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竹
世上许多人都在忙乎但又什么都没有,人生就几十年,保住一点自己的才是真,才会有点贡献。
人生从现在开始老张是搞书法的,58年到文化馆,写一手板书。那时没人搞书法,老张是从小城一堆写板书的人里挑出来的,够得上金贵。馆长说,那你就搞书法吧。
老张一搞,就搞了一生书法。在小县城里有他这一号,走得稍远一点,就没人知道老张是谁了。
老张搞了一辈子书法,给国家没少浪废纸张,却没搞得怎么响亮。更无怎样的前程可言。老张这人有一样好,就是一生都认命。老张知道自己就是这么一块料,得过且过了。
老张还有一样好,教出的弟子都比较整齐,一律地为小城女流,从这一点上便可知晓,老张是怎样一种人生爱好了。老张爱书法,只属旁门左道,从没有爱到点子上,爱女人却爱得比较实在刻苦,也很能下些功夫。
老张多少年,一直坚持用自己的工资给女弟子们买纸,买笔,买用具,雷打不动。起先还得到馆里的表扬,后来馆长看他不大对劲,并非属于无私奉献,而是没憋好屁,也就不再表扬了。
老张每办一次书法班,座位上都要有相当数量的长头发,不然老张不肯开课。
总说人员不够。
文化馆的人都知道老张有这一爱好,不揭穿他,甚至有人还在暗中成全老张,很帮忙的,是觉得老张这人太困难。
老张到了五十几岁时,便对天下女人愤愤不平了,这可以理解的,他下的功夫实在太大,太长久了些,有些伤了元气。又不曾得到一星星的回报,就有些受不了。
曾有三五个女弟子从老张的班上走出来,在书法界来来往往就有了些位置。甚至因此而成了别人的老婆,或情人。老张却没有捞到一个。这不怪老张,老张如果条件再好一点,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可惜老张总也不够条件。老张这人瘦瘦的,浑身就几根骨头那么支楞撑着,给人一种随时都会散架的可能。老张是长着一对儿小圆眼,似黄豆般大小,一个尖而又尖的下巴,牙还往外翘着。自从“米老鼠”的片子进口后,大家不约而同就都去看老张。想那个米老鼠怎么那么像老张的孪生兄弟。
老张也就被叫做米老鼠了。有一次老张对着镜子自己也笑了,说:“是有些米老鼠!”老张其实有女人,老张的女人是五十年代从乡村带过来的女人,至今还在乡下。
人很老实,很会料理家务。也给老张生了孩子。一样都不缺他老张的。
那时的老张是在乡下,每天一把锄头,一顶草帽,回家女人一把柴禾,日子也就对付了。可谁让他后来进了城,进城后又读了那么多书,懂得了那么多的人间情感,又做了个文化人,别人“老师,老师”地叫着。老张就看不惯自己的女人了。
是很严重地看不惯。
老张开始有家不归,孤独地守在文化馆里,过着寡人一般的日月。自然也够寂寞。
老张有一床被,三双鞋,两身冬夏的衣服,一个电炉(馆长老批评他用电炉),一只锅子什么的。生活得不好,是精神和物质都不好。
老张也想改变这一切,所以从六十年代起,就一边培养身边的女弟子,一边和自家的女人闹离。似八年抗战,没完没了,真够漫长了。
乡下女人顽固,死死跟着老张不放,属一棵树上吊死的主。六七十年代那会儿,离婚也总是比较困难的,法院看不出老张女人哪一点不好,倒是这个米老鼠样的老张有点不对头。法院一再劝解,让老张认识自己可能属于眼瞎。
老张却心高,心高就没有办法了,心高不碍眼睛的事。但老张的嘴巴不行,法院一个来回,就把老张挡了回去。
让老张不能狠下心来的另一面,就是他的女弟子们一旦成熟就告别了老张,告别了小城,远得海阔天空,没了踪影。
老张除了在某个年月的某个节前,能接到一张贺年卡外,再无其它的实质了。
老张每每沮丧,只好又守着乡下女人,说一两句还是乡下女人本分的话。然后老张再去开发新的市场。自然还会有新的女人和女孩儿迈进老张的书法班。老张的墙上挂有一幅对子“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是写给自己的。
老张苦苦经营一段后,总会以为又有了成熟的时机,便再与乡下女人闹离。结果女弟子们又远走高飞,老张的离婚速度便又迟缓下来。有时长达一两年再无一点动静。老张觉得事情太鬼怪,大家却觉得老张更鬼怪。
法院的人和老张都很熟了,开玩笑说,老张得的这个病,天下没有,初一准病,初五准好。
老张也笑,说是我这辈子的确真够麻烦。
老张很累,却几十年贼心不死。文化馆的人都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情。见面就说,老张,明天我给你介绍个大姑娘。你甭老教人家书法蒙事,瞎耽误什么功夫。
老张知道这是玩笑,也笑着说:“爱不爱我,都没有关系,只要先到我的班上来坐一坐,我就感谢了。”这是心里话。
老张终于离婚是九十年代初的事,那时法院换了新人,办离的条件也已经简单了许多,老张再次提离时,就真的和乡下女人离了。以至他自己和文化馆的人都不以为这是真的。
“老张,你真的离了?”人人都感到新奇。
老张叹口气:“可不,真的离了。”听口气,虽然闹了几十年离,可还是没有准备好真离。
老张离婚后,办书法班的热情反而大大地减退了,人就是这样。也许是由于老张的岁数大了,来学书法的女弟子们都小他二三十岁,给人以日落西山,不大可能的感觉,最少也是十分困难了。老张变得心酸,女人不是东西的话,常常挂于他的嘴边。
老张另辟蹊径,主要是看电视里的“红娘一线牵”或“今晚有约”的节目。看时,总要手握一支笔,桌铺一张纸。凡被相中者,无一漏网,都被老张记下了姓名,年岁,地址。然后奋勇去信。介绍自己如何工于书法,如何注重感情。
就有不知老张是何物者,或花园,或商场门前与老张见面,老张手持一本特定的书报,要不就是手举一束假花,以便使对方辨认。
然而无论哪个,一看是个米老鼠,事便告吹。弄得老张总要伤感,最少也是一阵茫然。
又一个春天里,文化馆有人见到老张又有新的举措,公然自己上了报纸,在一条妇女报缝儿里,略见老张生平一二,“中专,有房,可……”条件无比宽松。看后没人以为这是找对象,反有去街头找打工妹之嫌……就有四川妹子不远千里前来,说只要落户北京,别无条件,更不嫌老张米老鼠。
那妹子似花,精精灵灵,老张美得不行,你看,我还是终于等到了不是,似多大的一个工程,似铁杵磨成针。
老张就办了终身第二次大事,虽然没有锣鼓鞭炮,但也热闹。小城人来了不少,文化馆馆长老朱给他做了主持。床单被褥,锅碗炊具都由旧书法弟子们一一送齐。
然背后,无人不为老张提心吊胆,料定这川妹子呆不长久,连馆长老朱也因感慨老张此生糊涂,而在酒桌上喝多。本是主持,却当众揪住老张,说:“妈的!老张,我就该大嘴巴子扇你,把你捆住,来一通麻绳沾冷水!”老张说:“朱馆长,你干吗喝得这样多,你不该喝得这样多。我是好事,八百年不赶一回,你干吗这样抽疯!”老朱越加感慨了,说:“你一生毁在女人身上是否知道!你到文化馆已有三十多年,拿出一点成绩来给我看看。哪个不比你强,作家,画家,咱馆里出了多少,你看你,还在为女人死受,奔六十岁的一个人,你怎么就不睁开狗眼看一看!”喝酒的人都愣住,老张也愣住。
后来馆长老朱向老张说对不起的时候,是给老张再次办离的日子。老张果然又办离了,川妹子毕竟要离开老张。
老张只是一座北京的桥!那妹子飞了。
老张一生没有成绩,一纸一笔,三十年没有长劲。老张五十七岁那年,突然神经起来,报名参加了市里的书法班,据说他是其中岁数最大的一个学员。老张给多少人办班,终于自己也走进了学习班。老张从头做起的精神实在令人感动。可一馆的人都知道他已休矣。
老张在班上第一幅字写的是:人生从现在开始!很壮观,很有感想,是一生的呐喊。
可惜,那时老张已近六十,再有两年就要退休。
总想潇洒走一回剧本刘在文化馆里一直写剧本,写得在乡下很有名声。一个写剧本的,啥时都是幕后工作者,能让乡下人记住真是不容易。
乡下人总是米了油了柴了的,然后又是鸡了狗了猪了的,一台戏无论如何是排不到乡下人的议事日程里。
可剧本刘却让人记住了,这事鬼邪。
剧本刘原是个乡下业余爱好者,写小说,写诗歌,写得人见人烦。顶多是县里广播站用一用,还嫌太臭,太长。
那年县里给各县发通知,说要闹台戏,说是都要闹一闹,还和年终各乡村的打百分连在了一起,乡长们都知道,事情一和打百分联系在一起,就是自己的事了。
打百分后是插红旗,插好了,插多了,就有希望把自己插到县里哪个部门去,闹个主任甚至局长当当。于是就积极组织排戏。是争取多插一面红旗。
于是各乡各村都在选能人。一日,剧本刘就被乡里抓去,乡长说,咱乡全年的光荣和你有关了。你闹光明了,咱一起吃官饭,提升你当乡干事,一月四十八块钱,一包好茶叶,两包招待烟。
剧本刘就从写小说转移到了写剧本,把发不出去的小说改巴改巴,搬到了台上,剧本名字叫《一台磨》,土调,土声,土人,土故事。打嗝放屁都没出村。
还请了县文化馆的文学干部来辅导,人家看了本子说,真不赖,有人物,有情节。全县调演时,剧本刘的《一台磨》就拿了县第一。乡长还被县里戴了精神文明的大红花,乡里也弄了块奖牌牌。乡长下台之后,就忘了要提升剧本刘吃官饭的这码事。
幸亏文化馆当即就借调剧本刘,说是去参加县里集体创作。从此剧本刘就再没拿过锄头,打过赤脚,而是转了文化干部。
乡下来的剧本刘,还如同一个乡下人,干啥都勤奋,拿笔如拿锄头,搞创作和干地里活没有多大分别,不分酷暑严寒,比较起早贪晚。最快的时候,剧本刘一天写一个剧本,比较高产。自然都属土豆,萝卜,大白菜,没有一样精细。
乡下人倒不挑食,演啥戏,上啥本子,都为一个乐子。整天粗茶淡饭的村人,从就不怕粗糙。剧本刘的本子皆受欢迎。没有不成功这一说。
每次下乡,都有掌声,其实锣一响就有掌声,你能来就有掌声。再说剧本刘土生土长,一笔一画都是乡村气息,头上顶的绝对是高粱花子,脚下绝对是脚丫泥味,一向迎面扑鼻。这样的人,这样的戏干吗不给掌声。掌声一向还都比较热烈。
剧本刘的名字就响亮起来,四乡八村的人,不认识他剧本刘的不多。他写的三姑,四姨,二大爷,大家都认识,台上有一个叫小狗子的,台下就有一大片真叫小狗子的。剧本刘的天地广啊,编剧写戏如同吃饭放屁睡觉打呼一样得心应手,提笔就来,自由自在。
一届届县长都接见过剧本刘,握住他的大手,称他为农民作家,还说这就是我们的山药蛋蛋(是说山药蛋派,叫不好)。
那些年,就有大姑娘小媳妇情不自禁地给剧本刘写来一封封滚烫的书信,闹得剧本刘不知道东南西北。幸亏剧本刘天性还算朴实,随便拣了一个做妻,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
后来天下的事情就比较正规起来,文化馆干部下乡也不再那么追求口号效果。
戏也少多了,节目从小打小闹的三句半,转换到闹大戏上。市里提出一些具体要求,还要组织全市调演,进行选拔。剧本刘没想到写戏要写到市里去。
心里突然就有了些恐惶。
剧本刘接了任务后,两手就开始打颤,像是从没写过戏,下笔就不知哪是哪了。
馆领导也提醒剧本刘,说往日那些高粱茬茬儿,土坷坷的句子你少来,肯定不行。
得拿出一台洋点的戏。这是给城里人演。
剧本刘一熬熬了多少夜,还和老婆闹了架,摔了笔。拉不出屎来赖茅坑,嫌女人叮叮当当老出声,说你能不能别老出大气。
剧本刘的女人从没见到过剧本刘这大脾气,同样都是写剧本,往日哼哼叽叽,嘻嘻哈哈,经常像个二溜子,眼下却正经起来,坐在那儿还人灯儿似的了!就想剧本刘别是有了什么外遇。他女人便找到馆里暗访。
还跟馆长说,剧本刘这几天像是吃了耗子药!馆长闹明原因说:“你放心,他不会干那事。这倒不是因为别的,是他压根就不是那东西!要干他早干了,等不到今天。”剧本刘的女人放心了,领着孩子回了娘家,让他写好这个戏。剧本刘感动得不行,说戏开演的时候,接你们娘儿俩去北京城,看看他们怎么按照你老头子的玩艺耍!本子出来之后,就报了市里过目。是剧本刘亲自送去的,还说,调演的时候,别给我们排得太靠后。剧本刘还美呢。剧本刘是美惯了。这次却是想不到的残忍,本子第一批就被退了回来,说基础太差。
大名鼎鼎的剧本刘被这一棍子打得吐了血。怎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就病倒了,就住了院,血压心跳都不正常。还打了点滴。剧本刘出院的时候,面黄肌瘦,脸上还是没有血色。
全市大调演的时候,剧本刘没去上班,在家做饭时,突然断了自家的一根手指,是自己一菜刀子下来,发誓要写好一部大戏,当下血水流了小半碗。剧本刘怔一怔,察觉这一举动过于激烈,也过于荒唐了,就自己跑到医院,说是不小心的事。
然剧本刘毕竟是断了指。别人不明其因,他自己明白这是要干大事,立雄心。
从此剧本刘对乡间小调再不染指。三叔二大爷的事与他绝缘。似伤了胃口,听到那些,他就恶心。
又到年跟前了,馆长说,老刘,年三十咱总得上个戏吧。剧本刘愤然,好像再不能被这样糟蹋,就抗着,就闹意见,闹病,不是胸闷,就是拉稀跑肚直不起腰来。
结果文化馆的小戏就从这年中断了。
剧本刘整天只干一件事,就是研究大戏写大戏本,跑市剧团,把本子背去让人家指点,人家总说素材还不错,但功底不成,像剧本刘天生不会搞女人一样,戏写得过于朴实,太缺乏灵感。大家没有办法,总是让他先放下,是免得他一次又一次地说废话。
剧本刘终于积劳成疾。腰也弯下来,眼也塌下去。整天就是读剧本,床上,地下,桌子,无一处不见中外名剧的本本。女人也不理他,知道他写成了个鬼,精神早已不正常。
后来市里闹形势戏,配合当前任务,有人不爱干,就想起剧本刘来,请他来闹一下。市里领导看了都说好,三天半却再无一点声息,自然更无大的反映。有人就指点,说老刘,闹这个算啥,得有自己的真艺术,得生命力强啊。
老刘从此这个也不干了,谁叫都不干了。一次市里人点到该县老刘的名字,县里就传话过来,让剧本刘再去形势一下。
老刘就翻了脸,说,拿我当啥!俺出名的时候比谁不早,俺响亮的时候,那些写剧本的人还没出娘胎呢。干吗老拿我当枪!县里没有请动老刘,老刘忘记了艺术得为政治服务,老刘写本子的确已经写傻。
县里就不给老刘涨工资。老刘没有理会,当作为艺术牺牲了。心想,有苦就有甜,有祸就有福,待一切都折磨过后,一定会是艳阳天。
结果就等到了,老刘的一个本子,终于在他五十岁上被市里大剧团看中,还给老刘请下半年假,让他去改本子。老刘兴奋了好几天,好几天都没有睡觉,眼里总是藏着激动的泪水,不知找谁去哭一哭。像大姑娘第一次热恋,处处都很异样。
老刘改本子改得很认真,剧团提的意见有一百多处,每页纸上都被红笔、蓝笔勾遍了。似穿山越岭般的沟沟坎坎,老刘都得努力爬过去。老刘的罪大了,步步受刑,处处痛苦。
半年过去,老刘脱了几层皮。掉了几十斤肉。圆脸变成长脸,胖老刘成了瘦老刘。老刘去时是秋天,黄叶子刚从树上掉下来。回来时候,已是春上了,柳树都发了芽儿。
老刘总算通过了团领导的终审。终审过后,本子却被搁下来,说是没有经费。
等待国家拨款。
老刘就等着盼着,希望国家富强,早日顾上文艺。然一等就是两年,两年都没有个音信。那时老刘已经知道,剧团里这样放下的本子不是他一个。大家都有“十年磨一戏”的感慨。
后来老刘听说剧团里的经费到了,可老刘的本子不成,太崇高,太艺术了些,人家担心卖不出票去,现在讲究要好看。这词以前没有过,结果就上了别人好看的戏。
说别人的戏热门,卖座不赔。老刘叹息,要来热闹的,他老刘最拿手啊,老刘从热闹到不热闹,磨了多少年。想不到社会上又来了热闹。老刘忍不住,常常去看自己的断指,目光在那里呆住,是相当迷茫的那种。
出于怀念,老刘那年又写了几个小戏,馆里下乡时说这是剧本刘写的戏,与老刘一样怀旧的乡下人就来,就捧老刘的场,还问有没有叫二狗子的人物。老刘又在地方上红了一时。可老刘却觉得没大意思。老刘想的是他的大本子,想在大地方有个轰动。
老刘的志愿终没实现。
老刘是提前死亡的,是没有到死的年纪就死亡了。在医院里,他让人把那个厚厚的大剧本拿来,用断指的手翻来覆去不止,让人看着难受,难忍,也看出他老刘的难能可贵。
老刘进火化炉那一刻,馆长把他的大剧本也一同塞了进去,这是老刘的意见。
他要与他的剧本一起火化,他说在阴间没事做,可以继续改他的本子。
后来文化馆就没人写剧本了,谁也不写,说那东西能把人熬死。划不来的。
心有鸿鹄之志许多人都弄不懂这个沈杰,沈杰早时候,是个下乡青年。七十年代时,在小城边上的北庄上插队。
那年月里,下乡青年都累得要死,收了工大家便倒在大土炕上,再无多余的一点力气。
沈杰收了工,却能在土炕上铺上马粪纸,画些花鸟鱼虫,这与那个时代十分不符。沈杰就成了一个怪人。
那时文化馆的工作主要是下乡,把样板戏送到田间地头,或一家一户去。有时还要插上旗子,贴些标语,播一路革命果实。
美术干部那年月比较忙,要搞一些宣传画,画伟人像,画工农兵。都是到农村,到工厂去,所以没人画鱼虫。
沈杰画鱼虫。画鱼虫的人都算“封资修”,公社就给反映到县上,问抓不抓。
县里政工组就叫上文化馆的人,一起来北庄整这个叫做沈杰的知青的材料。
文化馆美术组的老邢是个好人,看了沈杰的花鸟鱼虫就知道这是一个人才,就说,沈杰主要是不懂得怎么画宣传画,所以才练鱼虫。只是一个再教育的问题。那时美术组正缺人,老邢就建议把知青沈杰调到文化馆来再教育。
沈杰属因祸得福。
沈杰到文化馆还是画鱼虫。好像他真是因画鱼虫画得好而被请来的。不管是谁,到了文化馆就自由了,关在房间里画什么都没人知道。知道也没人管。大家都是搞业务的,事少。
沈杰来到文化馆没几天,就赶上馆里分土豆,是下乡演出时,村上给的革命果实,那时每斤才合三分钱,每人能分到五斤,轮到沈杰时,沈杰说他不要。
馆长说,买一斤七分钱呢。沈杰还是坚决不要。几个搞舞蹈的女同志就盯住了沈杰不要的土豆。
分土豆分了一整天,就分出了问题,馆里一斤土豆收三分钱,算是一种象征。
可最后却亏了三十斤土豆钱,就开会,就狠斗资产阶级了。人人都要过关。折腾了小一个月,折腾出了一堆事,不光是土豆子的事,在互相揭发中,还有乱稿女人的问题。好几个人因此都结下了仇。
副馆长老刘因为管帐不清还被调离了文化馆。土豆事件沸沸扬扬的,全县都知道了。
沈杰却无事,全馆就他一个人没买土豆。因此清白,算是最好的好同志。
沈杰到文化馆时,是七十年代,馆里和社会上都讲究“一帮一,一对红”。负责帮沈杰的人是团书记,搞舞蹈的女孩小于。小于天真烂漫,帮沈杰帮得很热心,一到晚上,就钻进沈杰的画室少说两个钟头。馆长还在会上多次表扬小于。说她对同志负责,革命工作要多认真有多认真。后来馆长就发现问题不对了。直到沈杰终于把小于娶过来,馆长才明白,是小于长期接受沈杰的再教育,且已无法自拔,以身相许。
沈杰不言不语却娶了馆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小于,这使许多追求小于的人愤愤不平,说事情就是鲜花插在牛屎上了。
沈杰全听到了,一声不吭。沈杰听到什么都一声不吭。画室的玻璃被大风刮碎,他用破报纸一糊就糊了八年,没向谁说过玻璃碎了的事。涨工资时,全馆人都互相写小纸条,背后告状搞小动作。沈杰那里却没有半点动静,果然就没有涨上,比多数人少了一级,馆长就去做他的工作,以防上吊、服毒之类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
沈杰神态却自若,同没事一样,甚至毫无反应。
文化馆到了七十年代末还是老套子,弄辆马车,或坐一辆拖拉机,大伙说说笑笑一直到地头,唱一通小二黑或杨子荣。美术组的人满大街搞宣传画。到处都是他们的笔墨油彩,也出名,也风光。有时还能得一顶军帽,或一套军装,那年月得到此物真不简单。只有沈杰老是看家。看家时,也总是画那两尾小鱼,几根水草,一串小气泡。无穷往复,春夏秋冬,像个木头。
那年月,大街上也总是一些划时代的响动,突如其来,如某篇社论发表,或最新指示出台,惊天动地的,接着肯定是一片锣鼓和万面红旗迎风招展。到处一片激昂。文化馆一到这时就去刷标语,写横幅,戏剧组赶制节目,铺天盖地的闹腾多少日子。虽然没有物质奖励,但人人都露足了脸。
沈杰一概无动于衷。
人们终于发现沈杰这个人原来很陈旧。不但好事坏事都不上前,生活上还没有热情,就像一根木头,人们就把他忘记了,丢在画室里无人问津。
沈杰在文化馆无声无息多少年月,沈杰是痛是痒是活着还是死了,再没人理会。
沈杰这人活得没劲。
偶然谁要提到沈杰,大伙都会跟着叹息,说世上怎么还会有这种人。都替沈杰惋惜。
若干年后,天下变了一种样子,市里终于搞起了正经美展,不料人们在首次美展上,竟看到有三幅沈杰的画,都是小金鱼吐泡泡,人们就都愣住。后来街上又开始流行美术画册的时候,沈杰的画册差不多算是头一批。
这时人们才开始反省,才想这沈杰是个什么人。
后来沈杰就被画院请去,事情相当突然,说那里缺少画家。沈杰又成了那时的第一批画家。再后来文化馆的人听说,沈杰的一幅画卖到了三万块。那时沈杰和小于已经搬出这个小城,是住画院的三居室。人们对沈杰的惊讶是一个接着一个的。
沈杰到文化馆二十年后,人们才猛地醒悟,沈杰是人堆儿里最聪明、智商最高的人。原来文化馆哪个也不行。人们坐下来说着已经走了的沈杰时,就想起了过去了的那个时代,想起那次分土豆,想起他画室里的碎玻璃,想起他曾经少涨一级工资,想起许多类似分土豆和碎玻璃的事情,也想起自己,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才猛然发现,原来大家都不如沈杰。不是差了一星半点,而是差了一个时代。
沈杰不在文化馆的时候,却成了文化馆的表率,“你看人家沈杰!”大家都这样说。这时大家的业务提高很快。原因却是一种恨晚。
九十年代,沈杰作为大画家被小城人请回来一次。文化馆还有他的许多熟人,有人让他讲讲那些年,他是怎么回事。
那天沈杰喝了酒,说,我知道你们问的什么,我十五岁那年,父亲去世,去世前在床头对我说,他这辈子什么事都干过,街上的所有热闹都有他,他参加过所有的大事件,献身过大大小小的运动。可老了,躲在病床上才突然发现,他一生其实什么也没有。让我不要这样,人生就几十年,保住一点自己的才是真,才会有点贡献。
沈杰说,世上许多人都很热闹又什么都没有,到头来都是同样的感慨。
沈杰说得很简单,只是沈杰记住了这话,他如此地做了二十年。这个真不容易。
二十年后,他就和许多人都有了区别。这个真难。
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到呢,真的没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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