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文斌
耕地老汉往集上走时心情还是很不错的。有时一高兴,就回过头看看驴,或者在驴脖里抚一下,借此传达许多意思。走了一会儿,天不那么冷了,他就将自己的棉袄脱下来,垫在驴背和口袋之间。这样你会舒服些,是不是伙计。驴的蹄子听上去果然就清脆许多。
口袋里装的是骨头。那是他半个月来从山上捡回来的。他想,在收购站交了它,就能给孙女儿等等扯几尺料子。等等都16岁的人了,身上还穿着哥哥退下来的两件衣服,让人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如果收购员不挑剔的话,这些骨头能交个20来块钱,给孙女扯块料子足够了,说不定还会给他剩下几块茶叶钱。要是以往,他一天就可以捡上一袋骨头。可是现在,山里就根本没有骨头。把骨头都弄哪里去了呢?他想了想,没有想清楚。就拿自家养的两个牛来说,老了时都被外地贩子赶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想到这里,老汉一阵心酸。他为自己没有给那两个牛养老送终心里难过。过去,只要是自家的牲口,都是要养老送终的。死了也要发丧掩埋的。爹说,牛马驴骨都是圣物呢。且不说牛马驴,鸡呢?就拿自家的几只鸡来说,都被村长捉去招待了人了。说是顶什么提留款。村长每一次来捉鸡时,等等都要哭一鼻子。哭得他心里也酸酸的。她娘刚从她外奶奶家捉了它们回来时,它们还不到拳头大。等等怕猫吃,就整夜整夜地在怀里搂着,有时早上起来,一怀的鸡屎。就别说骨头,连个鸡毛都没有落下。那骨头一定被村长家交了钱了。村长家差不多天天杀鸡,光骨头就卖多少?别说鸡,就连山上的野物也快要被他们打光了。过去,捡这么一口袋兔子骨,只需两天时间。可是眼下整整一个月还捡不满。而且差点将自己搭进去。一次,他看见那个叫水帘洞的崖坎上有一堆骨头,溜下去捡,不想骨头没有捡到,人却坠到洞底。当时他都觉着抓着阎王爷的手了。谁想到了底他还能看得见头顶的天。活是活着,可是怎么上去呢?挣扎了几次,当然没有结果。他就伸手在自己脸上一巴掌,你还以为你十七么十八呢。他就那么在洞底坐了整整一天,要不是打柴的得钱经过,过不了多久别人就能够在那里捡到他的骨头。当时他只觉得很累很累,他想只要一闭上眼睛肯定就过去了。他的眼睛是多么想闭上。可是最终他顶住了,他想起了他的孙女儿等等。在他的儿孙中他就喜欢这个孙女儿。也不独是她孝顺他。他的女儿也孝顺他,但是没有哪个像孙女儿这样让他扯心扯肺的喜欢。一种说不来的喜欢。
坐在洞底,他好像能够看见自己是一堆散在地上的骨头,他想,如果有人来,就来孙女儿吧。他的这一身骨头瘦是瘦些,可是给她换一身好料子是没有问题的。
去年,乡里来了一个住队干部,在他们家里吃了饭,看到等等的褂子破了,给了20元钱,让等等买块好料子,等等没有要。当时他就想,这地方再没有什么可以变卖钱,只有进山可以捡些骨头,交给收购站。捡一袋子,就能够给等等换一身料子。
今年,村里又来了一个扶贫队员,在他们家吃了饭,看到等等的褂子打着补丁,同样给她20元钱,让她扯身料子,等等同样没有要。日子一天天过去,等等一天天长大,身上的补丁一天天增多,可新料子的事却迟迟不能兑现。去年是他病了,没有上得山去。今年一开春他就上山。总算快要捡够一口袋了。谁想……等了好久,孙女儿没有来。来的是一阵雨。日头红艳艳的哪里来的雨?一抬头,却是得钱。正在捉着个东西往下撒尿。他想找个胡墼扔一下子,但是等他找了胡墼,得钱已经系裤子了。他就忙喊,得钱得钱。得钱四下里望了望。他说,将你的个球头子往下看。谢天谢地,得钱总算向下看了。一看,得钱就咯咯地笑个不停。我说老哥,你在这地方享啥福啊。他说,我在踏识出县长的地方呢。得钱说,县长有啥好,到时你给我帮着踏识一个出皇帝的地方。他说,还皇帝呢,你那球头子上能结个乡长就算三代阴德。得钱说,乡长也可以啊,不是说走路不用自己的腿,吃饭不用自家的碗,睡觉不用自己的老婆么。
说笑了一会儿,得钱说,我们可说好了,我弄你上来,你可得给我踏识一个好穴。至少是出个乡长的。他说,好穴在你媳妇肚子上。得钱大笑,笑完,说,老哥这话是语录。
得钱将他背上来时,说,小时候,你不知多少次背我到水帘洞里玩呢,没想到今天轮到我背你,也算给你还帐吧。他说,事情就这么怪。
往回走时,他求得钱一件事。得钱说,你说吧。他说,如果有一天我死到水帘洞里,你就将骨头拿去交了,然后给我的等等扯件料子。得钱笑着说,那没问题。
可是等等怕是等不住啊。老汉说,要不今天我就不回去了,我今天就在水帘洞里咽了气,到明天就已经被狼吃了。后天就可以拿了骨头去交。得钱说,这真是个好主意,说不定给等等扯过料子,还能给兄弟剩下一顿馆子的钱呢。可是,骨头给等等换了料子,那县长拿啥出啊。他说,县长就让给你吧。得钱说,还是老哥大方。
回家得钱将路上的话给等等说了。等等就抱着爷爷淌眼泪了。耕地老汉忙说,爷爷还舍不得等等呢。
走了一程,他就有点累了,就让驴歇了,将骨头从驴背上取下来。然后在驴脖子上抚了一把说,也让你老伙计歇歇。驴就到一旁去吃草。不知为何,在他眼里,那驴竟是一副站着的骨头。他摇了摇头,将这种奇怪的感觉摇掉,心里说,也许这世上能留下的就是骨头。他撒了一泡尿,然后边装烟边坐到口袋上,却又突然将屁股拿开。他想起父亲说过牲口的骨头是圣物的话。现在他将它和钱联系起来,和等等和花料子联系起来,觉得父亲的话虽然过时,却也不无道理。想想,这活物身上的也只有骨头值钱。一口气一断,留在世上的只有骨头。所谓的虎死不倒骨就是这个道理吧。如果收购员嫌骨头不好呢?上次,他捡了一大袋,收购员就说不好。结果只给了他5元钱。5元也不错,还给等等买了一件花背心呢。但愿这次收购员不要嫌。万一嫌了也没有关系,只要这把老骨头不脱窍,就再去捡,他想总可以捡到好骨头的。
这样想着,收购站就到了。照例,耕地老汉将驴拴在收购站一侧的一个铁杆子上,去到收购站交骨头。到了收购站门口,他又放心不下驴。听说上一集就有一个老汉将驴给丢了。且别说偷,就是别人明目张胆地拉了走,他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
如果驴丢了,那不要了他的命。它的骨头可要比你老不死的骨头值钱得多呢。
他四下里看了看,决定还是拴在乡政府门口比较保险。贼娃子胆子再大,总也不敢将手伸到衙门口。而乡政府门口也离收购站不过几步路。
骨头交得还算顺利,得洋也比他料想的多几块。他想说不定还能给等等扯一件好些的料子。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去牵驴。
可是驴却不见。他问旁边的人见他的驴了吗。有人说是被一个青年赶到乡政府院里去了。他想是遇上好人了。怕他的驴丢了,就赶到院里去了。往乡政府院里走时,他在盘算着该给人家说一句什么感谢的话。为此他很费了一番神。
一进门,他就看见他的驴在一个小车背后拴着。你个伙计,要坐小车还是怎么的。到了跟前,他看见驴拥脖上挂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他不识字,不知上面写的什么话。但他想肯定是让人感动的话。他向院子里看了看,没有看见什么人。父母官可能忙去了。就过去解开驴套绳,拉了往出走。都从门口出去了。又突然想到应该给人家好心人打个招呼,谢忱一下。就又回过身,在一个前墙上长耳朵的门前停下,思谋要说的话。首先他考虑应该怎么称呼人家。按过去应该称大人。
要是碰上乡长呢?那就叫乡长大人?如果不是乡长呢?那就称大人。
耕地老汉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开门出来的青年不但拒绝了他的谢意,而且大骂他一通,并且要他交20元钱。他说大人我为什么要交20元钱。那青年就将他领到乡政府门口的一棵树下,说,这个树皮是谁啃的?你说,是谁啃的?惹得旁边的人笑。他就愣住了。说,大人我替驴给你认个错还不行么。青年说少口罗嗦,交钱吧。
老汉大概从青年人脸上看到了不可能,就说,大人开一下恩少交一些不行吗?青年说,不行。老汉在心里说,可惜了骨头。只好从身上掏出20元钱。
他的思想磕磕绊绊地跑回家去,落在等等身上,轰地一下,着起火来。
等他回过神来,那个青年不见了。手里的钱也不见了。
他苦笑了一下,在驴脖子上拍了一下,说,你以为你是乡长,就可以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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