他看的,可他……他说我只是一个土气的……裁缝……土气……呵呵,我偏要……做土气的……裁缝。”她咕咕哝哝在黑暗中说着,明显是醉得太深。我进了她的卧室,用打火机照着找到了她的一件衣服,同时我看见房内丢着许多方便面袋子,可见她的生活过得并不怎么好。
我用衣服将她绣着旗袍的裸体包起来,抱到她的床上。黑暗中,我在桌子前坐了许久,心里堵得慌。最后,我走出裁缝店,拉下卷闸门。顺着路茫然若失地、无意识地走着。当时,寂静的小街中明月如水,我摇摇晃晃,恍若在梦中。
半月之后,我出差回来,马上迫不及待地去了欧阳的裁缝店。我想向欧阳说明:她为我做的裤子非常合身,而这一点那天晚上我竟然忘了向她说;同时,我还要告诉她,许多同事见了那些裤子后,都决定要来订造,这样,她就可以摆脱困境。
生意也会好起来的。
走近她的店铺所在地时,我发现以前破旧的门面,竟被装修得美轮美奂,霓虹招牌上有几个精致的字:卡塔琳娜时尚靓装店,“卡塔琳娜”?这个词我觉得有些熟悉。一时又顾不上想,因为我当时太高兴了,以为她终于肯作出改变。但是迎接我的却是一个斯文的年轻人。
“欧阳小姐在店里吗?”我问道。
“不在,她不在了。”他诧异而有礼貌地说,“但是我们同样可以为你服务!——她已经把店转让给我们了。难道说你还不知道。”“但是,欧阳小姐呢?”“不知道,她是一个怪人!我相信她是最后的也是最好的裁缝,她做的衣服就像她用的布料一样都是最出色的!可是她也不看人家是怎么做生意的……”我不想再听,就换了个话题,称赞他的店名很好。
“你肯定想不到,这店名是她帮我取的,的确不错!可是我就不明白她自己为什么不用呢?”这时,他好像记起一件事似的,问我,“请问你贵姓?”我很奇怪,但还是向他说出了我的名字。
“这就对了,她让我转交给你一点东西。”他笑着说,“她也真够胆大,也不怕我自己拿去了!”欧阳给我留下的是一个用胶纸封好的纸箱,除了还了我帮她交的罚款外,里面装的全是那天晚上她向我展示的所有旗袍,只是缺少纹在她肉体上的蝴蝶花纹的那件。除此之外,她没有留下任何话语和文字。在这个世界里,这样的不辞而别,和她的人本身一样,几乎是绝版。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卡塔琳娜,这是海因里希。伯尔的著名小说《丧失了名誉的卡塔琳娜。勃罗姆》中那个可怜的主人公,清白但突然被人当作杀人犯的那个可怜的卡塔琳娜。她帮别人取了这样一个店名,肯定有所暗示,只是我猜测不出;但是即使我洞悉了她的念头,我也不会向那个长着清秀脸容的青年人说明。
女友在她宿舍里穿上一件旗袍后大叫:“太美了!阿良,阿良!你过来看嘛。”我走过去对她说:“是美!只有她才可以做出这样好的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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