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耀东
看完地方台三十分钟的史话节目,韩杰彻彻底底地被这个西部小城厚重的文化底蕴俘虏了。他突然认为买一本地方志或介绍民俗民情的书是很有必要了。同时呢,他又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设计了美丽的方案:背上书,找一个当地有史地知识方面的向导,最好是女的,年轻,漂亮不漂亮无关紧要,然后边看边读,边读边看,再写点游记之类的小文章。
这个美妙充实的念头让韩杰激动了很长时间,而且像一个跳蚤或虱子在他的身上乱窜,使他不能有片刻宁静。韩杰骤然就开始为自己的想法付出行动,再也无心留恋电视上那个不停地扭着屁股的女歌星了,便起身奔向了书店。
书店不算大,但书的种类较为齐全,小说、散文、诗歌、哲学、宗教、经济、企业管理、字帖、幼儿读物等各种读物有序地摆放着,足以证明书店老板是个有文化善经营的人。也有追忆过去的,也有预测未来的。就如同这个小小的城市早年的城墙,每一本书就是一块城砖,记载着过去现在又等着未来。韩杰为自己这个一闪而过的比喻吃了一惊,脑际里到处都游动着这个城市的影子。很快他就找到了一本《固原史地文集》,封面题字刚劲隽秀,也足能印证这里曾是个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韩杰为自己果断的毕业选择而庆幸。这时他好像有了饿的感觉。
砂锅店在书店的那一面,一溜排着几个黑黝黝的铁友火炉,夏天的炉火软软的,如同泄过的男人。油迹斑斑的几张长条桌倒是摆得很有次序,白天毫无止境的太阳光的余韵正在这里热闹的撒娇,虽然已是阳光散尽。有两个男人正嘴对嘴吹着啤酒瓶,像是一个给其中的另一个讲解或诉说什么。也有一个穿着流行的女子独自坐在墙角处,不时地发出吸溜吸溜的声响,偶尔用纸巾轻轻地点一下额头被辣子弄出的细汗,然后又轻柔地拭去嘴角一小坨油星。然后又小心地从坤包内取出化妆盒,淡淡地涂上了一层薄薄的水红。女人总是这样刻意为男人们描画。菲儿也是这样。常让韩杰在女生楼下一等就是个把小时,见面时总冲着韩杰一个著名的梦露式的妖笑,让韩杰想入非非。
想到菲儿,韩杰就有些出神和伤神。
菲儿的确算得上是个漂亮女子,但她生起气来很美,也很好看。一双坚挺如同西红柿大的乳房很有节奏的一上一下,翘起的一对小屁股蛋子也会一前一后地吟着节拍。遗憾的是这个叫菲儿的女孩在苏州就走失了。那里曾是美人汇聚的地方。过去现在都是这样。
菲儿走失的当天晚上,韩杰呆呆地瞅着旅馆洁净的墙壁,有两只苍蝇时而相依,时而散开嗡嗡地飞着。韩杰怎么看其中的一只都像菲儿,缠来绕去,烦死了。干脆一拍子将它钉在墙上,让它永远和菲儿一同定居在这苏州柔软的水声里。直到寒山寺的钟声响起,韩杰才强迫自己消失了关于菲儿这个女孩的思绪。没有了菲儿,韩杰是个轻装上阵的士兵,他决定把自己的后半生寄存到将要抵达的那个西部小城。
走出砂锅店,打了一个很亮的响嗝,几丝风从韩杰的后背处窜过,而他善意地认为这里的风存在着干燥和温柔,不同南方到处都是潮湿和腐烂。街灯如同熟透的金黄色的杏子,真有些掉地的感觉。韩杰就像个游神无目的地到处乱转,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电视上说过的那些残存的古迹,什么文昌阁、魁星楼、原州烟岚、南河晓月。要认真的深入需要向导。对,是需要向导。这时有个男人搂着女人从他身边走过,女人回头对他抿嘴一笑,说了声一个人转。韩杰有些惊慌地哦哦,又自然地点了一下头。女孩是谁?在这城里自己可无亲朋好友。女孩很有特征,鸭蛋脸,水红色口红,高帮厚底,系V字型鞋带,背很小巧的黄色坤包。噢,是她,砂锅店里那个“吸溜”的女孩。真是西部,见过面就打招呼。如此热情,看来我毕业的选择是正确的。韩杰又一次为自己选择小城而自慰。
南方的城市,白天被噪声和纷乱的人身割据,夜晚又被音乐和酒色吞噬。在北方城市的上空天蓝得特别透明,夜很温和地从人们的眼里睡去。从南方到北方,韩杰一路深有感触,但他还是为自己这个很唯美又牵强的感受笑了一下。现在,他想最为真实的就是能找到一家冷饮店,冰凉一下夜风遗留下的闷热,驱散一下砂锅店里制造的虚汗。再回旅馆,再认真地筹划暂短旅行的方案。
冷饮店的生意真的不错。多数为二十岁左右的男男女女。冷饮的品种足够和他曾经上学的那个大都市相比,果汁、柠檬、鸡尾酒,就连今夏从海外漂来的新时牌子都有。三号台上有三个女孩,高中生样,好像谈着《上海宝贝》里一些较为露骨的情节,偶尔会出现一两声放荡的笑声,自然会引来客人对她们的注目。五号台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女的很胖,一手捏着吸管,另一只手在男人的手上抚来摸去,吸管里流着鲜红的汁液。韩杰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害怕,好像那个胖女人正在一滴一滴地品咂着那个男人的精血,如果不是柔软轻慢的《仲夏夜之梦》的曲子从他的耳畔飘过,他真的会立马走开。然而他没有,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背坤包涂水红唇膏的女孩。女孩的对面自然是街上陪女孩一起走的那男孩。这一次韩杰才看清楚男孩的面孔和着装。昌字脸,左耳吊着铜钱大耳环,右手手腕系着一圈红色编织带,编的均匀度绝不逊色于当地小姑娘的小辫。韩杰距他们很近,近得能听到他们细微的谈话声。男孩好像说近日他的一个写诗的朋友从西藏带回来一把很美做工精细的藏刀;青铜做的柄,银制刀刃,锋利度几乎达到削铁如泥,不长,但很好玩,如果女孩乐意,哪天带她去玩藏刀。韩杰在吃冷饮的同时,用余光扫了一眼那个现在看起来像菲儿的女孩,她一脸的忧郁与木讷,似乎无所谓“藏刀”的话题。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韩杰,和韩杰放在桌面上的那本《固原史地文集》。后来他们好像说了些更为无聊和一些连成人都无法入耳的话题。好像也谈到了韩杰。韩杰只听到一句话,好像说自己不是本地人。是女孩说的,韩杰听得非常准确。韩杰再一次抬起头时,男孩牵着女孩走到自己面前,男孩声音很高地说了声:“哥们,我们先走了。”韩杰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一种诚实和温暖从心底渗出。太好了,太好了。这里的人太好客太真诚了。女孩又一次回头对他做了一个可能是自己认为最美的笑。笑。确实像菲儿的笑。可惜菲儿已走失了。
韩杰找到的向导就是那个背坤包的女孩。
女孩叫雯子。本地师专历史系毕业,和韩杰一样待分配,业余爱好是写诗和旅游,这和韩杰有些情趣相投。女孩说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进方志办、报社、或博物馆工作,可是都被这些单位软软地回绝了。她的脸这时印出一色的难堪和苦楚,两行眼泪分水岭般从鼻子两侧流过。韩杰仔细地听又不时地点头。雯子说那个和他一起吃冷饮的男孩的父亲在人事部门工作,他答应她关于分配的事。
韩杰就和这个叫雯子的女孩开始了旅行。
他们去的第一站便是距本城不远的须弥山石窟。这个人文的景观从北魏石匠的凿斧中一路走来,也许是时间或人为的因素吧,她把自己走失了,走失在这荒凉的山坳里。靠近大佛的那一刻,他好像听到贴着地面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从他的血脉中流过,是来自寒山寺的声音,渗着菲儿的叫声。菲儿,菲儿。在第二十七洞,幽黑清冷的色调里,站立着的石佛冷面地盯着他们。好像被人抛弃或者悔过的那种失落于孤独,对他们的到来没有一点善意的表示。雯子有些害怕,自然地靠向了韩杰,韩杰也自然地把手伸向了雯子的腰际。一种无言的默契。雯子好像有意识地旋转了一下身子,任他的双手在自己的体内游走,一动不动如站立着的佛,任游人在她的身子上刻下某某到此一游的印记。韩杰在闭上眼的瞬间,看见站着的佛目光愤怒地射向自己,顿时有吃了败火药的味儿。他们好似两尊隔年的佛,难以跨过时间距离。
十三天以后,本市报纸社会周刊栏目刊出一则消息:据夕阳红通讯组反映,近日在须弥山石窟鬼门关景点发现男女尸体各一具。当日市公安局驱车调查。
现场一:男尸身长1.76米,左肋处有刀伤三处,深分别为20厘米,32厘米,27厘米,均系要命深度。男尸右手有刀割遗痕。(防卫时所为,法医推断)现场二:女尸距男尸十三米,左前胸刀伤一处深32厘米。系死亡深度。
现场三:现场有被血染过《固原史地文集》一本,武汉大学水利学学士证一张,派遣证,粮食关系各一张……,现金1238元,未动。
现场四:女尸身背黄色坤包一个,内装小圆镜一面,背面有死者彩照头像,水红色唇膏一管,日本产刺壮保险套一盒(无一用过,法医鉴)。卫生巾二包……现场五:现场有奔跑、厮打等痕迹。有青铜色手柄、银刃藏刀一把,长35厘米。
银白色铜钱大小耳环一枚,上携带豆粒大小肉体,经检查非死者属物。(可能在厮打过程中被死者所揪,法医推断。)以上综合现场分析:死者非相互所杀,非财杀,系可能为情杀(初步推断),仇杀可能性不能排除(法医、公安联合推断)。肯定为他杀,然后逃离现场。系属非正常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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