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邹贤琳
牟村和妻子吵了一架,忍无可忍走出家门,在阒无一人的矿区公路上。背叛妻子的念头再次如闪电般掠过他狂风巨浪的脑海。
晚霞消逝的时候,这座远离都市的矿区所有路灯都亮起来了。夜色静谧而温暖,不禁使牟村想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牟村不止一次在电影电视和彩色画片里领略过莫斯科风光,还通过那些优美动听的俄罗斯歌曲更深层次地感觉到那种异国的浪漫情调。牟村便愈加对这座到处是灰尘和烟雾的矿区充满怨愤。
看来,我是一辈子也离不开这个鬼地方了,我在这里上班、吵架、生病、老死,就像俄国诗人普希金在诗里说的那样:我的岁月就这样静静地消逝,没有神性没有灵感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牟村在绝望中鬼使神差地想起他疏远了许久的“狐朋狗党”毛郎、房辉和王一鸣。在单调乏味的日子时,牟村一度与他们结成了棒打不散的麻将四人帮,常有几天几夜连续聚赌不离桌的壮举。为此,牟村的妻子与他们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持久战”,逼迫牟村退出了四人帮;后来,牟村又因埋头爬格子写小说不问家务,遭到妻子更为猛烈的攻击。“狐朋狗党”们揶揄牟村说:你还在过着旧社会的日子,我们想拯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可你前怕狼、后怕虎,真他妈没卵子!三人因此丢下他这个老大难,改弦更张把兴趣转移到了别处。现在,牟村想起了老朋友,便到路边电话亭里发拷机找他们。
他们刚刚喝完了一场酒,正打算去集贸市场“散散心”。
牟村明白他们所说的“散散心”是什么意思。他本不愿卷入他们的活动,但在这种时候,他奉劝自己不妨去开开眼界。他甚至很想像他们那样放浪形骸一次。
牟村是一个生性浪漫的业余诗人。二十岁的时候,他最大的人生理想是“为美丽多情的女人写作”,就像普希金那样。后来,却娶了个并不欣赏他写作的妻子。
理想和志趣的差异使两人之间的冷战热战愈演愈烈。同时,婚姻像一道厚重的监狱之门,把他与妻子之外的所有异性彻底隔绝了。他有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感觉。
他痛恨平庸,一如既往地渴望着新奇与冒险。二十岁的憧憬和激情常在夜静更深时轻轻叩击他尘封多年的心扉。他渴望背叛单调乏味的生活,渴望背叛变得越来越庸俗的妻子。他不知道这种想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折磨自己的。他只知道现在,即使是坐在职工医院的门诊部为患者看病,他也在想着找情人的问题。因此,他对年轻女患者特别留意,尽管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厌烦。如果说以前他对女人的幻想只是像节日夜空里不断升起的焰火一样瞬隙即逝的话,那么现在,只要他向哪个姑娘瞟上一眼,他的目光就会像CT扫描仪似的锁定在某一方位,脑海里则像荧光屏似的闪现出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面。一个姑娘从他眼前“扫描”完,他立刻就瞄准第二个、第三个。以至于后来,无论是在门诊部上班、在马路上闲逛,还是在家里看电视,只要一见到女人,他就会潜意识地把她们当作可以选择的目标,用颇具穿透力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分析她们的优缺点。
眼下,对妻子的愤恨已使牟村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一定要让幻想变成现实!他心怀鬼胎地跟在毛郎、房辉和王一鸣身后漫无目的朝集贸市场走,铤而走险的感觉使他心神不宁,随时作着撒腿逃跑的准备。
天光下,牟村看见毛郎的宽边眼镜片闪闪发光,很像某个战争片里的敌情报官鼻梁上的道具,又有点像电视里介绍过的某种现代化反雷达装置。牟村想,毛郎的处境也不比自己强多少。毛郎的婚姻属于那种凑合型。毛郎和牟村一样曾经有过许多幻想,但他的老婆肥壮而凶悍,毛郎长期屈服于她,心有不甘,想离婚又怕经受一场天大的灾难。老婆娘家很有势力,毛郎不敢轻举妄动。毛郎是一个聪明人,从不让自己陷入体无完肤的境地。他把老婆哄得很好,但同时又决不委屈自己。这一点令牟村自叹弗如。毛郎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寻找艳遇,且常常顺利得手,成功率极高。相比之下,房辉和王一鸣就差远了。房辉的婚姻状况与毛郎基本相似,但个人条件远不及毛郎,所以总难找到安慰,总显露出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毛郎常讥笑房辉“什么死猫烂狗都想闻一下子”。王一鸣则是个得过且过的单身汉,总羡慕早日结婚过上家庭生活,但同时又嫉妒别人的艳遇,常有一些隐藏的不轨行为。王一鸣刚分到职工医院时像腼腆的中学生。可有一次,牟村偶尔推门走进他值班的诊断室,看见他为一十七八岁的少女检查身体。王一鸣捧着那少女的乳房细细抚摸,目光痴迷如在梦中……看见牟村,他的脸刷地红遍了耳根。后来,牟村要王一鸣“交待罪行”,王一鸣一脸得意地说:那女孩八成是个“货”!我刚一把听诊器伸到她腹部,她就把一对白花花的奶子撸出来,“这儿、这儿”的要我检查,还连声说“满舒服”,我当时乐坏了,告诉她说:你舒服?我比你更舒服!牟村常常冷眼旁观他们三人的日常活动,得出的结论是堕落。他在他们相继变成“老枪”并争先恐后寻找艳遇的时候,仍然一如既往潜心于诗歌创作。可有时候,牟村的脑海里也常常不可救药地浮现出王一鸣抚弄少女乳房的情景。他认为他自己也在堕落。
牟村其实并不在意去集贸市场“散心”的结果。他只看重行动。他一向认为过程重于结果,人在过程中有一种相对充实和美好的幻想,而结果往往不尽人意。这种逻辑正好与毛郎相悖。毛郎喜好长驱直入,极注重实效。他曾批评牟村说:你有一种自我挫败的心理,这导致了你很难走出水深火热的生活。
牟村想起这句话就觉得窝囊,便恶作剧地把话题朝老婆方面引。没料到这根本就扫不了毛郎们的兴。毛郎的回答直率而客观,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他说:现在什么年代?谁管谁呀?老婆有老婆的世界,我有我的天地,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犯不着疑神疑鬼抓对方把柄。再说她经常上夜班,想抓也抓不着。
房辉抢头功似的拦过话茬:我老婆就从来不管我的事!她明知道我在外面有“情况”,也不和我翻脸,哼,就凭她那副黄脸婆相,她敢?!毛郎干脆赤裸裸地吹嘘自己近来泡妞的战绩:我昨天又解决了一个!这是今年第二十六个,总共已干掉了八十三个,预计年底可过一百大关!房辉愤愤地插言:老毛哇,你平时总要我替你当马前卒,到头来,全都成全了你一个人的好事!可你牛皮吹到如今,还一次都没替我介绍一个呢……毛郎理直气壮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他妈别拉不出屎来怪茅坑臭!上次我给你介绍了一个,关键时刻,你他妈叶公好龙,逃得比铳打慌的兔子还快!怪谁呢?怪你自己没卵子!王一鸣在一旁听得直咽口水,忍不住拉毛郎的袖子说:你别饱汉不知饿汉饥,旱死的旱死,涝死的涝死!你老兄路子野,给兄弟找个老婆吧!毛郎说:你狗日的是闷头鸡啄米吃!披着白衣天使的外衣暗地里糟蹋了多少黄花闺女?却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你不是经常爱到“新娘美发厅”去“洗头”吗?还唱什么“离地三尺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牛羊去喝水,倒见和尚来洗头……”毛郎突然住了口。牟村注意到毛郎那双善于发现的眼睛瞄准了一个目标。毛郎本来是去烟摊买烟的,当他边说话边朝烟摊走的时候,他那茶色镜片后的眼睛骨碌一轮,就瞄到了一个款款走过的身穿超短连衣裙的漂亮女孩。毛郎前倾着脑袋,镜片后凸起一对红光铮亮的眼球,随短裙少女的一举一动左移右移,良久,他呷了一下嘴巴,喉节处好像有个鸡蛋在上下滚动。卖烟的老头热情地催促了他好几声,他竟毫无觉察。
触景生情,牟村想起了毛郎曾以一种“滋味浓处减三分让人尝”的慷慨给他介绍的一个姑娘。那是个会抽烟、会喝酒,一看就是专门吃男人饭的那种女人。牟村显然没什么可供她“吃”的,却天真地希望同她在夜色里散散步,或者听听音乐、谈谈文学什么的。那姑娘讥笑他是个“生瓜蛋”,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了他的提问。
姑娘很爽快,开口就称自己“至少玩过两打以上的男人”,她一脸自豪地说:他们都以为占了我多大便宜,其实,究竟谁占谁的便宜?只有天知道!牟村觉得这姑娘不简单,说出了一句颇具哲理的话。牟村一时大发感慨:看来男女之间确实存在着一场逐鹿之战,战争持续了几千年,鹿死谁手尚未可料。
牟村跟着毛郎三人穿街入巷,来到位于矿区闹市区的集贸市场。一路上,见到警察模样的人牟村就有些紧张。毛郎神神秘秘地介绍说:这儿一到晚上八九点钟就有许多“西洋景”。这话使牟村有些紧张起来。走进破败的集贸市场,毛郎开始长颈鹿似的伸着脖子东张西望,探测的目光几乎扫遍了每一个昏暗的角落,他那副极有学者派头的眼镜闪烁着勤奋的光芒,使犹犹豫豫的牟村得到了少许安慰,打消了中途撤退的欲念。但是,兜了几个圈子,除了见到一两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外,并没有发现一个女人的影子。毛郎尴尬地搔着脑袋对牟村解释说:今天天气有点儿不对头!要是前几天……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毛郎很老到地指出,那个从烟摊边走过去的短裙少女就是一个“货”,几天前她在集贸市场露过面,要是天气好,她是不会这么早就开溜的。
街上冷冷清清,只有工人俱乐部的服装第三层楼上灯火通明,隐约可见许多人坐在里面。四个人无所事事走到楼前。房辉说:这几天俱乐部的服装裁剪培训班开课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都来参加,说不定可以遇到几个“货”!王一鸣一听,马上来了情绪,撺掇毛郎和牟村一道上去看看,牟村稀里糊涂跟着他们爬上三楼。宽敞的大厅里果然坐满了鲜亮可人的女子。一位戴老式眼镜的瘦小中年人一手拿书,一手捏着粉笔头,在黑板上起劲地圈圈点点,讲课声音之大超出牟村意料之外。毛郎咽了一口唾沫,不无妒意地对牟村说:这个家伙我认识,老淫棍一个!不知废掉了多少漂亮姑娘。
牟村不知所措地望着那些因他们四人的出现而交头接耳的姑娘媳妇们。突然,他被两道惊诧的目光逮了个正着——竟是他自己的妻子!对于牟村来说,要找到一次真正的“艳遇”绝非易事。其实,早在毛郎们眉飞色舞地吹嘘他们的“战绩”时,牟村就在一边冷静掂量其真实性,怀疑他们不过是在进行一场屠门大嚼式的拙劣表演。但他没有贸然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怕毛郎们嘲笑他“躲在夜壶里过日子”继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宁可让他们奚落自己的正统与无能。事实上,这里的日常生活环境,是缺乏寻找“艳遇”的必要条件的。在这个地处内陆平原的灰头灰脑的矿区,人们继承着五六十年代的军事化生活习惯,他们把某矿、某队称作某团、某连,把矿队一把手们称作教导员或指导员。这里的女人们都是一些规矩而正统的良家妇女,要么是有家有口的主妇,要么是受父母管束的乖乖女。而那些屈指可数的小寡妇,则终日封闭在人们众目睽睽的监督和她们自己洁身自好的行为规范里。对于渴望“艳遇”的人来说,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大都只在本地简陋的娱乐场上昙花一现。因为都是本地人,娱乐活动一结束,她们都得回家。即使是单身女人,也至少和三个以上的室友同住在有专人看管的单身宿舍里。
就像他们这些大学毕业生所经历过的一样:未婚时住集体宿舍,结婚后一家几口挤在一套鸽子笼似的房子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至于带情人登记旅馆,更是万万不可取。矿区招待所开单间要结婚证,否则,按卖淫嫖娼论处。
牟村越是意识到寻找艳遇的艰难,就越是迫切希望实现背叛妻子的夙愿。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牟村在他的门诊室里意外地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病人。她穿着一身灰黑色的衣服,蔫头蔫脑的像一只饥寒交迫的乌鸦。她声称自己患了严重的失眠症,甚至药物对她也没多大作用。有一次为了进入梦乡,她服下大瓶安定,差点一命归西。牟村询问她的病史时顺带问了问她的生活状况,她竟然哭出声来,继而滔滔不绝地讲述了她被丈夫抛弃的经过。牟村为她作例行身体检查时,联想到了王一鸣抚弄女病人乳房的情景,便有了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他发现他的女患者并不像她外表看起来那么灰头灰脑,她甚至是很年轻的。他开始想入非非,甚至有些嫉妒她的前夫。
后来,这女人隔三差五来看他的门诊。牟村注意到她一次比一次打扮得漂亮。
他便更加心不在焉了。这么说,我终于有一次“艳遇”的机会了吗?牟村激动地想。
他不再有耐心看病了,甚至想找个借口早早结束门诊约她出去。在此期间,一个终日萦绕在他脑际的模糊欲念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只要她不表示异议,他愿意和她睡觉。他应该打破某种界限。这想法令他热血沸腾。尽管与想象中的浪漫情感相去甚远,仍不失为一种新奇的感觉。他听到血液在皮肤里哗哗奔流。
牟村终于斗胆发出了约会的邀请。
为谨慎起见,他约他的女患者下班后乘车去矿区外的一个乡下小镇共进晚餐。
那女人答应得比他想象的更快,但提议把约会地点改在她家里。她解释说她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下班后,牟村按约定的时间地点找到女患者家。当他们吃完晚餐、喝完茶,第一次无话可说的时候,牟村突然感到有点儿紧张。
女人面带一种挑衅的微笑望着牟村。牟村有些尴尬,只得找了个笨拙的借口坐到她这。后者善解人意地微微一笑,把自己的头发压到他肩上。这时牟村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针已指到了十点三刻。他没有给妻子打过电话。想到这一点,他感觉到背上出汗了。不能再晚了。可是,现在他没勇气对她说。这使他摸着她肩膀的手变重了。他把她抓得很紧,她再次微微一笑。牟村感到心跳加速,但同时有些力不从心。便努力回忆王一鸣抚弄女患者乳房的情景,以促使自己尽快进入状态。他忽然发现他一直很羡慕王一鸣的胆大妄为的。这样一想,竟对眼前的女人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不满。他开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谎话,重新表现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这足以是对她的一种谴责,可她却显然没有注意到。他感到她比自己幸运,或者说她对自己的要求比他对她的更多。这使他心里充满了失望,仿佛一瞬间见到了时时处处感觉过于良好的妻子。女人用纤白的手指扒拉他那皱在一起的眉头,却没觉察到眉毛皱在一起的含义。她太投入了。牟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觉得这个火热的不熟悉的身体似乎是另一个男性的自己,而他本身反倒异化为一种附庸!这使他有些束手无策,使他进入这个肉体的过程也显得过于虚幻。女人显然长时间没有和男人接触了,显得迫不及待。她紧紧抓住他后背的手指甲使他感到了疼痛……你舒服,我比你更舒服!牟村又一次想起了王一鸣的话。这是一名雄性勃勃的男人征服一个娇小女人时发出的宣言。牟村一直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有这么一次征服。那是多么痛快、多么满足、多么富有自豪感的强中更有强中手的征服哇!可现在,牟村惊奇地发觉:他的对手似乎比他更具征服力!她鼻翼贲张,喘息如牛,发出的声响使他提心吊胆。他企图用猛烈的动作止住这声响,就用胸脯死死地盖压她的脸,动作几近残忍。女人像是要断气了似的,搐动着身子、吞咽着口水,发出的声响却更大了。他害怕起来,放开她。可她却又立刻急急地迎上来……已经十二点半了,他惊慌地盯着他的手表。他的妻子也许还在灯下等着他,就像平时每次他迟迟未归时那样。可这女人却丝毫没有放走他的意思!他想,她简直是个欲壑难填的女淫棍!她先于他进入高潮,她感到无比的舒适和惬意,并且意犹未尽……在竭尽全力完成狂烈的义务之后,牟村终于使女人平静下来。他看着她那张满足地舒展开的脸,屈辱地想:我舒服吗?天晓得,我只有一点儿可怜的新鲜感,可她呢?她显然比我舒服得多!岂止是舒服?!我没有征服她,却反而被她征服了,成了供她满足淫欲的工具,成了受剥削受压迫者!难道,这就是我梦寐以求背叛妻子的目的吗?牟村现在只有一种担心:千万别在黑暗中把裤头穿错了。他不想因为这件并不称心的事情再次点燃妻子的火药桶。
牟村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仍然灯火通明。他忐忑不安地望着那灯光,猜测着那里是不是有一个正在等着审判他的道德法庭。他忽然想起了毛郎的经验之谈:可以在厕所里蹭上几分钟,让氨气盖住身上残留的粉脂气。于是马上走进房头那间破烂不堪的厕所,厕所里的臭气熏得他睁不开眼睛,同时也令他喜出望外。看来,事物的确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辩证法永远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牟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家门。他很快发觉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一切都很正常,妻子正在津津有味地裁剪服装,客厅里到处是布片、线头和纸屑。近来妻子迷上了服装设计,夜以继日翻时装书籍、看时装表演、捣鼓各种裁剪纸样和布料。
她沉浸在自己的爱好里,一点儿也不为牟村操心,她太了解他了。他进门时,妻子埋头忙着手头的事,仅仅发出了一声友好的招呼。过了一会儿,妻子兴高采烈地抓起桌上那块显然捣鼓了很久的布片,走到他眼前说:快穿上试试!我给你设计的新式休闲装!旋即,她后退了一大步,抽抽鼻子,愤怒地嚷道: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哇?滚远点!牟村心里却很满意。他想: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只须在厕所里蹭上几分钟。
牟村意外地收到了一家杂志社寄来的笔会邀请信,笔会的地点是一座遗留有俄罗斯风情的东北古城,这使牟村灰暗的生活陡然增添了一抹浪漫的亮色。
牟村带着一种心花怒放的感觉请了假,辞别妻儿朋友,日夜兼程赶往那座遥远的外省城市。他有一种预感:他在这次笔会上一定可以遭遇某种让人心驰神往的浪漫情怀。
列车到站时已是深夜,俄罗斯风情在这座古城的夜色里果然悠扬、缠绵,令人沉醉,晚风也在轻轻歌唱。牟村不由自主地哼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哼起了《天鹅湖》、《喀秋莎》、《红莓花儿开》……牟村曾不止一次地在这些优美动听的俄罗斯歌曲里想象过那些热情奔放而富有情调的俄罗斯姑娘,她们美如天仙,她们像夜莺一样歌唱,像天鹅一样舞蹈。再回头想一想他生活和工作的那个灰尘蔽日的矿区,想一想和他一起厮守在矿区里的那些俗不可耐的男人和女人们,与人家浪漫多情的俄罗斯人相比,他们土气而粗俗,无异于行尸走肉,真是给人家提提鞋都不配呵!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得让人心碎。几乎一眨眼的工夫,笔会就结束了。与编辑老师和作家朋友们告别的那一天,牟村心里很难过。那些重感情的好兄弟还以为牟村是为别离而伤感,却不知他是为一种未尽的心愿而惆怅。晚上,杂志社尽最后一次地主之谊,邀请所有与会者去一家著名的夜总会走一回。
“妃妃夜总会”的空气污浊而闷热,数不清的烟头在黑暗的茶座间明灭。辨不清人像的黑鸦鸦的舞池里,不时响起年轻女子娇嗔的轻笑声。奇光异彩的舞台上,正表演着一场震耳欲聋的歌伴舞:我的爱赤裸裸你不能让我再寂寞……一个脑后系着马尾辫、身穿红衣衫的黑胖小子,手握话筒,用驴叫一般歇斯底里的声音喊唱着,他不时地弯腰、扭身子,表情猥亵,动作下流,似乎已到了如醉如痴、欲死欲仙的绝境。与此同时,一群身穿薄如蝉翼的舞衣,透明得几近裸体的妖艳女郎,若即若离地绕着歌手翩翩起舞……牟村第一次光顾这样的场合,不禁有些目瞪口呆。他在茶座的角落里坐了一会儿,意外地发觉有几位香气扑鼻的漂亮姑娘朝他抛来媚眼,有一位甚至走到他身边和他搭话。他头脑晕乎乎的,有一种醉酒的感觉。但他心里清楚,她们看中的并不是他本人,如果她们知道了他钱袋里的羞涩,一定会对他嗤之以鼻。而且,从她们的神态上看,她们的欲望绝不在那位与他幽会的女患者之下。于是,他抑制着心跳,面不改色且故作高深地埋头喝茶。
后来,牟村独自一人走出了“妃妃夜总会”的大门。他背着行囊,怀着一种既无奈又不甘心的复杂情绪,沿着霓虹闪闪的大街慢慢。静悄悄的夜色令人心旷神怡,酷似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可这迷人的时光将一去不返。在这最后的夜晚,牟村心里涌动着一阵阵自暴自弃的柔情,就像月光下的湖水,一次次冲向岸边的礁石把自己摔成粉珠碎玉。
走着走着,他听到了一声轻柔的询问:先生,想找地方住宿吗?他转过头。看见了一个娇小而朴实的姑娘。他随口问一句:在哪儿?姑娘眼睛一亮,立即热情而体贴地说:不远,就在附近。现在是旅游淡季,我们那儿很清静,只有我姨婆和我守着个空店。牟村犹豫了一下。姑娘见状,羞怯地牵牵他的衣襟小声补充说:您想要什么服务都能得到的,包您玩得轻松愉快,价钱也不贵的,您看着给好了……牟村终于明白遇到了什么人。在通常情况下,他也许会立刻轰她走。但此时此刻,姑娘在霓虹灯下显得清纯冷艳的小脸,细细弯弯的眉毛和那樱桃小嘴,似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旅愁,使牟村忽然感到一阵心动。
他想:这难道就是人们谈虎色变的娼妓吗?也许,她只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少女,由于完不成旅店的任务为明天的三餐发愁呢;即便是个娼妓,看样子也是个为生活所迫的良娼,我认识一下又何妨?我可以采访她,和她谈谈心,劝她改邪归正,顺便收集一点素材什么的;我见机行事,决不上当受骗,没什么可怕的……主意已定,牟村激动起来,胸中漾起了初恋般的情感。他在心里又一次哼起那首著名的俄罗斯歌曲……夜色多美好,心儿多欢畅,在这幽静的晚上!牟村背着行囊走在姑娘身边。他们像一对情侣似的轻声交谈着,漫步走过一条又一条树影斑驳的马路。最后,他们走进一家偏僻的酒店模样的四合小院。
屋子里果然有一位老太太。但却显然不是耳聋眼花的善良之辈,她翘着两只戴满了金戒指的手指抽着烟,用一种似乎能穿透人骨髓的目光冷冷打量着牟村。牟村心里一惊,陡觉不妙。他本能地转过身去,想拔腿离开那间指定的狭小“客房”。
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子突然从里屋冒出来,把他堵在门内。那姑娘也立刻换了一副嘴脸,操起当地方言连珠炮似地骂他吃白食不给钱,还耍流氓占她的便宜!这一惊非同小可。牟村不甘心白白遭讹诈,想夺门而逃,却挨了壮汉一耳光。
一怒之下牟村操起一个条凳砸过去,抢道冲出门外!他眼睛的余光瞥见院子里追出了五六个手持短棒的人。
牟村慌不择路地朝人多的地方飞跑。眼看追击者离他越来越近了,车水马龙的大街总算到了,牟村看到了希望。但是,那伙人竟如入无人之境,径直追到他眼前,将他团团围住。
牟村惊恐地看着一张张凶狠的脸,本能地张嘴呼救,但没容呼声完整地传送出去,他就感到头上挨了重重几棒……大街上所有的目击者对此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他们很平静地走着自己的路,或继续着中断了几秒的交谈,对于牟村发出的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们就像听到了洒水车从马路上开过时响起的音乐声一样从容而冷静。只有几个极小的孩子停下来多看了一眼在乱棍下痛苦挣扎的牟村,但立即被他们身边的大人扯走了。
等牟村重新从地上爬起来时,大街上已不见一个人影。行囊也早已不知去向。
牟村摸摸头,头发湿淋淋的,再看看身上,上衣几乎被鲜血染得变了颜色。他本能地摸摸衣兜,钱包也不翼而飞了,那张明天清晨启程的火车票当然也随之而去。顿时,一阵从未有过的对死亡的恐惧感袭上心头。牟村感到浑身发出一阵剧烈的颤抖。
找警察、找杂志社求助也许得能得到一些帮助,但同时也将意味着身败名裂,永远背上洗不掉的罪名。这时,回家的念头忽如一股强劲的泉水涌上心头。牟村的眼泪喷涌而出。他想起了妻子和儿子。妻子虽然脾气暴躁了些,但也勤俭贤慧,儿子虽然偶尔调皮,却也乖巧可爱;家里虽然贫穷狭小,却也有温馨舒适。还有他的书房、他那些青灯黄卷淡泊宁静的好时光……我对不起这个家呀!我无颜回家……可是,不回家上哪儿去?我已是奄奄一息,只有回家,才能挽救我濒危的生命!于是,牟村迫不及待朝火车站方向走去,尽管两手空空,身无分文。
怎样才能搭上回家的列车呢?牟村站在这座几千里之外的城市火车站的广场上,一双茫然无助的眼睛无数次扫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他断定不会有任何人聆听他的诉说。车站里的服务人员更不会对他发慈悲,他们只会像驱赶破坏市容的叫花子一样不容他说完半句话就用武力把他轰出门。他看着那些头枕破絮昏睡在候车厅里的盲流们,觉得很羡慕他们那种随遇而安的动物般的舒适感。不久,他又一次听到广播里传来那个似乎总带着睡意的女中音通知列车到站的声音。那正是一列朝他归心似箭的家乡行驶的列车!牟村心急如焚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匆匆进站的老妇人身上,她落在兵荒马乱般的人流后面,一边招呼两个五六岁的孩子,一边力不从心地扛着两个连在一起的大包,怀里还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牟村心里一动,顿时有了主意。他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和头上触目惊心的血迹总算起到了一定的感化作用,他终于取得了那位筋疲力尽的老妇人的信任,向她讨得一元钱,买了一张站台票,帮助她提着包裹检票进站,挤进乱成一团的车厢里。几乎就在他们进车门的一刹那,天空落下了滂沱大雨……牟村好不容易逃脱了列车员的首次查票。现在,他惊魂稍定地躲在厕所里面,站在铁制棱形网格的便池踏脚上,和几个抽劣质烟的男人一起齐心协力坚守着这个立足地方相对宽绰的臭烘烘的空间,用身躯抵挡着门,以防人满为患的车厢里再挤进别的乘客。他心满意足地听着从便池下水道里传上来的节奏感极强的铁轨震响声,在劣质烟呛人的烟雾中如释重负地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血迹斑斑的手帕,包扎在额头仍在流血的伤口上——他只剩下这块手帕可以用来止血了。然后,他这才顾得上用一种闲散的目光扫一眼厕所间的设施和另几位与他“同舟共济”的乘客——两个满脸戒备的男人和一对相依为命的夫妇,他们各自的身份和他们脏污的衣着、行李一样模糊难辨。哎,同是天涯沦落人。
牟村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一刻不停地琢磨着以下问题:如果我被轰下车,我是否会像一个真正的乞丐那样呆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外省城市里?我怎样熬过狂风暴雨的漫漫长夜。怎样才能从这几千里外的异乡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回家?为什么我会如此感谢车厢里拥塞嘈杂的环境?为什么当我像一只溜着墙角走的耗子,和盲流们一起在这沙丁鱼罐头般密集的车厢里挤来挤去时,我对来自四面八方的白眼和唾沫熟视无睹?现在,当我终于有了一个安身之处,但在此后三十多个小时的颠簸中没有饭吃、没有觉睡时,我为什么没有丝毫的抱怨?只要能回家,就能忍受一切?我像一只余力将尽的孤雁,日夜兼程挣扎在归途中,似乎只有那个遥远的家才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目标,而别的一切都已失去任何意义,可为什么在与妻儿告别的那天早晨我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呢?……列车晚点近十个小时,终于在第三天的午夜时分抵达矿区的那个小站。
走在阒无人迹的矿区公路上,牟村最担心害怕的是家里迎接他的只有一把冰冷的铁锁——妻子出差或回娘家的可能性不是没有。而牟村却把钥匙和他随身携带的行李一起弄丢了。他像一个孤魂野鬼似的走着。愈近家门,心里愈是涨满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期待。
就在这时,仿佛神迹降临一般,牟村惊异地看见他家窗口正亮着桔黄色的灯光!牟村那墓穴一样空冷潮湿的身躯顿时地暖热起来。牟村想:这是妻子为我点燃的灯火吗?!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归期的呢?难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望着这闪烁在无边黑暗中的灯火,牟村的眼睛潮热起来。他泪眼昏花地想:这是世界在凄风苦雨的夜晚惟一为我存留的光亮、为我敞开的希望之窗呵!我永远也不要再去寻找艳遇,再去幻想什么俄罗斯情网了!我不会再离开妻子、离开这个家半步了。
牟村迫不及待伸出他那只乞丐般脏黑的手,去敲那扇熟悉的门。
牟村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他隐约听见卧室里传来妻子和另一个人轻轻说笑的声音。
牟村以为脑子里出现了幻觉。他定定神,把脑袋凑到卧室窗前一个特定的方位上,那里有一个他所熟悉的细小缝隙。他把眼睛凑近这个缝隙——他看见毛郎正半跪在他妻子脚前,朗诵一首普希金的诗!他们两人的脸上正绽放着一种陌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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