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轻抒
乡下人进了城,便再也不想回去了。可城里人能认同他们吗?阿惠醒来已是暮色四合时候了,掀开窗帘,西边的天空最后一缕霞光已经变淡,淡得像已经洗得发白了的那条红裙子。阿惠喜欢看晚霞落山后的天空,尽管最美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就像阿惠喜欢那条红裙子,尽管裙子已经发白了。
阿惠总是在这种时候醒来,总是在这种时候掀开窗帘,阿惠能真实地感受到这一天的余光怎样水一样从窗外远远的地方流淌过来,然后浸满自己身后的空间。当然,说空间,那不过是租住的十二平方的一间小屋罢了,除了一张床,一张房东免费提供的做梳妆台的木桌之外,剩下的空地就很小了。但阿惠喜欢这样一个简单的空间,因为毕竟它是属于自己的,在这么大一座城市里,有这么一个落脚的地方,就像一只鸟,在茫茫的大森林里有属于自己的一只小小的巢一样,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而且在阿惠看来,自己是从远远的地方贸然闯进林子的一只鸟,能安居下来,没有人打扰,就应该庆幸了。
阿惠喜欢这么间小屋子,为了尽量使小屋子变得温馨一些,阿惠特意跑到照相馆照了一张艺术照,放大,阿惠把它挂在了南墙上。
阿惠对着相片上的阿惠说,你笑啥?你又不是城里人!相片上的阿惠不说话。
阿惠又说,我是知道的,你笑是因为你在这城里总算有了间小屋子,有了间小屋子就有了家,有了家就有了幸福,是不是?相片上的阿惠还笑。
阿惠说,多不害臊啊,傻笑!你这可是借住在人家屋檐下呢!什么?你要永远住在这里?一辈子不回乡下去了?哎哟,这可得看你的能耐呢!你得看人家让不让你住呢!羞羞!阿惠常常望着南墙上的照片出神,照片上那个傻呵呵地笑着的女孩是自己,可又不像是自己,要不,自己怎么会跟自己说起话来了呢?阿惠把屋子布置得简单而温馨,阿惠感觉自己是一只鸟,鸟是一生都离不开窝的,尽管也许明年、后年,也许就是明天,因为某种原因自己就不属于这座城市了,但阿惠想,只要自己在这座城市里呆一天,自己就想呆得舒舒坦坦的。
霞光终于下去了。
就在霞光消失的那一瞬间,窗外城市的灯火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天地间突然明了,亮了。紧接着,人声,脚步声,车铃声也像从地底下涌出来的一样,突然就把一座城市淹没了。城市的夜就这样开始了。
夜也是一种生活,叫夜生活。城里人可真会生活啊,阿惠想,哪像远在四川的老家,天一黑人们就上床,晚归的麻雀还没歇着呢,村里人就已经开始乱七八糟地做起梦来了。阿惠不喜欢老家的夜,静得有些让人害怕,阿惠喜欢城里的夜,热闹得跟白天一样。
阿惠打开门,门外热闹的夜市声像洪水一样轰一声就把阿惠淹没了。阿惠不讨厌这种热闹,尽管在夏天,这种气息让人浑身燥热,但阿惠觉得只有在这种情景中,自己才更真切地和这座城市融为了一体,自己才更真切地觉得自己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分子,是与这座城市密不可分的。仿佛自己一生下来就属于这座城市,甚至自己从来就没离开过这座城市一样。阿惠喜欢这种热闹。
阿惠用一只大塑料盆接好半盆凉水,又把门口炉上温了的水提下来,掺进盆里。
盆里的水便温热了,温热的水让阿惠有种荡漾着的幸福感。
阿惠坐在盆里,近乎贪婪地听着窗外水一样澎湃着的市声。
阿惠出去倒水的时候,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个人,因为院里没开灯,阿惠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能看出那人仿佛很胆怯似的。想进院子,又似乎不敢,站在院门口手足无措。
该不会是房东的客人吧?阿惠想。但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呢,房东曾经说过,他家不可能有乡下亲戚的——阿惠是从乡下来的,阿惠一眼就能看出进城来尤其刚刚进城来的乡下人和城里人的区别。
阿惠不去管那人,转过身,把盆放好,但就在这时,阿惠突然听见有人叫:阿惠,阿惠!阿惠回头去看,那人已经进了院子,这会儿阿惠看清了,但阿惠的心也突然沉了下去:那人是木木。
阿惠是愣了一下才想起木木的名字,阿惠紧接着想起的是木木是自己的对象。
对象是乡下的说法,城里说对象叫男朋友或女朋友,但乡下的对象和城里的朋友又不一样,在乡下,一说谁是谁的对象,就基本上和说谁是谁的男人或女人是一个意思了。因为两人一旦对上象,“关系”就算定下来了,顺理成章的就是办喜酒过日子生孩子了。不像城里,朋友跟夫妻还基本上是两码子事。
跟木木处对象是两年前,在乡下,二十岁的女孩子还没个婆家那是很丢人的事,于是妈把木木带到了阿惠的面前。
对木木,阿惠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妈说,人老实就行,二十岁了还挑三拣四干啥?阿惠没表态,妈说,那就这样定了吧。于是,木木就成了阿惠的对象——至少在妈的心中是这样的。
阿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跟木木有感情,但阿惠自从踏进了城里,仿佛就有了一种解脱感,家远了,木木远了,二十年的日子远了。阿惠感觉另一种自己一直梦想的生活突然就像翻一本书一样翻开了。
阿惠几乎把木木忘了,更不用说还记得木木是自己乡下的对象了。
可这会儿,木木突然站到了自己面前。
也许因为进了城的原因,也许阿惠变得更漂亮了,漂亮得让木木感觉自卑,木木站在阿惠面前,局促得手足无措。
你干吗来了?阿惠感觉心情很糟糕。
我……木木把头低得让阿惠只看见乱蓬蓬的后脑勺。我俩的事……是不是先回乡下?阿惠叹了口气,你咋那么傻?回乡下干什么?种那几分糊口的地?木木说,乡下可是家呢。城里哪有咱们的家?阿惠说别咱们咱们的,你是你我是我!木木更不安了,说那是,那是。
看着木木含着乞求的眼神,阿惠突然心又软了些,说,还没吃饭吧?我们就在门外吃去。
我……吃过了。
阿惠突然来了气,大老远的你上哪儿吃去?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木木被阿惠一数落,头又低下去了,木木像一个被老师严厉训斥的犯了错的孩子。
吃饭的时候木木似乎恢复了些生气。木木看着阿惠大冬天的还穿着露腰紧身小衫,说,咱乡下来的,这么个穿法……不怕人笑话?阿惠说我爱咋穿谁管得着?阿惠被木木那句“乡下来的”刺了一下,心里感觉突然一阵刺痛。
咱妈怕……怕你在城里学坏了……叫我来看看,木木说。
阿惠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对木木说,到底是谁的妈你说清楚,别咱妈咱妈的!告诉你,我阿惠不管在城里干什么,都决不会变得像你以为的那样!咱……妈说,在城里容易学坏。木木还不服气。
阿惠懒得跟木木再说什么。阿惠把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推到木木面前,说,吃完了饭剩下的钱你找一个店住下,明天一早回去!你——真不跟我……回去?木木说。
阿惠不跟木木说什么,提起包就出了门。阿惠得去上班了。
阿惠……阿惠是旌港迪吧的领舞小姐。阿惠以前虽没正规学过舞蹈,但阿惠悟性挺高,当初进城的时候阿惠什么都干过,但都干得不长,后来有一天,旌港迪吧招领舞小姐,阿惠不知道领舞小姐是干什么的,但阿惠正好没事可干,就硬着头皮报了名,老板让阿惠跳一段舞看看,阿惠说不会。老板说,看别人跳一段,你会不会学?阿惠说行。于是阿惠看别人跳,看一会儿,阿惠再跳,就像模像样了。老板说,要不是看你的身材和身体柔韧性好,今天根本没你的事!阿惠起初跟其他领舞小姐学,后来,阿惠便能上台领舞了,再后来,阿惠成了旌港迪吧最红的领舞小姐。
从小饭馆出来,阿惠原本心情是很不好的,但夜风一吹,街市上的热闹声仿佛要把自己托起来了一般,阿惠的心情慢慢又好起来。习惯了黑白颠倒生活的阿惠一到夜里就兴奋,此刻,看见满街的灯火,阿惠想,天堂跟这也差不了多少吧?旌港的生意很火爆,才八点多一点,门上已经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音乐也起来了,优美的乐曲飘到门口,让人心里突然就有种激动。
阿惠正要进去,突然看见老板站在门边的暗影里,老板向阿惠招招手,示意阿惠过去。
黄老板今晚又来了。老板压低嗓门儿说,他直接找了我,问你到底愿不愿意……我不会干那种丢人现眼的事!阿惠说。
老板看着阿惠,有些事可不是能由着性子来的,阿惠,老板拍拍阿惠的肩,我理解你,也欣赏你的人品,可有些事我帮不了你。我只能如实向黄老板转告你的态度,可黄老板那人……这事你自己要小心,老板摇摇头,我帮不了你的忙,我是生意人,不能得罪客人,希望阿惠——你理解。
我知道,谢谢老板。阿惠感激地说。
老板叹了口气,今晚你早点走,从后门走。一路上千万小心,知道吗?知道了。阿惠小声说。
去吧。老板说。
阿惠进了门。
阿惠踏进旌港迪吧的大门,心就被疯狂的音乐、迷醉的灯光占满了。阿惠感觉自己仿佛成了洪水中的一片树叶,被巨大的气浪掀得快飞起来了。这才是生活啊,阿惠情不自禁地想。
这是前奏曲,是造气氛的。这时候客人虽然已经不少了,但还得把客人的情绪调动起来,这是其一;其二,是还有一些客人这会儿正在酒杯里打旋儿呢,他们酒足饭饱之后才会心满意足地跟着音乐声一路寻到迪吧来的。所以,大堂里虽然热闹,灯却还没转起来,灰暗的光线并不变幻。
九点钟开始放轻音乐。
老板真会吊人胃口。阿惠想。猛烈的自由舞曲之后突然变了柔美的轻音乐,让人心里起起落落的。阿惠感觉在音乐声里,整个吧是弥漫着一种气息的,是那种着一种迷醉,一种欲望,一种躁动的气息。老板,到这时候,客人就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些心猿意马了。
当然,这会儿阿惠得准备换衣服和化妆了。
九点半的时候,老板在化妆间门口喊:快点快点,准备好上台了!话音才落,阿惠就感觉整个迪吧突然变了样,在刺耳的重金属音乐里,灯光开始像散乱的金色的碎片,哗哗啦啦地向迪吧的每一个方向,每一个角落洒去,迪吧仿佛突然就不见了,那些墙壁,那些柱子,那些画,那些桌啊椅啊什么的,连同穿行在客人之间的服务员,一下子都化成了无数七彩的透明或半透明的碎玻璃满天飞翔,飞翔的碎片像长了翅膀的蝴蝶把一切都淹没了,阿惠感觉自己也被撕碎了,碎成了一片一片,一缕一缕,一丝一丝的音乐,光线,在这个弥漫着燥热、欲望气息的空气里飞翔,碎响……阿惠出场。
阿惠一出场,锋利的尖叫声就像夜里天空中扑腾着翅膀的蝙蝠一样,阿惠被尖叫声划得遍体鳞伤,划得体无完肤。一束灯光打在阿惠身上。阿惠看不清台下客人的脸孔和神情,但阿惠能感觉到他们的脸被惊讶、兴奋和欲望的火灼烧得开始变形,阿惠能想象他们怀着怎样一种火一样的激动恨不能飞翔起来!阿惠不理这些,穿着黑色牛仔裤黑色小背心披散着头发的阿惠背对着台下,脚开始寻找鼓点的节奏,脚动起来,臀动起来,腰动起来、背动起来,肩动起来,头动起来——这时候,疯狂的音乐淹没了所有的人,也淹没了阿惠,阿惠感觉自己是一条在水中快活流动的鱼,是风雨中一棵被吹得枝叶乱飞的树,是火焰里一只快活的飞蛾,阿惠找不到完整的自己了。阿惠只感觉那么多透明的美丽的碎片在碰撞,在歌唱,在飞扬。
阿惠大汗淋漓。
阿惠像醉酒一般,像做梦一般。
台下的客人都在跳,都跟着阿惠在跳,地板在跳,墙壁在跳,吧台在跳,酒杯在跳——在迷狂的音乐和光线里,整个迪吧跳跃着,摇晃着,疯狂着。
十点多,因固定时间的演出要开始了,阿惠走下了两米高的领舞台,这时候,一个叫影子的同样是领舞的小姐妹拉了阿惠一把,把阿惠拉到角落里,说,老板叫你现在悄悄走,不然今晚要出事!阿惠有些迟疑,不会吧?黄老板怎么说也是个……影子跺着脚说,现在有钱的老板你也信他们……总之老板叫你从后门悄悄走,躲过一回是一回!影子说,我帮你把东西都收拾好了!走吧,别让他们看见!阿惠感觉可能事态真的严重了,也就顾不上许多了,提起包,趁着灯光有昏暗的一瞬间,迅速穿过吧台,打开后门,阿惠来到了一条巷子里。
音乐声突然消失了,灯光突然消失了,寂静的小巷里飘起了一丝一丝若有若无的雪花。多美啊!阿惠忍不住叹了口气。
几个人像从地底钻出来一样,突然就挡在了阿惠面前。
干什么?!阿惠尖叫起来。
其中一个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贱货!那人小声骂了一句,给脸不要,有福不会享!打!一声“打”,阿惠就感觉有无数的硬物雨点一样砸在了身上,阿惠一下子懵了。
然后是钻心的疼痛水一样弥漫、浸透了全身。再接着,阿惠听见一声奇异脆响,散落着星子的天空便旋转起来,阿惠想,是什么东西断了吗?阿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的。阿惠醒来的那一瞬,疼痛感像突然从身体里钻出来的一般。阿惠感觉自己立即又被撕成了碎片……阿惠慢慢地睁开眼睛,阿惠看见了床边站着的木木和影子。
这是怎么回事呢?阿惠努力地回想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看见阿惠醒来,影子那还挂着泪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吓死我了!影子说,阿弥陀佛,总算醒了!我这是……你还不知道呀?影子说,就是黄老板他要包你你不答应,就找人来打你的。咱老板怕你出事,叫我跟着看看,可还是……阿惠终于想起昨夜那一条小巷和那一阵金银花香了。
木木站在旁边,看见阿惠醒来,脸上显出惊喜的神情。
阿惠,咱还是……回乡下去吧?木木低声说。
阿惠不出声。
……回……乡下去吧!木木又说。
不!阿惠虽然声音很弱,但阿惠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种连自己都奇怪的坚决。
干什么呢!木木有些急了,城里人多坏呵,还有……你的腿……你不能再跳舞了。
不!阿惠感觉眼角的泪滑了下来。
阿惠闭上眼睛。
阿惠又看见了追光灯里一个黑色的身影,像一只快活的蝙蝠,那是一只美丽的蝙蝠,在音乐里,在光线的碎片里,漫步、奔跑、呐喊、飞翔……阿惠还想起了一件事,昨夜……是城里人说的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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