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双庆
一
初秋的时候阿莲的心里已是一片肃杀。阳光依旧在微微发黄的叶片上闪耀,灼人的热力丝毫未减。但阿莲凭空感到寒冷,那是一种莫可名状的砭骨的寒冷,好像萧瑟的秋风叫啸着在血管里奔流。无数个夜里,阿莲一直徘徊在一个同样的梦中—一片空旷的荒野上阒无人迹,萎黄的叶子漫天飘零,无边的冷寂包围着阿莲,阿莲形单影只,孤苦无依,长发在风中乱成飞蓬。阿莲想哭,却无端的哭不出来,阿莲想叫,喉咙里堵堵的怎也发不出声,世界静得死去了一般,阿莲的目光被旋舞的枯叶迷离,她甚至找不到自己纤纤的影子……
阿莲很想对一个人诉诉自己的心事。
可是,那个人在哪儿呢?
作家孟皖岚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入阿莲的生活的,准确地说,是走入了阿莲的心中。那是在一个小雨初霁的日子,阿莲去批发部进货,习惯性地拐到了邮局书报亭。
长期以来,阿莲全靠一些文学书刊慰藉心灵中的秋风断禾,否则,她真不知该怎么活下去。站在花花绿绿的书橱前,一霎间缘到神知,阿莲一眼盯住了一家北国江城出版的文学月刊,翻开扉页,见到目录上一个新增设的“版面笔会”专栏,那是一个专门为作家和读者架起友谊之桥的栏目,也就是在这个栏目中,阿莲捕捉到了孟皖岚这个名字和随文配发的冷峻的照片。孟皖岚冷漠的目光分明藏着善良、真诚和一丝淡淡的忧伤。阿莲无端地觉得这是个靠得住的人,是一个完全可以让她托付身心的人,这种感觉异常强烈却又莫名其妙,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她灵魂的上空。孟皖岚文末的一句话是:“喜欢曾经和正在拥有苦难、心理负荷较重的青年朋友。”阿莲就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她积郁已久的孤苦忧怨不正可以向这个人倾诉吗?这是不是天意?是不是一种命运的安排?
整整一天,阿莲都沉浸在孟皖岚略显凄婉的创作谈中,孟皖岚说他有一份丰富的“情绪记忆”,那么,这个人也一定是个情绪型的人,阿莲猜想孟皖岚既会在月黑风高的秋野小径上浩叹苍生,又可能会在阳光下孩子般歌唱和大笑,也许并不,这个一脸庄重的人可能只会在伏案之余品上一杯香茗,他品得很慢很细,目光穿过淡淡袅袅的热气而归入雾一般的苍茫……尤其让阿莲心动的是孟皖岚说他“会在阴郁的日子里思念一个远方的人,她叫水儿”。阿莲想水儿是谁呢?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才华横溢的孟皖岚对她眷恋至深呢?她和孟皖岚究竟有过怎样的一段故事?
风花雪月,燕语呢喃,如胶似漆,但终至于四目相对无语凝噎,晓风残月杨柳岸,握别了漫天暮霭,唯余烟波浩渺,楚天辽阔,天各一方……
想到这些,仿佛有一种凄楚的感觉让阿莲感同身受,阿莲的心在微微颤栗。孟皖岚一定很苦,也许他的生活中除了笔墨纸砚再没别的什么,要不顶多口袋里还装着一盒烟,一会儿就叼上一支,在浓淡变幻的烟雾里消解着自己的心事,可那份切肤的思念、那份曾有的缠绵、那份揪心的牵挂却怎也无法释怀。昔人已去,同样是咀嚼着用孤凄搅拌出日日夜夜的阿莲是否可以继水儿之后,成为孟皖岚的另一个牵绊呢?
夜色沉沉时,阿莲终于伏在柜台上,向一个远方的陌生人倾吐着自己的酸楚和渴望,对她来说,孟皖岚似乎不再陌生,而是一个神交已久的故知。
二
回忆再次撕裂了阿莲心头的创痕。在阿莲的意识里,一条腥红的小径上结满了风干的血痂,凄厉的风哨隐隐传来,阿莲闭上眼,整个身子噤若寒蝉。
8 年前阿莲高考落榜后,就只身离家去南方打工。阿莲是去寻梦的。一个什么样的梦呢?阿莲自己也说不清。阿莲自幼丧父,母亲带着她来到了另一个家庭。乡下的家贫寒困窘,继父虽也慈祥,奈何继父的一群孩子总对阿莲冷眼相待。阿莲是个聪慧的女孩,喜欢读书,喜欢在那些精美的文字编织出的悲欢离合里亦歌亦哭,放逐自己的灵魂。于是,心性高洁、秀外慧中的阿莲就想冲出去,远离这个给她带来无数忧伤、无数压抑、无数烦恼的地方。
那时,茹苦一生的母亲也去世了,阿莲其实已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在她的意识中,她并没有家,她是个精神的弃儿,年年月月都在孤独的世界里流浪,也许真正的家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心中的家园,一个用阳光和羽毛编织出的飘逸的透明体,一个让她灵魂自由栖居的地方。阿莲用仅有的一点钱买了张车票,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她并不知此行的真正目的在何处,但她只想逃离,只想超脱,只想向旧有的生存突围。
咔嗒……咔嗒……
列车在铁轨上发出很有节奏的金属撞击声,这美妙的声音让阿莲乘着云朵飞向了远方,那里,阿莲梦中的虹霓闪闪烁烁,向她发出亲切的呼唤。
但是,阿莲在那个灯火炫目的城市里并没有呆多久,她终究觉得自己与这里的每一幢楼房,每一条街道格格不入,她不属于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也不接纳她这个寻找幻梦的外乡人。阿莲最初应聘到了一家鞋厂,没日没夜地糊鞋盒,她觉得自己的青春也就在那无数次的重复里蹉跎过去了,她五彩的梦想被鞋盒禁锢得几欲迸裂。
这是她寻找的生活吗?这是她渴望的世界吗?不,这里除了鞋盒,除了单调得不能再单调的机械式的劳作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唯有疲惫和枯燥蚕噬着她的生命,憔悴着她的容颜。阿莲离开了这家工厂,毅然决然。以后的一段日子,阿莲又进过几个企业,除了劳动的内容不尽相同,一切都别无二致。阿莲开始对这座城市绝望了。
“阿莲,如果你不想受这份苦,就选别的行当干吧。”一位打工的女友说。
“干什么呢?”阿莲一脸愁容。
“你是不是很想赚钱?”女友的表情里添了一层神秘。
“对呀,谁不想呢?”
阿莲觉得有点怪,不想赚钱这么多人又何苦背井离乡到这里来找罪受呢?羁留此地的日子里,阿莲明白了,她梦想的第一步就是赚钱,赚好多好多钱,手无寸铁去谈理想谈未来不是一种痴人说梦般的奢望吗?阿莲要用手中的钱构筑自己未来的生活——一所堂皇典雅、书香四溢的房子里,阿莲手捧经典,细细玩赏,徜徉悠远的意境,咀嚼细腻的情感,设想故事的结局,思考人生的哲理……累了,弹一支钢琴曲,而后缓步来到阳台上,在浩荡的阳光之海里纵目远望,仿佛无垠的穹宇已与她的灵魂相接相融,而不经意间,一位衣袂飘举、踏歌行吟的白马王子闯入了她的眼帘……
这是何等的超凡脱俗,何等的人生境界呀!
可是,站在现实的渊壑里,这又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幻想……
“阿莲,有一种职业,不用怎么吃苦钱却来得容易,就看你愿不愿干。”
“有这么好的事?”阿莲表示怀疑,“那你怎么不去做?”
“我正打算去,……可又拿不定主意。如果你愿意,咱姐妹就一块干。”女友用征询的目光盯着她。
“到底是什么职业?”
“那个……跟男人的那个……”女友诡秘地打着手势。
阿莲明白了,她斩钉截铁地说:“出卖灵魂的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做!要去你去!”
女友一脸失望:“你呀,这也不能做,那也做不得,小姐身子丫环命,你好自为之吧。”
阿莲踏上了归途,她甚至没有回望一眼这个短暂的驿站,当一切旧时风光重现眼前的时候,阿莲的梦并没有被黑色的记忆打破。她走进了村小学的校园,作起了代课教师。在她高考落榜的时候,小学校长就力邀她来任课,因为,在这个闭塞落后的地方,一个高中生的学问在村人眼中就高不可攀了,但那时阿莲婉拒了,她只想离开这片土地。现在,阿莲是向她迫不急待的追求作一次暂时的妥协。
3 个月。阿莲只坚持了3 个月,她的耐心便被飘扬的粉笔屑搞得支离破碎。她无论如何也喜欢不上那群脏兮兮的孩子,小学语文读本在阿莲看来枯燥乏味,生活不仍然是一日一日翻版吗?尤其让阿莲无法容忍的是,3 个月居然没有拿到一分钱工资,因为全校的工资一直拖欠着,这样的生活又有何意义?阿莲把教科书撂给了校长,扬长而去。这让校长半天回不过神来,心中冰冻般的寒冷。
阿莲向熟人借了点钱,走进了县城一所驾校,学驾驶。这是一个少有女性问津的职业,阿莲想,将来即使应聘给私人开车,也是条出路,而且坐在驾驶室里,手握方向盘纵情驰骋,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就是在这里,阿莲认识了宏涛。宏涛仪表堂堂,谈吐不俗,阿莲第一眼见到他就有种心仪已久的感觉。在此之前,阿莲还从来没有过男女之间比较现实的想法,唯有一个飘忽不定的白马王子出没于阿莲的幻想和梦境之中。但是见到宏涛,阿莲突然有了种归属感,一种苦旅之后结束漂泊的愿望油然而生。宏涛显然也对阿莲颇有好感,因为在这里,阿莲是唯一一个学习驾驶的女性,且天姿婀娜,凤目含情,亭亭玉立如玉树临风。于是以后的故事就顺理成章,宏涛轻而易举地俘获了阿莲的心,而阿莲也温情脉脉地投入了这个男人的胸膛。
“往后,我买两部车,咱们一块奋斗。等资金宽裕了,再添置一些车辆,咱们搞一个自己的运输队!”宏涛雄心勃勃地说。
阿莲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宏涛,感到由衷的幸福,与此同时,她觉得自己那个久已有之的梦也指日可待了。
阿莲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阿莲和宏涛结婚了。
宏涛的家同样贫寒,他最初用东挪西借的钱买了辆手扶拖拉机,二手货,阿莲便与他一同栉风沐雨,出力流汗。但好景不长,那辆濒于报废的拖拉机再也不愿老骥伏枥,发挥余热,痛苦地吐出一口黑烟,彻底玩完。
“怎么办?欠人家一屁股债怎么还?”宏涛灰着脸说。
“不要急,总会有办法的。”阿莲劝道。
“什么办法?你说得轻巧,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宏涛竟然对着阿莲吼起来了。
阿莲一时有些发怔,她无论怎么也想不到宏涛会这样,这还是那个踌躇满志的宏涛吗?时过不久,一次并非太大的挫折就让他如此颓废,如此气急败坏,阿莲无法接受。
“你嚷什么?你还像个男人吗?”阿莲说。
“老子他妈的不像男人,你找像的去!”宏涛更加火冒三丈。
“你……”
阿莲哑了。半晌,阿莲无力地坐下,眼角像有一条虫子在爬,泪水不可抑制地淌下来,滑入嘴角,一股咸涩的味道立刻溢满了口腔。这是阿莲平生第一次落泪,她无法抑制。阿莲忽然有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这种强烈的感觉使她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
良久,阿莲咬咬呀,说:“去南方,打工!再苦再累,咱们都能撑过去!”
“……那好吧。”宏涛犹豫一会儿,点点头。
生活就此开始发生转折。对于阿莲来说,从那座灯红酒绿的城市逃离,是缘于梦想与现实的天壤之别,而今,重返故地,则是基于无可逃避的责任。生活已越来越现实,阿莲必须把理想的双脚踏在现实的土地上,去经受磨难,闯过人生中的沟沟坎坎。但阿莲的梦并没有破灭,超脱于为生计而奔波的现状终归只是一个迟早兑现的目标。否则,这样动物化的单纯的为生存而生存将毫无意义。阿莲要过一种形而上的、精神意义上的生活,她甚至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名播遐迩的作家或诗人。而且此次南下,无论要付出多少汗水,她都毕竟有所依傍,她不再孤独,她将和宏涛共同撑起一方自己的天空。
然而此后发生的一切都让阿莲猝不及防。那座城市注定是阿莲在劫难逃的地狱。
宏涛应聘到一家大公司开车,很快得到老总赏识,成了他的专人司机。阿莲则进了一个工厂作苦工,筋酸骨麻一天后,回到暂时寓居的“家”中却常常难得和宏涛共享二人世界。宏涛忙了,忙着和老总出入酒店舞厅,宏涛潇洒了,潇洒得连乡音都被嘴唇遗忘。不久,阿莲怀孕了,宏涛不假思索地说:“在这里不方便,你回去吧。”
“不,我要陪着你。”
“我这么忙,没时间照顾你。”
“我会照顾自己的。”
“你怎么这么口罗嗦!”宏涛不耐烦了,“让你回去就回去,今天下午就走!”
一切都不容置疑。阿莲走了,阿莲不能不走,女人也许天生就是屈服于男人的。
她再次离开了这个浮华喧嚣的地方——她生命中命定的伤心地。这一走就是8 年,孩子在她日益增加的皱纹里渐渐大起来,而宏涛则除了屈指可数的几次回乡一直疏于音信,宏涛已经有了他自己的生活,有了他自己陶然自醉的空间。那座城市本就没有阿莲的位置,现在连宏涛也不再接纳她——他已习惯了香裙绕身的生活方式,而阿莲,早已是他身后模糊的记忆。
阿莲在县城租了一间门面,惨淡经营起一爿小店——经营着她灰色的人生。宏涛心冷意绝,连基本的生活费都不再寄给阿莲,阿莲母子便全靠这爿小店的微薄收入聊以度日。无数个寒风卷枯叶般的日子里,阿莲咀嚼着锥心的痛楚艰难地跋涉,多想有个人带给她哪怕一点点慰藉、一点点关爱呵!有时,生理的需求在夜半袭来,折磨得她悄悄从儿子身边起床,一个人躲在卫生间用那种羞于启齿的方式麻醉着自己,冷涩的泪水簌簌滚落……
三
信发出去半个月了,孟皖岚并未回信。阿莲每天失神地守在柜台前,等候着邮递员的到来。好几次,邮递员骑着单车经过她门前,阿莲都忍不住一阵惊喜,心怦怦直跳,但邮递员还是走进了另外的房门。怅惘像褐色的大幕牢牢地裹住了阿莲,阿莲只想低头饮泣。她将永远这样孤独下去吗?不被任何人疼怜?也许她刚初的冲动就是错误和唐突的,她有什么值得孟皖岚倾心与关注呢?作为一个著作等身的青年作家,他的追慕者一定不计其数,孟皖岚怎会在雪片般的信件中发现阿莲呢?也许阿莲用泪水浸出的信早已钻入了孟皖岚的字纸篓,如一只黑蝶无声地栖落了。
想到此,阿莲禁不住黯然神伤。她做了一个何其天真而奢侈的梦呵!在她的周围,并非没有追逐者,但那些人多是胸无点墨、俗不可耐的人,暗示的眼光中分明燃烧着淫邪的欲火。阿莲知道,他们仅仅是想从肉欲的满足中得到一些欢乐,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阿莲记得,今年春季的一天,一个外乡来此务工的男人频频地向她示爱,看起来是动了真情(也许是阿莲周围唯一让她感觉动过真情的人),他甚至在阿莲跟前掉过眼泪,述说他目前夫妻的不睦,发誓只要阿莲答应他,他就立即离婚。阿莲当时有些感动,以女性特有温柔宽慰了他一番,但阿莲明白,这个男人不可能走入她的生活,如果不是一个让阿莲心动的有品位的男人,那么她宁愿伴着孤枕终此一生。
夜晚再次降临,把儿子安置入眠后,阿莲一个人默默地对着房顶出神。痛苦像蚂蚁啃啮着她,寂静中,阿莲能听到自己孤立无助的心跳声。突然,窗子被人敲了几下,稍事停顿,敲窗声又响起了。阿莲愣了一下,不知又是哪个心旌飘摇的男人在打她的主意,在过去的日子里,这样的情形屡屡发生。阿莲忽然闪出一个念头,与其让那些冷酷的男人遗弃,又何必独守空房,让无尽的落寞与忧伤把自己湮灭,索性破斧沉舟,随波逐流,在麻醉中忘却一切人间愁绪。她站起来,一步步走近房门,但是,一个声音惊雷般在她的耳边炸响:“你是阿莲!你是一个超越世俗的人!
你有什么理由毁灭自己!”
阿莲钉在地上。在接下来的死寂的长夜里,阿莲就这样木立不动。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阿莲自问,我又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阿莲忽而惨淡地笑了,超越世俗?超越世俗……对她来说,这好像已是一个恍若隔世的梦,在她现实的视域里,只有一些梦的余烬随风飘零。谁人能把她的梦重新点燃?
天亮了,晨光洗着阿莲憔悴的脸。阿莲的面颊苍白如纸。
四
生活永远就是这样。嘈杂、单调、灰暗。在人的吵骂声、哈欠声、叫卖声里,阿莲照例做了早饭,让不谙世事的儿子吃饱后蹦蹦跳跳地飞入学校,而阿莲则滴水未进,木偶般坐在柜台前等候顾客的到来。
“来盒阿诗玛。”
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钻进了阿莲的耳朵。阿莲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皮肤白皙、仪表堂堂的青年人。阿莲把烟递给他,青年人抽出一张百元的票子。阿莲找出50元,青年人接了,但余下的零钱,阿莲却没有了。阿莲歉意地笑笑,说:“对不起,找不开。”
“没关系,你把钱给我,我去附近的储蓄所换一下,马上回来。”青年人一副诚恳的表情。
阿莲不假思索地把那张百元票子递还给他,送青年人走出屋门。应该说,她丝毫未对这个青年人的人品产生怀疑,凭直觉,她觉得这个青年人气质高雅,颇有涵养。但她的直觉偏偏欺骗了她,青年人一去不回头,阿莲最初还以为她仅仅损失了一盒烟,后来才蓦然灵醒到,自己找他的50元不是也被他卷走了吗?刹那间阿莲感到心头一阵刺痛,这50元钱该是多少个日日夜夜苦撑苦熬才赚来的呀!她不知自己缘何如此粗心,更困惑这个道貌岸然的人为何会这么缺德,这算不算不幸?即或这样的遭遇算不上不幸的话,那么为什么老天总跟她过不去,让她冰冻的心原一再雪上加霜?阿莲想诅咒,诅咒命运,诅咒这世间的一切,是的,普天之下还有一个好人吗?还有一个哪怕能够赐与她些许温暖的人吗?为何自己如此命苦,生活于她难道真的是一片无垠的汪洋了吗?
阿莲伏在柜台上,禁不住痛哭失声。
孟皖岚的信恰在阿莲的哭声中无声地飞来了,这个意外的收获对阿莲不啻是一个奇迹。因为,此前阿莲对孟皖岚已彻底绝望了。当那封落款为作家所居城市的信捧在阿莲手中的时候,阿莲真怀疑这是一场梦,一个幻觉。泪水“啪啪”地打在信封上,洇开的水渍十分真实。阿莲终于从刚刚受骗的伤痛中挣脱出来,颤抖地剪开信封,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瓤,不错,一点不错,正是孟皖岚的亲笔手书,整整3 页。
尽管没有阅读信的内容,阿莲整个人都已沉浸在莫大的感动之中了。
拭去泪痕,阿莲细细地看起信来,她好像听到一个深沉而亲切的声音在向她娓娓低诉——
阿莲:你好!
信收悉。因忙,迟复了,请谅。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应该说,你的不幸深深地触痛了我。长期以来,我一直感到那些被苦难囚禁的人与我的心灵贴得很近,因为,在我的意识里,苦难是人类最深刻的真实。无论哪个人以怎样的方式生活,本质其实都是在苦难中泅渡——死亡是最后的涅。但这份苦难你又必须承受,否则,人的意义就全部丧失。因此,你要选择一种姿态,如何面对苦难,走过苦难,体味苦难,终而酿苦难为酒,品出浓酽的人生况味。
阿莲,生活于我们都是刚刚开始,人生路上的凄风苦雨还很多,因而要多一份坦然,少一些抱怨,多一点勇气,少一些颓废。苦难于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苦难愈多,愈能磨砺心志,锻练毅力,塑造品性,升华人格。苦难已经把我们连在一起,我愿作你心灵的朋友,倾听你的沉重与忧伤,也愿用我的真诚牵你的手,走过风雨,拥抱春光……
读到这里,阿莲仿佛感到一缕春风吹拂着她,生命中的冰山雪野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条条清流浸润着她的肌骨,一股久违的暖意将她包容,她真想在此刻沉睡,百年不醒,甚至幸福地死去……
阿莲没有看错人,半个月前捧读孟皖岚时刹那的直觉并没有欺骗她。此刻,阿莲只想感恩,向上帝,向命运,向这个善解人意的作家和朋友……
“孟皖岚……孟皖岚……”
阿莲一遍遍喃喃地低唤着这个名字,一切的烦恼忧怨仿佛在此刻荡然无存了……
晚上,阿莲喝了一些酒,想象着那个远方的人,忍不住又潸然泪下。她有多少话要向孟皖岚诉说,又多么想更多地得到孟皖岚的关心与安慰啊!伏在案上,阿莲奋笔疾书,笔走龙蛇,她有一手娟秀的字,客观地说,她的书法水平远在孟皖岚之上,这或许也是孟皖岚留意她的一个原因吧。阿莲心中有说不完的话,滔滔汩汩若黄河之水一泻千里,她只是让笔不停地写下去,写下去,写了多少页她也不知道,只想写个痛快,吐尽胸中块垒。末了,她含着泪写道:“孟皖岚,请你为我拭泪痕,轻轻地对我说,我怜惜你,关爱你……这是一个孤独的女人对你的请求,尽管我知道,这是多么虚无的奢望,可我已把你作为我生命中唯一的寄托,我宁愿枕着一个美好的梦走完余生。别松开你友谊的手,我的朋友!”……
这个晚上,是阿莲睡得最香最沉的一个晚上。翌日晨,儿子告诉她:“妈妈,昨天晚上你说梦话了,你还笑了呢。”
阿莲舒心地笑了。
五
说不清从哪一天起,阿莲觉得她整个身心都交给孟皖岚了,换句话说,她的生活再也无法离开孟皖岚。她已彻头彻尾地爱上了这位善良而练达的青年作家,但她不敢言爱,她没有勇气去博取孟皖岚的爱,对她来说,这简直是痴人说梦。阿莲每天都在儿子的写字板上不厌其烦地写着孟皖岚的名字,写满了,就擦掉重写。唯有如此,她才觉得生活中有了一丝亮色。而每到晚上,阿莲只有默默地唤着孟皖岚才能入睡,有好几次,阿莲恍惚觉得孟皖岚就在身边,与她喁喁低语,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只感觉幸福像澄澈的泉水沐浴着她。还有一次,阿莲做了一个让她脸红的梦,她梦到孟皖岚和她鱼水交欢,阿莲整个人都融化其中了……
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孟皖岚也在牵挂着她吗?也许会吧。孟皖岚是个细心的人,每一封信都为她释解着心中残余的冰雪。阿莲最初揣测孟皖岚是独身生活,但事实并非如此,孟皖岚有妻子,有孩子。他在信中说:“作为男人,我理解一个女人的情感和渴望。因此,我愿付出我尚未被世俗侵蚀的良知去关心你,呵护你,让你的心空上有一片明朗的天,一朵飘逸的云。你健康快乐地生活,就是我最大的慰藉。
就我个人的性格而言,我从不愿过多评价他人的品行优劣,这其中就包括你的丈夫。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道德的标准只是一种无意义的约定。因此,你不必过多地怨恨你的丈夫,最要紧的是寻找你自己的方式和心情。我尽管不能用真实的手拭去你的泪痕,但我可以告诉你,静夜里洒向你床前的月光就是我注视你的眼神,而雨夜里雨落梧桐的声音就是我讲给你的温暖的话语。我喜欢雨,每一滴雨里都有一个晶莹的故事,你呢?”阿莲好感动,自然,孟皖岚喜欢的意象也是阿莲的钟爱。银月亮雨,这是多么空灵的境界。阿莲觉得,在一个缥缈的空间里,她已和孟皖岚的心相交相融……
有一阵子,孟皖岚突然长时间音信杳无,阿莲去了几封信,都无回音。阿莲像失了魂似的,感到整个世界都空落落的。孟皖岚怎么了?难道他已不在乎自己了吗?
莫非在众多的追慕者中他已另有所钟?抑或是自己的沉重破坏了孟皖岚的心情?不,孟皖岚不是这样的人。阿莲否定着自己的想法,也许孟皖岚正在潜心创作一部新作,无暇回信吧?无论怎样,没有孟皖岚的关心与问候,阿莲就觉得六神无主,仿佛世界在顷刻间坍塌,找不到生活的意义。阿莲唯有在日记本里记下自己的思念与伤感,在无寐的长夜里默默呼唤着孟皖岚的名字。她自慰着,也许明天就会收到孟皖岚的信,可是,一天,两天,三天……孟皖岚一直杳如黄鹤。阿莲的心像着了火似的,她真想插上翅膀飞到孟皖岚的身边,向他倾吐自己的衷肠,然而,孟皖岚会同意吗?
在近半年的交往里,孟皖岚一直以矜持而正直的姿态和她交流,没有丝毫别的念头。
阿莲既欣赏他的人品,又常常不能抑制某种遗憾——她宁愿孟皖岚风流成性,那样的话,阿莲和孟皖岚演绎一段爱情故事也不无可能。对阿莲来说,她切切实实地需要一个男人的爱,一个让她敬慕让她为之倾情无悔的男人,无论对她如何摆布,她都会感到幸福,但偏偏孟皖岚是个正人君子。世上的事总是这样难遂心愿吗?
阿莲又给孟皖岚发了一封信,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袒露了对孟皖岚的绵绵相思和难解恋情。阿莲写道:“皖岚,在我心中,你早已是我一心牵系的恋人,我知道,这份恋情对你是多么微不足道,我自知配不上你,所以也不敢索求你的爱。但我无法停止对你的思念,如果失去你的关怀,我只有选择死亡。你说过,死亡是最后的涅。你忍心让我走入这个残酷的结局吗?你难道已忘记了我这个孤独而不幸的女人了吗?给我回信,皖岚,我不能没有你,这段日子里,我只有用酒精麻醉着自己的相思,如果你心中还有我这个苦命的妇人,我多么渴望你能说一声:爱我!即便只是一句虚假的搪塞,我也会从心底里感动的。我能成为你的情人吗?我保证不伤害你的家庭,一切按你的意志行事……我爱你,皖岚!”写完信,阿莲哭了。在准备去邮局邮寄的时候,阿莲决定把自己的日记也一同寄去,那里,有阿莲真实的心迹,有一条长长的泪河……
六
孟皖岚终于回信了。
这封信,让阿莲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也让阿莲的双眼里燃起了彩色的希冀。
孟皖岚病了,初愈之日便给阿莲回信。显然,阿莲的执著与痴情打动了孟皖岚,他终于动了儿女之情。孟皖岚说:“阿莲,我能够想象,又不敢想象你是怎样地为生计而疲于奔波,然而就是在这种状态里,你还全身心地想着我,爱着我。我不能不感动,应该承认,你的爱已深深地烙入我的心壁。当我阅读那厚厚的日记时,我的眼睛潮润了。我可以对你说,我爱你,爱你的坦诚,热烈,真挚,你给了我文学生命又一次拥抱苦难的机会。但我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我必须为妻子和孩子负责。
就让我们作一对心灵的情人吧,空灵是古典而诗意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愿你呼吸着爱的芬芳,让另一个自我信步徜徉。梦升起的地方,是一条亮丽的风景线……”
阿莲把信捂在胸口,闭着眼,好像灵魂已在此刻云雀一样飞去,飞入一个云岚缭绕、幽香袭人的地方,在一棵枝柯丰茂的白桦树下,孟皖岚正用温情的目光注视着他……
生活就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阿莲的脸上平添了几分神采。
阿莲去照像馆特意照了几张照片,一张还是婚纱照,她要让孟皖岚爱上一个真实的阿莲。在给孟皖岚的信中,阿莲第一次用了“亲爱的”称谓,这三个字,让阿莲体会到了一种略带羞赧的甜蜜。
夏天到来的时候,阿莲和孟皖岚的“心灵之爱”已上升到一相当的高度,他们经常用“吻你”这样的字眼来表达情感,甚至,有了“今晚同眠”的敏感词句。阿莲用毛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恋”字,寄给了孟皖岚,而孟皖岚则寄给了她一个“情”字。疲惫已极的时候,读一读孟皖岚的信,阿莲就轻松许多。孟皖岚曾说:“靠着我,你不会太累。”的确,阿莲有了依靠,有了一个坚实的臂膀让她忘情地依偎。
但是,阿莲有了新的渴求。爱到深处,就无法遏制一种冲动。夜色里回味着孟皖岚情意绵绵的话语,生理的需求显得异常强烈……每当此时,阿莲就有种煎熬感。
孟皖岚终归只是精神之上的孟皖岚,而阿莲多么想得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孟皖岚,和他把盏传情,和他牵手同行,和他共度良宵……想象着与孟皖岚翻云覆雨的情景,阿莲几乎体会到了一种疯狂的快感。
夏季也许是梦幻与欲望疯长的季节。不知不觉间,又一个隐秘的念头清晰地浮了出来。也许在此之前,这个念头已埋伏很久,只是阿莲未发现或不敢发现,但此刻这个念头风筝一样在头顶飘舞,阿莲无法回避。超越现实是阿莲积久的心愿,眼下这种低级的生存方式已经磨蚀了阿莲的青春,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孟皖岚的出现无疑是阿莲的希望,她难道不可以靠孟皖岚来解脱自己,实现梦想吗?到那时,即便没有什么名分,仅仅作一个孟皖岚的情妇,她都无怨无悔。只要摆脱这种与动物无异的索然寡味的生活,只要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让人生的意味来一次真正的飞跃,完成由形而下向形而上的质变,就心满意足了。阿莲仿佛陷入了一种恍惚,恍惚中生命的虹彩又在熠熠闪烁,让她心驰神往……
阿莲几乎一天也不能忍受苍白的现实了。
阿莲给孟皖岚写了一封长信,她告诉孟皖岚:“有一瓶存放了十年的老酒一直未开瓶,这瓶酒在等待着一个人,那个人现在找到了,他就是你!皖岚,你能来吗?
我好想见你一面,共饮这瓶酒,共浴爱的月光。如果你不能来,那就答应我去,不管路遥水远,我都义无反顾。请赐给我这个权利吧,皖岚,我要作你生活中的情人,两情相悦,同渡风雨,我愿为你做一切一切,哪怕付出生命……”
信寄出后,阿莲就在焦灼地等待,她猜测孟皖岚会给她怎样的回答。但愿一切都能如愿,但愿命运能够成全她,给她一个脱离苦海的机会。孟皖岚的信回得很快,但这封信并没有让阿莲梦想成真。孟皖岚说:“阿莲,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最初的定位一样,我们的爱只是心灵上的,除此之外,一切都显得多余。空灵是一种美,距离也是一种美,我们的爱正是因此才显得纯粹而珍贵。如果这种方式一旦被性爱所打破,那么我们精心构筑的爱情楼阁也就土崩瓦解了。还是把这份爱恋留在心中吧,唯有如此,我们才有延续下去的理由。”阿莲不能接受,她怀疑孟皖岚是在搪塞,他果真是一个坐怀不乱的人吗?阿莲立即回信:“性爱是情感的升华,也是我的需求。我相信这只能增加我们的爱,而绝不会打破从前的完美。皖岚,作为一个男人,你当真不理解一个女人的心思吗?如果不能和你彼此拥有,我坚守自己、洁身自好的意义又是什么?不讳言,在我身边,有许多心猿意马的男人,有时,情之所至,我控制不住一种生理的冲动。每及此时,我就用你战胜自己的脆弱。我是为你而忍受孤独的呀!请你接受我,改变我,让我走近你的身边,长相厮守,好吗?
我再次保证,绝不累及你的家庭和事业。”
夏日的阳光越来越辣,在被浮躁拉长的日子里,阿莲像一条晾在岸上的鱼,焦渴难忍,几欲窒息。许多天过去了,孟皖岚的信终于姗姗而至。这是孟皖岚写得最短的一封信,这封短信彻底击垮了阿莲的梦。从此,整个夏天都被阴霾笼罩,阿莲再也走不出生活的炼狱。孟皖岚说:“我不能理解你对坚守自我的诘问,更不能接受你为我而忍受孤独的事实。是我带给你孤独了吗?如果是这样,我们还有什么继续下去的意义?从心里说,对你的爱,皆缘于你的苦,我希望能用自己的道义和良知给你注入一些生活的勇气,抚慰你心灵的创伤。但看来我失败了,我很难过。坦言说,除了情感,我不可能给予你更多,更不可能采用你设想的方式去改变你的生活。就此握别吧,你可以寻觅适合你自己的方式,只要你快乐,我也可以自慰了。
祝福你。”
一切都结束了。阿莲颓然地瘫靠在椅子上,闭上眼,这一种难言的伤痛切割着她的心。泪水簌簌地落下来,阿莲再次陷入了恍惚。一个美丽的梦,现在醒了吗?
也许吧。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视野里仍是一成不变的风景,耳边也仍是喧嚣杂乱的市声。
孟皖岚永远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向往。阿莲想超脱,却总无法超脱,谁能拯救她的命运?
在一个雨天里,阿莲遇到了一个有钱人。几乎没有犹豫,她就和那个男人进了旅馆。
很快,阿莲住进了一所漂亮的房子,过起了她梦想已久的生活。
七
两年后,一个衣着入时、珠光宝气的女人敲响了孟皖岚的房门。
女人说:“我是阿莲。”
孟皖岚打量着她,沉默良久,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阿莲蓦然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又走进了另一个夏天。
作品简介:
像千千万万的打工妹一样,阿莲的梦想一次又一次破灭了。是她太不现实,还是现实太残酷?在这两个答案面前,社会选择了前者,个人选择了后者。人,难道没有权力要求一种既像梦一样浪漫、又像物质一样充实的生活吗?我认为阿莲的梦想一点也不过分。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带着一种单纯的梦想走向生活的。生活给他的回答是:不可以!单纯的梦想给现实以可乘之机,成了残酷现实的小点缀。阿莲当然无力将她的梦想坚持到底,她还是选择了现实,选择了生活。这是她个人的选择,别人没有道德审判的权力。
正是单纯的梦想一次又一次幻灭的历史,构成了现实的历史。这就是浪漫主义变成现实主义,最后变成实用主义的社会历史根源。因此一个人的奋斗史,就是逐渐放弃梦想的历史,就是跟现实不断妥协的历史,说得严重点,就是一部堕落的历史。不过我愿意相信,阿莲从幻灭中所得到的,是面对生活的勇气、承担的勇气;而不是埋怨、消沉、仇恨;更不是对苦难的认同乃至诗化。
小说《夏日的恍惚》有一个毛病,就是结构有些乱。另外,叙事语言不够冷静,也就是滥用形容词。
(张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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