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淑秋
穗在太阳快要在对面山脊落下去的时候,把牛从树林里牵出来,准备回家。这时她看见一个人往自己要下山的路上走过来,那人一手提着镢头,一手提一串树根或柴蔸子什么的,穗有些觉得奇怪,心想现在到处荒得草比人高,还用得着这样上山打柴?正这样不解,那人便近了,一近了穗又觉得有些面熟,只是那人还没抬起头来,似没有发现她似的脸仍在向一边打望。后来他们互相促近了快要照面时,穗不由得喝住牛停下来,心里悠了一下,她看清了,这不是桑老师么?有些疑义还在左右着她,桑老师也迎过脸来,只一望,便醒神似的问出了口:你放牛呵?穗这才胆敢叫出声来:桑老师是你,我还当是谁,到这崤函山上来打柴呀?桑老师喧和地一笑,哪是打柴,一点业余爱好,我把这些做根雕用。穗仍然好奇:么叫根雕?是不是雕龙头拐杖?桑老师便把手上的那些提着晃了晃,说不定要雕龙头拐杖。接着把镢头片子踩在脚上,腾出手来指一个树根说:你看这根像不像金鸡独立?这一根像不像孙悟空斜背金棍棒遮额探望远方,你看这根……穗似乎才懂过来,是不是还要加工?当然,桑老师说,还要雕一下刻一下剜一下,做好了还要上漆,越逼真越形象越生动越好。穗才抬头望一眼他,说,桑老师,你总是跟人不同,没用的东西拿到你手上也有用。桑老师又哂笑说,陶冶性情也好,人总是要有点精神的嘛。穗又问,天快要着黑了,你去哪里?桑老师说,我在那边的看山老人那里搭伙食吃,出来有两天了。穗指指山下面,说,我家就在那里。桑老师却把她看了几看,说,穗,你越来越漂亮了。穗听得脸一阵红,再顺一眼看桑老师时,又见着他仍在看自己,那眼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让她着慌,不过她不怕,倒有些莫名的兴奋和盲目的幸福如暖流一样迅即涌遍全身。桑老师又问她:有几个孩子?穗说一个。桑老师说,一个好,现在都提倡生一个。穗则不说这个,穗说,到我家去住吧,何必到老人那里,又不是熟人。桑老师说,没关系。穗说你明天还到这山上来么?桑老师说还要来,你家后面那片山还没有去。穗说:老师那你明天一定到我家歇脚吃饭。桑老师想了想,那好吧,我明天过来,只是给你添麻烦。穗说么能这样讲,你要不是路过,我到镇上请也请不来。桑老师说,都忙,人人都有事要做,这就是生活。穗看他把树根和柴蔸子还提在手上,就说那你早点走吧,明天一定要来。桑老师便走,说我来。
望着桑老师不见了影儿,穗转回头,穗的眼就在太阳落下去的山的豁口那儿搁一阵。此时天际上的云霞正层层弥漫,而太阳的余晕在山端端上却镶上一道金边儿似的,再看去那弥漫的云霞就如织在锦被上极为焕彩的图案,美好极了。穗的眼里如四周寂静幽深的山色,是已笼罩在一层如远而来的迷蒙的柔光里了。
如今想起来,认识桑老师还仿佛是昨天的事情。那时穗还刚刚从中学毕业到镇上的鸡毛厂子里做事,说是做事倒不如说是遮遮身子而已,都是些家里不指望赚钱又不甘务农的女孩子,整天叽叽喳喳打打闹闹疯疯傻傻地过。穗当时觉得很无聊,就偷偷看书并写起诗来。一个偶尔的机会,穗看到省报副刊上刊着一首诗歌的作者地址竟是本镇文化站上的,就分外觉得了不得,就很想见他。后来就让一个玩得相好的认识这个作者的女孩子带去见他。也许穗在看到这个人的诗歌的那时起就有了神秘感的缘故,穗一见到这个写诗的男人就觉得与众不同,至少不像身边的男人那样落俗,让她只感到一种心仪如初的神明的气息;她又觉得这个人长的胡子两边翘翘的,有些像外国电影里专演哑剧的卓别林那个人的胡子,不过他要比卓别林高大帅气多了。这个对于穗来说既具有诗的才情又有本身魅力的人就是现在穗所称的桑老师。那时穗不少带着自己的诗作向桑老师请教,他乐于帮助别人和一首首诗作的发表总让他的身边有不少像她一样爱诗的女孩子小燕子一样飞进飞出。桑老师还创办了专发诗歌的《崤函》文学社,穗被吸收加入了,并在《崤函》上发了两首诗。
桑老师对穗说,你的诗很有真情,以后要多捉摸多写,争取在国家级报刊上去发表。
在穗的记忆里,虽说自己当时感动着桑老师的鼓励而频频写诗,不如说因为暗恋着这样一个男人而从笔端找到了透露心迹的方式。如今细想起来,如果在那条路上走下去,不知会是怎样一种结局,好在那毕竟只成为一个少女的梦境和心情。其实她和诗歌和桑老师的联系是突然中断的。那一次桑老师随县文化馆组织的民间文化工作者到外地采访去了。这一走就是两三个月,穗所栖身的鸡毛厂子就在这时候垮了,她也就回到了离镇偏远的山沟老家。再后来,即使在家写了诗赶到镇上,桑老师不是出差就是回到乡下的家,加上自己写出的诗寄到外面也杳无音信,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离写诗好远,就无奈放弃了。穗又和山沟里每个女孩子一样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少女的梦便俱同衷情的缪斯文学梦在初为人妇时成为泡影,也就从那个时候起,没再见过桑老师。
有谁知道,一个人表面平淡的生活着的背后,会有另一帧瑰奇谲丽的不同凡响的动人风景,这或许就是说其实每一个人身上都潜在着浪漫的特质,只是不被开启而已。正是这样,今天在这里突然见到桑老师,穗似被一种高雅的诗情触动般,有种春去春又回的感觉在身上蔓延。
穗的丈夫叫松。吃晚饭时穗对松说,明早上你去称两斤肉,顺便带点菜回,有个客人要来。松说,是哪个贵客人,犯得着这样招待?穗说是我以前的一位老师,叫桑。松问是男的还是女的有多大年纪?穗说来客又不是特务要你查户口怎么的叫你买就买,告诉你吧,是个男的,有40多岁吧。松说,怪不得,要是女的你怕不会要我去称肉。穗说男女都一样,客人还讲什么性别。松说,要是以前不讲还可以,现在的花花事儿多得很,你看不见一条街上休闲宫逍遥宫就开了好几家。穗说叫你开拖拉机跑运输你怕是每天跑到那些地方看风流去?松说,我敢,我要是敢你还敢带男客人回。穗说,你是怎么个人,客人还来,你就有气,你想到哪里去了?松说,我有些不放心,文化人鬼得很,像唱戏的,说书的,哪一个不在女人身上摸出点故事来。穗就笑,你这个脑壳怕是拖拉机一开尽冒黑烟,不要说了,让外人听了不知你心肠窄还是我人不正,明早去吧。
松二天早上把肉菜买回,穗问你今天有货拉不?松说,今天我有货也不拉,我要修拖拉机,我要把机头拆下来洗一洗。穗说那正好,不然要是客人来我一个女人陪,你不心上绞得痛。松说,身正不怕影子歪,还怕说闲话,怕说闲话就莫叫人家进来。
穗就不说,她知道男人的底细,一说话像过年放鞭炮似的没完没了。
松把拖拉机从车棚里开出来,停在门场上,正拿着手臂长的扳手下螺丝,就听到隔壁人家那里有人在打听穗的家。松一抬头,看见人家正用手指向这边,那人就过来了。松也从眼睛的余光里看见那人一镢头拗着几个柴蔸子树根子,就是不起身招呼,只顾自己忙的样。那人在他一旁止住:请问这是穗的家吗?松才抬头看他一眼,说是的是的,你就是她的老师吧,她昨天对我说过。松便把糊上油污的手扬起,你看我这手,你自进屋吧,穗在里面。说着话桑老师谦笑着就往屋里走。松在后面看住他的背影,感到他的胡子两边翘得像秤钩,有些觉得怪怪的。松又有些觉得好笑,就咧嘴笑了一下。
桑老师歇下来时说是要找个地方把挖来的这些造型修出来,穗说那就到后院吧,后院静些,又没有闲人打扰,说着就去帮他搬凳子、椅子,桑老师说你去忙你的吧,穗说没什么好忙的,就又倒了茶去安顿他。穗再走出门来到正在把螺丝放在油盘里清洗的松的旁边,问要不要帮忙,松说不用啦,要你把手糊黑,人家老师还说虐待他的学生,你看他的学生今天多殷勤多礼貌,连衣服都穿得像新娘。穗这才看自己,是有些新鲜,便冲松笑道:这叫看得起别人也看得起自己。松却不顺她的话,只说,这个人怎么蓄了那卷卷胡?穗说,可能这就叫做艺术吧。松又问:他要在这里呆多久?穗说呆多久就多久,这个还要问人家,你怕是一点人情都不懂。松说,这种人情还是淡一些好。
穗又想去后院看一看,看桑老师雕出个什么花样来。穗过去时桑老师点了一下头,然后又接着拿凿子又刨又削。他手上的造物已显出一男一女跳舞的情形,有些像电视里双人滑冰牵着手刚刚断开又骤然相聚的情状,那在瞬间两个身体猛烈贴紧的特征,在显示出生命的张力的同时,又极富奔放刚劲的美感。穗似乎才刚刚有了品味,又看见桑老师聚精会神雕着时,胡子两边的钩轻轻颤动,像鲤鱼的须,而当她看到凿子敲击在那造物贴紧的地方,觉得有一股温热的东西在体下传导上来,这便闻到了一种久违的男人的美好气味,她觉得很好受,在这种好受里,眼前的桑老师就不是桑老师,而是一个真实的男人桑。穗正这样似乎就被一种沉溺的气氛淹没,忽然听到大门外哐当一响,这响声是金属碰着金属发出的,却在穗的耳里不亚于一声呼叫。
穗就倒了一杯茶端到外面来。穗说松你喝茶吧。松抬头不相信地望了她一眼: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呵!穗说我以前对你不好么?松说以前我搞忘了,但你今天显得特别好。穗说因为你没有拒绝我的老师来,你给我面子。松说他又不是来搞破坏,就是搞破坏我也不怕他,几根翘翘胡子我一爪子就给他扯下来。穗说你怎么这样狠,要扯人家的胡子?我觉得那胡子土不土洋不洋,他要是我儿子我一定要打他的屁股,说他不学好。穗觉得松的话里面尽管忿忿的有些生气,但听起来也很俏皮,就把他打量一阵,一旁浮浮浅浅地笑了。
这时桑老师从门里面走出来对他俩说,我去后山转一趟。穗说早点回来。桑老师说你们太客气了。松这时抬起头冲着他的后面道:老师,客气什么,家常便饭嘛!穗很不高兴地斜睨了松一眼,她也听出松的话里不单做作还有嘲弄的味道。穗说你有气就冲我来,唬弄人家客人干吗?松说,这种人太享福,吃饱了没事干,我看不顺眼。穗说你懂什么,便起身进屋到后院把那件双人舞的根雕作品拿给松看。松看了看,说,还挺像回事儿,这一男一女好像要甩开忽然一下就贴得这么紧,是不是有磁铁把他们吸住了?那怎么知道,又打开看,穗也侃笑着说。不过这种东西让垸里老人看了会吐涎,你看这样把腿绷得紧光光的,要是不小心失去平衡,两个又串着了,那不扭了筋一下子扯不出来?亏你说得出口,穗说,这是艺术你懂吗?什么艺术不艺术,就是把人挑逗起来脱衣服上床!你越说越邪了,除了上床你就不能说高雅一点儿?松说:我说错了?你那桑老师要是不在想那种事还能弄出这玩意儿来,我看这个人有些下流。
你才真叫下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穗起身抛出一句,就拿着根雕进屋去了。
松说得没有错,夜里就真出了点事儿,这是穗所料不及的。那时穗就是仅有臆想而已,但若说真想做那事儿,穗还没有准备。但这件事儿过后穗就不是原来的穗,桑老师也就不是桑老师而是桑,这些暂且留在后话里面。
先说这天夜里偏偏遇上停电。穗知道桑老师还没有睡,就端着一盏油灯往里送。
桑老师正坐在床边的一张靠椅上抽烟,那胡子似蜻蜒颤翅一样翘动着,让穗觉得他整个人像港里的船,那烟头的红火光像船桅上亮着的灯,那胡子就像船的两头,透过不甚清明的油灯的光,望去似乎很远,有一种夜泊的意境。穗说桑老师你早点睡吧,桑老师说我抽了这支烟就睡。穗把油灯放在床头桌上本想转身出房,可是她发现床上有一处皱褶,忙俯过身去用手牵平。穗边牵边说,桑老师你真有才气,你来我家真是对我赏脸呢。说话时,她不知道桑老师正看见她的两个乳房富士山一样被钻进油灯微红的光线,浑圆而晶莹,又格外像熟透的红樱桃一样剔透玲珑,娇艳欲滴。他感到有一股热力迅速在两腿间往上冲,不由得轻叫了一声穗。那时穗说着话,不听回应又觉得静时,听到他的一声唤,扭过脸,便又听到他在喊她的名字。他又痴痴着眼看住她,感觉着异样,就起身来,还站起,手就被他抓住了。她感到他粗重的呼吸扑脸而来。穗想说桑老师不不不不能这样,可是另一个隐形的我居然赶在理智的前面屈从了他。桑一把将她揽住,一只手忙乱地摸捏着她的乳房。穗你真美,真的很美,你要是不美我怎会到你家来,你看我我真是可以逃避美丽可是我抗拒不了美丽的吸引……你看我都为你烧成了一团火……穗你现在还做诗么,你为什么不写诗,你为什么就不是那一个爱诗的女孩子……穗……让我对你说几句诗文好么。
穗不知怎么眼里就溢满了泪,穗点点头。桑就低声而压抑不住暗流涌溢般对穗呢喃软语。穗,你里外都是神圣的,你使我触着或被触着的一切都成为神圣的东西……你知道吗,我现在正看到鲜花盛开百鸟和鸣草长莺飞……穗,你感觉到了吗,坚固的犁头,现在发现了一片这样的土壤……穗忽地听到了一种奇异的震响。穗说,桑你莫太激动,这是在我家,我男人看见你会遭殃的……快放开我。我放开你,穗,你以后有空上我那儿去玩吗?穗点点头。
穗出得房来,堂屋一片黑暗,她脸热心跳地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在这暗中站了足足有半晌儿,才回到自己房里去。
房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熄了。穗摸索着火柴把灯重新点亮,见松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衣服还脱。穗叫一声:松!松不应。穗又叫一声松,还是不听应。穗顿时心上潮涌地一晃,就用手去摸他的鼻息。这会儿才听到松发出话来,你摸什么呵?穗这才松了一口气,声也加大了问他:我叫你半天你不应,你是聋子?是哑巴?松却有些气力不济地说:你别吵了,我头晕,我想躺会儿。穗被他的话噎得怔怔的,把他看了好半天,想一个好好的人突然头发晕,不知是真还是假。也许因为穗的心上还虚着,她于是就帮松顺正身子上床,又帮他脱了衣服,看着他鼾然入睡,心上才如同轰隆开过一段隧道的列车,慢慢缓和了些。
但穗不知道,从今天起,松确实感到一阵头晕,人像在天地间打旋后来就支持不住的那种发晕。
二天桑出门走时松仍在门前修拖拉机。桑对松说给你添麻烦了我走了,松似乎不当听见。而穗跟在他后面相送,他俩刚过去,松就停下手上的活儿直望。松忽然抓起地上的铁扳手朝拖拉机转轮上猛敲一下,响声破天般震得人头骨发麻。穗回头正撞见了松恨恨的眼,而桑的头偏了一下,却没有转过来,倒是步子加快了。
穗回来对松说你送客的方式很特别,像在敌人背后丢炸弹。
松说,你也很特别,你没看你的样子,便是要跟他去似的。
穗说,我跟他去你就是在后面开枪我也会去。
松说,那你去呀!又拿扳手在转轮上敲一下:你去呀,我看你怎么去?穗说,我怎么去就怎么去,还告诉你?松就直望着她,眼里的火儿像是冒完了,渐渐暗下去,脸上出现了大幅度的震荡、扭曲和抽搐。
穗说,怎么,你受不了,我还跟人去呢?说完就表现一股傲气地进屋去了。
在松直望住穗的眼里,她的屁股忽然好像胀大了些,他觉得那里面包着的全是邪欲。松的眼里有泪漫出来。
也不知是桑忘了还是故意,那件双人舞根雕他竟没有带走。穗在送走他时回到他住过的房里才从床头桌上发现它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间房因为他住过她格外爱一个人静静地来到这间房里逗留,也许这里还有她所倾慕的他的气息吧。真是这样,当她现在把那件双人舞拿在手上,她感到了异样的亲昵和悦目。她把这件根雕几次放下去又几次拿在手上,后来就抑制不住把它放在怀里,按捺不住的心跳同时在胸脯上起伏着。这种男女相互贴近的造型现在对于她产生了同等的紧密相连的力量。桑的那些在身边的呢喃私语的诗话重新回响起来,没有什么比这对她更能产生出优美浪漫的情韵和旖旎隽永格外动人的情调和魅力。仿佛就在这一切推波助澜的作用下她忽然变成了柔柔荡荡不平静的大河,她渴望那一只两头翘翘如胡的大船乘风破浪穿过。
哦,桑,我要见你,我要给你。
穗在一天的早晨鬼使神差地上了路。这几乎接近为所爱而去献身的悲壮热情。
而其时,松出门开拖拉机替人拉货还没有半小时之久。
穗来到文化站时,太不凑巧,一个卷发女人也在里面。
桑一眼看见了穗,站在门口,很是惊讶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这话对于乘着热望而来的穗来说简直就是一瓢冷水,一下子把她浇得透心凉。
她心里说,你不是让我到你这里来玩吗?怎么来了你又这样问呢?穗感到莫大的委屈,又在那个卷发女人的盯盯下不好作声,只得喃喃说:我路过这里。
那就进来坐会儿吧。桑说。他脸上的神色在穗眼里跟以前分外判若两人,没有显示出穗所期望的热情来。
一进屋,穗迎面和卷发女人的目光相碰,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倒像作弊学生被老师注意到那样先自慌张了。
卷发女人问桑:这是哪个?崤函山的。
崤函,你上次挖那么多树根野柴蔸是不是住在她家?是的,我欠人家的情呢。
卷发女人向桑鄙夷地看着说:你总是欠人家的情,又老是欠人家女的情。
桑看看处在尴尬之中的穗,又看看怪模怪样拿弄人的卷发女人老婆,想说什么又吞咽下去了。对老婆他总是没有办法,真要弄出点事来,还不知怎样收场呢,要做的事很多,无聊的事又进来就什么也别想做,这就是桑逃避矛盾的因由。
穗真是觉得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一点意思也没有。她放下桑刚刚递上的茶杯,说要走。不等桑一句挽留的话出来,卷发女人对着她开口了:你别走呵,坐呵,怎么脸红了?我跟你讲几句话好吗?我听说崤函那山上出狐狸精,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那狐狸精呵,专迷男人,把男人迷住了就喝他的精吸他的血,把男人弄得皮包骨了死了还觉得有滋有味——你见过狐狸精吗?让我来告诉你吧,就是你——!穗被兜头泼了一身脏水,什么也顾不得了,一头奔出门。
后面也没听桑叫她一下。
穗的眼里全是泪。
穗那一路呵,全是被人侮辱的羞怨。她更恨那个叫桑的男人不偏袒她不说,连对老婆的放肆和刻薄话也不责备一句,这让穗非常失望,又觉得枉自被人毒打一顿的疼痛。
穗回到家已是半下午。她头重脚轻地感到天旋地转,怪不得松老是说头晕,真是这样的。她进房想躺下来睡一会儿,可是这时有人在窗边喊:穗,你回来了,刚才找过你,你的松开拖拉机在路上翻了,松在医院里,你快去去啊——!这不亚于当头棒喝,穗一阵晕眩,又仿佛完全被震醒了。她慌忙去推自行车,门也顾不得锁,一身浸满了发急的汗。轰隆轰隆,思想的列车又开进了幽暗的隧道,只是这一回是朝着另一个方向。你这恶妇人,现在好了,把男人也给损了;好端端的一个家,你偏要起外心,人家几句骗人的话,就叫你魂不守舍,你偏要船不翻自跳水。你真是一个坏女人,你罪孽深重。
穗一路走得风风火火,又磕磕绊绊结结巴巴。那种人值得你去爱么,他不过是爱自己胜过爱别人的自私货色。什么破诗人,什么狗屁卓别林式的胡子,什么艺术,能当粥喝能当饭吃吗?都他娘的酸文假醋,见不得人的东西。垃圾、丑陋、龌龊、卑鄙、下流、贪婪……松,我现在明白我有多傻,你千万不要就此倒下,你才是我唯一相爱的人,你宽恕我吧,给我赎罪的机会吧,松……我的夫啊……你千万不能就这样撇下我们母子……你叫我怎么办,你真要把一生的后悔丢给我么……?但是穗赶到医院时见有两个人把松送到医院门口停在的拖拉机边又进院里去了。
穗心中起来无比的轻松和兴奋,这到底天不杀无辜之人。她几乎是飞奔地跑过去,松,怎么样,不会有事吧?松见是她,吃力笑一下,没有事——你听哪个说的,你怎么来了?出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来。
幸好,松说,拖拉机只泼在路边,这不,一个相识已替我开到这里来,只是我这头上戳了个窟窿。
穗去把那包着一块白纱布的额上轻拂一下,说,下一次小心!松说,走吧,你把自行车放在拖斗里,回去吧。
穗说,你能不能开?不怕,我能开。
拖拉机开动时,穗坐在松一边,把一只手放在他腰上,以防万一。穗又贴得他身子很紧,觉得从来没有这样踏实过。
上了山路。松说:穗,你好久没有这样跟我亲近了。
穗说:多久?松说:除了恋爱那阵儿,一直到今天。
穗说:我不是你的好妻子。
松说:我翻车那一瞬什么都舍得,就是忽然想到你,我就是舍不得离开你。
穗说,你别说,我难受,我真的很难受。一边就靠在了松的肩膀,把手搂紧了松,任凭热泪长流。
晚饭是两个人一起做的。穗让松在灶口添火,自己炒菜。她先打了几个荷包蛋端给松吃,松就坐在灶口那凳上吃着。锅里才开始下米,穗在灶台边立着望着松吃,两个人就静下来。穗两个眼里静幽幽的又尽是泛着柔光。她忽然想起什么,才去从房里把那件双人舞根雕拿出来,又在松面前弯身将它扔进正火势旺盛的灶洞里。
松吃着,停住了口,一见那根雕,忙说:你怎么把它烧了,你不是很喜欢吗?穗说: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看见它就头痛。
松望着那根雕慢慢引燃,全身通了火儿,而成为一缕火焰向着锅底升去。
松就眼定定搁在那儿,淤积了好久的心里头的一股浊气也仿佛从那变成余烬的根雕上一下子清净了,灰暗了许久的眼前也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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