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君
有时诱惑很普通,但有人就是把握不住。
那晚我一直不停地想我的女同乡。这个女同乡是我当天下午才听说的。老朱的女同乡来找老朱,听说我是B地人,就说她隔壁也有一个B地人,她姓姚,是进修哲学的。听了那话我就开始高兴。老朱有女同乡我曾经很羡慕,但现在我也有女同乡了。老朱的女同乡相貌平常,我的女同乡一定姿色出众——我还希望我的女同乡是个少妇而不是个姑娘。姑娘太矫揉造作(像我听课的本科生班里的那些),她们个个冷傲清高,神情赛似公主,但我知道只要有一张漂亮的小白脸,再加上几句电影里学来的台词,她们就会把多年修练成的端庄和小心维持住的贞洁视同敝屣,在公开场合眯着幸福的眼睛让你把手伸进她们的内衣。她们就这德性我讨厌这个。我喜欢少妇那份温柔的含蓄和无所不至的体贴。她们不冷傲清高也不厚颜无耻。她们有韵律有节奏,让你胸中荡漾着适度的激情如月光奏鸣。姑娘是一条一眼见底的喧哗不已的小溪,少妇是一条玉带般缠绕着男子汉山峰温和流淌的河流(这两个月我那使着姑娘脾气的老婆不在此列——她已经两个多月没给我写信了)。
得找个机会去拜访拜访女同乡。
隔壁小李说二舍有我一个男老乡。她说这话的时候很为我高兴的样子。其实我对老乡不老乡没什么兴趣。我是来学哲学的,不是来认老乡的。可有些人偏偏很无聊,对这种事像苍蝇逐臭,来劲得很。
哲学是什么?哲学就是批判。换句话说,就是不轻信,不受表面现象和言辞的愚弄。我不轻信那老乡要结识我的理由。小李说他非常想认识我,为了我是他的老乡。仅仅因为是老乡吗?未免太缺乏说服力。假若我作为他的老乡不是一个女的而是男的,他还想认识我吗?如果不想,那就是他想认识一个女人。主要是认识一个女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而且作为一个女人,恐怕我也不是他急于认识的那种。他之所以产生了认识我的想法是因为还未见过我。我在他的心目中现在还是一个抽象的女人。一个抽象的女人会在想入非非的男人那里想象成什么只有天知道。我的价值不在容貌而在头脑。
可男人一般不会看重女人的头脑,尤其是一个急于结识素未谋面的女人的老乡。
我倒要看看,他怎样来结识我,结识我后又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上午上概率课。我不知道那老先生在讲些什么,只看见他画的正态曲线像一个个浑圆丰实的乳峰。由乳峰我联想到我的老婆我的女同乡,我决定晚饭后无论如何也要去拜访女同乡了。
守门的老妇人宽阔的脸像一扇庄严的朱红大门。她用掉光了睫毛的小眼睛威严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一个想要偷走她看着的这群宝贝的小偷。但我是了解看门人的。
我知道所有的看门人都狗一样的忠实又狗一样的狂躁,你要么得吓着它要么得抚着它,决不能偷偷摸摸畏畏缩缩。我心情愉快就使用了后一招。我对老妇人像皇太后一样尊敬客气,她果然很受用,不但让我通行还送我到了姚老乡的门口。在那门口我先用地道的男低音咳嗽一声,提醒里面可别贸然开门。因为我非常清楚晚饭后女人们都会干些什么,我这时可是个正人君子。我压住心跳装起斯文十分有文化地问了一声:我可以见见B地的小姚吗?我之所以叫那个尚未谋面的女同乡为小姚只是觉得她应该叫小姚。
我等了大约半辈子才看到门打开一条缝。从缝里伸出一颗五官平板的挂着眼镜的脑袋——这当然是少妇的脑袋。但这样的脑袋使我绝望地联想到单位里永远伏在桌面上拨弄算盘、并且一律戴着蓝袖套的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会计。你想在这样的会计面前哪怕讨一分钱的巧也没门。她们根本不会让你想起她们是女人。你对着她们就是对着文件和制度,你想到她们就是想到发票和金钱。看吧,她对着我显出不可理解的惊讶来了,好像我要让她报销一张本该部长才该报销的飞机票。这使我心虚气短,不知所措。然后她又冷冰冰地开口问话了:你找我?就如严冬掉进冰窟,我寒透骨髓地意识到:站在我面前的这位会计模样的人真的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女同乡、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少妇了。确认这个无可奈何的事实之后我产生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马上逃走。可这时候我的女同乡已经完全把门打开请我进屋了。我只好改变主意打算暂时做一个真正的绅士。我要像一个憨厚的大哥(大哥?)那样对这女同乡表示一下关心爱护,让她体验到身处异地也并不孤独,也有男士给她纯洁的友谊(不知她的丈夫对此作何感想。他真是一位勇敢的富有献身精神的男士),然后选择一个适当的时候溜走,从此销声匿迹,永不与她照面。我还想到当晚得马上给老婆写一封信,告诉她我给她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什么礼物到时再说),以表示虽然她不给我写信我还是忘不了她的。
老姚(现在我这样称呼她比较合适)让我进屋。我用家乡话向她作自我介绍,她笑一下。我觉得那是一眼看穿的笑,脸上就有些发热。她报出她的名字,又说她进修哲学。我说我知道,我老婆也是学哲学的。我这时提起我的老婆是想表明我看重家庭,我来拜访她可是十二分光明磊落。她问了我老婆曾经就读的学校,又问年级和名字,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意外。我怀疑她们认识,她否认——我当然巴不得她们不认识。如果她们认识,今后彼此谈起我来肯定有些不怎么样。
既然是误入虎穴,我决定最多只呆十分钟。我坐上老姚指定的床沿,床的上方花花绿绿锦绣无限。屋里其他人都在看书,我知道她们全是装的,她们一定都在窃笑,笑我这个不速之客今天是活该倒霉。我坐在那些女人的亵衣下根本没情绪说什么,但又明白必须说点什么,而且要带着他乡遇故知的欢天喜地的神情说点什么。
我只好扭动屁股强作兴奋,东拉西扯说了些谁都知道而谁说着都没劲的废话,心里荒凉寂寞得像一条冰川。我盯着老姚的眼睛努力显出无限深情,其实我只在猜测她的眼镜是500度还是800度。很快我就哭笑不得地发现,老姚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完全抛弃了刚见面时的矜持老辣,很不识相地冒充起了才女。她说西道东自以为是手舞足蹈唾沫飞溅,似乎要凭这毛丫头一样的肤浅作派给我留下永世难忘的印象。我想也许是我的表演太过火了引起了她的连锁反应赶快刹车吧!因此我突然而坚决地宣布就要告辞,使老姚大受打击,眼神发直面孔发僵看上去十分可怜。于是我又起了恻隐之心,硬着头皮给她留下我的宿舍号码,虚伪地请她务必赏光来玩(老天爷使法让她把这二指宽的纸条弄丢了吧!),老姚这才恢复过来,热情周到地送我出去,轻飘飘地与守门的老妇人打招呼叫她吴妈。吴妈微笑着对我点头。我装着没看见——我这时哪有心思点他妈的什么头?培志自进修以后,连连来信向我表白爱情。平心而论,这些信写得不错:文采飞扬,充满柔情蜜意。如果换了以前,我肯定会被感动(但他以前从未给我写过情书,也许我们恋爱时距离太近,一切尽在抚爱中?),但现在我甚至都不愿意把它看完。我不知他是怎么了,莫非他对我和北芒的事有所察觉?这当然不可能,隔着几千里地,又是才不久的事。那是因为什么呢?因为分别?因为远离?还是因为其它什么?不管因为什么,反正我总得给他回信。这样的信是不能没有回音的。我是他的妻子。可我实在不知道这信该怎么回。我心里很乱,乱极了。
哲学也研究伦理问题。我现在面临的伦理问题是:第一,我该不该继续和北芒这样“处”下去?第二,我是对培志说谎还是向他表明,我可能已经不爱他了?北芒有一个宽广的前额,上面几条深深的烙痕一样的皱纹。有这种前额的男人极少。他们一般都智力发达意志坚强富于生命力和创造力。他在我面前垂着头喃喃低语的时候,我就非常逼近地仰视着那个非凡的前额,那上面一共有七条皱纹。每一条皱纹都可以装下一个重大的哲学问题,而所有重大的哲学问题决不会超过七个。
我一般都不注意他说些什么,那并不重要(恋爱中的男人还会说些什么?)。
我只是喜欢这种氛围这种情调。我从中体味着思想的乐趣。是思想,而不是别的浅薄的玩意儿。培志从来不会制造这种氛围这种情调,就是在恋爱中他也只会动手动脚。他从不给我思想,甚至也不给我思想的姿态。
可培志是我的丈夫,而北芒也有他的妻子。
我真不知道这信该怎么回。
那个男老乡站在门外,显得有些傻头傻脑。本来我想奚落他一番就让他走路的,见他这个样子,心一软,就让他进屋来了。
他坐在床上,表现得局促不安,身体扭来扭去,好像要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孩。
这不像惯于同女人打交道的那种男人。而且那么大个儿的男人,窘成这个样子,让人看了不免心生怜惜。女人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悬在他的头顶,多多少少带着点猥亵的意味,使他不时提心吊胆地斜着眼睛往上瞄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随时会砸下来。这也使我觉得有趣。总的说来,这个老乡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糟。
我们作了自我介绍。极巧的是这个培志的老婆是我的同学。同年级同专业,只是不同班。我们不常打交道。我之所以还记得她的名字,是因为她常在系里的文艺演出中唱歌。在我看来,一个爱唱歌的女孩最好去教幼儿园,而不是来搞哲学。事实上,除了唱歌以外,她大约也没有其它什么能耐了。在学术讨论会一类活动中,似乎就从未见过她的影子。但老天偏偏要成全她这样的人,让她们一帆风顺应有尽有。现在她又做起了贤妻良母,心甘情愿留守看孩子,让男人千里迢迢出来长学问了。
培志的名字是他老婆叫的,他姓查,我就叫他查好了。
我不愿告诉查我和他老婆是同学,我不明白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查很健谈。他从最初的扭捏不安中解脱出来之后,就情绪热烈、神态专注地看着我说了很多笑话,听着怪有味道。我大约也说了不少话儿,这在我是少有的。我同他谈哲学问题,他虽然不大懂(这从他那迷惑的眼神中看得出来,这也足以说明我那位会唱歌的同学的水平),但他肯听。能对学哲学的同学的丈夫进行哲学启蒙难道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儿吗?这几天我正在研究维特根斯坦,于是我给他讲了一通语言分析学。他说他现在感兴趣的是数学。我说:“那你起码应该知道罗素。”没想到他的情绪忽然坏起来,粗鲁地说他不知道什么罗素,他只知道胡罗卜素。然后就执意告辞。我猜想他一定是为自己的老婆没有教给他起码的哲学知识而恼火,可他开头还炫耀她哩!既有老婆可以炫耀,又何必到我这里来!但这种满腹委屈的样子使他看上去越发可爱了,简直像个大孩子。这时我又发现了他的一条优点,就是他不懂装懂。一个男人能在女人面前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
他给我留了地址。显然他没有如一般人那样对我毫不在意。这说明他不是为了女人最粗俗意义上的原因来找我的,所以我决定抽空回访他——来而不往非礼也。
北芒今晚的情绪很异样。他不像往常那样在我面前垂下头喃喃低语,而是直视我的眼睛,默默无言。可以看见他眼里有一股欲望在升腾,都快要喷薄而出,把我燃着了。难道他已经没有了语言的能力,非得这样来表达他的……什么?孩子早已在另一个房间睡下,屋里静得只有我俩的喘息声。我非常慌乱。现在我只保留着女人的最后一道防线了,我不习惯、害怕他的这种表情。我更喜欢仰视他的额头,数着他的皱纹沉思默想。如果他不是这样看着我,而仅仅是沉默,我倒宁愿把这当着一种纯粹的思考。维特根斯坦说过,当语言休息时,哲学问题就产生了。如果仅仅是一吻,我也能接受,因为我们已经吻过,那是他低语到动情处时情不自禁的结果。
我是把那当着思想的外在形式来接受的。但今晚,在北芒的眼睛里、甚至那宽阔的额头里藏着的,绝对不是什么思想。我感觉自己已经走到一个危崖边,甚至一只脚都悬空了,而后面,还有一个巨大的力量在把我往前推。我崇拜的哲学家们,你们说我该怎么办?!我掉进泥淖里去了,因为老姚很快就回访了我。她说她最近跳舞的兴趣很浓,问我星期六可愿陪她跳?我忙说不会。但老朱那家伙恶毒地揭露了我,说我的舞跳得棒极了,他还是我的学生哩。然后老姚就做出黄脸婆子丑恶的娇嗔,我除了赶快答应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这天老姚穿了一件带褶边的连衣裙,羞答答地坐着,又脉脉含情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和鼻子。她现在不当才女了,她现在要做一个多情的淑妇,而我却成了一个地道的傻瓜。我分明瞧见老朱幸灾乐祸的眼光,但我还得强作欢颜应付眼前的局面。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差点坚持不住就要找借口溜掉时,老姚终于起身告辞。她反复叮嘱我千万别忘了星期六的舞会,她在宿舍等着我哩。老姚走后,老朱怪模怪样地说我艳福不浅,我就冲他郑重宣告:我如果同老姚这样的女人搞到一起简直就是堕落,而我决不肯堕落。我老婆可比她强多了,你以为我像你,只要是女人就成?星期六晚饭后我没精打采如约前往。我总得维持住老乡的面子。吴妈见是我可就不客气了,甩出一个本子来叫我登记。我才不愿登什么记。我只在外面吆喝了一声,老姚就花枝招展地摇将出来了。她身着黑色真丝紧身旗袍,一对乳房嚣张地在胸前鼓起。她还不顾一切摘了眼镜,让两只萎缩的眼眶细细眯缝着,自以为十分动人——我真是恶心透了。
进了充着舞厅的学生食堂,柔曼的华尔兹舞曲渐渐扫掉我心中的阴霾。我扶着老姚的腰,居然感觉柔软。于是我带着她飞快地旋转起来。她的舞步出乎意外地中节,与我配合默契。我嗅着她强烈的冒牌法国香水味,听着她夸张的娇喘,让自己的眼光从她的头顶越出,尽量想象胸前是一张美丽的脸来使自己陶醉。我们跳了一曲又一曲。老姚十分忘情,得意处身体摇摆不定,险些使我失去驾驭。我猜她肯定以为舞场上就她跳得最好了,我也心甘情愿地这么认为。今晚好歹也算快活了一回,这可是我始料不及的——看来快活不快活全在自己怎么想了。
舞会以后我送老姚回她的宿舍。沿着阴暗的林荫道,她默默地挨着我走,看样子还沉醉在舞会的亲密气氛之中。夜晚凉爽的风吹走了我的梦幻,我发现她依然是一个庸陋的妇人,她的步子也不复舞蹈的轻盈。我不能对她产生欲望——而我的欲望本像夏日暴风雨来临前动荡不安的乌云。我想我只要伸出一只手她就会倒进我的怀里,要命的是我伸不出那只手——而我又曾多想伸出那只手啊!到了老姚的宿舍前,我向她道别,她明显地很失望,但我只吊儿郎当地朝她挥了挥手,以证明我只是个纯粹的老乡。
我做梦也想不到老姚会得寸进尺,竟在某一天提出要我陪她去北戴河旅游。其实我也早想去北戴河一睹大海雄姿,但同老姚去我可不干。她是好样的。她没等我拒绝就又说她把一切都准备好,连火车票也买上了:“去吧去吧我还带了相机就想请你帮忙拍几张相片。”那天她没摘眼镜,身上穿着花格的开领衬衫,双眼明亮脖颈白净,我也就答应了。我不明白当时脑子是怎么转的,当然这事得瞒住老朱。
查的舞真如他的同室所说,跳得棒极了。幸好我曾经学过一段时间,不然他定以为我只会谈哲学而不懂生活。其实只要我愿意,什么学不会呢?跳舞还算得上一种高雅的娱乐,所以我邀查跳舞。我发现,与查跳舞比同他谈哲学更能使他愉快,毕竟,人家寻找的是可以一起度过寂寞时光的女老乡,而不是高谈阔论的哲学家。
这个道理我总算搞懂并乐于接受了,因为这在我也是件很快乐的事儿。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开心过了,他搂着我旋转的时候,我有一种被抛上云端的感觉。所有的哲学问题都远我而去,渐渐变成模模糊糊的一片暗影,渐渐化作无限虚空……他的手坚强有力,充满了亲切的暗示,使我于不知不觉间像他手里的一支羽毛、一件玩物。我被他绝对地支配着。一切都不用我自己操心,我只要偎着他就是了……这就是男性的魅力。在这种男性魅力面前,哪一个女人不被深深地打动呢?哪一个女人不感到身心两方面都得到了最彻底的解放呢?音乐像在辉煌灿烂的阳光中滑行,绸缎一般擦过我的肌肤。我双目微闭,细细体会这种像是身在仙境一样的感觉。说真的,这时候我已经把自己完全交给搂着我的这个才认识几天的男人了,而且并不为此而感到惊讶和羞愧。我为我蛰伏了若干年的某种感觉的复苏而万分欣喜。好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季之后,终于见到春天出现在门前的树梢上——而这同时也意味着,我喜爱的从此并不仅仅是哲学了。
所以我决定邀他去北戴河。北戴河将翻开我生命中尘封着的最神秘的一页。我相信他会接受我的邀请。
今天又收到培志的信。他说他想我都要想疯了,如果我再不给他回信,他就要不顾一切地回家。他说他已经给我买了许多礼物,要像刚刚和我相恋一样,千里迢迢来讨我的欢喜。他说我或许是病了,这样他就更应该回来看我。不过他现在用不着回家了,因为我两天前已经给他去了信(顺便寄了一些钱去,外面生活开销大,我总尽量多给他一些)。我在信里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我也没有生病,并且还像过去那样爱着他,我之所以未给他写信只是因为有些事分了心写不了信。我不得不承认,我这两三个月是经历了一场可怕的诱惑和感情危机。但我现在已平稳下来,风暴过去之后,我以为自己掉下了悬崖,结果却发现仍然站在崖上。
那天晚上北芒终于像我害怕的那样,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他像一头凶猛的动物那样扑过来,把我攫住,又把我按倒。他在我身上急剧动作的时候,我奇怪地一下变得异常冷静。我没有反抗他。这在可能性和后果方面都没有多大意义。我仰面躺在床上,任他动作,自己仍然将注意力放在他的额头。就在那时,我突然发现北芒头上代表思想的深邃的沟壑消失了,那里一片平坦,像门口那块光溜溜的水泥地,又像是寸草不生的沙漠。一绺头发汗淋淋地耷拉下来,将他额头分离成几块狭窄的脚后跟一样的平庸的肉皮。于是我将眼光从他额上往下移动,先是看见他那发红的醉了酒一样的眼睛,这使我联想起一头笨拙而执拗的牛。然后又看见了他那圆圆的毛孔粗大的鼻子,那鼻子正紧张地翕动着,一股股热气直喷到我脸上。我就稍微将头偏了一偏,问他是不是该结束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明白我到底没有掉下悬崖,而我其实是准备掉下去的。
北戴河是个美丽的地方,我和并不美丽的老姚来到美丽的北戴河,一下车便直奔大海。看到蓝缎般的无边无际的大海,看到沙滩上海水里身着泳装的嬉戏欢笑的男女,我们都很激动。老姚兴高采烈地说这下她可要疯狂一次了。但老姚这种人怎么可能疯狂?她那么在乎她女人的身价,每动一步都要由我来照顾,仿佛我不是她的老乡而是她的丈夫,她也不是独自出来闯世界的中年妇人,而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千金小姐。她说她什么都准备好了,一出校门我才知道她什么都没准备——除了她那些女人的小玩意儿——连相机也是子虚乌有。她居然还要求旅行像在家里一样舒适,在火车上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水果,一会儿又洗洗擦擦,还忘不了沿途买些零食充实她的小肚子,把我支得团团转。她给我唯一的报偿就是情人一般的眼神和笑容,但我不明白那眼神和笑容对我究竟有什么好处。所以她说她要疯狂一次这话的时候我唯有苦笑。
海面上漂浮着很多橡皮床,老姚要我也去租上一只。她对我意味深长地说我们一起躺在那上面飘飘荡荡肯定很舒服很快活——原来这就是她所谓的疯狂了。我咬咬牙做出心领神会的样子去租了一只。我们换上泳装一齐跳进大海,这才发现那橡皮床只能躺一个人,当然是她躺口罗。老姚躺在床上眯缝着眼懒洋洋地晒太阳。海水在下面起伏波动,我在她身边游着扑着,盯住她裸露的大腿直发呆。她高高兴兴地让我看了个够——大概她以为这很公平。平心而论,老姚的大腿无论是肤色还是曲线都相当不错。她的屁股和乳房也被泳装勾勒得足够好看。我想这大约是老天爷对她长相方面缺陷的补偿——显然,老姚在用她身上相对说来最无可挑剔的部分诱惑我哩!想到此,我还真有点感动。
游泳完毕,我们来到老虎石附近的海货市场。看着那些海货,老姚的眼睛大放光彩。她挑了一堆各式各样的海里的小玩意儿,说这很有纪念意义。我说是很有纪念意义。老姚就把眼看我,我只好给她付款。我们又一起去吃晚饭,她领我进了一家装饰豪华的餐馆,接过我递给她的菜谱胡乱点了一通,说来到海滨吃点有特色的东西也就罢了。她以为我是腰缠万贯带着她这个情妇到海滨度假来的?我横下一条心,决定这几天即使把我所有的钱都花光我也要坚决奉陪到底。我一定要争下这口气,不过血债要用血来还,我要让她便宜不了,等着瞧吧!算账时我以为三张佰元大钞总能够打发了吧,可小姐说还差三十五元正。我只好再一次掏出钱来补上这个数额。我拿钱时看见老姚满脸深情的微笑。
夜色蒙蒙时我们重回海滩。跟许多初来海边的人一样,我们贪恋大海。同时也感到还有一种我和老姚彼此心照不宣的原因藏在心底。沙滩上人迹寥落,我们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好久谁都没有说话,唯有身体不时有意无意地挨挨擦擦一番。在这种暧昧情形下,我觉得自己渐渐地进入了角色,我十分露骨地毫无羞耻感地想象着老姚的身体,开始有了生理上的冲动。报复她一路放肆的时候来到了。我决心不管她的会计一样的容貌,我只认准她是一个女人,而我已经很久没碰女人了。正在这时,老姚也恰到好处地叹了一口气,说:在沙滩上露宿该是多么富有诗意啊。于是我就很自然地搂住她的腰,把她带到一处偏僻的海滩,轻松地提起想领略一下她说的“诗意”。
她看了我一眼后就温顺地躺下了。似乎她已准备好一切,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我觉得她的脸毕竟有些发白,又默默无语,也许她是感到夜晚的不安了?查是一个真正的绅士。他不但同意和我一起去北戴河,而且一路对我呵护备至。
在查殷勤地为我忙碌的时候,我不禁想:假设他和他的老婆、我那位喜欢唱歌的同学一起出来旅游,他也会这样待她吗?严格地讲,今天我才开始我女人的生活。什么是女人的生活?女人的生活就是你不想研究维特根斯坦的时候,有一个男人和你一起到北戴河去旅游,并照顾和爱护你,自动负起一切开销而不提任何要求的生活。我真庆幸当初没有草率地将查拒之门外——那时我把他想得多么肮脏、多么可疑啊!现在却倒过来了:是我肮脏。是我可疑。是我想要。我和查到北戴河,就是想要。这么多年了,我把自己禁锢得像一个修女,只与哲学接吻和拥抱。现在想来直想大哭一场。查,我要对不起你了。我一路麻烦你折腾你,是想寻找做女人的感觉,我还要进一步诱惑你勾引你,用我的贞操换取你的贞操。但愿你不要以为你被一个长得不好看的女人骗了。我不是骗你,我是要,是要!我是变了一个人了。我在海面上向查展示身体的时候简直像个妓女。我没有别的办法来打动他。我不能像漂亮姑娘那样用巧笑和媚眼来卖弄风情,那要廉价得多体面得多也有魅力得多(但愿我没有下意识地那样做,那一定极糟)。我真是好可怜。我恨不能剖开胸膛,将一颗血淋淋赤艳艳的心捧给他看,可即便是那样,也未必能引起他的兴趣。
晚上我继续努力。我们走在凉风习习的沙滩上,他不说话,而我也害怕莽撞坏事而默默无言。这在无形中造成了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幸好有夜色。在夜色中,我们不必为此而过于尴尬。夜色也使他不会对我的容貌过于敏感。我们偶尔接触一下身体。我想起那个星期六的舞会,我希望他像舞会上那样将我搂着,要不要去拉他的手?我不敢。他还是不说话。时间正在迅速溜走,我别无选择。于是我叹了一口气,极端不要脸地说:在沙滩上露宿该多有诗意啊。我想这句话如果不能产生作用,我只好要么真像妓女那样当他面剥掉自己的衣服,要么独自跑掉——情况比担心的要好,他到底把手伸了过来——我成功了!我挨着老姚躺下,我们都没有动。天空繁星密布穹窿般覆盖四野,凉气袭人。
大海惊天动地地呼啸着,灰蒙蒙无边无际。我想象海底幽暗的山凹里有无数海怪正慢慢浮上来,海潮也正从远处悄悄漫过来——这时我的手臂忽然被老姚抓住。她的面孔在微微抽搐,眼睛里充满了被拥抱和抚慰的渴望。
我漫不经心有些冷淡地把老姚搂过来,她的身体温和而柔顺。我没有也不想去看她的脸(只把她的眼镜摘掉了)。我感到她的身体正轻轻颤抖,像汽车在发动。
接着她的双手吊住我的后脖。我抚摸她的身体。我解开她那诱惑我的薄薄的几乎透明的衬衫,又扯去她的胸罩,她欢乐地呼叫一声,把两只处女一样的小巧圆润的乳房送过来,将我的头按在上面。我听着她的心脏在怦怦狂跳,她的皮肤也有几分芳香。她的身体在慢慢蜷起来,两臂把我吊得更紧了。一边口里呢喃着: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我说你要吧你要吧我也要你。这时她的身体痉挛了一下,像体内汹涌过一阵狂涛,好像她的体内贮藏了整整一个世纪的情欲,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在喷涌出焦灼和渴望。又好像她的身体正在通过强大的电流,触上去就无可逃脱地要被粘住,被烤焦。她真像是一个魔鬼。我感到我被攫住了,下面勃然而起。我没料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会让我如此欲潮澎湃。我又想起和她交往的这些日子我的委屈我的窝囊我的难堪我的愤怒,它们更使我欲火勃发,难以遏止。占有、享用、报复,甚至糟蹋的愿望,还有对这类女人身体的强烈的好奇心,使我全身荡起一股让我快要晕厥过去的病态的快感。
我迫不及待了,粗鲁地撩起她的裙子,开始进入。那是多么美妙的一刻啊!那时我觉得我是一头战胜了众多对手的雄兽,我似乎看到老姚的丈夫就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恨恨地,然而又无可奈何地夹着尾巴,看着我享用一直属于他的母兽。我得意洋洋地挺进,怎么也料不到老姚会在下面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像被什么东西迎头敲了一记。于是茫然无措地停下来,万分疑惑地、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你还……还没有结婚?……你还是一个……姑娘?”老姚的身子动一下。她睁开眼,用劲把我搂了搂,把头点一点。然后重新闭上眼睛,身子蠕动起来——她这是叫我继续。我只得小心翼翼重新开始,头脑一下变得像块木头。
夜色明朗起来,原来月亮已经升上天空。沙滩在月色下闪着细碎的银光,被一叠叠奔过来的海浪欢乐地舔舐着。
老姚在下面继续呻吟,但我已听不出那是痛苦还是欢乐。低头细看,月光下的女人眉含黛,唇蕴红,双眼微闭,脸上泛着梦幻般的奇异的光辉。渐渐地,她的身体的动作平复下来,最后一无保留地、幸福安详地坦着,已经不知身在何处了。看着她这个样子,我觉得心底的一个什么地方终于被搅动了,有一阵痛涌上来。我就去吻她的红唇,像真正的情人那样柔软湿润地一吻。老姚睁开眼来,很陌生地看了我一下,尔后闭闭眼,又看我一下,忽然就呜呜地哭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如出闸的江水,直往下滚。我没有说话,我只是不停地去吻那满脸的泪水。我只有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深深的歉疚。但老姚一下又亢奋起来,两臂把我死死搂住,口里不停地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我说我才是对不起对不起万分地对不起。我们就这样癔语一般地咕哝着,身体不停地在沙滩上扭动,直到经历过那最消魂的一霎啦。然后,我抬起头来,发现几个戴红袖套的男女面孔严肃地站在我们面前。
培志来信说我的信他已收到。得知家里一切都好他就放心了。还说很快就要回家。信只写了不到一张纸,且字迹潦草,措词含混,口气也非常奇怪——好像要尽量对我客气一些。说我在家一人带孩子很忙很辛苦,他不该连连写些幼稚可笑的信来弄得我心烦,他说他情愿收回那些信。他又不停地向我表示感谢,理由似乎是为了带孩子,又好像是为了给他寄钱。他还向我道歉什么的,却又没说是为什么。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以往那些暴风雨般的情话自然也像暴风雨那样消失了,这在他众多的信中是绝无仅有的。
他哪里知道心中有愧的其实是我。这几天,我把他的来信全部翻出重读了一遍,情感的涟漪一阵阵地在心头泛起。我奇怪前些日子竟会对此毫不在意。现在信中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品咂回味如嚼橄榄,可他现在不给我写这样的信了,这是为什么?是对我信中的解释不满意,还是我长期的冷淡伤透了他的心,使他以为我现在不需要他的喁喁情话?这都是我自己的愚蠢所造成的,我该吞下这只苦果。更何况我现在也不配收到他那样的信。
我明确告诉北芒,我和他的关系已经结束。他对我突然改变态度难以理解,他甚至说为了我他可以离婚。我说问题不在这方面,但我也说不出问题究竟在哪方面。
我总不能说他的额头对我已失去吸引力。我只能说我不能离婚,我已经对不起培志了,我不能一直对他不起。
培志要回来了,这就好。我愿意和他重新开始。我可以向他坦白我和北芒的一切,如果时机合适的话。我希望他能原谅我,至少能理解我。如果他不肯,我也不怪他。一切都是鬼使神差,无可理喻。不过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我现在心情平静,回忆起和北芒的事儿来如隔岸观火。
培志在信中最后说,他进修时认识了我大学里一个姓姚的女同学,还描绘了一下她的容貌,可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有这么一个女同学。也许有的。只是因为毕业时间久了,失去了印象。不过可以肯定她在学校不怎么出色。要不,一个年级就那么二三十个女生,时间隔得再久,也不至于就印象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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