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赖妙宽
瑞琪右手端着一个保温杯,左手甩打着一本武侠小说,从病房里踢踢踏踏地下来,目光散慢而顽劣。他是个青年医生,因为收受患者的红包,被从内科病房下放到急救中心,这就去报到。
急救中心早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要来,大家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是高兴有人来跟他们“死在一起”,心理稍稍有点平衡;但这一平衡马上又带出另一方面的愤愤不平:人家是收了红包才来到急救中心的,自己没收红包就一直在急救中心干,该如何解释?急救中心是个又忙又累责任重大好处却一点儿没有的鬼地方,送进来的都是危重病人,你只有抢救的份,抢救成功了就往病房里送,家属如果想起来要感谢医生,也只有在亲人脱险以后,那时,好处都是由瑞琪这样的人拿走了;如果抢救失败,家属没找你麻烦就算很好了,你对着死人还要人家感谢什么?所以他们总是很辛苦地在为人民服务,人民却总是不知道他们的苦恼。
有一次,一个气管吸入个塑料球的五岁男孩,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气了,家属硬要急救中心给想办法,张医生只好给他行气管切开术。结果人没救活,手术费不交不要紧,那位悲痛欲绝的父亲还把张医生痛打一顿,他怪张医生把他儿子的脖子割破了。张医生每每抚摸着被打伤的肋骨,唠叨着:“这地方没法干了,没法干了。”他掀开白大褂,又掀开衬衫、背心,露出瘦骨嶙峋的肋让人看,委屈地说,“到现在还在痛。”护士长在背地里说,急救中心的晦气有一半是张医生给带来的,他整天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谁见了谁倒霉。所以,一听他唠叨,护士长就觉得自己的更年期要发作,立即叫道:“你别老在这里说,去找院长啊,大家都去找,去闹一闹,该轮到别人来干了。”她说在急救中心干了几年,什么都没得到,只得了“黑心肝”、“铁石心肠”的恶名。她悲愤地说:“我一个中年妇女,被人骂黑心肝,以后我女儿怎么嫁人啊?”其实她女儿才12岁,但长得很胖,例假已经来了两年了,护士长担心的是女儿太胖,发育太早再也长不高,以后嫁不出去。“再说死的又不是我们什么人,我死了他们会哭吗?”护士长想到这一点又气,她觉得病人家属要医务人员像他们那样伤心是太没道理了。
黄医生乐呵呵地说:“再这么干下去,将来我妈死了,我也哭不出来了。”他想到自己死了老娘却不会哭,竟难为情地笑了。
有年轻人开他玩笑:你老婆死了哭得出来就行了。黄医生说,老婆死了我高兴都来不及呢,还哭啥?大家就教他:哭给别人看,高兴在心里。黄医生豁然开朗。
这话不知怎么地传到他老婆的耳里了,黄医生就有两个月不能挨近老婆,又被急救中心的人取笑了很长时间。
现在,瑞琪要来了,因为收受红包被贬到这里来,这使大家感到又欣慰又嫉妒,总之疲惫而麻木的急救中心因瑞琪的到来而有了那么一点儿生机。他们知道这人上一医研究生毕业,医术不错,人有点怪,还没成家,据说追他的女孩子有一长串。
黄医生对急救中心的年轻护士说:“你们准备好喽,身边的鱼可别让人钓走喽。”护士就高傲地昂起头,表示对瑞琪的不屑。其实她们对瑞琪的到来也有许多幻想。
大家怀着热切而兴奋的心情等着瑞琪的到来。
主任特别交代了:“大家说归说,还是别让他感到这里不好,要不然留不住的。”护士长抢白道:“那我们怎么就留得住了?你怕什么呀,说话都不行。”她娇气地瞪了主任一眼。主任立即幸福地说:“你看你看,这样也要生气。”大家都笑。
在急救中心里,主任与护士长就像老夫老妻一样,大家也乐得看他们恩爱。
这时,有人小声叫道:“他来了。”所有的人立即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忙起来,护士长也拿起交班本翻来翻去。
瑞琪进来时谁也不看,只对主任说了声:“我来了。”顺手把武侠小说和保温杯丢到桌上,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刚一坐下就神经质地吸着鼻子问:“怎么这么臭?”急救中心的人本来都想给瑞琪来个下马威,可他一开口竟说这种话,大家没有思想准备,一时都不知怎么办。还是护士长泼辣,第一个站出来还以颜色,她冷冷地说:“所以才让你来嘛。”瑞琪不明白护士长的意思,奇怪地说:“如果不臭我就不用来了吗?”“不是的,”主任正色道,“不管这里多么臭,你都得来,是不是?”主任话里带刺,大家都听出来了,感到很痛快。黄医生的手指头在铝制的病历牌上敲得“嗒嗒”响,他在心情好的时候都要这么干。
瑞琪当然不知道他们的心情,仍吸着鼻子说:“真的很臭哇。”他像狗一样嗅着臭味转到了通往治疗室的门后,门一开,臭味就如苍蝇一样飞出来了。门后有一堆垃圾。瑞琪说:“怪不得这么臭。”护士长本来是想跟瑞琪理论理论的,她觉得刚才自己的第一炮开得不错,正满怀信心地想再表现表现。但一看到果然有垃圾就没话说了,情绪也低落下来,对瑞琪突然感到非常讨厌。护士长有气没地方出,怒气冲冲地问:“谁把垃圾放在这里的?”“我放的!”正在角落里整理一堆大小便标本的工友应声而起,把靠近她的一个护士吓了一跳。护士手里的棉签扔出去好远,她叫了声:“要死啊!”大家想笑,但都忍住了。
原来这是工友从病房的污物桶里捡来的病人丢弃的矿泉水瓶子、可乐、八宝粥罐子及破报纸、旧杂志、塑料袋等,预备当废品拿去卖的。工友对瑞琪怒目以对,说:“我一直都放在这里的,怎么现在就不行了?”大家面面相觑,但没人说垃圾放在门后行或者不行。黄医生讷讷地说:“以前怎么没闻到臭味?”主任赶快打圆场,说:“我来介绍一下吧。”他这时才想到要把瑞琪介绍给大家。
瑞琪说:“不用了,以后就认识了。”说着拿起带来的武侠小说,翻到折起的一页,埋头读了起来。
主任只好说:“那就以后吧。”瑞琪刚来的时候,大家想到他拿人家红包的情景,都有点不好意思,说话也小心,尽量不谈钱的事。结果大家对他都客客气气的,他倒像个人物似的。这样一来,他们又觉得不舒服,瑞琪应该感到惭愧,抬不起头来才是,怎么到头来反而是别人在难堪,他却一点儿不脸红?瑞琪最爱讲的就是钱,最张扬的也是钱。刚来不久就叫嚷着要请大家到“大中华”酒楼去吃饭,“大中华”不是一般人敢去的,瑞琪这么随便就要请人家去那种地方吃喝,还不是因为收了红包的缘故。
大家觉得这人没救了,张医生在背后说:“现在的年青人越来越不知廉耻了。”张医生不知想到了什么,说这话时脸色铁青,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大家看到张医生又认真起来,就不再开口,各找各的事做去了。张医生经常在大家想随便说点什么的时候如临大敌,总是抢着说很尖锐的话,往往脸色也变了,还千方百计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最后,他的苦恼就变成了大家的苦恼。一番议论下来,弄得大家心情都很不好,又累得要命,发牢骚解闷的乐趣也没了。现在见他又来了,识相的人赶快借故走开,结果张医生的脸色越发如锅底一样黑。
护士长一般是这种闲聊的发起者和中心人物,张医生的做法等于抢她的市场,她心里早有气了,今天又这样,不免恼火,她边走边说:“这个姓张的,没什么事也气成那个样子,怪不得吃不胖。”貌似心疼、关心,实则是挖苦。
吃得很胖的黄医生说:“他昨晚又被他老板整了。”张医生的老板是他老婆。
张医生怕老婆是全院出名的,据说他老婆治理丈夫的手段颇不一般,是又狠又刁,男人们听了都会倒吸一口气。但他们并没有因此同情张医生,他们要么幸灾乐祸,要么恨铁不成钢,都一副雄性孔雀的模样。倒是女人们对张医生的老婆挺看不惯的。
护士长听了黄医生的话,马上来了精神,问:“真的?怎么整的?”黄医生与张医生是邻居,隔着墙常听到些支离破碎的言语、声响,这让他产生了丰富的想象力。他也不忌讳这一点,常常在发表演说前声明:“你们不要以为胖子缺乏想象力,我是有的。”事实正是如此,张医生老婆的名气多半是黄医生给吹出来的。张医生对此恨之入骨,但又没办法,主要是同志们太爱听这种话了,他的话题成了人们快乐的源泉,这也是他在科里常常感到委屈的原因。
黄医生暧昧地笑着:“反正一夜没睡就是。”护士长立即心领神会地跟着笑起来。一会儿,在清点药品时,她瞅空对一个老护士说:“张医生昨天又一夜没睡。”然后,如此这般把黄医生说的话和自己的理解说了一遍。那位护士听得入神,药品老是点不清楚。
瑞琪在旁边感到奇怪,问:“那黄医生不也整夜没睡吗?”两护士没想到这个问题,被瑞琪一问,忽觉很扫兴,本来她们是要好好说说话的,这样说些悄悄话是很舒服的事,但被瑞琪这么一问,话就说不下去了,心情不由得坏了起来。那位老护士不知所措地问:“多少?多少啦?”人整个疲塌下来,恍若受了重创。
护士长握紧了手里的处方单,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最后咬牙切齿地对瑞琪说:“你不懂啦!”她回头故意对老护士大声说:“他就知道钱。”她也想触触瑞琪的痛处。老护士以为有一场好吵,赶快让开身子,给他们腾出吵架时必要的空间。
她等着瑞琪,兴奋得嘴巴都张大了。
瑞琪笑起来,说:“这跟钱有什么关系?”护士长就像狠狠刺出去的枪扎在了树杆上,收回来也不是,再打也不是,气得说不出话,她对老护士使个眼色,端起药盘子到另一个房间去了。老护士一路小跑着跟过去,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瑞琪两次。
瑞琪在她们背后喊:“你们不跟我好了吗?”护士长想狠狠地顶他一句,被老护士紧紧地拉住了。她们坚决咬住牙根,以沉默表示对瑞琪的不满。
瑞琪知道急救中心的人对自己拿红包的事很生气,他也知道生气的原因是他们拿不到红包,瑞琪觉得这并不等于他们不想拿红包,或者认为拿红包是不对的。他们对自己激烈的态度,恰恰说明了他们很在乎红包。瑞琪干脆赤裸裸地说,这年头谁不爱钱?已经改革开放二十年了,也该给金钱平反平反了,不要一说到钱就好像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他说党中央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鼓励全国人民发展经济,就是叫大家去搞钱。
主任觉得不能不出来说几句了,他轻咳两声,说:“嗯,这个嘛,发展经济跟拿人家红包是两回事,不能混淆的。”瑞琪说我知道,但如果我看不好病,人家会送吗?言外之意是他医术不错,才有红包。他又胡扯了一通什么“知识经济”、“科教兴国”,什么“茶叶蛋与导弹”、“手术刀与剃头刀”等等,他说人民心里有一杆秤,谁做了让他们满意的事,就给谁钱。要不,你试看看,老百姓手里的钱是好拿的吗?张医生立即附和道:“现在的人都一毛不拔、六亲不认,我买……”马上有人打断他的话说:“好了,你买房子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不要再说了。”张医生买医院的房改房时,钱不够,到处借债,虽然最后钱如数借到了,但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了很大的伤害,就认为那些借钱给他的人一毛不拔、六亲不认。
护士长抢白他:“如果人家一毛不拔、六亲不认,干吗还把钱借给你?”张医生说:“你没看他们给钱时的嘴脸,不是一毛不拔、六亲不认,还能是什么?”护士长就气得心脏病要发作,说:“算了,跟这种人没法说。”张医生也很气,说:“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无非是我没钱嘛!”所以,急救中心的人都不想听他说买房子的事。瑞琪知道后说:“你怎么不找我借?”张医生好像把他一眼看穿了,冷笑着说:“找你?哼!”头扭到一边去,好一会儿都不再转回来。
但是,今天张医生没有因为人家不让他说话而生气,因为瑞琪的话说到他的心坎上了。张医生用筷子使劲戳着桌面说:“现在是纠正脑体倒挂的时候了!为什么说……”他又摆开长篇大论的架势。
黄医生是个直筒脾气,他抢过张医生的话题说:“嗯,我对红包没意见,有人敢送我就敢收。问题是人家不送你怎么办?”一桌的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瑞琪。瑞琪也没想到病人会不送红包,就说:“不会吧?”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说:“现在的人就是这样。”瑞琪只好说:“呵呵。我说嘛,老百姓的钱没那么好拿的。”大家都有些失望,觉得瑞琪故意留一手,张医生马上又闷闷不乐的。
这些话是在瑞琪请吃的饭桌上说的,大家认为反正吃的是瑞琪的红包钱,都问心无愧的,而且“大中华”的食物确实是稀奇古怪,吃得大家一阵阵激动,这种激动不光是嘴巴的舒服,更是精神上的极大满足,好像吃了这些从没吃过的东西,人生就跃上了一个新台阶,就有了小小的成就感。但是,在见识了酒楼的富丽堂皇,看到那些小姐、领班都亲热地与瑞琪搞笑后,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问题:“同样是医生,为什么人家瑞琪可以经常光顾这种地方,我们却不能?”从这儿引发出来的思考,竟是火辣辣的,说不清是急是痛。
不管怎么说,瑞琪来了以后,急救中心就有了一种隐约的振奋和向往。他们对瑞琪的“呵呵”有了各自不同的理解,但得到的结论和启发是一致的,都跃跃欲试。
瑞琪又因势利导,说什么收红包也不完全是为了钱,而是自我价值的体现。他还涎着脸说:“咱做人总要有点上进心吧?”他说自从自己为分房、职称的事给院长送过几次红包后,就有一种前进的动力。因为“做一个有人送红包的人,才是体面的人。”瑞琪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大家心里都热乎乎的。他们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对瑞琪的理论就有了切身的体会。张医生严肃地说:“应该重新认识了。”他想起大概半年前,为了调离急救中心,他下决心买了一条烟和一瓶酒到院长家去,烟不是太好的,就“红塔山”,酒也是中档酒,但被院长和他老婆使劲推回来,他们不要这些东西的眼神并不是“拒腐蚀、永不沾”的那种,而是厌恶,是瞧不起。张医生好像被他们一左一右扇了一巴掌,提着那些东西如丧家狗一样回来,一怒之下,把东西扔到了路边的垃圾箱里。他是砸进去的,当听到酒瓶清脆的破裂声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这是张医生自结婚以来最了不起的壮举,但他走了几步,还是不争气地倒回去把那条烟捡起来了,吹掉沾上的垃圾,回家藏好,跟老婆汇报说,东西送出去了。这件事成了他的耻辱和伤痛,他谁也不敢说,只留给自己慢慢咀嚼,没想到咀嚼这种痛苦和羞愧,竟成了他生活中小小的乐趣。他现在喊“应该重新认识”时,就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快感。
这一回,连黄医生都没有表示异议,要不然,张医生的任何意见都会遭到黄医生的反驳。
一个新的希望在急救中心升起,大家对病人变得和霭可亲了,业务上也更加刻苦钻研,急救中心的工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好局面,短时间内,病人就送了两面锦旗,一面写“华佗再世”,另一面写“视病人如亲人”。院长也在全院大会上表扬过一次。美中不足的是还没有人送红包,或者送了大家不知道,反正急救中心的人相信,红包会有的,哪一天就会悄悄降临在自己身上。瑞琪成了颇受欢迎的人。
章三栋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被送到急救中心的。他是有人打110报警后,由警察在市郊的一个臭水沟里把他捞上来送到这家医院的。这个城市的110报警服务工作做得有声有色的,他们把110的做法推广到其他行业,全市成立了110联动服务办公室,市民们的大小事情都可以通过110联动而得到及时的帮助,医院的“绿色通道”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抬下警车时,章三栋身上还在往下淌水,树叶、草屑和烂纸头沾了一身,一阵阵恶臭在搬动中溢出。急救中心的人看到警察哇哇叫着跑去洗了几遍手,其中一个不断地往水池里吐口水,差点没把舌头吐掉。他们跟护士要了一大撮酒精棉球才走的,擦过的酒精棉球扔了一地。
一个去给章三栋量血压的实习护士在病房里发出了一声尖叫,引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来一只肉色的蛾从章三栋身上飞到护士脸上,扑腾着好像急于排卵。护士挥舞着血压计拍打,体温计也摔碎在地板上了。病床上,许多小虫因受到惊吓而从章三栋身上跑出来,在白床单上慌乱地窜来窜去,病床上呈现出热闹景象。一只色彩斑斓的小瓢虫,在章三栋的右鼻孔里一伸一缩地往外挤,但几次都没有成功,把小家伙都给急死了。章三栋无声无息地搁在病床上,看上去就像沙漠上一只濒死的羚羊。
急救中心的人看到这样的情景,心情骤然坏了起来,他们发现,这段日子的快乐、期待,实际上是画饼充饥,只有这熟悉的气味、这每天的混乱、紧张、繁忙,才是他们的真实。一种失望和困倦的感觉,就像章三栋身上的臭味,不由分说地吸附到他们身上,搓都搓不掉。张医生懒洋洋地咕哝了一声:“好累啊。”一句话说得大家骨头都散了架,他们无动于衷地回到办公室,仿佛章三栋真的是一只濒死的羚羊。
黄医生把白大褂的下摆拉好,小心地坐到长凳上说:“呵,还什么体面呢,简直就是收容所。”大家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瑞琪。瑞琪傻笑着说:“都是阶级兄弟嘛。”黄医生赶紧说:“你跟他是兄弟,那就由你来管吧。”大家以为瑞琪会跳起来,一般像这种无主的危重病人,谁都不想管的,谁管上了,谁就得像他的家人一样承担责任。没想到瑞琪却说:“应该的,应该的,病人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为人民服务是我最大的幸福。请同志们放心。”经他这么一说,这个令人厌恶的病人却有了几分趣味。大家想起了瑞琪在“大中华”的潇洒,心情又有些舒畅了,说:“那就不夺走你的幸福了。”瑞琪连连说:“谢谢,谢谢。”过后护士长戳着黄医生的额头说:“你真该死。”黄医生自豪极了。但是,大家都搞不清楚瑞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瑞琪果然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头两个晚上他是在病房里度过的,章三栋终于在他手里起死回生。他还亲自动手清除了章三栋身上的污物,给他换上一套干净的住院服,使他看上去不那么恶心了。
章三栋脱险后,麻烦却来了:没有人来认领他,每天数百元的医疗费谁支付?病人的日常护理谁来做?本来病人经急救中心抢救脱险后,就应转入病房进一步治疗,但病房听说是这样的病人,死活不肯收。医院领导也认为这样的病人不能收进病房,等一有人来认领就把他送走。所以,章三栋仍留在急救中心里。
可是,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从哪里来、家有何人,也就没办法通知他的家人来认领。问他,他什么也不说,一副要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医院的样子。
这种病人留一天医院就损失一天,因为这条“绿色通道”已使医院垫上30多万元的医药费了,至今没有一个部门能解决,现在又来一个章三栋,真是忍无可忍了。
医院领导也顾不上“精神文明”和“革命人道主义”的面子,派出专人到110“联动办”交涉,闹得几乎翻脸。领导交代了,凶一点,再不解决就把病人抬到“联动办”去!已经五十多岁、历来文质彬彬的院长,在这种情况下也失去了教养,居然在急救中心当着众多下属连骂了数声:“他妈的!”“臭狗屎!”之类的脏话。好几个人看到他的口水都溅出来了。院长的口水不是太大颗,属于较有层次的那一种。
瑞琪见领导气急败坏的,快乐地见人就说:“院长跟我们一样,没有钱也很不高兴。”护士长说:“没有钱谁都不高兴。”瑞琪天真地问:“是吗?”护士长对他翻了翻白眼。
但是,联动办也没办法,根据警方的分析,章三栋可能是外地来的打工仔,病倒后无钱医治,最后由他的同伴把他放到臭水沟里,然后再打电话向110求助。他们利用了110,他们一开始就准备要把章三栋甩给医院的。所以,你是找不到他的家里人的,也就是要不到钱的。当然,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这人叫什么,是后来瑞琪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拔下章三栋的输液管,才迫使章三栋说出他的姓名和家在哪里的。
警察分析的情况令急救中心的人傻了眼,特别是瑞琪,他想到第一天夜里他曾接到一个电话,问有没有一个110送来的病人,他说有。对方问会不会死,瑞琪说不知道。对方就挂掉了。过两天又有人打电话来问,直到说脱险了,那个神秘的电话才消失。看来就是他的同伴打的。
急救中心像炸了窝一样,大家觉得尽管他们对章三栋的态度不怎么好,但还是该治疗的治疗、该护理的护理、该送饭换衣服的送饭换衣服,已是仁至义尽,爱心普照。岂想这样的爱心被一群打工仔亵渎利用了,简直奇耻大辱啊。护士长伤心地说:“我早就说过了,这年头好事是不能做的。”“你一做好事,人家就认为你是应该的。”黄医生接着说,他的话音未落,主任已经叹道:“国民素质这么低,怎么能无条件地为人民服务?”张医生马上喊:“他们是披着人民外衣的乞丐!”他觉得自己说得非常好,就紧张地观察听众的反应。但是,在他们这个中心话语之外,其他人也各自议论开了,他们从对此事的愤怒、惊讶及悲哀说开去,又讲了当前的社会问题,贪污腐败见钱眼开笑贫不笑娼过河拆桥兄弟反目友情不再等等,因为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发表自己的意见,说话的人不得不一再提高嗓音才能把别人的话压下去,急救中心里的声音就像雪片糕一样叠成了一大块。一个护士已经说到她早上买菜被宰的事,气得不得了,说要去找“315”评评理;另一个正扯着肚皮让旁边的人看她新买的一件纯棉内衣。没有人为张医生的话喝彩,张医生痛心地看着这些叽叽喳喳的女人,不知如何是好。
护士长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还在气头上,仍喊着:“好像我们欠他的一样。”她的声音尖锐高亢,引得窗外一个路过的中年妇女探头来看,看到里面的人脸色不对,赶快把头缩回去,匆匆走开。瑞琪一直面向窗外,一言不发,这时却冲人家背后喊:“不要怕,欢迎参观。”那位妇女被他这么一喊,赶快加快脚步,差点与一个老头相撞,老头吓得直拍胸膛。大家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看了都笑起来了,刚才沉重的话题被瓦解了,一切都像轻风吹过。护士长骂道:“死瑞琪,都是你害的。”瑞琪可怜兮兮地说:“没办法呀,咱把他当亲人,他却把咱当佣人,这世道也太不平了。”其他人就群起而攻之:“谁叫你救活他呀?”瑞琪委屈地说,我是医生啊,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我的水平就这么高,把他救活了也不是我故意的。再说我是来这里劳动改造的,不治好他,领导又要批评我是没红包就不好好工作。治好了他,院长又要怪我给医院造成损失,你们也说我是他的同伙。我任劳任怨为他服务,他却用仇视的眼光看我,你们不知道他每天是怎样瞪我的,因为他老觉得我会不再给他治疗了,我就这样做呀,做呀,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瑞琪絮絮叨叨的,直到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才又说:“让我说说话吧,我心里有很多话要跟同志们说的。”办公室里嘻嘻哈哈的。
这时,一个护士冲进来叫道:“畜牲!畜牲!”大家忙围过去问怎么回事。
原来,章三栋脱险后就讨着要吃东西。瑞琪为了让他尽快恢复,也给他开了从流质到半流质的饮食。吃了东西以后就有粪便,因为不能起床,章三栋都把粪便拉在床上,弄得病房里臭气熏天。护士骂他,他就闭上眼睛,但给他清理时,他却直勾勾地盯着护士看,渐渐地身体也有了反应。刚才那位护士就是偶然看到章三栋直挺挺的家伙才大叫着跑出去的。
瑞琪收了脸上的笑容,径直往病房里走。他面无表情地对章三栋说:“说出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章三栋老戏重演,闭着眼睛装死。瑞琪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就拔出他手臂上的输液管甩掉,管子挂在架子上晃动,流出的药水在地上写下了一串长长的“省略号”。章三栋手臂的针眼处有血返流出来,血液滴到床单上,殷红的血在床单上蜿蜒着扩大。章三栋睁开眼,惊恐地叫起来。
章三栋说出他的姓名和地址后,急救中心就像得到什么喜讯似的,大家轮番拍瑞琪的马屁,说还是瑞琪行。瑞琪神气地说,我就不信治不了他!说着,他把手里的不锈钢保温杯戳到桌子上,这个动作是院长叫他去批评时做的。瑞琪印象深刻,也挺欣赏的,就不知不觉地模仿,但他的动作还不够圆熟,茶水溅了一些出来。护士长快活地叫着:“干什么,干什么?”那几天急救中心又恢复了往日的欢乐,大家愉快地等着章三栋的家人来把他领走。
“联动办”通过各种渠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电话打到章三栋的村长家,请他协助解决此事。村长的答复是,章三栋没有父母,他的两个哥哥,大栋、二栋,都说没钱,管不了此事。“联动办”赶紧说,医疗费不要他们交,如果实在没钱,他们的来回路费也可以替他们出,就请他们赶快来把三栋接回去。但是,他的哥哥们说,最近活多,来不了。电话多催几次以后,连村长也不耐烦了,说:“你们别找我了,再打也没用!”以后电话一打,都传来村长老婆的破口大骂。
消息传来,急救中心的人再次被击垮了,他们说:“把他丢回臭水沟里去吧。”一向不参与这种叫唤的瑞琪也学着院长喊了声:“臭狗屎!”他想到自己守候着章三栋的日日夜夜,想到人们厌恶的目光,想到院长的口水和那位护士眼里的泪花,他不明白,一个又穷又病又脏又恶的章三栋,怎么就能把大家整得束手无策呢?办公室的人都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瑞琪突然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了怀疑,看着屋里骂骂咧咧的人们,看着从走廊匆匆走过的陌生面孔,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离奇的世界,早已无聊、困倦的心头更增加了飘忽感。瑞琪脱了工作服,挂到墙上,走出办公室,走出医院,走到街上。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
在医院大门口,一个男人从一棵树后闪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红色塑料网兜,里面装着两只肚皮朝上的甲鱼。他鬼鬼祟祟地凑近瑞琪问:“王八,要不要?”瑞琪一声不吭,径直往前走。那人跟在后面说:“两只三百。”“两百!”“一百!”瑞琪继续走着。那人掉头回去,“神经病!”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到处都很热闹,热闹裹挟着尘土、噪杂和盲动,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横行,所到之处,都卷起一种变形的快乐。
一家刚开张的商店门口摆了两排花篮,还有两个大气球,左边的一个漏气了,像得了软骨病一样摇摇晃晃的,两个穿旗袍的小姐笑容可掬地拦截过往的行人。她们好像都盯上了瑞琪,一个往他手里塞了一张彩色的宣传单,另一个连拉带推把瑞琪迎至商店门口。瑞琪在商店门口一眼看到一根巨大的橡胶阴茎竖在店堂中央,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周围是各种女性性器官模型,还有电脑喷绘的令人难堪的做爱画面。原来这是一家新开张的性用品商店,不知何故如此明目张胆。
瑞琪的脑袋一下大起来,感到脸红耳赤,小姐却微笑着用极快的语速念起来:“这是现代科技与人类梦想的完美结合是二十一世纪人体保健的新篇章是人性的自我超越先生请进。”瑞琪只听到了后面的两个字,紧张地问:“进哪里?”小姐与他面对面,却脸不改色心不跳,说:“当然是里面了。”瑞琪感到自己竟然顶不住小姐的目光,气急败坏地喊:“这是假的。”小姐却诚恳地说:“跟真的一样,不信你试试。”瑞琪觉得如果再不走自己就会相信她们的鬼话,而且会被她们拉进去试,会被那些橡胶塑料强奸了去。他挣脱小姐的手,逃也似地跑开。小姐在后面说:“慢走,欢迎再来。”瑞琪好像被剥去了衣服,本来就空洞的心上,更如纸一样轻飘飘的,他感到偌大城市,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去的地方。“都是假的,他妈的都是假的!”他往回走。
走了一段,才发现手里还拿着小姐给的宣传单,展开来看,大标题是:“‘威哥’——让你做一个真正的男人!”瑞琪把它丢进果皮箱里,心想:明明是假的,却说是“真正”的,那真的该叫什么呢?瑞琪走得很慢很慢,身旁走过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他不知道人们都在忙些什么,一时倒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他已经没有心情再走了,只好回医院。
章三栋的家人不管他,领导们也没有办法,“联动办”会同民政局、公安局、卫生局等单位领导,开了半天会,大家畅所欲言,最后达成一致意见,让急救中心的人把章三栋送回去。领导们说了,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这个城市的荣誉,就是牢牢把握公仆意识、宗旨意识,要设身处地为人民群众着想。至于急救中心的人怎么想,那是思想境界的问题,当领导的,就是要教育自己的员工树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瑞琪说:“还领导呢,跟大栋、二栋差不多。”从这里到章三栋的家乡,有800多公里的路程,跨越两个省,没有直达火车,只能用救护车送。领导们说,务必要把章三栋安全送到家,如果死在路上,不仅前功尽弃,而且影响不好。
正常情况下,应有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护送,科里人都不吭声。瑞琪说:我一个人去吧。大家听了虽有点意外,但都松了一口气,特别是护士长,因为年轻护士都不愿进章三栋的房间,护士长只好自己做章三栋的护理工作,现在要护送回去可能也免不了她。她使劲对主任使眼色,主任讨好地说,瑞琪,等你回来我们请你吃饭。瑞琪说,等我回来已经是活雷锋了,想请我吃饭得院长那一级的!大家听了又想笑,但笑得有点勉强,黄医生顺便打了个哈欠,骂了声:“真见鬼!”瑞琪在回去准备东西的时候,在门诊大楼前碰到一个医大的同学,他从背后一拳打在瑞琪的肩胛上说:“阿瑞,怎么一去充军全无音讯,你让我想得好苦啊。”他们原来都在病房里干,都混得不错,两人的关系也很铁。瑞琪连头都没回就说:“别恶心我了。”同学改用关切口气问:“怎么样,在哪里?”瑞琪站定,说:“一言难尽哪!”同学说,有什么苦水就倒出来吧。他也站定,作出大慈大悲的样子。
瑞琪看到正午的阳光从头顶泻在同学脸上,同学那非同凡响的大鼻子的阴影都拉到脖子上来了,一种似曾相识又不可捉摸的感觉掠过心头,瑞琪突然感到一阵悲怆,好像这二十几天他不是从病房到急救中心,而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现在还在医院的大院内,他却回不到原来的地方。他觉得同学已经不可能理解章三栋这样的事以及他为什么要护送他回家了。瑞琪这时才认真想了一下,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觉得他唯一的理由是想离开这里。但是,到哪里去呢?他不知道。
这时,一个到病房送饭的少年,在他们身边把一保温罐打翻在地,汤流了一地,一些肉骨头躺在汤上面,保温罐的盖子滚了好久。男孩追着盖子,又蹲下来把掉在地上的肉骨头扫成一堆,捧回罐里,提起罐子慌慌地走了。瑞琪和同学一直看着男孩子做完这些,两人刚才的心情和说的什么话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话也没办法再说了。瑞琪定了定神说,有空再聊。分手时同学问:嗯,什么时候去打球,好久没赢你了。瑞琪抬头看了一下天际,说:“等我回来吧。”瑞琪是下午2点出发的。临走时他对护士长说:“你的活我替你干了,但你要把我老婆照顾好。”大家笑起来说:“这还要你操心?”护士长也笑着骂:“不害臊!怪不得你讨不到老婆。”瑞琪已经29岁,还没结婚,但恋爱已经谈了许多回。越谈越让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结婚,他说现在的女人都认钱不认人,跟这种女人结婚,好比在做生意。他说做生意自己肯定要吃亏的,这样,结婚就等于是赔本,这是值得三思的。有人开他的玩笑:“你谈那么多恋爱,还有没有童真啊?”瑞琪说:“过时!现在跟女人谈恋爱就别想保持童真了,她们会瞧不起你。要是还有能让我保持童真的女人,我早跟她结婚了。”听得那些结了婚的男人羡慕得要命,而那些跟他谈过恋爱的女人则身价大跌,急救中心的年轻护士则与他保持着距离,好像贞女一样。
出发时,院长也来送行。他拍拍瑞琪的肩膀说:“瑞琪,不错。”瑞琪诚恳地说:“感谢领导对我的批评教育,我已经改邪归正了,你看,这种没人干的活我都干了,一分钱红包也没有的。”院长的笑容开始发硬,但毕竟是领导,仍笑着说,好好好,好好干。伸出手要跟瑞琪握,握过手后,瑞琪就该上路了。院长伸出的是右手,瑞琪却伸出左手,结果不好握,瑞琪比划了一下,知道要拧过180度才能与院长的手握上,他赶快转过身子,后脑勺对着领导,左手才与院长的右手握上。院长的手僵住了,瑞琪却热情地抖着,别扭地转过头对院长说“再见”,才上车。后面传来“吃吃”的笑声。
院长待车门关上后,对主任说:“这个董瑞琪,改不了了。”主任赶快说:“他在我们这里也是这样,很讨厌。”两个小时后,高速公路上传来消息:瑞琪遇车祸身亡。八个小时后,瑞琪的尸体、救护车司机连同章三栋一起被接回医院。章三栋又来到急救中心住下,瑞琪则躺到太平间去。
事情是这样的:救护车开出两个小时后,在高速公路上后轮爆了胎,司机把车子滑到停车道上换轮胎,瑞琪也下车帮忙。这时,躺在车里的章三栋喊:“我不回去!”瑞琪不理他,他又喊:“我不回去!”瑞琪还是不理他,他就敲车厢的铁壳,嘭嘭嘭,“我不回去!”这时,下午4点多钟的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刺得人睁不开眼,高速公路上静悄悄的,只有疾驶而过的汽车发出震颤的爆裂声,尘土、废汽、燠热和章三栋的叫喊声使人心头一阵阵发闷。司机脱下茄克,扔到座位上时对后面的章三栋喊:“再叫我揍死你!”但是,章三栋仍一声声地叫着,保持了一定的节奏。
瑞琪仰望着天空,看了一会儿,好像发现了什么,独自走开了。司机看到瑞琪朝来时的方向走去,正好迎着太阳,司机看到太阳照射下的瑞琪的身影很小、很单薄。司机继续干活,他正要把备用轮胎套进车轴,看到远处开来了一辆车,他把轮胎套进去,看到瑞琪迎着开来的汽车走去。司机喊:“车来了!”瑞琪好像没听见,司机直起身子喊:“有车!”瑞琪回过头,愣愣地看着司机,好像有点犹豫,又转过头去。司机跳起来,大叫:“快躲开!”这时,那辆墨绿色的三菱吉普已经像子弹一样射上来了,瑞琪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迎面而来的汽车。他是站在高速公路的中央被撞上的。司机看到了一片血光,尖锐的刹车声把他劈成了两半,他感到从额头、鼻尖往下,有一记冰冷的线在向身体内部渗进,他感到全身麻木。三菱吉普从他面前呼啸而过,把瑞琪的碎片带出了很远。司机看到瑞琪像一件衣服一样挂在汽车前面,然后落下来,他的脚已经没了。
所有见过瑞琪遗骸的人都禁不住失声痛哭,那是一种同类的悲悯,人体怎么会变得如此脆弱、如此残缺!瑞琪的头只剩一张带着淤血斑的苍白的脸,脑袋只剩一个偏偏的壳,看上去特别小。脖子下盖着床单,床单下几乎没什么东西,大概除了骨头,瑞琪已经没剩多少东西了。但他的面容是宁静的,带着一种惨淡的笑意。使人在惊惧他的消亡的时候,又感到他没有离去,这种惨淡的笑容,似乎是瑞琪与人们的最后交流。
“大鼻子”从太平间里告别遗体出来,突然“嗯、嗯”哭了两声,对人说:“阿瑞……”他说“阿瑞”时,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给提起来了,他愣了一下神。
其他人听到“阿瑞”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们还不习惯瑞琪已经不在了的事实,有些人的神色是恐惧大于悲伤,有女人又啜泣起来。“大鼻子”忍着哭腔说:“一个一米八五的人,学校篮球队的,现在才剩那么一点……”他用手比划了一个一米多长的幅度,再也说不下去了。
有不少瑞琪以前治好过的病人或病人家属,听到消息都自动来参加追悼会。人们议论纷纷:为一个无赖,损失一个这么好的医生实在不值得。但市领导在追悼会上讲话时说:瑞琪是新时期人民医生的代表,是白求恩精神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再现,我们要弘扬这种精神,牢牢掌握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把我市的精神文明工作推上新的台阶。
会后,市领导到急救中心看望了章三栋,因为他是“人民”,领导交代医院的同志要悉心照顾,又问他有什么要求,章三栋说想吃好一点的东西。这时,急救中心的人都陪着站在章三栋床前,对他亲切地微笑,护士长还温柔地给他掖了掖被角。
以后章三栋就一直住在医院里,但换了个地方。黄医生说他至少要住到退休。医疗费的问题却始终没有解决。
瑞琪为送病人牺牲自己的消息在媒体上宣传后,引起了上级有关部门的重视,“烈士”称号很快批下了,市里把他树为先进典型,号召全市各行各业向董瑞琪学习,还组织了巡回演讲报告团,因为“烈士”不会说话,瑞琪的父母已伤痛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了,演讲团就由医院的人组成,院长讲瑞琪的成长过程,主任讲瑞琪的敬业精神,护士长讲瑞琪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稿件都由市里的笔杆子写成,他们背一背就行了。本来护士长这一块是要由“大鼻子”来讲的,但“大鼻子”死活不干,他说他要是去乱讲,阿瑞非把他撕了不可。司机是事件发生的目击者,照说他也应该去讲讲,但因为他回来后逢人就说:“他是自己走过去的。他本来是可以躲开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每当讲到这里,他的眼圈就红了,“太惨了,好好的一个人哪!”后来,院长让他好好休息,不要再接受任何调查或采访了,当然巡回演讲也不必了。
因为经常外出作报告,主任和护士长就有机会频频光顾“大中华”,他们后来也觉得,山珍海味吃多了也没意思,只有瑞琪请的那一次给他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大中华”遂对他们失去了魅力。但他们很快又对其他东西感兴趣了,比如演讲后经常会被领导接见,有时还握握手,这是激动人心的事。他们会把领导说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铭记在心,回到急救中心再跟同志们学。主任和护士长外出活动的见闻和花絮,使急救中心多少又有点活力了,大家就这样说说话,上上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渐渐地,他们忘记了主任和护士长之所以外出的原因。
一切如旧,张医生还总是心事重重地说:“不能只讲精神文明,而不讲物质文明,精神没有物质是……”黄医生又抬他的杠:“你说这些有屁用!人家又不叫你去说。”张医生就哭丧着脸不再说话,其他人也一脸不高兴。
因为没有了瑞琪,急救中心的激动和向往没了,但大家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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