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天翼
车子进了站,就懒懒地嘘口气停下来。
我跟所有的乘客一样,感到得救了似的想:啊,到了。我提了我的小提箱下车。
人哄哄地忙着。搬夫站在窗外对里面叫着:“这里,先生,这里!”他们就把些行李铺盖压在他们的歪肩膀上坐着,腿上一条条的肌肉在活动。一些娘们儿懒懒地披着她们的大氅,跟着苍白脸色的男子们缓步出了月台。每人都似乎有点疲倦,象都是为了不得已的事才旅行的。这趟车子里我相信想谋事的人最多,可是当然也有只是来玩玩的人——据我知道的就有个某大学的观光团。而现在,这些观光者也不见得怎么兴高采烈,他们都绷着脸,仿佛这次的观光只是替一个不相干的人尽义务似的。
虽然在车上坐了七八个钟头,现在下车走了几步可就感到很吃力的样子:我的脚象不是我自己的,别人走我也走。
在我前面五六码远的地方有个男子,他算是例外。他似乎非常高兴,走路几乎是跳着走的。时时拿手去弄弄头上的帽,一面搭着他的搬夫谈话。不知他们谈些什么,常常听他迸出笑声。说着:“哈哈,那好极了,那好极了!”我想这位先生一定得到了委任状,再不然就是来会他打得火热的女人的。一个幸福极了的人往往耐不住寂寞,无论抓到一个什么人就成了他谈话的对手了。
走快几步,我紧跟着他后面。
这位先生有时侧过脸来瞧瞧:他戴眼镜的,脸子瘦削很白。
走到检查行李的地方,我跟他站在一起。
我的小提箱给那些兵士检查之后。我发见这位先生在注意瞧着我。
他的整副容貌投到我眼里:瘦小的个子,歪肩膀,两个颧骨上有点雀斑。他象我一个……瞧着瞧着他叫起来:“你……老张么?”我惊异地:“哦,你是……”“哈哈,那好极了,那好极了!”我们握手。
他是我中学同学,大家叫他猪肠子,毕业那一年我们很要好过的,我到北京还给他写过信,以后没通过肖息了。以后在杂志上常看见他的文章,接着读过他所出的书,现在他是中国一个有名的作家。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他说。“你现在怎样?你好么?你还记不记得同学都叫我猪肠子?那时候还有老鼠。……你以后看见麻子没有——你看过他的诗么?……老先生的批评文字你读了没有,他现在在那里当教授,哈哈,他那八字脚。……我的文章你觉得怎样?你对于文艺喜不喜欢?……在这里遇到你!”我们同走出车站。
“你住在旅馆么!”“不,我有亲戚家可以住。你呢?”“中央饭店,你亲戚家在哪里?”我告诉了他。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他说。“我们可以叫辆汽车:我们同路的。你没有什么行李了么?”猪肠子表示得非常亲热。在汽车上他先间我这回来预备耽搁几天,接着他说他打算多呆些时。又问我的近况。最后,他告诉我,他此来是有个最诗意的使命的。
“为女人么?”我问。
“哈哈,”他拍拍我的肩。
分手时他叫我在亲戚家安排好了就去找他。
“无论如何要来,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我请你吃晚饭。”晚上我和他坐在一家很光烫的馆子里。猪肠子喝许多酒,没命地抽着烟。
“我现在烟酒一时都不能离了,”他又干了一杯。“我从前是不喝酒的,你知道。
但是现在似乎少不了它。我并不是需要什么刺激,不过很难说,也许竟是为了生活太空虚之故,要点刺激之类也未可知。你别以为你老同学很快活,虽然是装着快活不过的样子。象现代那些感觉到时代最尖锐的一样,我也有苦闷的。老张,我不过只是跟老同学你说说的,别的人我不愿吐露我的心情——心情这两字也许用得不妥当,或者不如说是思想,或者不如说是生活态度……唔,都不对,应当说是思想与生活之和:对的,就是这东西。这东西我没告诉过人。在我文章上也没写出过真的我。“虽然说着这些话,但他脸上还没一点苦闷的痕迹,他还是很高兴,豪放地把酒一杯一杯灌到肚子里去。说完他格儿格儿笑起来,象说了别人的可笑故事。
“你现在倒不大写东西,”我说。
“对了,正是这缘故,”猪肠子又笑起来。“我近来只翻译点东西,介绍一点。我自己不写。”他给我倒杯酒:“再陪我一杯!”突然他又抓住我的手。
“不想会见到你!哈哈,那好极了,那好极了!”停会他又说:“我应当把我这几年的事告诉你么?”他说中学毕业的第二年,他加入了无政府党,以后又加入共产党,以后他什么党派都不干了。他在那些党的时候,从没把色彩涂进他的作品里去过,他依然写着个人的抒情的东西。他几年来的生活一部分是靠教书卖稿维持,现在他稿子可以卖得很贵:出版的刊物都以放进他的名字为荣。可是现在他不创作,他说他是“不敢”。谈到这里他就十分觉得可笑地笑起来。
“老张你知道,我是没用的人。但我究竟知道这世界在怎么走,我不知道你的思想怎样。……我最不爱谈思想:谈思想有屁用,历史总不是几个思想家谈进步的,对不对。
我今天是遇到了老同学,我最想倾吐一下。伙计,再来一壶酒!“他把手里的烟屁股扔掉,又点起一支,用种半坐半躺的姿势赖在椅上。
“我从前写些跟时代无关的作品——这是我自以为与时代无关的。我现在知道我错误了:无论你怎么写,总逃不出时代的,这是一,二呢,你一定要承认,时代究竟是大有力的东西,你承认么?”“那当然。”“你也相信,那好极了,那好极了。伙计酒,酒!怎么啦,喂!”“在那里烫着哩,就来。”“不要烫了,快拿来,快!”他于是又掉转脑袋来向着我:“时代究竟是太有力量了,太有力量了,使我不敢写东西。要是叫我写醇酒妇人,或者叫我赞美颓废,或者叫我写我现在这种不三不四的生活,我都可以把它写得很好很迷惑读者。但是时代不许,时代叫我们写新的东西。而我呢真是糟透,我的生活,我的意识,我所受的教育,总而言之,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还是旧的。写新的东西写不来。
老张你给我想想,我只好逃避创作了,不逃避是没办法。写旧的东西卖还是卖得掉,但那真是所谓——出卖灵魂!哈哈哈。“伙计拿了酒来,他赶快抢下那壶酒就倒,仿佛迟一步那酒就会干去了似的。有雀斑的颧骨上匀着两片淡红色,象被太阳晒久了的杏子。满满一杯又灌下肚,他更高兴了。
“老张你再喝上点儿。我们再添上个什么菜,你不要替老同学省钱:我有的是钱。
猪肠子而今是布尔乔亚了。“他大笑,气都透不过来。
酒愈喝愈高兴起来,他用筷子在桌上敲着拍节,拿鼻子哼着Carmen①里的歌曲。过会又瞧着我笑。
①Carmen:即歌剧《卡门》,据法国作家梅里美(1803-1870)小说《嘉尔曼》改编。
“你喜不喜欢音乐?”他问。
“喜欢,但不懂。”“音乐真是可爱的东西,”他筷子还在敲着。“现在Jazz乐似乎很流行,这只是布尔乔亚的旋律。咱们中国人拼命在追这种轻快的音乐,真可怜,都没想到它是走到末路了的艺术。”从饭馆走出来,迎面吹到点微风,感到很舒服。
“老张,我没料到在南京也有生活。”停停他又:“你生活得很规则么?”“还可以。”“那好极了,那好极了,”他挥舞着手。“生活定须有规则。什么浪漫哪,颓废呀,现在说来只是个骷髅。我们还应当生活得刻苦一点。把我们那倒霉的旧意识克服了固然重要,可是尤其重要的是做到克服生活这一步。……今晚酒可真喝得痛快,真痛快。我们去找家Care喝点东西好不好?……此地有Dancehall②没有?……我们再谈谈罢,你不讨厌我吧,哈哈哈。”②Dance Hall:舞厅。
第三天他上午到我亲戚家找我,要我陪他游燕子矶。他是坐了汽车来的。
“老张你今天赔我玩一天,明天我可不奉邀。明天有个女人陪我上栖霞山,这女人我不愿给老同学看见,一看见,我的自尊心扫地了。”他大笑。
“为什么看不得?”我一面跟他跨上车。
“因为不漂亮,That is all,”他用手理理发。“象我这样,找女人的条件是具备了——当然不说脸子,我的脸是长得糟透了的。可是别的,不客气,什么都有了。象我这样的人找上那么个女人可真有点扫面子:她真太欠漂亮哩,先生。”“她是个太太们么?”“哪里!要是个别人的太太,于我面子没关系:情妇似乎不用拿脸子来装饰的。……就因为她是小姐呀。……路不平,坐车子真不舒服!”猪肠子递支烟给我,两个人都抽起来。车子里滚着烟象浓雾,几乎脸子都彼此瞧不见了。猪肠子把窗上的玻璃放下些。
“那女人的父亲很有钱,”他告诉我,“他是东南公司的老板。那位小姐非常会花钱,那当然的,她念书也马马虎虎,她好象进学校专门是为跟同学们研究白花印度绸几块钱一码,Cleansing Cream哪个牌子最好。她把极贵极贵的化装品敷在脸上,赘在身上,可是见鬼,她并不能因此就可爱起来。我的天王爷,我真倒霉,倒霉透了:这么一个女人哪,是!”“她跟你有了不得的关系么?”我忍不住问。
“哈哈,这滑稽哩,老张!”他拍拍衣上的烟灰。“关系很难说:她不是我的太太,也不算是所谓爱人,我不过可以毫不费劲地跟她去开房间而已,关系就这样。但是日后我非请她当我的太太不可的。”“你爱她,是不是?”“哪里!我不爱她。”过会他又说:“我真一点不爱她。但她做了我的太太,我并不怎么觉得悲惨:我并不梦想我将来的太太要怎么十全十美,我们夫妇要怎么爱得要死。我不做这梦。只要你有机会,你可以随便讨个什么太太,你要是求得太苛你会做一辈子鳏夫的。但是话又说回来:我如果在另一情况之下,我定得讨个比她高明些的,因为我先前跟你说过,我追女人是够资格了。但是——又是一个但是:但是我非讨她不可,非……非……非那个不可。哈哈哈。”“你的话使我糊涂。”“使你糊涂?哈哈,”他把手里抽剩的烟摔到窗外。“我告诉你罢。我大会花钱,我过日子要过得舒服,你懂了么?我赚的钱不够我用,家里当然没钱寄来:我家里给共产党干完了。于是乎……于是乎……说起来真够滑稽的:于是乎我就巴结许多阔气人,他们时时给我钱用,因此我住得起中央饭店,坐得起汽车逛燕子矶,昨晚也能花十几块钱请你小吃。我每月单是我一个人,差不多花到五六百块,这样生活下去,就非这样生活下去不可。那女人的父亲呢,他是给我钱给得最多的:他只有一个女儿,没儿子,他就看上了我,懂了吧。老张,这真悲哀,对不对。我要是摆脱了那女人我钱就不够用了:我是预备卖性哩。……我知道你要说:”你不会少用些钱的么,苦一点,不用那东南老板的钱,你便可以摆脱了。‘但是你没处我的境地,大钱用惯了的人一下子缩小了他定得生活不下去,这是没办法的。我这也是一种生活法:有钱,有方法享乐,闲时弄点稿子——老实说,我的弄稿子并不为的什么大题目,也不为稿费,只是种消遣:一个人太闲了,究竟要感到无聊的。我弄这些稿子,倒也没人骂我落伍,因为我只是介绍,自己不说一句话,当然也更没人当我是扰乱公安了。“汽车停住了。我们下车走着。
游人很多,汽车马车都挤在一堆。既然都是能够叫车子到此地来逛的,当然也都是能够把衣裳穿得光光烫烫的了。猪肠子可皱皱眉,把下唇撇了一下:“你瞧,每个人都要装点得象绅士一样。这里面也许有穷光蛋,但是他还想爬上去,还不肯把绅士的外皮剥下来,因为这是丢面子的事哩。”我们走着不平的泥路。一些并不好看的鸟从这棵树跳上那棵树,尖声地叫着感叹词似的字,人们一走近那树,它就飞逃了。树叶蒸发出一种特有气味,这里面还和着粪臭。
农家的狗瞧见我们,老远地就叫,我们到了它身边,它反跑进家去,等我们走过了它又怪有劲地叫起来。
猪肠子按着脚步又哼起他的Carmen歌曲。这么着一直上了燕子矶。
向西望××,有个工厂,在淡淡的青空下描下它灰黄色的轮廓。
“对了,这里是××,”猪肠子独自地说,“叨光叨光,帝国主义的手伸到了这码头上了。”他坐到一块大石块上,面对着江。
“老张,我跳下去好不好?”他笑。“人说坐到这石头上看江感到种死的诱惑,我现在好象并没感到。要烟不要?”于是拿根烟给我,擦了五六回火柴才擦着。
“老张,我想到那些老远地跑到这上面来跳江,我总觉得滑稽。他们那些自杀的人也是叫汽车来的么?他们在车上想些什么呢?我真猜不透。”他回转身子对着我,背着江。
“把自杀来当作出路,这究竟是太可怜的,”他说。他脸上有点严肃,而且坚信自己的话是对的样子。“近年来自杀的真多得古怪,这是证明此一时代快走完了,一些神经衰弱的人经不住时代的震撼,而在旧的圈子里又生活得不自在,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我们呢?”这里他笑一下,可笑得不大自在。
“我觉历史是辆车子,要我们去推动它的,说是叫我们坐上车让车子自己动那决办不到,你说对不对。现在全世界的奴隶已经开始推动它了,推动它了!”猪肠子显然激起来,他手握拳在空中击着。
“时候到了!……你瞧,”指指山下修马路的人。“他们是伟大的,历史会由他们创造起来!……现在的Masters of Society①已经开始钉他们自己的棺材!”①意即社会的主人。
江风把树木摇得沙喇沙喇响。江面的波浪远看来一大块白色一大块灰色,破布似的。
目空一切的老鹰在高得使人眼眩的地方盘旋,非常镇静有把握的样子。
“找个地方吃饭去罢,”猪肠子说。
我们下了山,缓步走着。修路的工人,在东一堆西一堆地吃饭,到处播着汗味和臭腌菜味。
猪肠子掏出一块有蓝花的绸手绢掩住鼻子。
“啊呀,汗臭,真讨厌!快点走罢!”回来是下午三点。我同到他旅馆里。茶房交了大批信和名片给他。
我看了惊异起来。
“为什么有那么多大人物找你?”名片中有两张是特任官的,其余也都是些厅长处长。
“你奇怪么?”他笑起来。“对了,我跟他们都混得很好,他们都相信我。昨天我会到这个人。”他指指一个名片,“他问我可愿意干点事:他说有个局长撤了差,现在有两个人想这个位置,在活动着,我要是愿干,他给我设法。局长我也许会去干,小点的就没意思了——太不自由,倒不是为的薪水少。”“给信给你的也是些阔老么?”“你看罢。”有些信里看得出发信的是有钱人,除了一两封外,口气都是很亲切的。有一封说了许多笑话,报告些琐事:哪天赌轮盘输了七八千,哪天跟女人闹别扭,哪天遇见募捐的学生,以为是绑匪,吓了一大跳,等等。还有封快信是托他去办什么公债票的事。
猪肠子把这些信向桌子一扔,坐到沙发上。
“今晚再喝酒,”他说。于是叫茶房拿了瓶白兰地来。
“老张,你别以为我快活,我其实很苦,”他脸上象蒙着一层灰似的。“我无法解决我的矛盾。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这么生活下来了。告诉你也许不相信。我不说别的,要现在只用一百块一个月我会苦得生病的。你想,我不在生活里找刺激我怎能解除我这苦闷!……我还得跟那女人去结婚。这就是说我还得这么着生活下去。我感到我没有出路,但是我只好让他没有出路。……老张,我将来也许做和尚。……”他又笑起来。
酒拿来之后他就专心喝酒了,一面谈着酒经。他说岂明老人①的话不错:酒味算白兰地最好。不过——①即周作人(1885-1986)“不过中国制的白兰地究竟差得多。”晚上月亮滚圆的,天空上没一点渣子,清楚得象一盆水。
“我们去散回步罢,”他说。“好月!”沿中山路走到花牌楼。我们看了几家书店,猪肠子翻着一本新出的杂志,翻着翻着他脸红了起来。他买了一本。
“老张你看这篇。”一篇短文在挖苦猪肠子:它说这位作家是历史的观望者。他虽然怕落后,但其实已经落了后。他在厚厚的地毯上,暖热的电炉旁谈谈革命,也谈谈女人。他是……“真放屁!”猎肠子发了脾气,嘴唇成了白色。“把我说得那么一钱不值,老子就真这么落伍了么?这是什么东西!他以为骂骂成名的作家就可以出风头,我偏不睬他,我要是写文章回敬他我还失了身分哩,我不会糟蹋我的稿纸!……他是什么狗东西!我落伍,他不落伍,他是时代的先驱,真不要脸!……操他娘,我老子的文章还不知他看不看得懂哩!他还得再读二十年书来跟我说话!”他把那本杂志扯成几片,撕得粉碎,狠狠地摔到地上。微风吹着碎纸在他脚下滚。
“老张,无论如何,说我赶不上时代我是不肯承认的!”说了,他打了一个嗝儿,喷出很浓的酒精味。他仰着脑袋看月,象没那回事似地又哼起歌曲来。
原载1931年12月20日《北斗》第1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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