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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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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孩子

作者:梁望峰

  序幕

  观战的人愈来愈多了。

  观微静静站在人群外围,看着棋局,直至那中年人行了错误的一着,他知道胜负已定。

  只要棋差一着,就会全局落索。

  此时,主持的老伯嘴角向上微掀,轻移一棋,抬起眼来,像说棋局已近尾声了。观微与他打了个照面。两人互视着对方,交换了一个会心笑容。中年人已如泄气皮球,留下廿元。

  老伯举手之间把中年人杀败,他又向观众邀战:“残局十元,全局让双马廿元。”观微排众而出,坐到老伯对面:“残局。”老伯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过了半晌才开始重整棋盘。

  观微乘闲游目四顾,看到不远处有对母子在长椅上坐着,小童还很小,不超过两岁,做母亲的让他在小径上学着走路,看得出小童是刚学懂走路不久,步行时摇摇幌幌,却毕竟构成了一幅可爱的情景。

  忽地,公园入口飞快窜进一少年,全身溅血,没命地向前奔走,后面紧跟着五、六个青年,手里挥着牛肉刀。前面的少年慢了半步,背部又吃了一刀,他边跑边喊救命。

  游人却躲避得更远了,只有那无知的小童仍留在小径上,母亲想冲前抱起儿子,却已经赶不及了。少年奔过小童时,把小童用力推向背后去,意图阻止他们的追杀,而众虎狼杀得眼也红了,手上的刀毫不留情地砍进了小童身体,然后把他推开,继续通行无阻地杀下去。

  少年已乘乱由公园的另一个出口逃开了。那群虎狼亦跟了出去。

  公园又重新回复了平静。

  那母亲惊愕地呆站着,看着地上儿子的躯体如一滩烂泥,只蠕动了几下,便完全静然。

  在棋档前围观如堵的人群,也纷纷热心地赶过去救助小童,有些则召救护车。

  主持的老伯已重整棋盘,是盘恼人残局,观微没有站起来,对身边发生的事,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只低头专心沉思破解之法。

  救护车和警方人员很快便到达,救护人员赶忙抢救,警察找目击者取口供并找目击证人,过来询问观微,观微走了一步棋,他对警察说:“没看见。”警察走后,老人对观微说:“你是看见的。”观微盯着棋盘:“世事如棋,哪管得太多。管了,必须承受管的后果。”老人走了一步棋。“因为你不敢承受后果。”观微弃车入局,明显占了上风:“不,只是管不着。我只管我管得着的事。譬如这盘残局。”老人见他弃车入局,仍神闲气定:“你应该知道,你不可能胜我。棋盘上的一切,无论是我的棋子还是你的,每一步都在我掌握之内。”观微笑。“不,你不会为十元而刻薄自己。你是怕寂寞才公开摆棋找人对奕,如一切尽在你掌握之中,你便会更寂寞。你想找的,是一个棋逢敌手的人,所以,你会留下一条生路给别人,制造一条死路给自己。”老伯闻言,不置是否,只笑笑便随便把棋子移了一步。

  观微知道不出十步,他便可杀败老伯。

  但是五步下来,棋局逆转,他被老伯击败了。

  观微轻轻摇头,从衣袋取出一张十元纸币。

  老伯凝视着观微,问他说:“你知道自己败北的原因吗?”观微说:“因为我眼中只有自己。”老伯挥手,拒收观微这十元。“既有自知之心,以后你会长战长胜了。”观微没有把十元收回。他把它放在棋盘上,用一枚棋子压着。“不,我依然会败,因为我眼中还是只有自己。”他在老伯有几分惋惜的目光下,慢慢地转身离开了。

  一、观微篇 告解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了。

  观微一直站在栏杆前,从这里可远眺整个灯火灿烂的维多利亚海港,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三十尺下面的一片混凝土地面。在一年前,一个好友从自己现在站着的地方堕了下来,那是乐极生悲的结果。

  人的生命,就是如此脆弱。

  本来三个老朋友,现在,只剩下两个。

  以后,每个月的第一天,凌晨零时零分,他会到这里来,他和他唯一的朋友约定,就在这地方见面一次。说是互相“告解”。

  或者,另一个目的是,去记念他们死去了的朋友。

  一阵电单车的引擎声音在背后刹停下来,观微知道,一心到了。

  甫转过身子,一心已把一罐啤酒抛向自己:“妈的,你又早来了一步!”观微接过了啤酒,揭开盖卷,喝了一大口,向一心笑说:“最早来的是阿泰。”一心走到栏杆前,把携来的半打装啤酒放在地上,开了一堆,把酒慢慢洒向半空:“死鬼阿泰,我们又来告解了,你别来无恙吧?”观微苦笑:“阿泰在天有灵,会感激你的啤酒。”一心向四层楼下被酒沾湿了的地面嚷:“阿泰,你死时以为自己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飞鸟,我和观微呢,明知自己飞不起来,只是人,不是鸟。”观微看着一心把手中的啤酒罐反转过来,啤酒倾流而下,顿了几下,罐中一滴也不剩了。他才问他说:“近来生活如何了?”一心一屁股坐到地上,头倚在栏杆上:“又是数日子过活。一秒钟一秒钟地计算着,很闷很闷很闷。”观微也坐在一心旁边:“工作太清闲了?”“不,每天有人客来修理车子,几乎没一刻余闲。”一心把一大口啤酒灌进喉咙,想了一想说:“工作时,我会用心想着修理的步骤,用心去修车,可是,当我专心换零件、喷油的时候,脑子里居然不断反问着自己:为什么我要这么专心换零件、喷油呢?这些对我来说,已是闭上双眼也可轻易完成的工作了,我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刻意地投入呢?是不是藉着投入工作而忘掉其他一些事呢?于是我便想到,可能我刻意忘记的正是工作的刻板和苦闷。”观微想了一想,才问:“在车房做了两年时间,有点厌倦是正常的。”一心说:“我喜欢这份工作,是我自己选择的,感觉像他人做医生一样,只不过他们救活人,我救活车,起死回生的满足感有多大,你不难想象。”观微点点头,问:“虽然满足感大,但你还是麻木了、厌了。”“不能这样说的。”一心把眼光投向电单车,“把所有精神和体力放在工作上,即使我多喜爱那份工作,也觉得被支配了,很想找另一些寄托。”观微盯了一心一眼,问他:“有想过找女朋友吗?”“不!”一心的反应异常激动,完全不自觉地把声音提高了,“不想!”观微不觉奇怪,只想不到他还是忘不了那件事,毕竟,那件事已发生了很久。算起来,已有三年时间了吧!如果决心淡忘,也应该淡忘很久了。

  而一心似乎一点也未忘情。

  不忘情,如果是双向的,是件世上难得的美事。如果只是单向的,就是件痛苦傻事。

  观微笑自己又何尝不是。

  观微用两指揉揉眉心:“有烟吗?”一心笑:“又烟又酒,想”短命八岁“呀?”观微笑:“去你的,拿烟来。”一心从鲜红色三Marlboro夹克袋中掏出烟包腾出一根,观微叼在嘴角,一心取出火柴,在拇指指头一划,火柴便擦亮起来。

  替观微燃了香烟后,一心冷眼看着指缝间的火柴枝烧下去,烧到指头附近了,灼热传至皮肤,他痛了一痛,才把火吹熄了。

  观微说:“你明知会灼痛自己。”一心眉宇间一阵黯然轻闪,然而却力掩着,嬉皮笑脸地说:“我喜欢呀。”观微就因为他这句话而没有问下去。

  一心用手肘撞撞观微:“亲微你呢,上月的大事回顾又如何?”观微半晌才说:“上星期,我在公园里和一个老伯下棋,一对母子在附近的长椅坐着,后来有一大群人在互相追斩着经过,男童闪避不及,有两刀砍进他的身体。当时我居然有冲前去救他的冲动,我想,我是愈来愈不适合在这里生活了。”一心听得出观微平淡语气中隐藏着的激动,他摇摇头:“如果你为救别人,自己却陷入危险中,甚至可能捱上一两刀,牺牲未免也太大了。”观微侧过头看了一心一眼,“要是你,如果知道有可能救到那男童,你会去救他吗?”一心说:“看当时心情啦!心情好,自然不会做傻事。心情坏,是有可能扑过去送死的。万一死不了,既可救人一命,也可捡个好市民奖。哈哈哈哈哈!”观微苦笑:“从小学认识你到现在,你还是一样吊儿郎当,一成不变。”“你也是一样的冷静理智,正宗的Iceman.”一心慨叹,“又像死鬼阿泰,一直希望自己是只鸟,能够飞,而他终于认为自己飞了一次。这一次飞,代价却是如此巨大!”观微摇摇头,“但他当时不清醒,是吗?”一心说:“人的一生,只是个梦,死亡的那刻,这个梦就醒了。”观微沉默了数秒,问:“即是说,我们现在坐在这里谈话,也可能是不真实的,只是梦境内的一个小片段?”一心反问:“你敢说不是?”观微耸耸肩说:“我不敢说。”一心说:“所以找到现在仍希望问问阿泰,他的梦那么短暂,他会否感到未能尽兴?但似乎我们又没有资格去问,因为连我们自己也不能尽兴,两个傻佬每个月出来告解一次,每次也有数十件烦恼,阿泰有知,在附近听着,一定掩着半边嘴在偷笑。”观微有点无奈地笑笑,举起手中啤酒:“烦恼和新陈代谢一样,旧的始终会过去,新的会继续来。”一心与他碰了杯:“我们每月的见面告解就像来经般,保证了不会出事,任何烦恼也随经血而逝,我们是对方的卫生巾。”观微瞪着一心说:“太完美的暗喻。”一心继续妙说:“死鬼阿泰则是被经血弄脏了的内裤。”观微不禁望着天空苦笑起来:“可怜的阿泰,死也不会瞑目。”一心用手肘撞撞他:“还有其他烦恼没有。”观微说:“暂时没有。”一心拍了一下手掌:“今次告解完毕了。”说完他站起来,拍拍裤上的灰尘,向观微递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观微与一心的手相握时,感到一心的指头都起了茧,因他驾车所用的是那种五指外露的穿孔手套,于是观微问:“又与人斗车了。”一心耸耸肩:“是他们惹我在先。”观微说:“如果每个人都惹你,你就和他们逐个斗车?”一心看着观微,以肯定的语气说:“是!”观微只微笑一下,没有再说什么了。

  一心向着栏杆处说:“阿泰,我们下月一日再见。”语毕,便跨上电单车,对观微说,“要我送你一程吗?”观微摇摇头,“我想在这里多想一阵。”一心用脚心用力蹬下踏板,电单车的引擎便开动起来:“不需要我在?”观微说:“下月再见。”一心笑了笑,踢起了脚架,风驰电掣般离开了。

  二、一心篇 奇缘

  时间,已是凌长三时了。

  一心在旺角彩车热点附近才减慢车速,若以平常那个高速度驶过去,引擎的咆哮声,是招惹各城骑士迎战的最佳办法。一心明天大清早还要储足精神上班,今晚只好休战一次。当慢驶过坐在路边小档的赛车党时,他还是听到了一些叫嚣,他没有张望,直驶而过。

  回车房的途上,一心在交通灯前停下来,等候转灯时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却远远见到马路附近的一条黑暗横巷内有一下闪光。

  一心给吸引住了,细心一看,只见横巷内有一对男女的身影,但是四周太暗,再看不清楚两人在干什么。此时交通灯转黄,一心开车,再往横巷望一眼,这次凭着巷外微弱街灯的反映,终于给他看出了闪光的是一柄弹簧小刀,但交通灯转绿,后面的计程车已响笛催促,一心只好开车了。

  一边驾驶着,一心不禁在想,在一条龌龊残旧的横巷内,有一男一女、一柄小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想到这里,一心咬一咬牙,通过后镜看到街中空无一人,把车速减慢,身体一倾斜,便作了个U形拐弯,驶上行人路,关掉车头灯,然后以高速闯进横巷内,到达两人前面时,迅速伸出手臂拦抱女孩的腰,把她安放在电单车的后座位,由横巷的另一端冲出去。

  走了一段马路,肯定男人追不上了,一心才看一看倒后镜。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长发、浓眉、眼睛大大的,貌肖黎姿,她苍白的脸上仍有余悸。

  一心温和地问:“小妹妹,你没事吧?”“我没事。”她的嗓子很轻,“你有事吗?”一心笑,“我也没事。”女孩说:“也许要劳烦你到警局一趟了。”一心义不容辞:“好的。”他把车向警局的方向驶去。

  女孩在后座,一脸不自然。一心想使她尽量放轻松,不提刚才的事,只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答:“水晶。”“水晶。”一心对她说:“看到油缸两旁吗?左边绘上了”天若有情“四字、右边则有”我是叛逆“四字。”水晶看了表板前的油缸一眼,她轻轻点了点头:“我看到。”一心说:“试过乘摩托车吗?”水晶又轻轻颔首,“试过。”一心看着后镜,她穿着一件紧身白色樽领毛衣,下身是一条米色的牛仔裤。

  “深夜三时多了,你一个女孩子在街上,如果我没猜错,你与父母闹翻了,对吧?”水晶声音很轻,嗯了一声。

  一心说:“晚上不要四处跑,危机处处。”水晶说:“是的。”她顿了顿,柔声,“能够在路边停一下吗?”一心看看距离不远的警局,“好的。”也许她改变了主意,不报警了。

  车停下来,水晶在背后说:“你可以下车了。”一心不明所以,正欲转头发问,背心已被尖锐的硬物抵住了。

  水晶说:“警局就在前面,你可以进去了。”一心顿明原委,为免背部给破开一个血洞,依照水晶吩咐,跨出了坐垫。

  水晶在背后说:“请交出你身上的财物。”刀尖随着她说话时的手部微震,一下一下刺痛着他的背。

  一心苦着脸:“女侠,如果你要劫富济贫,请容许我先此声明,我也是穷家弟子之一。”水晶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刚才你坏了我的好事,我又怎可放过你呢?”一心说:“最多我把你载回横巷中,言你向那贱男人继续施暴。”水晶清脆又愉快地笑了一声:“快交出钱包啦!”一心无可奈何地从红色夹克中取出钱包,扬起在手上,水晶从背后取过后,向他轻轻说了声谢谢。

  一心说:“You are welcome.”水晶问:“手表呢?”一心想转过头跟她理论,刀尖又向他的肌肤伸进了半分,一心只好被逼乖乖交上手表。

  他尽最后一分努力游说:“女侠,你想一想,我和你无怨无仇,大家总算有一夜情缘,何不结为朋友或情侣,互相扶持,互助互爱——”水晶说:“喂喂,还有你的戒指。”一心看看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这个不能给你呀!”水晶问:“为什么呢?”一心答:“我用来送给我未来妻子的,除非你有兴趣——”水晶笑道:“好啊!”一心只好把戒指也脱下来了。

  水晶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便开动了引擎,对一心轻轻地说:“谢谢你令我满载而归,你有什么要求吗?”一心点点头:“我想转身。”水晶怯怯问:“你是要揍我吗?”一心苦笑,“不是,只因为老师教我,背着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水晶沉默了一会才说:“好的,那么你向前走七步,然后转过身吧!”一心也老实,向前走了五步已撞在一棵行人路边的大树上,他扬声问:“需要我爬上树吗?”水晶说:“不必了,你可以转身了。”一心立刻转身,急急向骑在车上的水晶说:“女侠,钱包我可以不要,戒指我可以预先给你戴上了,但这辆车的身世很可怜,你可不可以将它留给我继续抚养呢?”水晶凝视着一心苦苦哀求的样子,感到很滑稽,心念一转,便向他说:“那好,明晚凌晨,你到旺角百老汇戏院取车吧!”语毕,她向一心佻皮地贬贬单眼,居然技巧纯熟地转动着右侧的控制把旋柄,驱车绝尘而去了。

  一心呆呆地伫在马路上,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心肝宝、被一个自己救了的小女子拐走,感到哭也不能,笑也不得。

  三、观微篇 想忘记

  观微出生于小康之家。两房一厅那种私人住宅,他有自己的睡房。

  爸爸任职教师,观微和他一向没交往。

  反而,已搬出外面居住的哥哥,则和他较谈得来。

  哥哥对他说:“你看爸爸,捱了几十年,还是拿两三万月薪,还不是因为忠忠直直?而忠直的人,又有哪个可以发达的?”观微凝视着意气风发的哥哥。

  “你看有些人,一个月赚十万、五十万,都是行古惑的、投机的、”捞偏门“的,他们每餐大鱼大肉,饮XO、玩女人,这样子做人才算享受人生。”酒楼部长走过来,哥哥叫了三客鸡鲍翅,部长恭恭敬敬离开后,哥哥问观微:“你的零用够吗?”观微点了点头。

  哥哥问:“爸爸现在每月给你多少?”观微说:“千五。”哥哥替他倒了茶,才说:“每天只有五十元。”观微说:“我够用。”哥哥说:“我每月转账二千元到你户口。”观微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语气重了点:“我够用了!”哥哥端详着弟弟,笑了一笑,“不够用要对我说。”观微放下了茶杯:“我会。”此时哥哥的无线电话响起来,他执起电话按了一个钮,将话筒贴近耳边通话,态度十分恭敬地与对方讲了几句,答应了什么,便把电话合上放回西装袋中。他看看表,皱了一下眉,对观微说:“妈妈这么久还未到。”哥哥看见观微的茶杯只有半满,又替他斟茶。观微看在眼里,居然有点替哥哥悲哀,他问他说:“你工作忙吗?”哥哥点点头。

  观微看着他说:“爸爸问我,你的工作是不是很忙。”哥哥端起茶杯,稍稍垂下了眼,盯着茶杯:“爸爸他好了点吧?”观微说:“休息多一个月,可以出院了。”哥哥的笑容有点嘲讽:“他舍得付那笔住院费用?”观微说:“他已转去了普通病房。”“哦。”哥哥作了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替我向他问声好。”观微在心里轻轻叹口气:“好的。”说罢,两人似乎一下子沉寂了下来,呆呆地喝着自己面前那杯茶。过了足足一分钟,哥哥突然问:“爸爸还有提起我什么?”观微笑道:“没有。只问你是不是很忙。”哥哥盯着茶杯:“没有其他?”观微望着他说:“其实他想你去探望他。”哥哥的牙关一紧又一松,“我明白。”观微说:“而你没打算去。”哥哥取起茶壶,观微轻轻掩住了杯口:“我不喝了。”哥哥只有放下茶壶,苦笑,“即使我去,再对骂多一次,又有什么意义呢?”观微说:“只是去探望一下他罢了,什么也不必说的,放下了葡萄适,就可以走。”哥哥挥一下手,神情有点厌恶,“由始到终,火头也是由他引起的,我只是以事论事。”观微想起那次父子争执,仍觉心里悸动,当时他缩在一旁,给两人的话吓呆,再也想不到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对骂,可以落得那么恶毒而丑陋。他原以为,只有面对杀父仇人或杀子凶手,那些话方可以那么顺理成章宣诸于口。

  而就在同一天,哥哥离开了家。他走时,一点家里的东西也不带走,因为他要告诉爸爸,他什么也没留下给自己。

  以后他所得到的,都是属于自己,失去的由自己负责。

  哥哥看着观微,无可奈何地说:“我怕我去医院,只会令他病情恶化。”观微不敢说不会。

  即使哥哥不会,难保爸爸不会。

  于是两兄弟相视着,不知说什么才对。

  妈妈这时出现在酒楼门口了,观微扬手,她便走过来坐下,茶未递过来,她便开始了。

  “为什么不去街口那间酒楼呢,这里山长水远。”她有点赌气说:“我几乎找不到这地方。”哥哥替她斟了茶,“妈妈,这里鸡鲍翅著名,我特地想请你尝一下。”妈妈打量着四围环境,再端起菜牌一看,然后皱着双肩,低声说:“这里的东西贵得过分,街口那间酒楼,小点才八元,在这里,同一样的东西贵了两倍,太不化算。这里不过室内装修、杯杯碟碟比较堂皇,下次还是到街口那间吧,算起来还省了点车钱。”哥哥笑了笑,忍着性子解释:“妈妈,一分钱一分货,这里的点心比其他酒楼做得精致得多,招呼周到,吃也吃得舒服点。”妈妈看着光亮的银色筷子座,“唉”了一声,“有什么分别,吃下肚还不是一样?你们就是不明白赚钱辛苦。”这时侍应把三客鸡鲍翅端来桌旁,部长上前恭恭敬敬把翅碗放在各人面前,然后说了句慢用才走开。

  妈妈打开出盖一看,立刻面上变色,“叫些点心便可以了,为什么要叫些又贵又不饱肚的。”哥哥用镶金的匙翻着金黄色的鱼翅,“既非天天吃,间中试试也无妨。”观微要打开盅盖时,妈妈立刻叫住他:“我吃不下整盅的,把一半分给你好了。”然后没等哥哥说话,她已扬手召来部长,客客气气地笑说:“三客鹤鲍翅太多了,我们吃不下,你给我收回一盅吧!”部长听着这件前所未有的事,瞄一瞄哥哥和桌上的食物,跟着还是识趣地掀起了面部肌肉笑说没问题,把妈妈面前的一盅鸡鲍翅端走了。

  部长才走了两步,妈妈又把他叫住了,“部长——记得在账单上删去一客。”部长仍礼貌点头,但笑容也收回了。

  哥哥这时扬声,“部长,删了鸡鲍翅,再落单要一个四人用的游水海鲜套餐,替我选尾肥点的石斑,大虾的那项改做龙虾。”部长这才回复原有的恭敬笑容,连声说“好好好”便去落单了。

  妈妈见那套餐价值不菲,却又不好意思再唤回部长,只好沉着声音说:“我们怎吃得下四人用的套餐?”观微见哥哥的神情已有点愠怒,便说:“我和哥哥也很饿了。”妈妈只有对自己喃喃说:“也好,吃不下可拿走。”晚饭完毕后,哥哥驾着他的轿跑车,送观微和妈妈回家。到达大厦门口,妈妈对他说:“上去坐一下吧!”哥哥抬着险盯一盯本来属于自己和观微的房间窗户,他淡淡地对妈妈说:“不了,这里没有地方可把车子停泊下来,下一次吧。”妈妈正欲启话劝哥哥,观微已打开车门,踏了出去,妈妈只好随后跟着。

  哥哥说了声拜拜,便猛踏下油门离开了。

  妈妈在电梯里记起来说:“驶过商场那边,不就有停车场泊车子!”观微看着控制板,免得与她应对。

  ※  ※  ※

  淋浴后观微便开始做功课,做的是中文科的课外阅读报告,是校方指定了一木书给学生看完后做报告的那种。他一向觉得此事多此一举,校方选的那种书只适宜做课文内容。班里的同学询问老师呆狗狗可否自选书籍,呆狗狗说是学校方面规定了的,所以不可以。于是同学又问,不是说明课外阅读的吗?连自己选择的机会也没有,和读课本有什么分别?但观微尊重呆狗狗,所以即使他觉得和嚼课本无异,他还是抽出了这个夜晚,想专心看完整本指定作课外阅读报告的小说,好让后天能交出一个由自己亲自写出来的阅读报告。

  但问题是这本由名家所写的书,内容和文字的艰深程度实在离他太远了,或许再过十年,他会有兴趣慢慢欣赏。但现在,他不希望每看一段便查一次辞典,每看一句也要猜忖文中的宏道思维。

  他在读至全书三分之一时,终于撑不住了,掩卷走出厨房,冲了一杯浓咖啡,才回到书房中。就在锁上房门时,在房间书柜前的电话,突然石破天为地响了起来。

  观微整个人怔住,像给人点了穴一样,惟握着茶杯耳柄的手,不由自控地剧烈抖动着,几乎斟满了的咖啡,有不少溅出了杯口,沾湿了地板。

  观微却像浑然无所觉,又是呆呆凝视着一下一下响着的电话至完全入神。因为这个电话,就像荒废了的古井,很久很久——其实不过半年时间,但感觉上已经像半个世纪那么长——才在毫无先兆的情形下,像突击队般,攻陷了观微冷静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依然固执地一下一下地响着。

  观微是过了很久,才用握杯的另一只手,缓缓执起了话筒,对着通话器,轻轻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却像听到声音而受惊一样,几乎在他发出声音同时,便已挂断了线,只留下话筒一下一下截断通话时特有的低鸣。

  观微拿着话筒,像个被恶作剧的小孩般,久久难以释然,所有应该忘记了的往事,一股脑儿冲上了心头,直到他感到握杯的手传来阵阵的剧痛,他才知道,原来灼热的咖啡,已因他手执耳柄的倾斜渗进了他的指缝间。

  观微立刻放下话筒,也放下了杯,连忙找纸巾来抹,但满心里想着的,都是一个应该忘记而着实也在渐渐淡忘的人,而那人的印象,却在电话响过又挂断后,从死去的记忆中复活过来,如澎湃巨浪不可止。

  这人便是电话的真正主人。

  也是惟一得悉这个电话号码的人!大约在三五分钟后,书柜前那个纯白色的电话,像早预知了观微心理一样,在他完全镇静下来之际,再次响了起来。

  这次,观微呷了一大口咖啡,灌了一喉咙的苦涩,才执起了话筒,以不太像自己平时冷淡的苦涩声音说:“我知道是你。”电话那端,像一个死寂地狱,没有回话。观微也不发一言,似与对方进行一场沉默的拉锯战。最后,那头终于首先挂线。

  观微沉住的气,也在对方挂线后的一秒钟,完全崩溃下来,他把话筒搁到膝前,大口大口地呼着气,整个额头,握话筒的手部是汗水。

  他也知道,他想忘记的,始终忘不了。

  四、一心篇 午夜飞车

  一心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徒步走一段路了。

  自从有了那辆电单车以后——但是,昨夜给那不明来历的少女水晶“拐”去他的车以后,他无可奈何,再不能以车代步,惟有实实在在地以双脚走在路上。

  坦白说,一心最不喜欢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只要骑上电单车,他会感觉自己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在空气中飞翔,能直接地接触到爽快的清风、彻骨的寒风;下雨时雨点打在面颊时所感到的疼痛,这种把愉快和辛苦集合在一起的感觉,令他感到自己更像一只鸟。而对于鸟,双脚是全身最不中用的器官,因为它有双翼已足够;而电单车,正是一心的双翼。

  现在,一心感到自己已像一只被折翼的鸟。

  鸟没有翼,就不是鸟;一心没有电单车,也不是一心。

  明知有危险,一心还是依约到了旺角百老汇戏院,他必须取回他的车,让自己变回有生命的——人!深夜的戏院,全日放映时间已完毕,戏院附近的行人路上,摆满了小贩食摊的桌和凳,食客都是来自三山五岳的人马,如果路边沟渠边有数辆电单车停泊着,则表示那里有随时准备斗车的“阿飞”。

  一心在戏院门口找了张空置的桌子坐下,抽着烟等待。

  不需多久,手表的时分针刚好正在十二字上,水晶便驱车由远而近,将车子在路边刹停。她穿了一身铁骑士的黑衣服,与他纯黑的电单车身,浑然成了一体。

  水晶跳下车,把黑色头盔给一心,对他抿嘴一笑,向他贬一下眼皮。“现在物归原主了。”一心盯着水晶,赶过去检查车子,有点出乎意外,原以为这位小姐会归还一辆烂车给他的,然而,全车似乎又没有半点破损。

  水晶已坐到他刚才坐着的那张桌子,喝着他那杯冻咖啡了。

  水晶远远问他:“不坐下来,请我喝一杯?”一心哼了一声,套上黑头盔,骑上摩托,踏掣点火,同时扭掣上油,准备逃之夭夭,不准备再跟她纠缠下去了。

  水晶摇摇头说:“那么,赛事由你来参加了!”一心正感奇怪之际,后面传来一阵阵劈劈啪啪的响亮音爆,声音铿锵略带金属声,他知道是马力强劲的电单车废气管中冲出来的音爆。根据音爆声的嘹亮铿锵听来,飞车手都把废气管收窄了。当高速飞驰时,一氧化碳喷薄而出,飞车手听到这种音爆后,情绪会进入疯狂而畅快的状态。

  三辆电单车,从后而至,在一心身旁停了下来。

  车手们盯盯电单车油缸上“我是叛逆”四字,肯定没错了,便对一心扬声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一心呆了半晌,转头狠狠瞪了水晶一眼,把心一横,回头便对飞车手说:“来了便是和你斗了,难道专程来告诉你我后悔了吗?”车手们面面相觑,冷笑了一下,向一心讲明赛道。坐在邻近几个食摊的车手,也纷纷丢下杯碟过来看热闹。只有水晶,翘起了二郎腿,坐在凳上看漫画书。

  最后总共有十二辆电单车参加这场赛事,车手呼啸一声后,由百老汇门口出发,飞驰在旺角闹市的马路,声势浩大。

  一心骑在“我是叛逆”上,猛扭掣上油,音爆叫得像放鞭炮,却没有立即起动车子,等所有车手散去后,伸臂直指水晶,一宇一字地说:“我会回来找你!”水晶连半眼也没望一心,双眼一直盯着漫画书,扬手叫他快开始比赛。

  一心一咬牙,哈腰伏在车上,仿佛不把整个世界放在眼内,风驰电掣地驰骋开去。

  一心把车速加至可怕地步,要赶上并越过前面的十多辆电单车。

  飞一趟车,是一趟发泄。

  把别人的车比下去,是飞车手的真正荣耀。

  这场比赛,以旺角百老汇戏院作为起点,依照路线往尖沙咀拐一个大圈,回到百老汇作终点。

  十二辆车竞赛,未到油麻地,一心已超越了九辆,与刚才邀赛的三个车手并驾齐驱,在静寂的弥敦道上不停加油向前飞驰,冲过一盏一盏红灯。到尖沙咀前,一心抛离了最强的三个对手。

  冷风像锋利的鱼钓,随一心再一次加快车速,再一次深深钩紧了他的两颊,就在两边景物快速搜画般向后退出时,一心竟突然想起了她。

  她似乎又再一次坐在后座位,酥软的手臂围着他的腰,她整张脸贴紧在他背上,跟他一起在路上飞驰着。

  他想到这里,不自觉地往后镜一看,可是后镜中只有飞驰而过的风景,再世不会出现她的一张俏脸了。

  因为在那一次意外中,他失去了她。

  正想冲过前面的一盏红灯,有个母亲携着小童走出马路,而红灯前的三条行车线的其中两条也有车辆停下来了,要转线已是不可能的事,眼看就要跟母子迎上了,如以这个高速度刹掣,他会首先被弹到数十米高,再像堕马一样,落在路中央,车子被撞击爆炸,在火海中被烧成焦炭。

  但如不刹掣呢?死伤的可能不是自己,而是那对母子。

  一心想到这里,一念之下,在撞着母子前的五尺地方,使劲踩下刹车掣,再把把手努力倾向行人路,驶上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巧妙地避开了人与其他车。

  但紧急刹掣的后果,还是导致了车身两边摇摆不定,一心的手臂擦着那些商店铁闸,只觉半条手臂疼痛不已,但还是撑着驾驶下去,驶出行人路时,落后的车辆已开始超前了。

  一心正欲拉动把手加速前进,虎口位置一抽动便剧痛难当,根本难以发力,只能维持以正常速度前行。如此一来,不消两路口,所有车辆已越过他了。

  一心坚持回到终点,所有车手已聚集在戏院门前。

  他停下机车,再没有人用正眼看他的摩托,那是胜利车手对败者的一大侮辱。一心毕竟是败了赛事,尽管满心气恼,却无处发作,想把一肚子气泄在水晶身上,她本来坐着的位子,却已空空如也了。

  一心只有启动引擎,面红耳赤地抱头鼠窜。

  在归途半路上,一心腰间的传呼机响了起来,一看显示板,是个口讯,他把车驶近前面路边的电话亭前停下,想跳下车时,却见娇小的水晶翘着双脚坐在话箱上,两手伸直撑在身旁。

  她一侧头,笑道:“好玩吗?”一心腾出烟,把火柴在指头擦着火,燃起烟来,努力把愤怒抑压下去,答道:“好玩。”水晶一看油缸上“天若有情”四字:“载我一程,方便吗?”一心的手臂仍隐隐作痛:“不,我的手臂挂了彩,随时会翻车。”水晶从话箱跳下地,望着一心的手臂,语气是蛮关心的:“需要到医院吗?”一心冷淡地说:“不,你只需离远我,我便长命百岁!”水晶望着一心的捡,呆了半晌,把双手插进黑色紧身牛仔裤内,耸耸肩膀,露出不在乎的神情:“好,那不阻你长命百岁了。”“谢谢!”一心表情很酷,他本想问,要替你截停一辆计程车吗,但想到被她两番愚弄,他还是没发一言,驱车远去了。

  他从后镜见到她从电话亭出来,向反方向慢步离开。

  她的那个背影,看起来,是那么地孤寂而无奈。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可以奉陪她玩下去的好对手。

  她需要的,可能是那些连性命都可以豁出去而不怎样在乎的男人。

  他知道自己并非那种人。

  他在乎自己的命。

  或者说,他在乎自己的命耗在什么地方。

  跟水晶缠上了,死于非命,就很不值得了。

  他选择了生存,自然有他的理由。

  回到车房的宿舍,腰间的传呼机仍“必必”响着,一心致电传呼台,服务员告诉他:“口讯已被留言人在十分钟前取消了。”一心问:“留话的人的口讯是什么?”服务员说:“水晶说,很喜欢你,问你意见如何?”一心呆了一呆,才急问:“她有留下电话或联络方法吗?”服务员说:“没有。”一心说了声谢谢,然后轻轻放下了话筒。

  五、观微篇 再遇

  殡仪馆的灵堂内,正举行着韩琉的丧礼。

  韩琉的尸体,在丧礼之后,就会被火化了。

  灵堂内聚满了韩琉的家人和生前的老师朋友。韩彬的一群同学,也因为好友的妹妹自杀去世了,特地来慰问韩彬。

  韩彬穿着孝服,没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只是呆呆地坐在死者家属那列位置上。

  泥明坐在灵堂的座位上无所事事,他对邻位的吴英俊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臂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是曹操的一首好诗,意思是:人的生命真是苦短啊!不到酒廊唱麦当娜的歌,难道还要看人生哲学,计算几何分数?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有花直须折,有友直须劈,你以为明天有得玩雀玩猫吗?可能你已是一副僵直的死尸了,反过来被雀和猫玩,真是人间悲剧哦!”吴英俊趁无人察觉时踩一下泥明的脚,轻声斥责他:“为什么你一点同情之心也没有?韩彬妹妹的丧礼在进行中。”泥明便压低声音说:“但我和你的丧礼也在筹备中啊!死了的人和等死的人,哪个较痛苦呢?”吴英俊知道说不过他,便不出声了。

  泥明抬头看看大堂正中,挂着一帧韩琉的照片,那是一个露着孩子气笑容的女孩子。

  泥明还是第一次见她,而这次见面,又是那么不合时宜,是在她的丧礼上。泥明问吴英俊:“韩彬的妹妹很漂亮哦?”吴英俊猛皱眉头:“你真是对死者不敬。”泥明不明白地说:“难道我说她丑得吓人,才算尊重她!”吴英俊给泥明一轮抢白,真正佩服了这小伙子的急才,莫看他外表傻头傻脑,其实“面朦心精”。

  泥明呆呆地说:“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人出生要庆祝,人死却要哭呢?其实人出世是最惨无人道的事情,妈妈产下你前有没有问过你:英俊呀英俊,你想不想出世呀,请选择Yes或No.出生根本就是毫无选择的,不是出于自愿的。”吴英俊轻轻喟叹:“但人死如灯灭,对一向惯了与他生活的人来说,毕竟是件悲哀的事情啊!”泥明点点头,表示同意吴英俊的话,他难得有一次不“驳嘴驳舌”呢!坐在附近的漏口乐看看灵堂大门的位置,“我我经常在电电视上见见到那个男男人。”泥明随着漏口乐的视线看,他见到一个经常接受电视专访的男人,携同了妻子和女儿出现。他知道他是其学校校长。韩彬告诉过他,韩琉的死,或多或少他们也要负责。

  泥明是韩彬几个好友中唯一知道这个故事内幕的人。

  泥明把目光投向韩彬,当他知道这三人出现在灵堂之内,本来已够苍白的脸,更变了紫青,泥明可以想象,韩彬的不满经已去到极限了。

  三人上前鞠躬后,韩彬父母作家属谢礼时,斡彬却拒绝欠身,只咬紧牙像受伤野兽般死瞪着三人。

  泥明隐约听到背后传来一陈幽幽的慨叹,他转头瞥一瞥,见到韩彬的亲生母亲坐在后面一行座位上,他向她点头招呼,然后忍不住向她说:“那是正常反应,不碍事。”她再看韩彬一眼,才镇定了下来。

  那三个令韩彬如此愤怒的人,偏偏就坐到泥明前一行的座位。

  韩琉的堂姐思琪一坐下便说:“早也不死,迟也不死,死也要拣在我测验期间,浪费我宝贵的时间!”那三叔与三婶没有任何禁止的话,似乎他们也是被逼着来曝光一下。好向斡琉的父母交代。

  泥明是个正气凛然的人,于是他便突然站起来,因前后两排座位的空间实在太小了,他霍地站起,微微突起的胸肌(总共有两块,腹肌则有八块,像王小虎)便撞在那堂姐思琪后脑上,令她一头栽在再前一排的椅背上,发出了如金属碰撞时响亮的当的一声。

  那三叔三桩和抱着头颅面露痛苦神情的思琪,同时转头怒瞪着他。

  泥明说:“北漏洞拉奶奶,奶粉多多无忧米,斋斋皆出街。”三人的神情由责怪变成错愕。

  泥明身边的漏口乐对三人随口翻释说:“这这位小小朋友是越南来来的。名叫大卷次子泥の明。他对你你们说对对不起。”泥明说:“北漏洞拉,合家吃木瓜,吱吱喳喳,哗啦哗啦妈妈。”三叔三婶和堂姐思琪不明白泥明所言,但见他是越南人士,不禁有点卑视神情,不愿与他纠缠,只好不追究下去了。

  韩彬远远见到泥明替自己出了口闷气,他看了妹妹的遗照一眼,很欣慰地向泥明笑了一笑。

  泥明也对着韩彬傻笑,日行一善,真是愉快的事情。

  辞灵之后,韩琉的丧礼正式结束了。但是,仪式结束,未亡人的悲伤,并不会因此而减轻。

  泥明众人在丧礼后并没有立刻散去,等韩彬出来,再慰问几句,韩彬没有陪同父母离开,独自走出来了。

  韩彬又换过一身便服了,笑着跟他们说:“想去哪里?”众人皆错愕,原以为他身为儿子,该与父母一起。只有泥明知悉韩彬与父母的怨怼有多深,他用力搭着他的肩头离开了。

  韩彬、泥明、观微、漏口乐、吴英俊一行五人,在街上逛,终于在一所餐厅里坐了下来,吃自助午餐。

  泥明说:“吃自助餐,好过做红番。”吴英俊看韩彬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把一片生蚝放在他餐碟上。韩彬望着他笑:“我看来有事吗?”吴英俊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韩彬用叉子捞着生蚝:“都两星期了,我已经慢慢忘记、适应了。”泥明在大口大口嚼菁他餐碟上叠得像太平山般高的生蚝,把生蚝放进口里,唾液混在嚼碎了的生蚝肉内,在口里打转,习习习地发出声音,口角不断流出肉汁,张口说话时弥漫一阵用来去腥的柠檬汁味,像旋风似地袭面而来,他更正韩彬:“不对,不对,过去的人和事,说是忘记了,其实根本没有”忘记“这回事,只是有新发生的事,新遇到的人,新的记忆慢慢盖上旧的回亿——就像伤口慢慢愈合——埋住了故人旧事,但那是忘记吗?除非可以把那一截旧记忆完完全全搬离脑袋中,否则,当走回某一个老地方,遇见某一个人,甚至碰到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物件时,旧的回忆,旧伤口,那些事和人,不必刻意记起又会顽固地回来。避不开,也躲不了。”韩彬听到这话,呆了一会,才轻轻地点头,表示他想错了,泥明所言,才是正确的,他对泥明说:“你长大后会成为最好的政客。”泥明摇摇头:“做政客,不如做捡垃圾,两者一样污秽,噢!”斡彬给泥明这饶有深意的话逗得苦笑了出来。

  泥明一拍椅子,“不要讲太多废话了,我们现在就进行一场斗快吃生蚝比赛,看谁吃得最快,我们扮生蚝给他吃。”众人看看餐碟上生蚝的模样,联想到某些事物,都不禁哑然失笑了。

  此时,一对男女经过泥明这台,观微本来举杯在呷茶,眼睛无意瞥到那个女的,举杯的手在半空凝住了,脸部表情僵硬起来,就像电影中的凝镜般。他很快察觉自己的失态,延缓了呷茶的动作,凝视着杯中的茶入神,令自己冷静下来。

  虽然观微外表异常冷静,但也逃不过对面卡位的呢明敏锐的触觉。

  泥明推想观微是认识她的,甚至可进一步肯定说,他俩感情很要好,或曾经很深。

  而女子身边的男人,却非他认识,所以当他看见一个熟悉不过的人与一个陌生男子在面前走过,第一个反应——纵使可能只是短短半秒钟内的反应——还是骗不到人。

  那当然,泥明没有向众人直指出来。有很多事情,如多一些是无罪的,插一脚下去,便罪无可恕了。

  ※  ※  ※

  观微在偶然碰见她之后,心绪一直没有平复下来。

  甚至乎,连他一向控制得很好的外在表情,也像突然失控般,起了一种难言的苦味。

  那种苦涩的脸上神情,旁人可能看不出来,他自己却十分清楚地,深切地感受到。

  连他咽口水,口水的味道,也是苦的。

  观微这才弄清楚,原来自己妒忌,妒忌她和除了他以外的第二个男人在一起。

  他对她,还有那种——非常着紧的感觉!那正是观微一直想掩饰的内心感受。

  一直回到家,观微心里仍挥不去她的影子。

  淋浴时,让灼热的水泉猛击在自己脸上、身上,强逼自己不去想,想一个自己刻意要忘记的人。

  因为,双方的分手,是由他提出的。

  既已结束,为何只要一次来电,一次偶然的擦肩而过,便可以把自己对她所有的回忆,一口气挤回他脑中?晚上的时候,当他睡在床上,凝望着天花板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书柜前那个电话机——只有她知道号码——又响了起来。

  观微侧过脸,盯向电话,这个曾经令他彻夜不眠执着话筒说长道短的电话,任由它响起至静下来为止,他毕竟也没有再腾起身子去接听了。

  他只躺在床上凝望着电话机。

  它没有再响起来了。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其实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观微突觉一阵空虚袭来,充实的感觉,正一点一滴流逝而去。

  他终于腾起身,搁起通话器,才重新躺到床上,双手绕到头后,瞌上了双目,希望能安详地睡去。

  六、一心篇 护花

  中午的时候,一心与车房的同事一起到茶楼吃饭。

  谈笑甚欢。

  杯盘狼藉。

  绰号洗拿的同事说:“今晚第三场四号马小玲羊。”绰号洗米华的同事说:“我认为六号东方不坏真不赖。”两人望向一心,“有心水马吗?”一心叼着烟一脚踏在椅子上,另一脚在地上抖动着,执起马报说:“三号猫猫小明。”洗米华抢过马报,一看:“猫猫小明?是绝顶冷马!”一心抽了长长一口烟:“爱拼才会嬴,热门马,嬴了不畅快,猫猫小明一旦跑出,一赔二十八,我请你们吃全席。”洗拿边咬牙边笑问:“请我们去街头小档吃四宝丸全席。”一心对两人笑:“这不是我的作风,要请,便请你们去北京楼。”洗米华和洗拿互视一眼:“真是我们的好兄弟!”一心笑道:“做兄弟的——”语未毕,一群邋遢装束的流氓状青年拉一把凳到一心这台坐下,一个身材略肥胖,满脸油光的男子问:“谁是一心的兄弟?”洗拿斜睨洗米华一眼,异口同声跟一心说:“一心,我们去打快打旋风,不阻你跟朋友谈心。”话未说完,两人已一溜烟冲出酒楼。

  胖男摇摇头,“你的兄弟,真不够兄弟。”一心未弄清来者底蕴,只好语带戏謯,缓和气氛:“你看看满台狼藉,就知道他们是酒肉朋友。”胖男果然笑起来,他替一心斟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叫水坝,是水晶的哥哥。”一心执起杯的手才镇定一点:“水坝先生,我和令妹只见过两次面,说过不超过十句话,自问与她相敬如宾,没有做过任何越轨行为。”只见水坝哈哈大笑,伸手重重拍了一下一心的肩头,叫一心差点坐不稳:“这样我便放心。”一心连忙陪笑,“何况我已没有跟令妹联络,你更可以放心了。”水坝突然脸色一沉,一掌击在台上,发出轰的一声,他瞪着一心说:“你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一心赫然一惊,不知自己说错什么话,惹怒了水坝。他小心翼翼地美化刚才那句话:“我说,我不会教坏令妹的,你不必担心她遇上坏人。”水坝的话出乎一心意料之外:“不要逞强了,你这小子,怎及得上我妹妹般坏?”一心舌头立刻打了结,不知如何续说下去。

  水坝说:“我找你的目的,十分简单,我希望你能成为我妹妹的保镖,随时随地保护她。”一心呆了一呆,水坝已续说:“请你看看这四位弟兄。”一心看看坐着的四人,他们各自向一心展示了身上的瘀黑伤痕,有一个卷起了袖口,一心才看到他整条手臂是裹着石膏的。

  一心惊问:“到底是什么事?”水坝用双筷夹起蒸笼内的一只虾饺,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咀嚼着,一边苦着脸说:“是水晶的杰作。”一心明白过来:“他们是令妹的保镖,负责保护她。”水坝眼有微愠地环视四人:“却自身难保。”四人像做错事的小孩般垂下了头。

  一心苦笑摇首,“令妹不是受保护动物。”水坝说:“由于我职业的关系,我的妹妹随时会陷入危险之中。”一心不敢开口询问水坝的职业是什么,但看他由衣着到动作都充满了市井的味道,而其妹又是反叛已极的女孩,他已大约猜到他是在黑道中打滚的亡命之徒。

  水坝说:“你以后就正式成为小妹的保镖了,车房那份工,我会替你辞掉。”一心拿起茶壶替水坝和同台的四位保镖斟茶:“水坝大哥,我有个朋友是当护卫员的——”水坝一挥手,把他面前的茶杯都扫到地上去了。茶杯爆裂,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一心不能自禁地想起脑袋爆开,脑浆遍地时,也许也会发出同样的声音。

  水坝挥着手,提高了本来已经够雄壮的声音说:“不!我指定了是你,你就要做,我是来通知你的,不是要取得你同意!”一心明白自己势成骑虎,只好嗫嚅说道:“这个我知道。只是,我怕自己难以胜任。”水罢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点,“没关系,我和弟兄们只是去外地公干一个月,这段时间内,你只要令她无损无伤,安全度过便行。”一心像找到救星般问:“一月之后,我便将令妹原璧奉还……可以置身事外了?”“是。”水坝没好脸色地说:“但是,如果她有什么损手烂脚;她有什么地方损,你便会损什么,她哪里烂了,你一样要烂。”一心心里凉了一截,但口里说:“那当然。”“好爽快。”水坝阔大的脸上,露出一个笑逐颜开的神情,“我就当你答应了。你放心,替我做事的人,我是不会亏待他的。”一心哭笑不得,只得说:“我不要受厚待,只希望一个月后,我可以回复自由身。”水坝笑:“一言为定!”一心回到车房,洗拿和洗米华立刻围拢着他,关怀地询问刚才的事。对于这两位朋友待溶雪后才雪中送炭的行为,一心并不太欣赏,只敷衍几句,便走进经理室,向经理取一个月的假期。

  经理看着面前的一心,几年来的相处,他直把他当作儿子了,他看一心脸色,就知道事情有跷蹊:“真的没有什么困难吗?”一心垂下头,他一向是个不喜欢说慌的人,但他再说一次:“我只是想尽情休息一下。”经理向一心温煦一笑:“也应该的,你来此工作两年,一天也不曾告假,即使病了也坚持着上班,是时候休息一下了。”一心又觉内疚,但他实在不愿累及经理,只有说:“一个月后,我会继续上班了,如果要补假,请在我薪金中扣回。”经理说笑:“我哪会便宜你的?”一心笑。

  经理问他:“晚上回来睡吗?”一心答不出来,自他与父亲闹翻到车房工作后,慷慨的经理便收留了他,容他晚上在车房里睡觉,从他每月薪金中象征式地收取住宿费用。车房俨然是他的家了。

  一心咬一咬牙:“应该不会了。”经理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一心搓着双手:“待我把自己负责修理的车子弄妥后才离开,现在我开工了。”经理首肯,白一心一眼:“不要留下尾巴!”一心一点头,转头离开经理室。

  经理凝视一心的背影,贝他沉甸甸的脚步,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一心在车底修理汽车的时候,有一把娇滴滴的声音从车房门口响起来:“一心,快出来跟我玩。”一心皱着眉,由车底爬出来,抹抹满脸的油污,在车房内所有伙计的奇异眼光注视下跟出门口,轻声责问:“你来干什么?”水晶拨拨头发,她今天身穿一整套牛仔褛裤,看起来很野性不羁,她倚在路边泊车咪表前,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说:“我闷,想去澳门赌钱。”一心看着眼前这漂亮的小姐,不知该骂她还是什么。

  她说:“我哥哥已上机了,现在在半空,如果我有什么损伤,你就要负责啦!”一心给她气得脸也涨红了,气冲冲对她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修理完手头的车子,你要去死,我也跟你去!”水晶笑:“好,就如你一次愿好了。”一心回到车底下,继续动手修车,他从不容许自己所修理的汽车中,有重新再修的机会,他有自己的职业德道。

  当再次退出车底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探头窥伺门口那边,水晶已不见了,一心反而轻松下来,脱离魔爪多一秒钟也是件好事。她或许等候得太闷而另找玩意去了。

  回到车房阁楼的房间,想执拾几件衣服,一进入那原本是杂物房的小房间,竟见水晶躺在自己的帆布床上睡着了。

  一心按捺不住,想冲前去摇醒她理论,经理在他背后经过,对他说:“她说是你朋友,在车房门口等你下班,我见她等了很久,不好意思,便请她上来了。”一心转头对经理说:“我明白,谢谢你。”经理问一心:“她是你朋友吗?”一心苦笑:“是的,最普通的那种朋友。”经理看了房间内睡得安详的水晶一眼,对一心说:“她似乎不把你当作普通朋友吧?”一心凝视着床上的水晶:“这才是我最大的烦恼。”经理没有问下去,他拍拍一心肩头离开了。

  一心没有关上房门,只取出旅行袋,把衫裤鞋袜一股脑塞进袋子里,水晶给他粗鲁动作的嘈音吵醒了。她睁开大眼睛便从床上坐起来,对一心问:“你在干什么?”一心白了水晶一眼:“我畏罪潜逃,不想祸延三代。”水晶揉揉双眼,一脸不明白:“你犯了什么罪?”一心用力把旅行袋的拉链销好,向水晶还以一个冷笑:“我错在做好市民,却误救了坏人,害死了自己。”水晶没作声,她理亏在先。

  一心提起旅行袋,粗声粗气说:“去澳门是吗?也好,像”天若有情“的情节一样,澳门是避难的好地方。”水晶跳下床,站了起来,不禁要问句:“你是不是很喜欢”天若有情“这套电影?”一心咬咬牙,“可惜我不是刘德华,你也不是吴倩莲。刘德华总算喜欢了吴倩莲,我永远不会喜欢你。”水晶闻言后,脸上立刻起了一层阴霾,她垂下眼说:“你错了,其实我更像刘德华。”语毕,她突然提步走出了房间。

  一心晦气地把旅行袋抛在床上,然后叹了口气,自己也坐到床沿上。床上仍飘逸着水晶的发香,他把水晶的话好好想了一遍,然后又叹了口气,提起旅行袋,赶忙冲下楼追了出去。

  水晶已骑在一心的铁马上,发动引擎了。一心想问她车匙哪里得来的,想到有配匙这回事,便没有将这笨问题问出口。

  水晶凝视着一心:“我知道你一定会追出来的。”一心这才缓下脚步来:“令女孩子不高兴还不追前去的男人,不会是好男人。”水晶笑。

  一心说:“我驾驶。”水晶摇头,“我的驾驶技术比你还要好。”一心固执说:“一定要由我驾驶。”水晶这次没有坚持,让出前座位置给一心。

  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为什么一定要由你驾驶?”一心猛扭动把手油门,电单车在马路上疾驰。

  一心并没有答覆水晶的问题,水晶愉愉从后镜反映中,清楚见到一心的眼眶中有泪光在闪耀。

  一心问:“真要去澳门。”水晶孝虑了一下说:“不了,随便你兜去哪里也好,我只是很闷。”一心问:“为什么不上学。”水晶答:“上学是为了将来易赚钱,我家里有很多钱,上学来干么?”一心问:“既然有钱,为什么午夜要截劫路人?”水晶答:“因为我闷。”一心说:“不是好理由,我替你找份工作,有了寄托,你就不会闷。”水晶说:“你整天躲在车底,难道你不闷吗?”一心没有回答。

  水晶说:“爱情也可以成为寄托,如果我有男友,我可能不那么闷。”一心问:“你没有男友?”水晶答:“就看你答不答应做我男友了。”一心苦笑:“有人跟你说过,你言行举止太大胆了吗?”水晶说:“既然我真是喜欢你,我不怕说,我不告诉你,我永远不能结识你;告诉了你,起码也有一半机会得到你欢心。”一心又苦笑。

  水晶算:“嗯,你仍未回答,你会做我男友吗?”一心在斑马线前停下,让路人经过,他沉默了一会,对水晶说:“你笑我思想古老也好,我还是接受男性追求女性那一套。”一心看见水晶在倒后镜内苦笑,“那么,你现在开始追求我好了,我会接受的。”待所有路人横过马路后,一心开车,他啼笑皆非地说:“我不会的。”水晶说:“你会的。”一心摇头:“我不会的。”水晶说:“你会的你会的!”一心还是摇头。

  水晶问:“我不漂亮吗?所以你不喜欢我?”一心摇头,“不是凡漂亮就要喜欢上的吧?”水晶说:“因为你觉得我很坏?”一心没好气,“喜不喜欢一个人,纯粹是一种感觉,我对你没那种感觉。”水晶的语调低下来:“我有点明白了。”一心在一幢楼宇前停下来,像仰视着什么,沉默很久,转头对水晶说:“水晶,我让你知道好了,我的女友,她就住在这里第二层。”水晶只打了上面一眼,便赌气地跳下机车,在地上拾起石块,作势就要把石用力抛上去,打破二楼的玻璃窗。

  一心说:“她和家人已移民到外国去了,现在二楼只是一所空置了的屋子,你炸毁它也于事无补。”水晶听到一心的话,颓然垂下了握小石的手。

  她声音干涩地问一心:“你和她一直有保持联络?”一心从红色夹克袋子中取出香烟,叼于口角,取出火柴,把火柴在指头一划,便擦出了火光来,燃起香烟,整个人陷入回忆中。“我很久没有和她联络了,大约有三年时间了吧?”水晶有点意外,“你竟仍爱着她?”一心静静地说:“我仍记着她是我女友。”水晶奇问:“但你和她三年没有联络了?”一心的手指传来一阵灼痛,他急急放开双指,燃烧了大半的火柴掉到地上去。

  他试过太多次点火后,总忘记丢掉火柴,直至烧痛了指头,他才惊觉自己没有把火头吹熄。烧痛了的指头,毕竟也烧痛了,痛过后,本来应该痛定思痛,然而隔了一段时间后,他一样要到烧痛自己后,才忆起以往烧痛自己的原因,但已经太迟了。

  所以,到了现在,无论他察觉不察觉,也任由火柴烧痛自己后才放手,他毕竟也习惯了并喜欢上那种灼痛▽清醒▽又灼痛▽再清醒的感觉了。

  他像梦呓般,像对自己喃喃说:“没有联络,是因为她恨我。当时,她坐在电单车前面,我坐后座,本以为教她骑一次电单车,逗她开心,但车子失控了,我被抛下车,眼巴巴看着她撞上行人路,机车翻侧,压在她身上,我就这样令她半身不遂。她,是应该恨我的。”水晶看着一心,“但你不是故意令她……受伤的!”一心昂头一看二楼窗中,“但她毕竟因我而受伤了,才十六岁,还有一辈子要活,半身不遂,会是多大折磨?”水晶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对。

  一心疲倦地垂下头来,“然后,她随父母移民了,我不知道她怎样了,是不是活得比我好,我完全不知道。”水晶轻轻地把一心摆在怀里,那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对一心的一种安慰,一心呆了一呆,还是轻轻把水晶推开了。

  一心说:“我仍把她当作女友。”水晶拨拨头发,别过头去,像下定决心般,冷冷地说:“那好,由今天起,你专心做我保镖好了,我会对你像对其他人一样坏。”一心苦笑:“谢谢你。”水晶一咬牙,还是把手上的石子用力抛了上去,二楼的玻璃窗破了一个小洞,发出了一下如怒吼般的响声。

  七、观微篇 想你

  清晨。

  斯撒男书院。

  观微在食物部买了三文冶,坐在操场篮球架旁的长椅上,看着几个男生在打篮球。

  眼睛在看着球赛,思想却飘得老远的。

  泥明也买了三文治,经过操场时见观微静坐在一旁,想得入神的样子,本想直行而过。

  然而,本着朋友的道义,泥明还是轻轻在长椅另一端坐了下来,但不骚扰他。

  如果观微有什么心事,只要他肯说出来,泥明便会细心倾听。心事说出来总会舒服一点的,泥明希望他的朋友们能用得着自己。

  泥明一向把观微当作朋友看待。

  一个人如其名,观察入微的沉默朋友。

  能令他双眼迷惘起来的,也许只有一种东西——爱情。

  泥明知道观微想得入神的原因。

  篮球场的男生,正在参与球赛,战况激烈,球来球往,观微看着篮球场,眼珠子一点没移动,他眼中根本没有球赛,没有篮球,没有男生;只有一幕幕往事,如蒙住了他双眼一样,在他面前播放着。

  往事之中,最可能浮现的,是他的她。

  泥明就是知道。

  因为他自己尝试过。

  泥明突然想起他所爱的人。心里一阵绞痛。

  男生们在激战中,一记误传,篮球掉出场外,滚到观微前,观微眸子忽尔清醒,把球牢牢按在脚下。

  他有点吃力地,欠身提起篮球,把球归还原主。

  男生们向他笑着挥手道谢。

  观微微微点头,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他转头向泥明,把手中的半份三文治递给他。

  “你要吗?”泥明不着痕迹反问:“没胃口?”观微无言地把三文治交到泥明手上。

  泥明吃完自己的一份,感到不饿,把观微的归还观微。

  观微把三文冶随手抛进椅边的废纸箱内。

  泥明只有苦笑。

  “你有没有想到非洲饥民,或者孟加拉儿童。”亲微冷冷地说:“我们身在香港。”泥明只有苦笑。

  观微突然凝视着泥明,皱着英挺的眉,想了一想,对泥明说:“我喜猷你在餐厅那段话,”没有事情会被忘记“,说得好。”泥明被赞,毫不沾沾自喜,反而忧愁地微笑了。

  “因为我就是那段话的男主角,就是知道,忘记不是忘记。”观微点点头。

  “我早知道。所有所谓人生哲理,都不过是个人在发牢骚。”泥明笑。

  观微也苦笑了。

  “近来很烦恼,整个人不知所措,你的那些话,令我对一件事情,重新估计起来。”泥明将身子挪近观微一点。

  “因为你知道你原来的想法错误了,彻底被我的想法推翻?”泥明将话顿了一顿,盯观微一眼,续说下去:“对一个唯我独尊的人来说,那毕竟是很难接受的事情。”观微怔了一怔,他对“唯我独尊”这词并无异议,他本来就是那类人,他怔住的原因,是奇怪泥明的坦率直言。

  “其他人都这样看我,是吗?”泥明耸耸肩,对他说:“其他人怎样看你,有什么打紧?”观微心里叫好,看着泥明,有如遇故友的感觉。

  “一大群人的时候,我看不到你这一面,我低估了你。”泥明学着Mark哥的语气说:“做兄弟的……砰砰……只在乎诚恳,毋须评估对方。”“说得也对。”观微说,“你是一个具影响力的朋友。我想我跟你,真可以说点心事。”“想不到我竟合格了。”泥明问:“你本身有谈心事的朋友吗?”观微立刻想起了一心:“只得一个——不,实际只有半个。有些心事,还是不可以对朋友说的,因为那一半心事,正是关于那朋友。”泥明笑:“我明白,我也是。朋友总有地方比你好,也有地方比你坏,但是,只要他有任何比你优越的地方,譬如有要好女朋友啦,你自己没有,就会很”眼红“了,很想他失去那个女朋友!”观微看了泥明一眼,他有点困惑地问:“是的,为什么会这样呢?”泥明看着眼前参与球赛的男生,他没有回覆观微的问题,没有什么话接下去。

  观微有点吃力地站起来,顺道轻轻搭着泥明的肩头:“我会找你再谈。”泥明昂头看着他:“随时欢迎。”观微把双手插进袋子里,有举步维艰的感觉。

  泥明望着他的背影,知道他心里正压着一件不能解决的沉重心事。

  ※  ※  ※

  午饭时间,观微致电到车旁找一心。

  “他在放大假。”电话那头说:“一个月后才会回来。”观微不禁一呆,但他不惯发问,说了句谢谢,正欲放下话筒,那头的语气有点累张地问:“要留下口讯吗?我代你转告他。”“不必了。”观微冷淡地说:“我有他的传呼机号码。”那头哦了一声,犹豫了半秒说:“你是他的朋友吗?”观微有点不耐烦,他应了一声是,便想挂线,那边却立刻说:“我是车房的经理,想问问你……他近况好吗?”观微回应很快:“你为什么不传呼他,亲自问他?”电话那头顿时沉默下来。

  观微了解车旁经理的心情。他从一心口中认识他,知道他是个忠厚的男人。一直把一心视作儿子,观微问:“如果我没猜错,一心出事了,对不?”经理沉默了半晌。才说:“是的。”他把一心的举动,伙计们转告他有人到酒楼找一心麻烦的事情。和那个反叛女孩的事情告诉了观微,然后说出他的见解:“也许一心跟黑道中人缠上了,那是条九死一生的绝路,你试用朋友的身分,劝一劝他吧!”观微没说什么,只说:“我会的,你放心好了。”他听到经理说“用朋友身分”几个字时,竟有点替他难过。

  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加上了一句:“你等着,我会叫一心致电给你。”经理在电话那头,倒像是自己脱离了黑社会以的,在声声感激中挂断了线。

  观微放下电话,又执起,这一回,他按下了一心传呼机的传呼号码。

  传呼员用冷冰冰的声调询问他传呼资料:“贵姓传呼机主?”“姓霍”。

  “霍先生电话。”“请给我留一个口讯。”“请讲。”他竟讲不出话来了。

  他该说什么呢?如果以朋友身分,同自己的朋友询问关于朋友自己本身的问题,不是一个大讽刺吗?如果朋友把自己当作朋友的话,无须他问,他已先找他了。既然没找自己,也就是用不着自己,自己却多管闲事主动抓他,未免太强人所难,变成揭朋友疮疤了;而朋友关系在人际关系中又是最不堪一击的一种关系,一个弄不好,这仅有的一个知心朋友也疏远自己,那种感觉,就太难受了。

  终于,在传呼员不耐烦地“喂喂”之时,他说:“请替我将霍先生转为公司,口讯是:公司找机主。”然后缓缓地放下了电话。

  观微望着电话机发呆,想不到这个小小的机械装置,会三番四次使他心头颤动。

  八、一心篇 囚室

  渣甸山上。

  一心首次踏进水坝家中,不禁神为之骇。

  穿过围墙的大铁闸,一个绿草如茵的大花园映进眼帘,一旁停泊了一列汽车,有保时捷跑车、平治和劳斯莱斯房车,还有一辆粉红色的电单车。花园后是一座外墙以大理石砌成的洋房,有三层高,极具气派。

  一心踏进房子内,见室内的设计简洁得很,色调柔和,连沙发也不是想象中有钱人爱用的真皮,而是有花纹的布料,椅脚有个签名,不知是什么。

  一心忍不住责备几句:“你看你的家,比我的车房还要大,世界真没公理哦!”水晶不以为然说:“其实人最需要的,只是一张舒服的床罢了。”一心苦笑:“你拥有太多,自然可以讲风凉话。”水晶说:“小时候,我家境很贫困。”一心说:“哦,原来这幢房子是渣甸山最贫困的一家住户。”水晶说:“小时候,我家住慈云山。”一心呆了半晌:“如何发迹的?”水晶说:“父亲是黄绿医生,一种高尚而不能挣钱的工作,最后他能医不自医,第一个医死的病人就是自己。父亲死后,哥哥如脱缰野马,横行无忌,竟又给他”捞“到不少,就这样无稽地发迹了。”一心叹口气:“但所有人只知你家住渣甸山,已经够令人羡慕了。”水晶使用摇控器开启了电视机,“但你有留意到这所房子有何不同之处吗?”一心答:“大得可以收容全港笼民。”水晶看着电视荧幕,按到卫星电视那一台。

  一心专心看看四周,他也感觉怪怪的,不知为什么,然后他留意到整个屋子像个密室,密不透风,没有一个窗户。

  水晶看透他心思:“为了什么,你知道的。”一心点点头,他苦笑说:“即使坐牢,囚室也有一个铁窗。”水晶说:“你的房间在二楼第一间,你可以自己上去了。”一心看看楼梯,他说:“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吗?”水晶似笑非笑的摇头。

  一心问:“孤男寡女,你哥哥放心?”水晶说:“这所屋子有隐蔽的闭路电视,哥哥可能正看着我们谈话。”一心脸色一变,对四周拱拳:“水坝大哥,有怪莫怪。”水晶笑。

  一心走上二楼,面对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墙壁喷满奇奇怪怪的图画和打油诗,有三个房间,中间一道房门是粉红色,门上用喷油漆上了“水晶”两字。

  一心苦笑,打开第一道房门,一看里面,不禁一呆,那种豪华,像是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

  唯一缺了的,是一个可望出屋外的窗户。

  但一心还有什么好怨呢?他把旅行袋放在地上,走近大床,试坐下去,感觉像置身碧波畅泳,半浮半沉着。

  他未睡过这么柔软的床。

  他大字形地躺下去。

  凝望着天花板的水晶吊灯。

  眼睛渐渐迷惘了……

  ※  ※  ※

  “你真的不能留下来?”“我变成这样……留下来,谁照顾我?”“我!”“一心,你照顾不了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好好保重。”“你留下,我能照顾你。真的,我会想到办法。钱,不是问题。”“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你会照顾我多久。一年?两年?十年?”“你不相信我。”“一心,不要因为我而浪费你的时间。”“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变成这样!”“我没有怪你。”“所以,留下来!”“我决定了,你知道,我不会改变。”“你应该改变的。因为要你改变的,是我!”“一心,对不起。”

  ※  ※  ※

  ……一心大力贬了眨眼,再张开眼,看见水晶吊灯上的强光,他闭上了眼睛,别过脸,不想再想下去。

  此时,水晶在门外嚷:“一心太保,我又想出去玩了。”一心叹了口气,打开大门说:“我们刚回来,还在喘气呢!”水晶抱着肚子说:“我饿。”一心指指自己房间内电视旁边的小雪柜,雪柜上有小微波炉:“我有,你怎会没有。”水晶苦起了脸:“我不吃这些。”一心说:“你吃蜡烛的?”水晶一脚踢向他要害:“我们去消夜。”一心幸好避开,否则一尸两命,呜呼哀哉,笑说:“陆下,去哪里?”水晶想了一想:“去湾仔元禄寿司店吃日本料理。”一心看看表:“快凌晨两时了,死尸也没得吃。”水晶瞪着他:“营业至凌晨四时的,你真土。”一心穿起夹克:“我怎知道?由深夜开始,我会一直坐在电单车上,不敢下车。早上的人才是人,晚上都会变成妖兽。”水晶听到他有趣的话,不禁开心地笑起来。

  一心多疑:“不会撩是斗非吧?”水晶笑:“今天休战,志在消夜。”一心说:“我姑且信你一次。”两人步下楼梯。他试探说:“勿寒酸,请各兄弟一起去,莫厚此薄彼。”水晶淡淡说:“屋子内除你我之外,其余都是鬼。”一心万分不相信:“水坝不似笨人,空城计在这世纪已行不通。”水晶在大门等候着一心:“他不相信任何人。”一心小心翼翼从夹克暗袋内掏出大门钥匙,一边说:“原来他不把我当作人类。”“心腹,等于大患。”水晶在大门跺脚。“因为你对他一无所知,他知道所托非人,可以立即灭口,如果对方是心腹,他会狠不下毒手。”一心的手在抖,“你说真的?”水晶向他睐睐眼:“要好好保护我呀!”一心开了大门第一道锁,“以前保护你的人,似乎非死即伤。”水晶说:“我不喜欢他们,像跟尾狗,弄得我好不愉快。”一心慢慢插进另一条钥匙,开第二道锁:“我只是兼职护花使者,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水晶笑说:“那当然,我喜欢你,也要令你在一个月内,爱上我。”一心对此话题避而不谈,他开了第二把锁,再插进第三道锁的钥匙,“屋里万一发生火警,大家岂非变脆皮炸鸡了。”水晶说:“我想,屋子里的救生通道,只有哥哥知道。”一心终于打开了大门,水晶立刻冲了出去。

  她的表情像受长期禁固而重获自由的人一样,轻松地笑着叫着,一心看看她愉快的样子,开始明白到,她这颗野性的心,是受到现实世界太多禁制困囿所致。

  她说:“试试坐我这一部。”她冲到自己那辆全粉红色的电单车前。

  一心看见这辆机车的牌子,吓了一大跳,“你现在驶出去,给电单车迷见到了,即使拼了老命,也要把它夺到手中。”水晶不开心了:“由哥哥送我那天起,这部车一直像废铁般躺在这处,所有人跟我说你刚才说的同一番话,那么,我要来干么?不如捐给博物馆。”一心抚摸着机车的油缸,看到一边有“天若有情”四字,另一边则印上“夜的孩子”四字。

  夜的孩子。

  一心呆呆看着这四字。

  水晶看透他心意:“你的是”我是叛逆“,我是”夜的孩子“。”一心看着她问:“为什么我和你,油缸的一边同是”天若有情“四字?”水晶也看着他:“可能,那就是缘分?”一心苦笑:“也许真是缘分,缘分也有分成姻缘和孽缘。”水晶略垂低了头:“由于”天若有情“四字,我才特别注意你。”一心咕噜:“我以为是我多管闲事,你才特别惩罚我。”水晶的头垂得更低了:“不瞒你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已经感到你是真英雄。我想,如果当时真是被劫,你这样救我,我是会以身相许的。”一心失笑:“这是什么时代了?”水晶说:“什么时代都一样,反正女孩子喜欢的就是这种男人!”一心问:“就像《天若有情》中的刘德华?”水晶抬头看他:“但那是电影中虚构的浪漫。现实中竟能遇到,才叫人真正震动。”一心笑笑:“原来你也是爱做梦的少女,经常等着王子骑白马降临。”水晶不好意思地避开去:“其实,当时你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全吗?”一心想一想,摇摇头,然后有点狡猾地说:“你似乎在试探我?”水晶给一心看穿了心意,她以笑掩饰:“是啊,我是想知道多一点关于你的事。”一心坐到水晶的粉红座驾上:“让你更容易控制我?”水晶撅着嘴:“不要把我看成变态的女强人,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相处,我们需要学习互让互谅。”一心嬉笑道:“我早学会了。”水晶给一心一轮抢白,把她接着想说的话封死了,她只有干瞪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一心胜了漂亮一杖,心情愉快,对水晶说:“我们起程吧!路程上你再想办法反驳我的话,OK?”水晶却突然改了口风:“我不想去了。”一心笑看着水晶皱起的双眉:“玩不赢便赖账了?”“我有点疲倦了,进屋吧!”她像有难言之隐。

  他再问一次:“不要扫兴,不如去吧!”水晶已迳自转身走回大门了。

  一心耸耸肩,很有点不明白这反叛女子的心。

  九、观微篇 怎忘记

  傍晚回家,观微躺在床上看武侠小说。

  一看,便放不下来,直看到最后一页才掩卷。

  时间,已经很晚了。

  他把小说放回书柜内,瞧见柜前搁起了的电话筒。

  他又想到她。

  竟有拒人千里的感觉。

  拒人千里,绝无不对,错在拒人之余,又舍不得那人。

  说忘记,怎忘记。

  又或如泥明所言,世上根本没有“忘记”两字。

  他心里竟放松下来了。

  他执起话筒,按下那七个要忘记又记得太清楚的号码。

  他盘算了一千个不同的开场白。

  为了她。

  电话一接通,一把软软声音:“喂。”观微张开口,脑子却空白了,他立时挂断了线。

  他放下了话筒。

  只好等待电话响。

  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似乎过了一百个世纪那么久,电话响了。

  他的心完全落了地。

  他等电话响了五次,然后才紧张地提起听筒,懒懒地:“喂。”对方说:“找猪头。”观微连耳朵也热起来,大喝:“打错电话!”对方连耳膜也给震破掉,急急挂下线。

  观微用力摔下电话的声音,大得整幢大厦的居民也听得见。

  电话,不消几秒,又再响。

  观微抓起话筒,喝:“打错!”电话那头,是一把软软的声音:“是我。”观微像刚被戳破的气球,整个人泄了气。瑟缩地“嗯”了一声。

  她不必他说什么,已经说:“我房里的电话响起,我以为是他。他说没有找我,我想,是你了。”观微的脸色变得很坏很坏。

  他和她房间内的电话,本来只应有她和他知道。

  她先来一记下马威,说明在他和她之间,多了一个他。

  观微的心情像立刻掉落地狱般,说话冷得像冰。

  “可能有人拨错了号。”“也许?”她说:“再见。”观微闭上眼:“等等。”他唤她名字。“近况好吗?”她的声线很平静:“很好,比以前好得多,病痛也少了。”观微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喝一杯茶,有空吗?”她像揭着簿子预约时间似的,话筒传来翻着纸的声音:“下星期六四时,北角亚美利坚餐厅等,怎样?”观微说了声好,她说声再见,放下电话。

  他总不明白他在她面前,为什么会处处受制。

  十、一心篇 野性背后

  时间已经晚了。

  一心在那台电子游戏麻雀机前打瞌睡,累个半死。

  水晶把一大把硬币放在身旁,一旦被电脑打败,便立即投入硬币;又败了,便再投币。

  一心坐在水晶身旁,干脆伏在机面上睡了。

  水晶已不知第几盘摸糊了,电脑像存心作弄她似的,就是没有一局给她最后一只合用的牌,让她顺利吃糊,荧幕又显示着“投币继续游玩”的字样。

  水晶忍无可忍,把硬币全部收起,摇醒一心。

  一心甫站起来,水晶已搬起一张凳子,用力碰到荧幕玻璃上,玻璃应声爆裂,连里面的显像管亦告破裂,发出电路断路“噼噼啪啪”的响声来。

  一心整个人清醒过来,趁四处尚无人发觉,急急把水晶揪出游戏中心。﹂一心没好气地说:“除了破坏之外,你有过建树吗?”水晶对着服装商店的玻璃橱梳理头发,理直气壮地说:“你的角度看来是破坏,可能我认为是建树呢?”一心说:“也许你能够做一些,在所有人角度看来是有建树的事情?”水晶更正他:“世上没有一件事,是所有人也觉得正常的。”一心说:“于是你做尽一切最不正常的事情,以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真正与别不同的人,不必做乖张的事证明自己。”水晶把瀑布般的长发编成一个髻,对一心说:“你等我一会。”便迳自推门走进服装店了。

  水晶拉门出来时,已换掉整套牛仔褛裤,穿着线条柔和的桃子色调格仔绒裙子,一件米色露肩膀衣服,头发结成髻后令她的脸型更尖削,有种清秀的气质。面前的人不再是水晶,水晶应是头雌豹,而眼前所见的却是个少女。

  一心的心跳了一跳。

  水晶双手微撩起裙子,踮着脚尖优雅地转了一个圈,问一心:“这样你会喜欢我多一些吗?”一心仰仰头,没回答。

  他只好奇问:“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你?”水晶微笑:“你觉得呢?”一心苦笑:“我不知道。”水晶还是:“因为你对我有偏见,你认为我是小女流氓。”一心告诉她:“也许你不是小女流氓,但你的行为未免太像小流氓了。”他凝视着眼前的她,附加了一句:“没有男孩子喜欢粗鲁的女子。”水晶摇摇头:“错了,你的偏见又来了。如果喜欢一个人,你便会包容他的一切,硬要他改,将他塑造成你喜欢的形象,他便不是他了,只是你的玩偶,感情不会持久的。”一心见水晶说得蛮认真的,他便知道她真那么想。不过想想也是,虚情假意,装模作样,谁也可像君子和淑女,但那假像能装多久呢,做回自己,是件最舒服的事情。管别人喜不喜欢自己,他人用什么目光看你,有什么要紧?他开始对水晶有些了解。

  她只不过努力做回原来的自己。

  率性而为,为自己活。

  我呢?我又怎样?一心反问自己。

  然,惭愧的是,连他自己也骗不到自己,他大多时候抑压着自己的情绪,不准自己笑,不准自己哭,不准自己快乐,不准自己悲伤。

  因为他做不到不介意别人的眼光。

  尤其当他离开学校,踏出社会工作,寄人篱下之后。

  水晶对一心说:“我今晚要出席一个舞会,你不介意做我舞伴吧?”一心哑言失笑:“假如你也不介意自己的双脚变成猪蹄。”水晶笑,“不分意。”一心露出了一个默默哀悼的表情:“那么去吧!”他们截了街车,在香港一所著名大酒店门前停下来。

  水晶把手伸进一心臂弯,一心看着她,水晶向他眨眨眼睛:“纯粹剧情需要,我不是大色狼。”一心感到她手臂所传来的重量,他有种给附托的感觉,他不想破坏它,虽然这样他也有给水晶占便宜的感觉。

  升降机上升时,一心孝虑问她:“舞会里有谁?”他想到水晶的安全问题。

  水晶轻描淡写地说:“很多我不喜欢见到的人。”一心看水晶一眼:“那么,你来干吗?”水晶微微仰着头,向一佻皮一笑,“来扫兴,因为他们也不喜欢见到我。”一心看着她笑时水灵灵的大眼睛,本想劝些什么,最后还是不说了。

  门打开,大宴会厅内衣香鬓影,舞池中起舞的男女正跳着贴面舞。一心轻轻地道:“他们当中有政府高官吗,有没有交通巡警在内?我还欠他们吊销驾驶执照四十多次的告票呢!”水晶在他耳边说:“这里个个都是披上羊皮的狼,香港黑社会的精英尽在此中寻。”一心的心不是不悸的,他苦笑:“我一向守身如玉,你不要把我带坏。”水晶说:“结识多些人,将来易办事。”一心说:“我誓不狼狈为奸。”水晶说:“香港有一百万人是黑社会人士,除非你深居简出,否则狼狈为奸,是避无可避的。”一心只能苦笑回应:“我是少年警讯会员,需不需要将会员证冲进马桶,以示弃明投暗?”水晶摇摇头:“在这里,叫做弃暗投明。”水晶走到舞池附近的小酒吧前,叫了一杯血色玛莉。

  一心向酒保说:“请给我一杯法国旷泉水。”“酒能乱性。”他对水晶说。

  水晶呷了一口血色玛莉,点了点头:“在平安夜晚上,你父母大可放心让你外出。”一心耸耸肩膀,接过酒保手上矿泉水。

  水晶一脸笑意,双眼随意四周一转,顷间像见到极讨厌的人,停了一停,又再笑起来。

  一心没察觉,他对水晶说:“想不到所有英雄电影都是骗人的,这儿看上去冠盖云集,不说出来,简直以为是名流派对。”水晶问:“这种派对,哥哥一星期总带我来一两回,所有人吱吱喳喳在讲废话垃圾,真不知所谓。”一心问:“你又来干么?”水晶站起身:“你很快便知道。”一心看她故作神秘,就知道麻烦来了。

  水晶拖着一心到一大群谈笑风生的男男女女面前。

  “大家好。”各人一见水晶,如见瘟神,面色也好不到哪里,一个中年男人堆起笑容,上前招呼水晶:“嗯,水晶你来了,水坝兄在哪里呀?”水晶浅笑,温文回答:“他去了泰国,我特地来代哥哥向你们问声好。”中年男人说:“水坝兄可真有本心。在外地,心仍挂着香港的朋友们。”众人皆皮笑肉不笑。

  中年男人留意到水晶身边那穿红色夹克的少年英挺的眉。

  “这位是——”水晶说:“我哥哥的朋友,哥哥看重他。”中年男人立刻与一心握手:“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哥哥虽然外游。”水晶望了一心一眼,对中年男人笑说:“但我知道他会——很——放——心。”当水晶说到“很放心”三字时,特别将音调拖慢来说。

  一心知道水晶意有所指,但未能猜透个中含意。

  中年男人显然明白了,他的脸色略略沉了下来,但不能发作。此时,一首舞曲完毕,另一首柔柔奏起,水晶对一心说:“我喜欢这个音乐,愿意和我跳一曲吗?”一心点头。

  水晶向各人说:“我失陪了。”水晶拉着一心转身离开。

  踏入舞池,一心才悄悄对水晶说:“我不明自你为何总要无端生事?”水晶但笑不语,在音乐中翩翩舞着,一心只好步步为营地跟着陪她提步向前,踏步向后,提步,再踏步;恐怕一个不小心踏着她的脚,便给人见笑了。

  水晶边舞着边说:“你想想,正如这支舞,我比你早跳一步,便已控制了你以后每一步。”一心凝视着水晶的脸,双眼迷惘起来。

  水晶笑叹一心的迟钝,她说:“这是个蚕食天地。我哥哥人在异乡,形成地盘中空,敌人虎视眈眈,不施下马威,后下手遭殃。”一心明白过来,“我便成了三文治中的馅肉,无辜给你说成了水坝地盘的监护人?”水晶想了想,笑说:“可以这样说。”一心还是不小心踏到她鞋尖,他惊骇地问:“如果你一朝”过桥抽板“,我岂非立刻掉进鳄鱼潭?”水晶望着一心:“”过桥抽板“的,最终是你还是我?”一心面对水晶这问题,整个人沉默了下来。

  当然,毫无疑问地,答案会是他自己。

  他干涩地说:“对不起,我不属于你和你哥哥的世界。”水晶不作声,也是很久以后才说:“正如哪个作者的哪句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应到的地方,有些地方不属于你的,你再努力也投入不了?”她的声音,透出了一种苦。而那种酸溜溜的感觉,是一心从来没听过的。

  “是的,就是这样。”一心平静地说:“你和哥哥也不属于我的世界。”水晶问他:“但是,只要你肯来,你的生活将会过得很好,不用再周旋在车底下。”一心淡笑一下:“也因为如此,除了出意外被车子夹死以外,我应该会长命百岁。”水晶奇问:“难道你真想长命百岁?”一心的舞步开始放松了:“是的,谁不想呢?我怕死怕得要死。”水晶说:“我就是不想,我害怕那一种愈活愈老的感觉。”一心苦笑:“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事情?”水晶苍白着脸:“皮肤会打褶,耳朵失灵了,双眼渐渐看不见,牙齿也脱落了,双手抬不起来,我想想已觉不寒而栗。”一心只笑笑,没有提出己见。事实可以不同意,感觉怎可不同意?对女孩子来说,年龄永远是秘密,凡事总有原因的。

  一曲既罢,一心和水晶自舞池中退开,一心注意到四面八方有很多不善意的眼光向自己投过来,他知道树大招风的厉害,但他装作若无其事,任由各人对自己评头品足。

  水晶说:“我们可以离开了。”一心有点奇怪,咕噜说:“我一生癫沛流离,从未尝过生蚝滋味,以为来到舞会,必可大快朵颐。”水晶拉着一心臂弯,绑架他进入升降机内:“我亲自下厨弄给你吃。”一心看着水晶:“就凭你?”水晶嘴角向上翘,不说话了。

  出酒店,上机车,一心望着她的长裙,问她:“你不怕春光乍泄?”她说不怕,弯腰在裙前一扯,撕破了长裙,露出了里面一条及膝的紧身皮裤。

  一心完全服了她。

  跨上后座,她哆嗦说:“我觉得冻。”这是个闷翳的夜晚,一心一点不觉冷。但他听见水晶的说话,还是贴服地把身上的红色夹克脱下,抛在水晶手上:“穿上它,我才开车。”水晶从后面问:“你这叫可怜我?”一心看看后镜:“大小姐,请穿上它,切勿冷伤风或感冒,就当是我求你,可以吗?”水晶的脸色难看:“你只是怕哥哥找你算账,对吧?”话中含意是,你并非真正关心我。

  一心没好气,要他浪费整整一个月陪伴她,若非水坝孔武有力,威迫之下(利诱保留),他才不理睬她。他宁愿修理车子,公余与工友们赌狗赌马,生活优悠自在,不知有多快活。

  水晶再问一遍:“答我,你这叫可怜我,是不是?”一心有点恼怒了:“非也,我是请你可怜我,不要看我外表像个愤怒青年,其实我胆小如鼠。做你的保镖,不如说你哥哥踢我入黑社会还好,我生前不知欠了你什么,无端与你出生入死,现在我正倒数日子准备出册,你饶了我吧!”水晶把红夹克抛回给一心:“我不冷!开车!”一心从鼻孔哼了一声,依照吩咐开车了。

  一心看看表,接近午夜了,他问:“又到哪里?”水晶冷淡地说:“送我回家。”一心没发一言,送她回渣甸山大宅。

  一进大门,她便直进自己房间中,一心回到自己房间淋浴,然后倒头便睡。

  就在他半睡半醒间,他听见外面传来叩门声音,他知道她又要午夜出动了,也许要撩人、飞车、拦途截劫、搭夜船到澳门赌钱……等等。

  一心把枕头盖在头上,只想有一夜安眠。

  叩门声愈来愈急,到了最后,木门传来了砰砰乱响,水晶是想用脚把门踢开来。

  一心把枕头紧紧掩着双耳,一于少理,气一下她,让她泄泄气,不要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也是件人生快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敲门声没有了,房间重新平静下来,一心才把睡枕移开了,把手背负着后颈,闭上双眼,希望能早点睡着。

  但吵闹过后,四周突然冷下来,他就不习惯了。

  不知水晶怎样了?已回到自己房间?难道她会找到办法逃走?她是个不肯心息的人。

  凡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一心就是知道她这一点。

  他对天花板喟叹了一声,跳下床,打开门踏出去,脚下传来格勒一声,他举脚,见一只碎了壳、白朦朦、充满黏液的生蚝在脚下。

  满地都是生蚝。

  满地都是。

  一心俯身,将一只只生蚝从地上拾起来。

  他将它们拿去厨房,帮它们洗澡。

  然后他走到水晶的房门前。

  考虑了十秒钟,他才叩门。

  回应是——没有回应。

  一心扯直嗓子嚷:“我知错了。”没有回应。

  一心叩门嚷:“原谅我吧!”没有回应。

  一心叩门嚷:“你不吃?”没有回应。

  一心叩门嚷:“我不懂吃,怕割损嘴唇,感染爱滋,你于心何忍?”没有回应。

  一心叩门嚷:“如果你不想感染爱滋,你不要出来好了。”水晶扭开了房门。

  她撅着嘴说:“你是下等人家,吃生蚝也会感染爱滋,真不知所谓,让我来教你——”一心嬉皮笑脸:“感染爱滋,也不一定要吃生蚝。”水晶的脸红了一红,一心收起笑容,正色地说:“谢谢你,我只想一生人第一次吃生蚝的时候,你可以跟我共尝罢了。”水晶疑惑地说:“真的?”一心凝视着水晶,肯定地说:“真的!”水晶释怀地笑了。

  十一、观微篇 最后的约会

  观微在三时四十五分,到达了北角亚美利坚餐厅赴约。

  他并没有带烟。

  因为他在她面前,是不抽烟的。

  那是一个男性在女性面前,最起码要做到的礼貌。

  一种最起码的尊重。

  虽然,在这一刻,抽一根烟,能令他多一点镇定。

  无可否认,这一刻,观微很紧张。

  紧张是由于着紧的缘故。

  如果他不着紧她,他会在她面前猛抽烟。

  甚至,大口大口喝啤酒。

  讲一些,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美好生活近况。

  令她觉得他变了。

  对一对旧情人来说,眼见对方堕落了或更快乐了,也是件很心痛的事情。

  他尽量保持过去的形象,令她觉得自己没有多大的改变。

  不抽烟,不喝酒,不轻挑,不逞强。

  全为了挑起她对旧情的新感动。

  他有和她复合的期望。

  四时十分,她来了。

  她在餐厅门口向里面看了几秒钟。

  餐厅人客本来就不多,他选坐的卡位,本来就对牢门口,好让她能一眼望见。

  但她还是搜索了足足几秒钟,像寻找陌生人一样,眼睛几次扫过他,再扫过别处,然后再扫向他,目光才安定下来,对他温煦一笑,走向他。

  但那种陌生了的感觉,已令人很难受了。

  坐下来,沉默着,对视着彼此眼睛,像比拼着今时今日双方实力似的,隔了半晌,他首先说话了,因为他敌不过她。

  “喝什么?”“黑咖啡。”她说。

  他别过脸,召侍应,叫了饮品。

  黑咖啡,他心里苦笑。

  然后她开始谈近况。

  她像朗读预先准备好的演讲词般,把她现时的生活,说得真像活在人间天堂一样。

  他把嘴巴弯曲成半月型,一副十分留心,又雀跃地聆听她说话的样子。

  渐渐地他的双颊也僵下来了。

  她讲完一大段,呷了一口黑咖啡,问他近况如何?长时间的集中精神和双眼凝神注视,他已经疲劳得要命,所以只说了五个字:还不是一样!有什么好提呢?由左耳听进,由右耳送出。

  难道说:我还惦着你!一共十个字。但这五个字比那五个字,是难说上千倍了。

  所以他只说了那五个字。

  还有五个字,被他硬生生吞回肚子里去。

  她首先提出了告辞。

  他有点错愕,本想与她看一场电影,再送她回家的。

  但她说另约了别人,是时候离去了。

  他找不到借口留她。

  于是他结了账,送她到巴士站。

  两人并肩而行,默默无言,愈接近巴士站的时候,他愈是想跟她说话,但愈找不到话题。

  他心里是真的焦急。

  因为他实在找不到——只消一个——堂而皇之的约会理由。

  平时的冷静、急才,到这一刻,不知全丢到哪里去了。

  最后,到了巴士站,她等待巴士,他在旁伴她呆等,开始想到一个可笑的问题:我现在的身分是什么?旧情人?要求复合的旧情人?朋友?新朋友?他真想亲口问一问她。

  尤其她就在他身边。

  巴士一直没有来。

  呆站着的候车乘客,开始传出怨声了。

  前面的一个中年男人不耐烦地抽起烟来。

  浓烈而带有腐烂动物尸体味的烟雾,频频扑鼻而来。

  他看看身边的她,她的脸上一阵憎恶。

  他不愿得罪人,也不得不向前面的仁兄说了:“可以不吸烟吗?”中年男人转过头来,是一张恶形恶相的丑恶脸孔,他瞪住他,他也瞪着他。

  闷热的天气、不来的巴士、臭涩的烟味,迅速燃起他和他心头的怒火,只要谁一开口,也许就要动手。

  就在他和他僵持不下的时候,她在裙袋里腾出一包Kent Lights,叼一根在口角,取出Cartier火机,打开,发出金属碰撞铿锵响声,再把火舌趋近烟头,缓缓吸进一口气,重重呼出,然后盯住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见是同道中人,打个平手,转头继续抽他的红双喜。

  把烟夹到两指缝间,她向呆瓜般的他抱歉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只能感激地向她笑一笑,毕竟她以此方法平息了纠缠,皆大欢喜。

  他能怨她吗?只不过,他知道房间里的电话,是可以永永远远搁置起来了。

  这个旧情人,他是可以永永远远放弃了。

  因为他是个见到吸烟女人便免得恶心的人。

  巴士来了,观微目送她踏进车内。她在车门前脚步有点迟疑,回望了他一眼,像有什么要诉说一样,最后还是对他淡然地笑了一笑,然后便转身,没有再回首。

  观微像傻子般站在巴士亭前,他心里真有个冲动,要冲上车去,坦坦白白告诉她自己仍爱着她好了……但是,只要给自己机会去考虑一下,只一下,脚步也已艰难起来。

  观微就这样眼看着巴士开动,离去,直至消失。

  她没有给他任何暗示或说明;在今次之后,我们会继续保持联络吗?观微心里竟起了一种遭遗弃的悲哀。

  他开始感到自己当初与她分开的决定,的而且确伤了她的心。

  教他如何去挽回这段感情呢?自己还有没有资格?观微不认为有。

  他不知道她怎样想。

  如果那些无声的来电,是她最宽容的一次主动。约会出来,是对双方现时实力的一次试探,下一步,该由一直处于被动位置的自己发动攻势了?他只有这样暗忖着。

  她还是一样的难以触摸。

  当初分手,也许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的无法触摸。把一个无法了解的人留在身边,无从控制,无从驾驭,无时无刻不在备战状态中,恐怕一旦被对方征服,实是负累。

  似乎,就是到了现在,那种随时戒备和准备战斗的状态,又在心里动着。

  观微想出了一百个令自己放弃她的理由。

  但他骗不到自己,那一百个原因毕竟也是巧立名目,欺骗自己放弃她的借口罢了。

  他想到这里,不禁汗颜。

  她是一个令他无法冷静的人;例外的,独一无二的。

  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竟又想不到方法反击,他怀疑是否在自取侮辱。

  但面对这样一个女子,愈是难征服,愈是想征服,那种出尽奇谋妙计务使其折服,终于贴服于自己的胜利感,实在令观微欲舍难离。

  可能,相对而言,她也认为观微是个玩爱情游戏的好对手吧。所以,卷土重来。

  观微在一路上,为部署下一着攻势而伤透脑筋。

  ※  ※  ※

  他在下午五时到了医院,探病时间在六时才完毕,他没有第一时间进病房探望父亲,宁愿走到医院食堂餐厅里呆呆地坐着。

  每一次探病都是这样的。

  非要到了最后十分钟,才愿见到父亲。

  两父子相对,十分钟时间,已经太多太多。

  一向跟父亲没有说话。要说,都是父亲有话,每句话中,包括着家训。闲什么话家什么常,从来没有那回事。

  所以他与父亲尽量少见为妙。葡萄适、生果篮和自己整个人,总算都到了,有个交代,只不过站了几分钟被护士催促离开罢了,一切皆为势所逼,也非中途离场,给足了面子,还有什么好怨。

  每一次探病都是这样。

  想不到,观微见到食堂门口出现一个熟人,两人对视着,竟同时苦笑了。

  是哥哥。

  他终于来了。

  盛载葡萄适的胶袋,还吊在他手上。

  他尚未见父亲,也走到这里来了。

  哥哥不料会撞到观微,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在餐桌另一端坐下来。

  哥哥看着他,苦笑,“我想过了,你说的真是蠢话:探望他一下,什么也不必说,放下葡萄适就可以走。请你告诉我,若我不说话,他却开始说时,我是不是该在他说话前转身而去?”观微微笑:“那是我断章取义,旨在骗你来这里。”哥哥说:“我来了,但是我想等多一会才进去。”观微提起桌底下的葡萄适:“我们一起进去。”哥哥看着餐桌上两瓶葡萄适,一时无言。

  时间是五时三十分。

  哥哥频频斜眼看着挂墙大钟,他神情有点着急了。

  观微看在眼里,有些安慰也有更大的惭愧。

  当大钟到了五时三十五分,哥哥忍不住提醒了:“探病时间,不是在六时终止的吗?”观微说:“不迟不早,刚好六时,现在进去,是太早了。”哥哥轻轻叹了口气,“依你说好了,你与他比较熟。”观微沉默了。

  再过十分钟,当大钟的分针刚好搭正在“8”字上,哥哥突然对观微说:“我还是先离开了,替我告诉他,我来过。”他看看那瓶葡萄适。

  观微不挽留,淡淡地说:“好的。”哥哥慢慢站起来,慢慢转身,慢慢地推门走出了食堂。

  观微把哥哥的葡萄适放进了自己的胶袋内。现在胶袋里,有两瓶葡萄适。

  ※  ※  ※

  观微在五时五十分进入病房中。

  病房永远有一股叫人心情沉重的消毒药水气味。

  父亲躺在病床上,张着眼睛,正看着其他病林的病人和亲友在谈话。

  观微走过去,把葡萄适放在床边的柜上。

  父亲说:“三号床位的王伯,今早出院了。”观微说:“哦。是吗?”父亲说:“有替我把那本书带来吗?”观微把那本书从书包中拿出来,交给他。

  父亲说:“要备一下课了,下星期出院,不知该对学生说什么。”观微说:“哦。”父亲说:“学校有什么事发生吗?”观微摇头。

  父亲说:“真麻烦了替我代课的老师。”“快考试了,你开始读书了吗?”观微说:“是。”父亲说:“考试前的身体状况最重要,近来天气凉了,你要多穿点衣服。”观微说:“嗯。”父亲说:“还有,《读者文摘》的订阅期满了,续阅下去,便送一个真皮银包,你记得依期替我办妥。”观微说:“嗯。”这个时候,护士走进来了,冷峻的表情有送客的意思。

  出乎父亲意料的,在此时此刻,他的大儿子——也有一年多不见了——缓缓走到他病床前,看着自己,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称呼他:爸爸。

  父亲冷淡又陌生地回应了一声:“观宏。”严肃的脸孔上,有掩不住的怔然。

  观宏把手上的一瓶葡萄适递给观微,观微把它随手放进了胶袋内,胶袋内有三瓶葡萄适了。

  他同观宏说:“这么久才到。”观微在旁听着看着,明白父亲这句话里心酸。

  观宏想不到话接下去,只尴尬笑笑,这样也好,一旦辩驳,只一句话,已足够令双方拍案大吵了。儿子面对父亲,最忌自辩。

  护士经过观宏身边,礼貌地请两人离开。

  护士经过后,父亲悄悄说:“你们先离开,再不走,护士光火了。”观微续说下去:“真的,试过了,斥喝的声音,楼上楼下都听得见。”观宏搓了一下手,看着父亲:“那么,好的,我们先走了。”父亲看看淋头的三瓶葡萄适,再看看观宏说:“以后来,不要买葡萄适了。”观宏笑:“好的。”两人退出病房后,观宏对观微说:“似乎你早知道我会折回头?”观微说:“因为我的话,你完全受落了。”观宏不明所以望向他。

  观微说:“只是去探望他一下,什么也不必说,放下葡萄适,就可以走。”观宏耸耸肩:“我毕竟照做了。”观微说:“我觉得需要做。”“也是时候言和了吧!”观宏苦笑。“都差不多两年了。”观微说:“应该的,也值得的,你看看爸爸刚才那个样子。”观宏不自觉地垂低了头,轻轻地颔首,然后他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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