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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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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珍的第二次爱情

作者:王清平

  只有相互搀扶,秀珍和“黑胖子”才能走出困境。

  秀珍和丈夫走出车站就转向了。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边上,不知道去县医院往哪儿走。秀珍焦急地东张西望,想找个可靠的人问问路。

  大姐,坐车吗?人流里一个蹬三轮车的“黑胖子”侧过脸来问秀珍,三轮车停下了,人却还骑在车上。秀珍没打算坐车。她没有闲钱坐车,也没有心思坐车。但她需要问路。她看一眼一脸憨厚相的“黑胖子”,便搭话:大哥,请问去人民医院怎么走?大哥大姐是当地对陌生人的习惯称呼。

  “黑胖子”没有正面回答秀珍,而是把车骑到秀珍面前,说,哎呀,好远哩。

  上车我送你们去吧!送?秀珍心想,说得好听,不要钱吗?早听说城里人指个路都要钱,连句实诚话都听不到,今天算是领教了。秀珍扶着丈夫就跟着人流的方向走去。

  喂,大姐,你们走反了。应该回头走。“黑胖子”在身后提醒他们。

  秀珍相信“黑胖子”这句话,她模模糊糊记得医院好像是在那边。他们转回头,挤过人流,贴着人行道边慢慢地走。丈夫目光和脸色一样黯淡茫然,不住地唠叨,这一去县医院要得多少钱花呀!秀珍一听钱字头就炸,心就烦。进城给丈夫看病,是她豁出去的决定。丈夫到现在还是坚持不看。秀珍说,别烦我,摔锅卖铁也要治病。

  大姐,我送你们去医院吧,你们这么走早哩。“黑胖子”骑着三轮车跟在秀珍的身后。

  秀珍停下脚。她真的担心去迟了赶不上看病。她害怕提到钱,但眼下她又不能不说到钱,她问“黑胖子”,到县医院要多少钱?路远。两人三块钱。

  不算多,秀珍心想。但觉得这里还有杀价的余地。她继续向前走,一副走着去也无所谓的样子。

  两块钱,怎样?黑胖子紧盯他们不放。

  秀珍想,背两个人去医院才挣两块钱,让乡下人也不干。不过,眼下一分钱对于她来说都十分珍贵,她不能便宜了“黑胖子”,说,一块。

  “黑胖子”咧嘴苦笑,大姐,再添点。见秀珍头都不回,又自言自语说,一块就一块,正好顺路,上车吧。

  秀珍和丈夫坐上三轮车,感觉很轻松。在他们面前,“黑胖子”像架不停运转的机器。他的屁股与座垫若即若离,随着左右脚一上一下而左摇右晃。没走多远,就脱下外面的夹克衫,只留下衬衣。衬衣背后开始出现一个个湿点,不一会洇成一大片,死死贴在“黑胖子”的背上。到一个坡脚,“黑胖子”跳下车,一手掌把,一手握住座垫下面的抓手,猫腰吃力地推车。秀珍心软,要不是丈夫病歪歪的,她准会跳下车走上坡去。

  看见县医院大楼上的红十字了,秀珍兴奋地说,到了。三轮车在大门口停了下来,“黑胖子”从秀珍刚才的座垫底下取出一个大水瓶,一边咕噜咕噜饮水,一边伸手接过秀珍给的一块硬币。见秀珍和丈夫走了,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回车站时我在这等你们。

  秀珍心想,这人真会挣钱,还想拉回头客哩。

  整整一个上午,秀珍在门诊大楼跑上跑下好几趟。化验、透视、拍片,一样样领着丈夫去做。做完了,找个地方安顿丈夫歇着,自己去划价缴费。累是累点,但秀珍感到还是这里的医生规矩。医生嘱咐她们,别走远,等下午化验结果出来再看。

  秀珍估计,丈夫病得不轻。

  下午,医生看完单子说,准备住院。

  秀珍心慌,忙问,什么病?医生没听见似的。丈夫拉过秀珍,说,不住。这下医生听见了,问,住不住?住。秀珍斩钉截铁回答。事到如今,她决定不依丈夫的。她取过医生开的住院证。

  秀珍扶着丈夫来到住院部登记处,对照单子上的收费,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正好对数。她很欣慰地连同单子和钱送进窗口。不料,登记处的女人把单子和钱扔出来,说还差一百块。秀珍纳闷,想问清楚一百块是什么收费,却被排队的人挤出窗口。

  秀珍站到一边,一筹莫展。丈夫还在嘀咕嘀咕钱的问题,她装着没听见。她决定等没人的时候再跟登记处商量商量,不然,一点办法没有。

  大姐,大哥住院了!有人打招呼。

  秀珍抬头看见上午骑三轮车的“黑胖子”,一手提着饭壶,一手抓住当毛巾使的夹克衫擦汗。秀珍在奇怪他怎么老出汗。虽说只有那么一块钱的交情,可毕竟是县城里最熟的人了。因此,秀珍亲热地叫声,噢,大哥。住院了。

  “黑胖子”盯着秀珍手里的钱问:住上了?没有,差一百块钱。

  “黑胖子”着急跺脚,就地转了一圈。一看就知道是副热心肠。他啧嘴说,这钱到医院里还算他妈钱吗?差一分他们也不让。

  秀珍说,是啊!“黑胖子”问,赶快挪钱去。这么愣站着办不成事。大姐,县城里有什么亲戚没有?没有。

  “黑胖子”转向有珍丈夫问,大哥有朋友没有?秀珍丈夫在一旁有气无力说,咱乡下人哪有城里的朋友。

  “黑胖子”说,哎呀,这可怎么办呢?他低头想了想,把饭壶塞给秀珍提着,说,单子给我,我来试试。

  秀珍递上单子,跟在“黑胖子”后面。“黑胖子”把半截身子伸进窗口,嬉皮笑脸喊医生说,哎,王医生,你家煤气我上午给扛上楼了,你家老大娘在家。秀珍听到医生说声,谢谢。“黑胖子”又说,今天我拉个客人,乡下的,手头紧,住院差那么一百块钱。请你先让他们住下。秀珍听到医生说,住下可以,不给钱怎么办?“黑胖子”说,包在我身上,不给我砍掉他们的脑袋。医生说,那记在你的帐上,行吗?“黑胖子”说,中。退出来,说,好,你们办手续,我上楼去,饭快凉了。

  谢谢大哥,秀珍真的很感激,目送“黑胖子”咚咚上楼。

  在二楼的一间病房门口,秀珍透过门上的玻璃向里张望。在看到23号床号同时,她还看见“黑胖子”正在给24号病人喂饭,挺认真挺耐心地在喂。一见到进门的秀珍,“黑胖子”大吃一惊,你们怎么住这儿?秀珍说,23号,不对吗?“黑胖子”放下碗筷,把放在23床的东西拾下来。

  秀珍说,我们自己来,你这是……“黑胖子”说,家属,住几个月了。突然亮开大嗓门冲门外喊,护士,23床来人啦,床上怎么什么东西没有。

  门外有护士应声,跟我来领。

  秀珍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黑胖子”要过她手里的票走出去。等秀珍回过神来赶出门,却找不到“黑胖子”了。她只好又回到病房。不多会,“黑胖子”顶着被褥枕头,一手提水瓶,一手提脸盆痰盂,用脚抵开门,秀珍忙上去接东西铺完床,扶丈夫上去躺下。秀珍心里踏实了。

  病房里一时很静。“黑胖子”一星一点给病人喂饭,听不到一点声音。床头吊瓶里的水一滴一滴往下滴,不紧不慢,像有钟表秒针在走的声音。秀珍看到24床病人很瘦,一睁眼像口枯井,十分怕人。

  “黑胖子”把饭壶里的饭倒进碗里,呼呼地吃掉,去外面洗了回来,突然换个人似的眉开眼笑说,咱们真算有缘分,早上我们还互不相识,现在却像老朋友似的,秀珍在“黑胖子”的劝说下又喝了一碗汤。这是秀珍一天吃得最饱的一顿。涮了饭壶碗筷回来,“黑胖子”坐下聊天,说,这天下什么都可以有,不可以有病,什么都可以没有,不可以没有钱。这句话在医院里最能体现出来。要是有了病,多少钱也让你倾家荡产。

  秀珍丈夫说,生了病不花这冤枉钱不好吗?“黑胖子”说,大哥这话不对。人挣钱干吗?不就是花的吗?人生病时不花钱,还等什么时候花呀!秀珍说,这话在理。李大哥是城里人吧?哈,城里下岗工人,靠力气糊口,比你们种地的强不到哪去。

  秀珍说,我看李大哥挺爽快,不像城里人。咱乡下人都说城里人小气,一分钱掰八瓣子花。

  “黑胖子”大笑,城里人也有三六九等。小气也是给逼的。举步要钱,不算计能行吗?哪像你们乡下人,什么地里都能长出来。我寻思着等有了钱,到乡下买块地种,保准比蹬三轮车强百倍。

  秀珍一听这话也乐了,说,真是怪事,我早寻思着到城里做点小买卖的。

  他们的谈话很投机,忘了悲伤和烦恼。等再回到现实中来时,秀珍说,李大哥,我想明早赶回乡下挪点钱。“黑胖子”说,对,我准备好了,明天不出车。我照应着,你放心去吧。

  秀珍回到村上,好多人见她都一怔:两天不见,秀珍瘦下去一壳。秀珍强装笑脸奔回家,关上门,搂住女儿哭成一团。哭一阵子,咽下泪,洗把脸。可怎么洗,红肿的眼眶和一脸的悲伤也洗不掉。她振作精神,到村上借钱。农家都不宽裕,好在都不抹面子,多少借给秀珍一点。凑足三千块钱,秀珍再把孩子托给婆婆,带上换身衣服和被褥来到县城。

  走进医院大门,秀珍看见西边自行车棚里放着一辆三轮车,用大铁链锁锁在栏杆上,后面的红绒布座垫反放着。秀珍想,那一定是李大哥的三轮车。

  秀珍走进医院住院部时,没留神听到路边有人喊她大姐。原来是“黑胖子”坐在路边石凳子上。秀珍停住脚步,说,大哥在这干吗?我在这等你。

  有事吗?“黑胖子”吞吞吐吐说,也没事。我就是想告诉你,你家大哥住进那间病房,我就知道病得不轻,跟我老婆一样就是熬时间,你要有思想准备。

  秀珍一点没吃惊,她早有这个预感,只是不希望面对这样的现实。听到“黑胖子”说出来,秀珍止不住流泪水,说,谢谢你,我要尽到心意啊,你说是吧。

  对,要尽到心意。可我们在病人面前还要高高兴兴的。

  秀珍不哭了,说,那当然。李大哥,你去做生意吧,病房里我照应着。

  “黑胖子”笑笑,呵呵,一天不挣钱,这心就跟猫抓似的。那我去了。

  秀珍目送“黑胖子”骑上三轮车消失在大门口。

  住院住久了,跟居家过日子没什么两样。秀珍陪着丈夫聊天,全是村上的人和事,话语轻轻的,全是温馨的回忆。等丈夫倦了,打发他睡去,秀珍又忙着洗涮。

  她把“黑胖子”脱下的脏衣服洗了,洗时闻到一股浓浓的汗味,一点不臭。然后就是帮“黑胖子”媳妇喂饭。24床吃不下去饭,秀珍就用汤勺刮苹果喂她,但就是不敢看她那枯井似的眼睛。

  停下手里的活,秀珍就有一种恐惧感。她习惯站到窗口看着路上人来人往,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窗外是一条宽宽的大街。她看见“黑胖子”远远拉着两个小姐,弓着腰蹬车,到窗下抬头看见她,向她笑着挥手。秀珍也笑着向他挥挥手。从此,她一天里总能在窗口看见“黑胖子”,有时拉人,有时空车。

  “黑胖子”一天起码到病房四五趟。早中晚提饭来,中途路过医院也会来瞧瞧。

  “黑胖子”一进病房,屋里顿时增添许多活力,病人脸上尤其是秀珍丈夫脸上会洋溢出灿烂的笑容。秀珍有时很奇怪,“黑胖子”一进屋,她的心也就敞亮了许多。

  一天,“黑胖子”抱个大西瓜进屋。秀珍忙接下来,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春天里有这么大的西瓜,秀珍很开眼。问,这瓜很贵吧。

  再贵也有人吃。咱城里人就讲究这个,人无我有,人有我新。吃也要吃个反季节。

  秀珍说,今天李大哥一定大赚了。

  “黑胖子”一脸迷惑,你怎么知道?秀珍说,我猜的。

  嘿,你猜对了。今天拉到一个老外。老外一出现,的哥的姐们都围上去要争这块肥肉。你猜老外对的哥的姐怎么说,NONONO.边说边走上我的车,被那些的哥的姐骂成老土。其实老外人家什么洋荤没开过,找的就是咱人力车的那人味。我问去哪?老外说中国话,随便逛逛。吓我一跳,好像听到老虎说了人话。我把他拉在县城里转了一圈,下车要钱,没等我开口,一张老头票子到手,够我五天挣的。我冲洋鬼子喊,你等着,我找零钱给你。人家头都没回。妈的,当时我还真尝到什么叫民族自尊心,真想把钱给扔了。后来一想,钱他妈太是个好东西,不能扔。

  秀珍低下头插话,李大哥,看你蹬车累得那样,哪个坐车都想多给点。可坐车跟坐车的不同,有富也有穷的,像我们……“黑胖子”做个停住的手势,大姐,别提你们的那次,我收你那一块钱都不是滋味。你那钱哪一分不是汗水煮出来的。“黑胖子”边说边切西瓜,捧一块给秀珍。

  秀珍推辞不掉,捧在手上,感激地看着“黑胖子”。她看“黑胖子”像吹口琴似的来回几口,呼呼地把一块西瓜吃下去,一粒种子没吐出来,心里好笑,城里也有这么贼吃西瓜的?秀珍把西瓜递给丈夫。“黑胖子”又递一块给她。

  我给你们说个新鲜事。“黑胖子”吃完西瓜说。他每次回来都要讲些笑话,逗秀珍丈夫开心。秀珍听出来那都是男人世界流传的女人故事,听了让女人脸红。丈夫听得很专注,也很开心,因此,秀珍也乐意听。不过,“黑胖子”这次说的是,有个县领导,电视上常看见的,像模像样的,可一天晚上,戴个头套坐我的三轮车,满县城转悠。秀珍问:他转悠干什么?“黑胖子”说,是啊,我问他干吗,他说家里飞了一只鸡。我懂了,把他拉到西郊的洗头房,他下去了。

  秀珍更加迷惑了,找鸡去洗头房干什么?“黑胖子”和她丈夫都笑得不能自抑。秀珍丈夫说,不送他去洗头房到哪找鸡去。

  秀珍明白了,大笑以后,骂句,你们这些坏男人!一天查完房,丈夫告诉秀珍一桩心事,我也想到县城里转转。秀珍说,除了人多,有什么好看的。丈夫居然说,转转我死也瞑目了。

  秀珍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丈夫话说得这么重,一定要满足他。她在心里盘算着等“黑胖子”回来,张口借他的三轮车骑着,把丈夫带上街转转。傍晚,正是三轮车赚钱的高峰,左盼右盼才等来了“黑胖子”。秀珍说,孩子爸想出去遛遛,看看县城夜景,你的三轮车能借给我们骑一下吗?怎么不行,就怕你不会骑。

  不就跟骑自行车一样吗?差远了,偏偏会骑自行车的骑不来三轮车。干脆,我给你们拉出去转转,我路熟。

  秀珍忙摆手,使不得。你累了一天了,我去就行。

  “黑胖子”说,你不信?我让你见见眼。走。

  秀珍跟着“黑胖子”来到医院大门口的车棚里,推出三轮车。秀珍骑上车,刚蹬两下,车把不听使唤,向右方向冲去,怎么转也转不过来。要不是“黑胖子”在后面拽住,秀珍连人带车就倒在花坛里了。秀珍不服输,上去再骑还是掌不住把,又向左边冲去。“黑胖子”冲上去抓住车把,停了车。可黑胖子的手这次抓住了秀珍的手。秀珍感到“黑胖子”的手很粗糙,但很有力,攥疼了她的手。

  “黑胖子”说,怎样,不是吹牛吧,吃哪碗都不容易,别小看蹬三轮的。上来吧。

  秀珍只好跳上三轮车,让“黑胖子”拉到住院部楼下。他们一同上楼。“黑胖子”抱床被子下来,裹在秀珍丈夫身上,说,晚上凉气重,注意保暖。秀珍丈夫真的打了个喷嚏,不过,高兴得像个孩子。丈夫高兴,秀珍也高兴。

  县城里到处灯火通明,流光溢彩。散步的人们悠然自得。“黑胖子”的三轮车稳稳当当地走着。秀珍丈夫眼睛不够使,为五彩缤纷的人间每一个亮点所感动。秀珍指着闪闪烁烁的灯光和婆娑树影外的高楼,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叫。但是,她来自偏僻的乡下,她叫不出城里人司空见惯的景致的名字。是“黑胖子”一处处为他们解说,这是经贸大厦,那是剧场,这是体育场,那是金融大楼。

  三轮车进入幽静的城南公园,看着情侣们肆无忌惮的朦胧身影,秀珍搂紧丈夫。

  丈夫沉静下去,一声不吭。秀珍早借着灯光看见“黑胖子”的后背后湿透了,脚下也一步比一步艰难。秀珍说,回去吧?“黑胖子”说,再让大哥多看看,多美的夜景啊!秀珍哄孩子似的对丈夫说,回去吧?丈夫说,回去。

  回到病房,秀珍没忘记在车上就盘算好的,这次要多给“黑胖子”脚力钱。她掏出一张十块的票子递给“黑胖子”,“黑胖子”挑起眼,干吗?你打我一耳光好了。你那么照顾我家病人,我没什么感谢你的,你这是要我好看是吧。赶快收起来,你用钱的地方多呢,钱是个好东西,可不是什么钱都能拿的。秀珍执意要给,“黑胖子”执意不收。争来争去,“黑胖子”火了,说,我要你钱就不是人养的。

  秀珍只好作罢。

  一连几天,“黑胖子”没出车。秀珍很纳闷。“黑胖子”悄声说,钱是用不完的,我要陪她走完这段路。秀珍心想,他真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

  但是,“黑胖子”依然是一副乐呵呵模样。有他,病房里就充满了活力。特别是那些打针吊水的小护士,一个个被他逗得乐不可支。导致一层楼都知道24床的陪床是个乐天派。他一走,秀珍就感到害怕,好像徘徊在死神编织的天罗地网里,令她窒息。

  一天傍晚,“黑胖子”出去好一会儿了。秀珍心里有事,什么事又说不清楚。

  她嘱咐丈夫几句,就下了楼。她看医院雕有白求恩塑像的亭子里,坐着“黑胖子”,低头抽着闷烟。秀珍走过去喊声,李大哥。“黑胖子”一哆嗦,转头仰脸看见秀珍,慌忙低下头。秀珍看见他仰脸时的满脸泪水,心想这么刚强乐观的汉子也有伤心的时候,掏出手帕递给“黑胖子”。黑胖子接了去擦泪。

  秀珍并排坐到“黑胖子”身边,眼睛眨巴眨巴也红了,同病相怜,能不伤心?秀珍说,大哥,别哭坏了身子。人,哪有不背时的时候,是大嫂不行了吧。

  “黑胖子”点头说,医院通知了,叫回家去。

  秀珍长叹一声,唉,大嫂命苦啊!你命也苦啊!沉默。

  你们什么时候走?今晚。

  秀珍站起来,我去买点东西给大嫂送行。

  “黑胖子”一把抓住秀珍的手,你别费心,咱们坐坐。

  秀珍的一只手在“黑胖子”的手里,她的心怦怦乱跳,但是她一点没感到奇怪,她早已从“黑胖子”眼神里看出他对自己的好感。她听到“黑胖子”走腔走调说,大姐,你家大哥也没有多少时日了,你怎么打算?没想过。

  “黑胖子”松了手,把手帕还给秀珍,说,对不起,我太冒失了。

  不,我理解你的心思。我觉得你这人心肠好,爽快,跟咱乡下人一样。

  “黑胖子”又一次抓住秀珍的手,显得很激动。

  不过,秀珍抽回手说,别这样。咱们都还有自己的事情没做完。你说是不是?对对,可是,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你很想进城里来做小生意。

  是的,可是现在不行。

  那我等你。

  秀珍没正面回答,岔开话题说,天不早了,回病房吧。

  他们回到病房。秀珍发现病房的灯光太刺眼,彼此的目光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栖息。他们不说一句话,十分默契地在干着各自的事情。“黑胖子”抱起奄奄一息的妻子,轻轻地唤着,咱们回家了!秀珍抱着他们的用品跟下楼。

  非常明显,病人已经不能坐三轮车了。“黑胖子”十分为难。秀珍接过只有几十斤的病人抱在怀里,坐上三轮车。

  一路送他们到一家工厂的低矮宿舍前。安顿好病人。秀珍回医院。“黑胖子”要送,她执意不肯。已走出很远,“黑胖子”还又赶上她,她只好坐上车,一路边走边聊。“黑胖子”说,大姐,我早中晚还给你送饭去,好吗?秀珍答应了。

  “黑胖子”送饭来说他老婆去世了。秀珍一顿饭没吃,一直悄无声息地流泪。

  这以后,“黑胖子”天天给秀珍他们送饭,打开饭壶,一层饭,一层菜,壶底是汤,摆放到床头柜上,像桌丰盛的宴席。

  又过去了一个多月,丈夫要看看女儿。秀珍把送饭的“黑胖子”留下,照应丈夫,自己回乡下去带来女儿。女儿还小,不懂事。一连几天,猴在她李伯伯的三轮车上不下来。“黑胖子”拉上秀珍女儿满街疯跑。最后,秀珍硬把女儿抱下来,说,天天坐车,伯伯不累吗?医院给秀珍丈夫下了病危通知。天天以泪洗面的秀珍扑到处于昏迷状态的丈夫身上大哭一场。“黑胖子”已经一连几天没有出车,陪着秀珍,没有话,只是默默地做事,帮着取药结帐,逗孩子。秀珍整天发怔,也没有话。这天,“黑胖子”张罗来一辆小面包车,把秀珍丈夫抱上面包车。秀珍在后面喊着丈夫的名字,我们回家吧!上车后,秀珍看见“黑胖子”期待的目光。

  不几天,丈夫闭上双眼,秀珍披麻戴孝把丈夫送下地后,闭门不出,回想起医院里的日日夜夜,秀珍怅怅的,若有所失,又似乎有所期待。一天,秀珍禁不住带上婆婆和女儿去了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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