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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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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起舞

作者:池莉

  麦力的事对王建国震动太大了。

  省委机关不能说不是一个好单位。即便经济体制的改革再深化,深化得翻天覆地,省委机关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好单位。只要是稍有经历,稍有思想的人都懂得这一点。麦力显然是个不缺乏经历和思想的小伙子。所以麦力的做法对王建国震动很大。王建国大学毕业分配到机关,现在也不过六年,六年却已经是副处级,机关上下的人都拿一种新星在冉冉升起的目光看他。至少处里的人都是羡慕他的,父母是满意他的,妻子是没太多挑剔的,办公室最漂亮的姑娘容嫣是青睐他的——当然他们的关系很正常,但身边最漂亮姑娘的青睐对一个男人的自我感觉非常重要。可是麦力无情地打破了王建国的生活格局。容嫣对他的态度日渐平淡,这一点尤其使他感到悲哀,这是一种真正的无言的男人的痛苦。

  麦力研究生毕业,人很精明,但相貌却委琐,门牙前突,双肩不对称。据说是托了很多关系才得以分配到省委机关工作的,上班两年从没无故不来,处里已为他报了副科,评语正是王建国亲笔写的,写得很褒奖很肯定。突然地,麦力一连三天没来上班,只是打来一个电话,原因就两个字:有事。

  那天麦力进来的时候贾处长的脸立刻阴了,王建国很有涵养,王建国见机行事,想巧妙地分开贾处长和麦力。贾处长倒是退回到办公室的里间,麦力却不肯离开大办公室。

  王建国只好端出一点副处长的架子,冷着脸说:“我得和你谈谈。”

  麦力笑起来。王建国一见那笑就像触到了一条冰冷的蛇。麦力三年里从来没有过这种笑。王建国知道要出岔子了。他机智地后退:“或者暂时不谈?”

  麦力依然笑着。笑得一办公室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容嫣嚷起来:

  “麦力,你看你这人!”

  “王处长,王处长,”麦力抱拳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一到我们办公室这良好的环境里,就感觉我准备好的话说不出来了——因为比较庸俗:其实我是来请大家吃饭的,今天我要请客。”

  王建国心里直发凉。他摸不准麦力要干什么。他说:“请人吃饭放在下班以后,现在有个组织纪律问题。”

  麦力说:“王处长,如果是谈省委机关的组织纪律问题,与我就无关了,我辞职了。”

  容嫣失声叫道:“什么——”

  王建国一时间无言以对,脖子上的青筋暴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王建国严肃地说:

  “麦力你可以随便调侃谁,但不能调侃我!”

  麦力这天的笑容非常永恒,他忙说:“SORRY,SORRY,我真是辞职了。”

  麦力撸起衣服,将钥匙串从皮带上取下来,放弃某种权利一样把钥匙认真地放在办公桌上。

  这一刻王建国真是受不了,他一直以为麦力在追随他,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像麦力这样的大学生们的人生楷模——至少在国家机关这个范畴里。接着王建国看见容嫣离开她的办公桌向麦力轻盈地飘过去,手里举着一枝康乃馨,办公室用公款买了一束鲜花,是准备去医院看望老处长的,容嫣居然忘形地从里面抽了一枝。

  后来全办公室的人一块儿聚在一个灯红酒绿的餐厅吃饭。麦力包了一间有卡拉OK的雅室,雅室最低消费一千二百元。王建国有点不想去,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连贾处长一听麦力辞了职都说好吧好吧,大家让麦力请一请吧。王建国还能说什么?大家也说:

  一起工作了两年,还是有感情的,一快儿吃顿饭吧。只有王建国觉得他的感情没这么简单。

  尽管王建国心里不是滋味,到底他也没有表现出来。分别的时刻终究是分别的时刻,大家需要的是人情味。况且王建国已经是一个很有社会经验的人了,所以他还是喝了不少白酒和啤酒,酒喝到一定的程度,便也顺口说了不少热情勉励的话,结果麦力大受感动。

  麦力受了感动之后缠着王建国要与他到外面说话,王建国在机关一向是稳重的,就说算了,有话就在这里讲吧。麦力捂着他的突牙笑了一阵才开口,他说得很认真但王建国没有听到一句完整话,大家在唱卡拉OK,唱正在流行的“又是九月九,重阳节,难聚首”。容嫣蔑视这种歌,大声让服务小姐换上孟庭苇的《真的爱你》。

  王建国只好与麦力端着酒杯来到雅室外面。他们靠着花哨的护墙板,面对一大束粉金粉金的假花。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王建国若无其事地呷酒,心里头做着种种猜测:

  麦力要说什么?要说什么?要说什么?

  麦力终于说话了。他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

  王建国说:“什么问题?”

  麦力说:“你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为什么叫建国?你又不是建国那一年出生的,建国那年是一九四九年。”

  王建国有点恼火。他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麦力说:“新中国建国那年是一九四九年,而你是一九六五年出生的,为什么叫建国?”

  王建国说:“那是我父母的事,是他们给我起的名字。”

  麦力说:“不错,我也知道那一定是你父母给起的。但是问题在于你长大之后怎么没感到疑惑?我一直想不通的是你,你怎么没有提出这个问题?没有改个名字?”

  王建国说:“麦力你明天就不在我们办公室了,你特意拉我到安静的地方,与我单独交谈,就是要谈这个问题吗?”

  麦力说:“是的。”

  王建国说:“你喝多了。”

  王建国说完就走,麦力拽住了他的袖子,说:“我没有喝多。这个疑问在我心里窝了两年了。我想恐怕是当年你父母在给你起名字的时候喝多了。”

  王建国用劲甩开了麦力的手,有点拂袖而去的意思。可麦力还是在王建国的耳后郑重地说了一句:“你的名字太容易使人误解你了。”

  只有这句话还像一句话,王建国脑子里像被钟摆“当”地敲了一下,之后还嗡嗡有回声。但是王建国还是一径回到了雅室。容嫣已经在唱孟庭苇的另一首歌。不知为什么,一些歌词被王建国牢牢记住了。

  在王建国后来的生活中,那些不连贯的歌词老是冷不丁跳出来。有时候是在深夜,当他妻子熟睡之后,这还算正常;有时候却是在省委会议厅,听省委书记讲话的时候,还有的时候是在大马路上,大大小小的汽车刷刷地开过来,他却愣了。他脑海里出现的是容嫣的嘴唇和那些歌词——圆圆的,圆圆的,月亮的脸,扁扁的,扁扁的岁月的书签……我们已走得太远,已没有话题……高高的,高高的蔚蓝的天,是不是到了分手的秋天——就是这样一些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矫情的歌词。现在这样一些矫情的歌词交织在我们的生活中,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它们就像鱼肉里头的细刺——这全都是因为麦力,他从机关隐去了,却让许多东西在别人的生活中明显起来。

  麦力辞职的手续头一天办完,第二天就到国际小母牛基金会中国办事处去上班了。

  又过了两天,麦力回到省委机关送请帖。又过了两天,由麦力主持的招待酒会在本市一家五星级饭店隆重举行,许多领导到会致贺,觥筹交错中,麦力身穿深色西服,用中英两种语言宣布:国际小母牛基金会中国办事处正式成立。麦力的上司是一个大块头澳大利亚人。与麦力熟悉得如兄弟一般。显而易见,麦力的辞职是蓄谋已久的。十天之内他干净利落地辞职然后再就职,做得非常漂亮。况且在这之前,他声色不动滴水不漏,的确非常漂亮。办公室的人坐在一桌,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议论。

  麦力请了办公室所有的人,王建国向小车处要了两辆小车,他不愿意他们办公室的人被一辆面包车忽隆隆拉到五星级饭店那金碧辉煌的大门前。在机关上车的时候谁都没在意,到了饭店门口,大家才会过意来,都说王处长办事漂亮。

  王建国在酒宴上听大家纷纷议论麦力,说麦力做事非常漂亮,他直想冷笑。当然他没有冷笑。事实上他也不是单单为大家盛赞麦力而冷笑,他还不至于如此狭隘,他承认麦力的漂亮。可他这一阵子就是不想热笑,直想冷笑。他仅仅是只想冷笑而已。

  容嫣从来不喝白酒,麦力端着茅台过来敬酒,大家七嘴八舌说王处长替小容代一代工处长替小容代一代。容嫣说我不要谁代,为了表示我对麦力的由衷敬佩,我干了这杯酒。容嫣与麦力对视片刻,轻轻一笑之后将酒一饮而尽。在酒宴的整个过程里,容嫣两颊配红,一再对王建国说真有劲!真有劲!

  王建国搭过一次腔:“什么真有劲,茅台酒?”

  容嫣说:“对,茅台。还有麦力。”

  停了停,容嫣又说:“麦力两年不鸣,一鸣惊人。我一直都以为麦力很普通。这就是生活给我的教训。做人要做怎样的人呢?麦力使我用新的思路思考人生。”

  王建国除了点头还是点头。他感到无话可说。

  星期天在王建国父母家,一家人闲聊。麦力是王建国的同事,王建国并不打算谈论他,可是罗霞很积极他说起了她一点儿也不熟悉的麦力。没心眼的女人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傻得可爱。王建国的父母听了罗霞的话一个大惊:“是吗?”他们兴奋他说,“我们一直认为在外面闯来闯去的多是无业游民,或者劳改释放人员,或者单位效益不好的同志,省委机关的干部也辞职?哎呀真是!真是改革开放开创了一个新时代啊!”

  罗霞一直在旁边附和:“就是。就是。”

  说着说着,话头百川归海,就说回来了。王建国的父母说:“我们干了一辈子,现在回头一看,倒也是觉得从政太难,仕途险恶。建国不行,我们建国太老实。现在提倡用年轻人,建国有学历,年富力强,提升快一点也不难。但是提到正处级就不容易了。

  从正处级到局级就更难。再往上那真是难上加难。现在这种形势,你跟线吧?容易跟错人;不跟线吧?人家都用自己人,不跟线谁提你?加上天有不测风云,世界局势动荡,仕途险恶呀!我们建国太老实了。官场上老实人是要吃亏的,有多少人熬白了头,退休时还是个老处长老局长啊!”

  王建国的父亲说到此,自己都顶不住了,耷拉下眼皮,捂着胸,说要进房间休息一下。王建国的母亲连忙跟进房,给老伴量血压。出来沉重地告诉儿子和儿媳:“血压又上去了。”王建国的父亲就是个退休的老局长,退下来的时候想要一个副市级待遇,一直就没办下来,据说很不好办。

  罗霞也吓得不敢再说话了。本来说吃完饭一家四口玩几圈麻将的,后来谁都没提麻将的事。大家淡淡地吃完饭,淡淡地散了。

  麦力的事王建国只主动对一个人说过,这就是罗霞。那也是因为麦力的事刚刚发生,王建国只当它是一件趣闻。而且那也是环境使然一时冲动,因为正与罗霞耳鬓厮磨觉得她是最亲的人。说了他就后悔了。

  王建国只是轻描淡写他说了几句,结果罗霞的眼睛一点点张大,最后情不自禁地坐了起来,两手紧张地攥成拳头。“好肥的胆子!”她说,“我们经常从报纸上看到这个那个辞职出去闯世界,一闯就闯了个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就像听童话似的,现在身边还真的冒出来了一个,他妈的现在这时代!太鼓舞人心了!”她说:“麦力是哪一个?”

  王建国说:“我们办公室最矮的那个,门牙突出,肩有点斜。”

  罗霞歪着头竭力回想了一番。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麦力,对!一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你看看你,看看你们男人,不由自主地丑化别人。”

  王建国说:“笑话。”

  罗霞说:“好吧笑话。”

  话到此已不投机,王建国坐起来穿衣服。罗霞却没有感觉,仍然兴兴头头问:“国际小母牛基金会是个干什么的基金会?养牛吗?专养小母牛吗?养小母牛还用得上搞个基金会?并且还是国际性的?”

  王建国说:“这些你应该去问麦力。”

  罗霞说:“我又不认识他。”

  王建国冷笑了一声。

  罗霞说:“人家职都辞了,已经去外企工作了,你却连人家的单位也一无所知,一无所知也罢,还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你以为省委机关很了不起吗?那是老皇历了!

  麦力也曾在省委机关工作来着,他怎么就不声不响地知道并且与国际小母牛基金会挂了了钩?”

  王建国感到这种逻辑可笑得令人愤怒。然而罗霞倒气愤得叫起来:“你嘲笑谁?我?

  还是麦力?”

  王建国真不知道罗霞怎么把她自己和麦力扯到一块儿了。王建国有点头昏目眩。他说:“我们不谈这个话题了好不好?”

  罗霞蛮横他说:“不好!”

  “好!那就谈吧!”王建国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手中的筷子撒了出去。他说:

  “我们谈什么?麦力?你想认识他吗?我非常乐意介绍。谈小母牛?小母牛就是那种一条尾巴四只蹄子眸眸叫的雌性的动物。你大概最想谈的是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吧?告诉你:

  我王建国这辈子成不了大款。你趁年轻及早打算吧,我随时准备成全你!”

  罗霞颤抖起来,继而呜呜地哭,牙磕得咯咯地响;最后拉开房门,跑了出去。后来王建国发现罗霞的秋裤和外裤都在床上,便下意识地看了看钟,算出罗霞穿着三角短裤在外面三个小时了。王建国赶紧骑车去找妻子。为了找回这个稀里糊涂的女人,王建国一不小心掉进了被偷走窖井盖的下水道。他的鼻梁摔歪了,复位的时候非常疼。这种疼痛他终身难忘。

  麦力走后不久国庆节就要到了。报纸公布了全国统一的休假规定。大家一算,如果加上大礼拜的常规休息,假日一共有四天。办公室里一片闹哄哄的议论声。一般容嫣是要起劲闹的,她是办公室的黏合剂。她总是吵吵要机关组织郊游,她带上一帮朋友,钓鱼,打球,唱歌,在小河边烧烤凤翅。因为机关有车有关系还有王建国。主要是王建国组织能力很强,有他在,容嫣就会毫无后顾之忧,同事们就会玩得非常开心。总之王建国一直是这么认识他们同事之间的关系问题的。这么解释王建国觉得比较合理。办公室的人也一直相处得比较好。

  现在容嫣却远离大家,一脸孤寂的神情,低头揉她的手指,反复地揉,没有尽头的样子。这样,其他人就一盘散沙了。

  王建国始终没有说什么,一直暗暗地期待到下班。下班的路上,容嫣与办公室另一个相貌普通的姑娘一块儿走在他的身后,离他很近,那姑娘说:“你四天节假干嘛?”

  容嫣说:“不干嘛。”

  姑娘说:“我们都等着你热闹,你为什么没吭声?”

  容嫣说:“不为什么。”

  姑娘说:“那你休息四天干什么?”

  容嫣说:“不干什么。”

  再往下两人的声音就细得窸窸窣窣了。王建国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有时候办公室的人真是枯燥又无趣得很。王建国没有回头,大踏步往前走了。

  问题是回到家里又有什么趣呢?国庆节要到了。国庆节有休假。四天的休假几乎横扫所有人,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个话题。罗霞是肯定逃不出这个话题的。如果打开家门,罗霞是一副冷面出世的神态,那这生活还真是有点趣了。

  王建国用钥匙打开了家门,他的妻子罗霞劈面就说:“国庆节有四天休息你知道了吧?”

  王建国说:“知道了。”

  “真他妈棒极了!”罗霞当兵的出身,一激动她的语言就会冒出部队的味道。“生活就该是这样的,周未,休假,美食,欢笑,你说呢?”

  王建国说:“也许吧。”

  罗霞瞪着王建国,说:“王建国你怎么了?什么叫也许?”

  王建国冲妻子笑了一笑,给了她一个太平世界的感觉。别说后院起火,后院冒烟王建国也是很不愿意的,一个人总归要给自己营造一片栖身的绿地。王建国一个笑脸,罗霞也就一笑了之了。这个女人就是这点好,马虎或者叫做天真,马虎的性格使她经常闪烁出可爱的光芒。罗霞一笑,王建国心里头热浪一涌,顺手揽过她的长发摸了摸。

  罗霞依然一心扑在国庆节的四天假期上:“这次你们单位没组织活动?”

  王建国回答没有。

  “现在市郊又新建了几个度假村,你们容嫣不知道吗?容嫣居然会放过四天的假期?

  真是不可思议。容嫣是不是谈恋爱了?”

  女人的感觉真神,这段时间王建国正被一团疑云笼罩着。王建国说:“有意思有意思!我倒没想到这个,你才见过小容几次?你凭什么感觉出她在恋爱?”

  罗霞得意了,说:“我有遥感。”

  王建国说:“是吗?莫非你真的比我有灵气、你能进一步遥感吗?”

  罗霞说:“当然。”

  王建国说:“她的对象是谁?”

  罗霞说:“麦力。她与麦力的关系正处于微妙阶段。”

  “麦力?”王建国一脸讥笑,往后一靠斜倚在沙发上,装出晕倒了的样子。

  罗霞更加得意了:“你是不是又要问我:有什么真凭实据吗?答曰没有!不用有!

  什么两人出现在酒店、出现在歌舞厅之类,试问在当今的时代,这能算恋爱的标志吗?

  麦力怎么了?长得丑了一些?与容嫣不配?先生你错了!郎才女貌始终是最佳结构。”

  “麦力能算郎才?”

  “现在的郎才包括才气和财气你知道不知道?麦力研究生毕业,还敢于辞掉金饭碗,现在可以满世界转悠,月薪八千元。如果麦力不能算谁能算?”

  两口子之间突然出现了一刻意外的冷场。罗霞赶紧说:“当然你除外。”

  王建国说:“不除外也无所谓,咱们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罗霞过来伏在王建国的肩上,伸出嘴唇曝了嘬他的脸颊。

  两人遂回过头正式讨论关于国庆节休假的问题。罗霞让王建国首先说他的打算,王建国说自己没什么打算。四天的休息时间没什么打算?不可思议!王建国说也许可以安排一下走走父母家?得了!罗霞不同意。罗霞认为他们平时经常去看望父母,而休假就应该照休假那样过,和朋友在一起,音乐美酒,高谈阔论,开开心心地过。这才叫生活。

  回到父母家,买菜做饭,煨一大砂锅传统的排骨藕汤,一个个喝得肚儿圆圆,然后昏昏然睡到天黑——王建国笑起来,打断了罗霞的话,说那么让我们现在来听听会生活的女士的设想吧。

  罗霞其实早就安排好了。这次她所在的单位组织活动。他们包了一个度假村的别墅式宾馆,住四天,鼓励带家属。有麻将、台球、保龄球、歌舞厅、健身房、桑那浴等等。

  王建国说:“你要我跟你们单位去?”

  罗霞说:“你不愿意?”

  王建国觉得自己别无选择,无路可逃。他说:“我敢不愿意?”

  这是男人讨巧的话,可是偏偏傻女人都听不懂,以为这种话能够体现出女人的威力或者魅力。罗霞果然很高兴,眼睛媚媚地飞了王建国一下,说:“德性。”

  罗霞一高兴,就与王建国开玩笑。说:“据说度假村附近开了一溜发廊,云集全国各地的靓妹,质量上乘,服务周到,体贴入微。你如果想去,本人一定视而不见。”

  王建国说:“谢谢。”他又抚摸了一把妻子的头发。

  关于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四十六周年的四天休假的度过方式,在王建国罗霞的小家庭里的讨论暂时告一段落。讨论完毕的时候时间已是深夜零点差十分。王建国还想在睡前再看看杂志,他的妻子却偎进了他怀里,用她光滑的双腿盘住了他。王建国丢开了杂志,他抵挡不了温暖如玉的女人无言的诱惑。

  尽管王建国没有抵挡住诱惑,但是事毕之后他立刻就清醒了。他在卫生间使用过毛巾后还久久呆在那儿,拎一条脏毛巾,望着镜于里面的裸体王建国,他的心里不是个滋味。这一段时间他的心总不是滋味,就像发了高烧之后的舌头。

  一个人有时候能预感到某种东西正在降临。尽管你放眼望出去,楼房还是楼房,窗户还是窗户,楼房和窗户上还是蒙着灰尘;还是办公室连着办公室,办公桌连着办公桌,本市日报在上午十点准时到达,十点钟大家哗哗翻报纸和呼呼喝茶——一切依旧——你却有预感。王建国的心突然“怦怦”跳起来,跳得像有人敲门。这时,电话铃响了。预感落在电话上。王建国拿起话筒,说:“喂,你好。”

  电话里头传来一个男人好听的笑声。

  “王建国王处长吗?”

  王建国说:“我王建国,你哪一位?”

  “你猜我是谁?”

  王建国最讨厌人在电话里要他猜是谁。他说:“对不起。”

  “别!别挂电话!”有着好听笑声的男人说,“我是连展鹏。”

  连展鹏说:“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可我从没忘记你。”

  王建国说:“对不起,连总经理,机关工作,公务电话大多。有事吧?希望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连展鹏总是带着笑声:“哎呀王处长你真是太客气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是这样的,我有一个香港朋友,叫何顺卿,是法国巴黎阿妮娜进出口有限公司香港分公司的经理,想见见你。他十月二号到武汉,只呆两天,你有时间吗?”

  王建国说:“我想知道的是,我能力你的朋友做点什么?”

  连展鹏说:“见见,就是见见。他听我介绍你的情况后,很想见见你。”

  王建国说:“我的什么情况?”

  连展鹏说:“年轻有为嘛。尤其是对现代商品流通行业中的连锁形式很有研究嘛。”

  王建国对连锁形式的兴趣纯属业余爱好,很个人的事,就像某些人是业余文学爱好者一样。连展鹏怎么知道的呢?

  连展鹏又是一通豪爽的笑:“你可能还不知道除了自己做生意之外,我还是个星探呢。我是国外好几家大公司的星探。怎么样?王处长能抽点时间吗?”

  王建国说:“连总就不要客气了。我们明天就开始休息了,四天,有的是时间。”

  连展鹏说:“谢谢。我就拜托了。”

  与连展鹏通完电话,王建国的心不跳了。王建国坐在办公桌前,把刚才发生的事想了好一通。他觉得他的生活中肯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他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心跳。将会是什么呢?与那个叫何顺卿的人有关系吗?好了!管它是什么,来吧!

  定下心来之后,王建国拨通了夏天的电话。夏天是王建国的好朋友,在社会科学院工作,改革开放后,办了一份叫《热点》的杂志。王建国是《热点》的热心读者。《热点》使王建国对连锁形式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王建国说:“夏天,你认识连展鹏吗?”

  夏天说:“连展鹏是谁?”

  王建国说:“那个挺有名的做房地产的老板。”

  夏天说:“分不清了。我见到的老板太多了。别管他是谁,问题是你问他干什么?”

  王建国说:“他知道我在研究连锁形式。”

  “哈!’夏天说,“这有什么奇怪?等你的文章一发表,全国将有数不清的人知道你,将会有许多漂亮的女孩子给你写信。”

  王建国笑起来。王建国说:“我的文章真的要发表了?”

  夏天说:“什么?我没有通知你?糟糕糟糕糟糕!这就是说,你有可能还没有修改誊正?”

  王建国说:“当然,一堆草稿。”

  夏天说:“赶快修改誊正赶快修改誊正,这期稿十·一之后就要下厂。对了,我首先应该祝贺你。另外,你拿了第一次稿费得请我喝酒。再见,我忙死了!”

  王建国叫道:“慢着夏天!我的文章不要署我的名字。”

  夏天哀叹道:“天哪,你害我。你抄袭了?”

  王建国说:“没有!我是个有道德的人!我只是想取一个笔名。”

  夏天一贯酷爱调侃,一听这话就来劲了:“好啊好啊,挺会耍派头嘛。沫若还是茅盾?”

  王建国说:“你这小子!只是我的本名容易让人误解。我们新中国是一九四九年建国的,可我是一九六五年才出生的,我为什么要叫建国?”

  夏天说:“是啊,你为什么叫这么个文不对题的名字?一九六五年我们的祖国在忙什么?我们得研究一下。”

  王建国今天没事。今天办公室的同志们都去医院了,他们要对住院的领导们致以国庆节的慰问,王建国独自留守办公室。王建国今天双喜临门:一个香港老板将慕名而来,他的文章将要在《热点》变成铅字,他非常非常高兴。王建国喜欢夏天。夏天像一只质地优良的足球,弹性十足,永远跳跃。王建国尤其喜欢夏天说“我们得研究一下”,夏天一这么说,他就会陷入对某个问题非常认真的研究之中而忘掉一切包括与姑娘的约会。

  难得撞上夏天认为值得研究的问题,夏天这个人漫游在太空。无事的周五下午,一个人的办公室,喜悦而又爽朗的心情,王建国乐意与夏天研究到明天——最后研究出一个称心如意的笔名。

  王建国用脚勾过一只办公椅,坐下。

  王建国说:“是得研究研究,一九六五年中国发生了一些什么?我的父母为什么要采取回避的态度?他们居然宁愿让历史倒退,当我出生在一九四九年。但是夏天,我得提醒你,你老兄一九七○年才出生,你知道些什么?”

  夏天说:“哈,哈哈!历史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的。现在我们要让倒退的历史回到应有的位置上。建国你有纸和笔吗?让我们从一九六五年的第一个月开始搜索。”

  王建国说:“好!”他将电话筒夹在颔下,飞快准备好了纸和笔。

  夏天说:“一九六五年一月,毛泽东发文,即有关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二十三条,建国以来首次提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开始,声东击西的开始。”

  那一年,王建国的父亲正是某个单位的处长,一号领导,当权派。

  午后成熟的阳光穿越明净的窗玻璃,让静静的办公室温暖而安详,非常适合历史在回忆中流淌。

  一九六五年的二月份有一个百万群众的盛大集会游行,声援越南人民抗美救国的正义战争,地点在天安门广场,毛泽东和刘少奇主席均出席,三月无事。四月接待罗马尼亚农业代表团。五月科学界举行蓝田猿人报告会,郭沫若作报告,他指出:蓝田猿人头盖骨的发现,是我国科学家对人类起源的又一重大贡献。六月北京市长彭真向朝鲜平壤市赠送大熊猫、河马、黑鹿、马熊、相思鸟等十五种共六十五只珍贵动物。中国音乐学院院长兼党委书记、作曲家安波因病去世,终年四十九岁。那时候还不兴提“英年早逝”

  这个词,实质上就是英年早逝。

  七月也是赠送月,我们赠送巴基斯但卡拉奇市政委员会两百尾中国金鱼、红鲤鱼和热带鱼。同时我们也有回来的人,前国民党政府代总统李宗仁先生携夫人郭德洁女士从海外归来。周恩来总理前往机场欢迎。八月比较琐碎:北京举行国际乒乓球邀请赛,中国囊括所有项目的冠军。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副市长万里率团访问罗马尼亚。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二十周年的摄影美术等有关展览在京开幕,当时的气氛远不如今年的五十周年热烈,不知道是为什么?夏天和王建国感到迷惑不解,他们一致认为那时候就应该强烈要求日本对我们进行战争赔偿。可当时我们没怎么吭声,却对小麦很重视,开了个工作会议,号召全国开展学南韩继、赶南韩继、超南韩继的活动。不知道开展了这个活动之后,小麦的收成怎么样?夏天和王建国绞尽脑汁也无法弄清来年关于小麦收成的统计数字。

  夏天打开了电脑,王建国从电话里听得到哒哒哒的击键声。夏天懊丧他说:“他妈的没有!以后我会想办法收集这个资料的。让全国人民都干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就得有个最好的结果,否则,就不是一个好的政治家。你同意我的观点吗?”

  王建国说:“完全同意。”

  九月是一个会议月,北京市的人大、政协相继开会,全国仰望着北京。十月相对平静,我国与朝鲜、束埔寨、苏联三国有一些友好往来,但毛泽东及中央的重要领导人都没有出面。十一月,这个金秋的季节,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第一缕烽烟突然从上海燃起。那月十号的《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一篇文章,题为《评新编历史剧》。

  但是十号的那日以及往后的一段日子,全中国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没有把姚文元的文章往心里去,因为十二号就出了个舍身救人的英雄战士王杰。他像雷锋一样使全国人民感情激动,热泪盈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英雄事迹上。

  一九六五年在向王杰学习的热潮中降下了一九六六年的春雪。

  然而,久经政治运动考验的中共党内干部一定在一九六五年的一月就嗅到了火药味,其中的敏感者,比如像王建国的父亲这类曾经挨过整的人,肯定是一直惴惴不安地密切注视着社会形势的发展动态。当他们一看见姚文元的文章,便知大事不妙,接着就是寝食难安了。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对自己十一月底出生的孩子会有什么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他们对哇啦哇啦的婴儿有点心不在焉。他们有点怀旧,怀念建国初期那个胜利的时刻。

  所以给这个孩子起个“建国”的名字是很自然的。

  夏天说:“建国你同意我的分析吗?”

  王建国说:“完全同意。”

  一张沾满了鲜血的白布单上,一个哇啦哇啦的婴儿初出入世,这个世界给他的却是心不在焉的父母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政治形势。这情形使王建国的鼻子里头一阵阵发酸。

  夏天叫道:“建国你没事吧?”

  王建国说:“没事。”

  “顶不住了?”

  “顶得住。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夏天还是要王建国去喝一口茶。王建国也要夏天去喝茶。他们放下电话,都去喝茶。

  喝茶的时候,王建国渐渐地从历史里拔出自己的脚来。不锈钢的保温茶杯,电热水瓶,办公室门口走过的机关同事,外面高大的玉兰树那油绿肥厚的叶子都给了王建国强烈的现实感。心酸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万千感慨。喝完茶,他们又接通了电话。他们觉得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有人与你有说不完话的感觉,这是非常美妙的事,俗世里其他忙不完的事就去他妈的了。

  夏天说:“喝茶了?”

  王建国说:“喝了。”

  夏天说:“你他妈的的茶叶一定比我的好一百倍,省委机关,人家该进贡你们多少好茶?一想到你坐在省委机关里喝着不花钱的好茶,我脑子里就只有两个字——整党。

  整顿党的作风。”

  王建国说:“我一看见你就想到两个字——清污。清除精神污染。”

  他们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言归正传。

  王建国说:“接下来的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就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夏天打断了王建国的话。夏天说:“修史的事,咱们放在以后吧。现在该研究你的笔名了。鉴于历史的错误,我建议你叫一个非常先锋的名字,‘不是东西’怎么样?别开生面,肯定一鸣惊人。”

  王建国说:“得了。”

  夏天说:“你姓王,要不就叫王子?让天下美女一看就害相思病。”

  王建国说:“还是我自己来吧。和你商量简直是个错误。”

  夏天坏笑了几声,突然发现时间已到下午四点钟。他说:“你害死我了王建国!我四点整要和外商谈判。我是一个大忙人。再见。”

  夏天独断专行地挂上了电话。王建国看了看电话筒,眉开眼笑,他第一次发现这只电话筒非常非常可爱。离下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王建国花半个小时处理了一下办公室的日常事务,剩下的时间全在考虑笔名的事。他在纸上写了差不多有一百来个笔名,最后筛选的结果是三个:吾草民、现实、愧为人子。他觉得这三个笔名各有千秋,实难取舍,只好看文章改好誊正之后,写上哪一个笔名时感觉最好,跟着感觉走吧。

  周五的这一天是王建国自麦力事件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仲秋季节的六点钟已是暮色苍茫,往日里王建国骑车在街头总有惶惶的感觉。今天没有。今天王建国不由自主地吹着口哨,有好长一段路他像身插双翼在飞一样,飞了好一会儿,遇上了红灯,王建国停下车才发现自己吹的是《赤裸裸》,他在办公室从来不唱摇滚,在下班的路上也从来没有唱过,以至于他以为自己记不住现在许多歌的歌词。然而他记得异常清楚——

  她似乎冷若冰霜,

  她让你摸不着方向,

  其实她心里寂寞难当充满欢乐梦想;

  有一天我们相遇,孤独的心被救起;

  面对她的疯狂,我不知道高兴还是惊慌;

  一段尴尬的沉默,我说我要做点什么;

  她突然抱住我说:啊噢,已经顾不了太多,因为,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你不能让我再寂寞。

  王建国这才深有感受地觉出,歌是一个多么好的东西啊!他高兴得唱起来了——假如没有歌他高兴了怎么办?王建国觉得歌的发明者真是大伟大了。尽管王建国清楚地知道自己回家之后还要进行一场艰难的谈话,但他今天还是非常高兴,他不在乎将来的艰难。

  王建国的确不在乎,他是有备而来的。但和女人谈话是多么伤神的事啊!王建国结婚三年得出的经验和教训就是要尽量避免和女人谈话。罗霞没什么大毛病,模样也还俏丽,上了床也还十分地可人。可你就是不能把什么都告诉她,不能与她商量什么事情,不能让她知道你的心中所想。她永远与你思路不一致,永远与你的逻辑不同,永远与你不在一个语境她还永远觉得她比你聪明,她的话一旦开头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她不知道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表达,动作和眼神也是一种谈话。

  王建国在渗透了桂花香的晚风中看见了自家的窗口,窗口亮着饱含归宿感的暖色灯光。他自然地向它滑过去。暮然一个念头闪出来让他大吃一惊,假如他突然遇上了一个能与他谈话的女人,比如夏天是个女人,那该怎么办?此时此刻他真不敢说他会怎么办。

  不过他敢肯定自己将会与那个女人约会,谈话,请她共进晚餐,再谈话,然后他们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是自然发生的,拥抱是谈话的句号。是那种美好而纯粹的拥抱。他向往能够与他说话的女人。虽然王建国是省委机关的一名处长,但他坚信自己的向往没错,一个男人只有当他结婚之后才懂得自己向往什么样的女人。说话是婚姻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是夫妻之间干得最多的事情。老天!过去怎么没人教他。

  罗霞正在做饭。她不会烧鱼,鱼的皮肉全粘在锅底了。罗霞把鱼烧成了一锅粥。罗霞说:“我非常抱歉,结婚三年了还不会烧鱼。”

  王建国说:“我会烧就行了,以后鱼留给我回来烧。你不必为这种小事抱歉。”

  罗霞说:“你认为这是小事?”

  王建国当然认为这是小事,即便是鱼粥也一样地吃。他认为说话是大事。

  罗霞说:“小事?你在嘲笑我。随便哪一个丈夫都不会认为结婚三年了的妻子还不会烧鱼是小事。现在你们流行的所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意思就是明说了要会做菜。”

  王建国说:“我是我,我不喜欢随波逐流。我的标准和别人的不一样。”

  罗霞说:“把你的标准说来听听好吗?”

  王建国罗霞夫妇俩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王建国一路小心翼翼地埋着伏笔,准备在恰当的时候告诉妻子他将不去度假村了,他希望一切顺利,祈祷自己的良奸情绪不遭破坏。

  王建国说:“我的标准就是你。”

  罗霞说:“少拍马屁,这里是家,不是机关。”

  王建国说:“真的是你,当然,如果你更善解人意一些,那就尽善尽美了。”

  罗霞是一副很乖的样子,乖样子里带着几分得意,她说:“我当然会更善解人意的,随着阅历的增长。”

  王建国赞许地点点头。前奏暂时告一段落。小两口埋头吃饭。吃完饭,洗罢碗,打开电视机。王建国装作突然想起什么的模样,说:“嗨,都忘记告诉你了!明天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度假。”

  她该问为什么了,他就告诉她说为了事业。男人应该趁年轻多干点事情。她会问这四天你要干什么?他就概略地告诉她:看看书,写点东西,会会朋友。他不会告诉她太具体的事,以免一个女人对她的男人抱太大的幻想。一个好男人应该在女人面前展现结果而不是过程。

  可是罗霞根本没问王建国为什么不去,而完全是一副遭了灭顶之灾的样子,绝望得两眼发直。她咬牙切齿他说:“我们单位替我们把房间都订好了!我最好的三个朋友的丈夫都去!大家是因为你去才带了丈夫的。茹梦的丈夫是一个大老板,做飞机生意的亿万富翁,他该有多忙?可人家都给我面子。你倒好,好得很,轻轻一句:我不能去了。

  即刘.便不能去也应该早一点儿说呀!”罗霞扭过脸面对墙壁,踢了一脚,说:“他妈的这算什么事儿!”

  王建国的思路统统被打乱了。他的话给闷在肚子里,一句都讲不出来。他也想踢点什么或者摔点什么,但他既不愿意效仿罗霞踢墙壁一时也拿不准摔什么东西合适。只得愣愣地坐着。

  电话铃突然响了。铃声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两人一对视便立刻掉开自己的眼睛,都看着电话机。起初两人谁也不动,都怕接到的是对方的电话,可当铃声响到接进六十秒的时候,大家又都怕误了自己的重要电话,王建国罗霞不约而同去抢话筒。罗霞更敏捷,她抓住了话筒。她很克制地把声音控制在正常的状态,说:“喂。“

  是她的朋友茹梦。罗霞一下子抛掉了伪装。她哭腔哭调他说:“他不能去了。”

  茹梦说:“为什么?”

  罗霞说:“他死了!”

  王建国觉得这种话太恶毒。只有泼妇才说这种话。女人一撒泼,你就远离她。这是一个真理。

  罗霞看到王建国在听她说他死了之后就起身穿衣服,一边穿衣服一边拉开房门走出去。罗霞叫道:“王建国你别走!”等罗霞挂上电话,王建国已经下楼了。罗霞奔到阳台上,看见王建国在马路的人行道上缓缓踱步,走过来走过去。王建国并没有狂奔,也没有离家出走的迹象。这下罗霞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远距离的僵持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王建国仿佛在散步。罗霞一直趴在阳台上。王建国想念着那位并不存在的能够与他谈话的女人,他沉浸在一种空洞的深刻的想念之中,护路树的暗影,流萤般的车灯都是这种想念的最好伴侣,时间对他已无意义。着急的是罗霞,如果她在阳台上这么趴一夜,明天必定眼红脸肿,难以见人,还度什么假?男人他妈的大自私了!早知道如此,根本就不该结婚。在今天这时代,没有结婚的二十五岁的小姐青春正好,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前程似锦。但现在,一切悔之晚矣,你总不能因为他不愿意跟你去玩而离婚。罗霞束手无策。最后,罗霞只好打电话向茹梦求助。茹梦说:“罗霞你太不冷静了,你至少要问他一个为什么。”

  罗霞说:“一个上下班极有规律的机关干部,能为什么?不愿意陪老婆罢了。”

  茹梦说:“你太小看男人了。你将来会吃亏的。”

  罗霞说:“咱们现在暂且不管将来,眼前怎么办?我可不愿意对他说软话。”

  茹梦说:“你不用说话,你下楼去,披一件外套在他的肩上就行了。这叫以柔克刚。”

  罗霞叹了一口气,说:“茹梦你真是柔得可以了。要是我有你这么有钱,我是绝对不会服男人的软的。”

  茹梦说:“要是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有钱了。”

  不过对罗霞最有说眼力的,还是因为茹梦的丈夫也临时电话通知茹梦说不能陪她去度假了。

  罗霞拿过一件王建国的外套,下了楼。

  罗霞站在一棵大树的树干后面,等王建国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把外套扔在了他身上。王建国说:“谢谢。”罗霞说:“不用。”两人自然就肩并肩地向前走去。

  罗霞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王建国说:“当然。”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兴趣。人与人之间,一句普通的话,来得是不是时候实在是太重要了。缘分藏在哪里?藏在语言里。

  王建国说:“也没有什么太具体的原因,只是想利用这四天时间看点书。三十的人了,不是孩子了。”

  罗霞说:“男人三十当然不再是孩子了,不过这和度假好像没有什么关系。许多时间都可以看书,但许多时间是不可能度假的。”

  王建国说:“是的。”

  王建国再也无话。默默地走路。

  罗霞说:“其实我不想吵架。”

  王建国说:“是的。”

  又走了几分钟,罗霞说:“你还想散步吗?你还想的话你散,我要回家了。我明天还要早起。”

  王建国点了点头。罗霞便头也不回地回家了。她进门之后反手将门狠狠地一摔,忿忿道:“他妈的德性!”

  王建国在外面走到后来感觉累了,也有点饿,他便到路边的大排档坐下,要了一瓶啤酒一碟花生米一盘爆鸭杂。王建国本来只打算吃一份砂锅牛肉米粉的。大排档的摊主是一个很会做生意的少妇。王建国在路边只把眼睛往排档上一扫,少妇就迎了上来,热情万分他说:“秋夜夜寒,喝点酒,吃点热菜,忘掉烦恼好睡觉,怎么样?我冒昧了!”

  这少妇浓妆,瘦脸,额前的头发吹了个僵硬的坡度,衣服花里胡哨,沾满油迹。王建国最初一看很不入眼,可把她这句话一听,不入眼的地方顿时可以忽略不计了。除了砂锅牛肉米粉之外,王建国欣然接受了少妇的建议,那就喝点酒吧。

  凌晨一点,王建国回到家里。

  王建国轻手轻脚地用钥匙打开家门,没有开灯。可是,当他从卫生间洗漱了出来,房间里的灯亮了。罗霞没有睡,端端正正坐在床上。王建国颇感意外,罗霞却向他启齿一笑。王建国说:“你怎么还不睡呢?”

  罗霞温柔他说:“等你。”

  王建国有点接受不了这种戏剧性的变化,他背过身子去脱衣服,装作没听见。

  罗霞说:“一个叫何顺卿的香港老板来电话了。说他明天上午九点的飞机,从香港到武汉,大约一个小时五十分钟。他还说他因为生意上的事,临时改变了日程,请你替他事先在饭店订一个房间,还请你去机场接他。他说他一下飞机就要与你谈生意,希望你有所准备。”

  王建国说:“好的。知道了。”

  罗霞说:“还生人家的气呀?对不起了。我道歉还不行吗?”

  王建国说:“行了行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

  罗霞用手做了个OK。

  待王建国关了灯,一钻进被窝才发现罗霞完全赤裸。罗霞像跳摇滚一样扭进王建国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说:“夏天也来过一个电话,叮嘱你节后上班一定把稿子带上他派人来取。”罗霞撒起娇来,使劲胳肢王建国,“你这个坏家伙!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是你的谁?你还不告诉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多么高兴啊!我的丈夫要和香港老板谈生意了!我的丈夫是大作家了!”罗霞在王建国身上百般地扭着,热切他说:“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你说嘛。”

  王建国已经含含糊糊他说不出话来。罗霞说:“今天我要好好犒劳你,让你如仙如死;四天之后我回来,再为你实行一条龙服务:好烟好酒好菜,裸女伴洗澡,全身按摩,通宵陪睡。”

  王建国当然乐意享受女人的殷勤,但他更明白女人对他的期望。罗霞的期望值恐怕太高了,王建国本来想给自己留一点余地的。可是罗霞什么都知道了。他只有背水一战了。他只能干好不能干坏。他被架起来了。

  翌日清晨,罗霞早早起了床,出去采购回丰盛的早点,还动手煎了鸡蛋。两口子吃早点的时候,罗霞反复征询王建国的意见:“你真的不需要我留下来帮你?”

  王建国说:“真的不需要。”

  罗霞说:“替你招待客人或者替你抄稿?”

  王建国说:“真的不需要。谢谢你。”

  罗霞柔情蜜意他说:“好吧。我听你的。”

  分手之前,罗霞扑上来亲了王建国,两人拥抱告别,互致祝愿。完全就像物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夫妻一样注重感情生活。

  罗霞单位的车来了,王建国替妻子拎着旅行箱下楼。秋风掀动他们的衣襟,一片黄叶飘然而下,围绕他们婉蜒起舞;天空湛蓝,阳光很好,罗霞漂亮,王建国潇洒,妻子的黑发拂动在丈夫宽阔的肩头。从表面看上去,现实生活有时候比画还美好。假如这么过下去还确实不错。但实际上罗霞指望着自己的丈夫在这四天之内造一颗原子弹。王建国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最难辜负美人恩。

  从周六的早上八点半钟开始,省委机关某处的副处长王建国开始了他忙碌的四天。

  送罢妻子一回家,王建国就点了一支烟。他吸着烟给连展鹏家打电话,连展鹏家的小阿姨接电话说:“这么早来电话?连大大在睡觉,十点起床。连老板昨夜就没回家。”

  王建国找出连展鹏的呼机号码,让呼台小姐连续急呼连展鹏。当王建国的第二支烟抽完的时候,连展鹏还是没有复机。王建国明白这个人一下子是找不到的了。那个香港的何顺卿先生要在哪个饭店订房间呢?现在的饭店多得如雨后春笋。他一般愿意住哪种档次的饭店呢?王建国对此一无所知。还有钱的问题,预订房间是需要预付定金的,当然王建国可以垫付,但是如果订三星级以上的饭店,他家里的现金就不够了。

  时间已是九点整,此时此刻在香港启德机场,何顺卿先生正在向天空飞升。

  王建国当机立断地拿出了自家的存折。

  王建国去银行取了两千块钱,这是存折上的全部存款。接着,他赶到一家三星级的饭店预订了一间标准双人间,预交定金四百八十元。紧接着他跳上一辆出租车,向天河机场奔驰。跑步到国际厅出口,香港来的乘客正缓缓通过走道。王建国拿出事先写好的“接何顺卿先生”的纸条举了起来。王建国举了一会儿,没人。他正要擦一把汗,何顺卿先生出现了。何顺卿先生是一个矮胖油黑的中老年男人,格子西装花领带,拎只密码锁的老板箱,他对王建国说:“哈啰,是王建国先生吗?”

  王建国说:“是,王建国。”

  何顺卿说:“在下何顺卿。”

  两人顿时很客气地笑,点头,握手,何顺卿赶紧递上一张名片,说:“首先验明正身。您一定觉得我这个样子不太像您想象中的何顺卿吧?”

  王建国说:“不。恰恰相反。”王建国拿不准何顺卿是不是在幽默。总之不管是不是幽默还是比较好笑的。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样子?何顺卿手指上戴了一只祖母绿的大戒指,人一动作则香气四溢。何顺卿港味十足。王建国平时是不喜欢港味的,现在他好像不那么讨厌港味了。谢天谢地,凭这港味他确信他要接的人接到了。

  王建国为何顺卿叫了一辆出租车。“对不起,”王建国说,“我是一个普通公务员,我只能请你坐出租车。”

  “没关系啦没关系啦。”何顺卿说。

  在出租车上,两人交换了名片,各自又对名片上没有的内容作了简单的补充,王建国心想:要谈生意了。他的包里装了一份他写的关于连锁形式的文章,是将要发表在《热点》上的文章的其中一部分。他随时准备拿出来给何顺卿看,他认为文章比他自己用口说要精彩得多。

  何顺卿却对机场路以及路两边的风景很有兴趣。王建国也觉得自己操之过急了,一个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城市的香港人对这个城市有兴趣是非常正常的。王建国竭尽所能地为何先生介绍这个介绍那个,介绍到后来,还介绍出一点自豪感来了。何顺卿说:“武汉这城市不错嘛。”

  王建国说:“武汉当然不错了!多大呀!”

  两人聊了一番,感觉上比较熟悉起来。何顺卿换了一个话题,说:“哎呀我来之前我一直以为王先生是四十六七岁的人,看来王先生要年轻得多呀。王先生贵庚多少?”

  王建国说:“今年足三十。”又来了!王建国觉得自己有点哭笑不得。他这时才深刻地认识到当初麦力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你的名字容易让人误解。尽管一个人的名字与别人毫无关系,但你不能阻止别人好奇。别人就是要好奇,你有什么办法?

  何顺卿好像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他扭头看了王建国一眼,说:“王先生介意年龄吗?”

  王建国连忙说:“不介意。我又不是女人。”

  两人都笑了起来。作为男人之间,他们似乎又靠近了许多。王建国趁机主动发问,问了几个关于香港和何顺卿的公司的问题。何顺卿一一给予了回答,但回答得简单而有距离。王建国便不好再问。王建国稍一犹豫,何顺卿说话了。何顺卿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何顺卿说:“啊呀才三十岁,年轻有力,年轻有为!可是,王先生,我有点想不通的是,你既然只有三十岁,为什么叫建国?我听说大陆人喜欢根据国家和政治上的大事件起名,这倒也不奇怪,但一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你们还起那个名字,这里头有什么讲究吗?”

  王建国说:“没有什么讲究。一般没有什么人在事情过了很久之后还起那个名字。”

  何顺卿说:“你不就是吗?”

  王建国拿出最大的耐心回答何顺卿的问话。“我是一个例外。我的父母给我起名字的时候喝多了。当时他们高兴坏了。”

  何顺卿突然爆发出大笑,典型的广东生意人的大笑;他们的笑也和他们的语言一样像鸟,碰上了可笑事情的鸟。出于礼貌,王建国只得无奈地跟着笑了笑。

  一路上,何顺卿再也离不开由王建国的名字引起的话题,他大谈他自己名字的来由,谈香港人起名字的习惯以及欧洲人如何起名,美洲人如何起名,关于世界各地人名的趣闻还没有谈完,饭店已经到了。而何顺卿兴犹未尽。当王建国将住房单递给他时,他无知无觉地拿着,在电梯里还问:“你知道印第安人怎么起名吗?”弄得王建国的眼睛无处躲藏,他很不好意思看那张住房单,生怕何先生以为他在提醒他付的预订费。所以王建国只好盯着何先生的眼睛,说:“怎么起名?”仿佛王建国对印第安人的名字非常有兴趣。

  本来王建国打算将何顺卿送到饭店之后就走的。因为何顺卿在罗霞接到的那个电话里说他安排得非常紧张。王建国以为他们在机场的路上就能够把要谈的话题谈得差不多,剩下的问题,再约个晚上什么的谈谈就够了。说到底,他指望何顺卿什么呢?指望何顺卿对他求贤若渴?指望何顺卿慧眼识珠,伯乐识马?即便王建国在答应连展鹏见见何顺卿的那一刻确实有所期待,但在见到何顺卿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王建国的期望值已经下降到几乎是零。王建国虽然是个国家公务员,但是近几年里也东西开会,南北闯荡,也算见多识广了。现在暂且不论何顺卿有多大来头,王建国可以判断的是,这个人和自己是无缘的。况且王建国也忙着呢,他还有文章要写。一家发行量十二万份的杂志社等着他的稿子发排。然而问题的关键所在是:王建国抹不下脸。他说不出自己很忙现在必须走的话。因为吃午饭的时间早到了。因为何顺卿一拉开窗帘就看见了长江二桥,便激动得“哇”了一声。接着说:“武汉有这么漂亮的大桥!武汉有什么好吃的吗?”

  王建国说:“有。”

  王建国说:“对不起,我得先打一个电话。”

  王建国希望连展鹏来接过他的朋友何顺卿。电话一拨就通了,连展鹏的太太倒是起了床。但她一听王建国说他是连展鹏的朋友就有点歇斯底里地发作:“他死了!”她说。

  王建国一言不发地挂上了电话,这句话也曾刺伤过他,痛楚记忆犹新。

  “我请你吃个饭吧。”王建国对何顺卿说。

  “啊呀王先生太客气了!还是我请你吧。”

  王建国说:“哪儿的话,我是东道,算我替你接风。”

  在何顺卿进卫生间的当儿,王建国考虑了一下在哪儿吃饭的问题:本饭店三星级,菜肯定不便宜,服务费至少在百分之十到十五之间。但是也不能把人带到路边小店去。

  一样地要花钱,将来怎么见连展鹏?可是他王建国并不是大款,哪儿经得起与生意人拼?

  工建国又打了一的,将何顺卿带到了一个叫做“阳光”的餐馆。“阳光”是他们单位经常接待一般客人的地方。他们单位有餐馆赠送的金卡。这天王建国没有带金卡,但餐馆老板很懂事,还是按金卡的规矩给了他八折优惠。

  没料到的是何顺卿是一个贪杯却又没酒量的人,王建国还没怎么劝,他老先生就喝醉了。醉了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趴在饭桌上就睡。王建国将何顺卿送回饭店,替他脱了衣服又脱鞋,还替他盖好被子。所幸的是何顺卿几次欲吐却没有吐出来,不至于使王建国在大街上太狼狈。王建国差点因此要说谢谢他。

  关于连锁形式,何顺卿一句没提。当然关于房费的事他更没提。

  王建国在下午三点回到家里,趴在阳台上一连抽了好几支烟。他觉得自己的遭遇难以用语言表达。

  整个下午,王建国都守候在电话机旁,一遍又一遍地呼连展鹏。连展鹏的呼机是汉显的,王建国留言说:你的朋友何顺卿给你带来了十万美金的生意,急于见你,尽快回话。下午过去,傍晚来临,连展鹏音无音讯。连展鹏连十万美金都不动心,王建国没招了。王建国强忍厌恶再一次往连展鹏家打了一个电话,他家小阿姨说连太太外出打牌去了,连老板不在家。王建国央求小阿姨告诉他如何找到连展鹏,王建国不惜身份地恭维小阿姨,小阿姨倒是被感动了。她告诉王建国,说连展鹏其实一个月才回家一两次,如果真有急事,就呼他说他太太服毒了。王建国一惊,说:“这是不是太歹毒了一点?”

  小阿姨说:“现在只有这一着还灵,前不久家里失了火都呼不回他。”

  王建国没有立刻呼连展鹏。他先去冲了个淋浴,他想把自己的情绪缓冲一下。此时此刻,何顺卿吃了晚饭没有?他在于什么?是不是很着急?按说这都不关王建国的事。

  王建国明确知道这的确不关自己的事,他冲澡就是为了摆脱这件破事。可是冲完澡,王建国还是有点坐立不安。他看看窗外的天,天完全黑了。云朵很厚,一层层的,层次之间是深色的天空。天是完全黑了。原来夜里也是看得见天空上的云朵的。王建国的思想乱了。从天空跳到厨房里,他发现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厨房里的东西都是生的,吃生的又如何?有一本杂志说人就是应该生吃所有食物。有的理论却针锋相对,说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人知道吃熟食而除人之外的一切动物都吃生食。现在这个时代理论界杂草丛生,所有的人都急于发表自己的观点,所有的人都急于体现自己的价值,都急于突出自己的个性。这么一来,倒让广大的人民无所适从了。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一个第一次从香港来武汉的何顺卿没着没落呀。王建国还是没办法放下何顺卿。

  最后,王建国拿起了电话,给连展鹏发了个恶毒的呼叫:你太太服毒!速回电话。

  发出呼叫之后,王建国躺在电话机旁翻杂志。一本杂志看完,四周还是静悄悄的。

  连展鹏这个人消失了,王建国忿忿地想:美国摩托罗拉公司,这个资本主义的阴谋家,搞我们的和平演变。弄得现在人人都是一只呼机。一旦这个人不复机或者关机,这个人就失踪了。朋友之间找不到朋友,就等于被敌人抓走了一样。王建国想到这里,心情不平静起来。他被自己的想法激起了一种研究问题的狂热。

  何顺卿先生暂时被放在了一边。为了验证自己的观点,王建国抱起电话呼夏天。夏天没复机。夏天消失了。王建国心血来潮,又呼罗霞。罗霞的呼机是办了漫游的,只要她在中国就应该呼得到她。显然罗霞跳舞去了。罗霞去舞厅决不带呼机。她认为那样像个“鸡”。罗霞为了不被人们将她与妓女混淆,她没带呼机,而王建国是不可能知道她去了哪家舞厅的,这样,罗霞也消失在星罗棋布的舞厅中。王建国还想呼一把容嫣,呼台都叫通了,他猛然清醒了,扣上了电话筒。如果容嫣复了机,他说什么呢?周六的晚上呼办公室的年轻漂亮的女部下,这是非常不合适的。何况目前他和容嫣的关系正处于一种夹生的状态。

  等王建国彻底清醒过来,无情的时间已到晚上十点多。为何顺卿的吃饭问题操心已屑多余。王建国给何顺卿打了个电话。

  王建国说:“休息得好吗?”

  何顺卿说:“好极了。”

  王建国说:“连展鹏去看过你了吗?”

  何顺卿说:“我要他来看我做什么?我是专程来见你的。你下午怎么没来呢?下午我准备请你吃饭,好好谈谈的。”

  王建国说:“非常对不起,下午我怕你没休息好。我想让你好好睡一觉。”

  何顺卿说:“你知道我今天晚饭吃的什么吗?火锅!在一条小街上路边的火锅,要吃什么有什么,还悄悄地替你放罂粟壳,还有小姑娘卖唱。你看看你看看,太有意思了。

  这是我真没有想到的,明天我请你去吃火锅好吗?”

  到此,王建国对何顺卿先生已经不想再迁就。另外,电话里声音见面人不见面,话也好说一些。王建国清了清喉咙,端出了他平日工作时候的一种客气而又严肃的态度,他说:“谢谢。我从来不吃火锅。何顺卿先生,我想问一下您,我们什么时候谈您非常感兴趣的连锁形式这个话题?”

  “连锁形式?”何顺卿说。他好像一无所知,但他紧接着又说,“连锁形式,对,美国的连锁店太厉害了。冒昧地问一句,王先生你怎么会对连锁形式感兴趣呢?”

  王建国说:“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不过也没什么可说的,它就是感兴趣。”

  何顺卿说:“谁?”

  王建国说:“什么谁?”

  何顺卿说:“它是谁?”

  王建国说:“我,我的脑袋。”

  何顺卿说:“王先生你真有意思。不喜欢吃火锅,对连锁形式感兴趣。”

  “对。”王建国说。王建国觉得他们的对话有点不对劲。但他不知道怎么去调整。

  他只得继续努力。他说,“何先生,您是想看我的论文还是愿意听我说?”

  何顺卿说:“当然,王先生你很有才气。你还做了论文吗?关于什么的论文?”

  王建国差点背过气去。他现在开始觉察到整个事情都不对头。王建国说:“何顺卿先生,我的论文是关于研究零售商业中的四种主要连锁形式的,我将美国餐饮业作为例子,全方位地探讨了由高度连锁化带来的高效率的流通给人们生活带来的便利。美国餐饮界的十家著名连锁店您说得出他们的店名吗?”

  何顺卿显然被王建国的连珠炮打懵了。他说:“麦当劳,肯德基……麦当劳,可是——”

  王建国抢过了话头。说:“麦当劳,肯德基,汉堡王,比萨屋,温蒂快餐,塔可钟,哈迪斯,爱尔艾服务公司,马里奥特服务公司,黛瑞女王。”

  王建国一口气说完,电话那端没了声音。王建国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与一个通俗到和普通人群一样只知道麦当劳、肯德基的人说这么专业干什么呢?“对不起,”王建国说,“何先生,对不起。”

  何顺卿说:“我倒没什么。你是不是感到生活有问题?”

  王建国说:“对,我现在确实感到生活出了问题。不过今天太晚了,我们约个时间,明天谈。明天上午我九点钟去饭店好吗?”

  何顺卿连连说好好好。

  发泄了一通之后,王建国这才感到了饥饿。他又找到了街上的那家大排档。女摊主一眼就认出了他。认出他的那一瞬间她的眼里充满了欣喜。这种欣喜温暖地熨过王建国的心。他吃得很香。

  次日是周日,也是国庆节。大街上到处飘动着五星红旗,人们穿着比较漂亮的衣服。

  罗霞的懒觉睡在别墅式的饭店里一定会格外香甜。连展鹏躲在某个角落醉生梦死,哪怕他老婆真的服了毒。容嫣大约正与麦力相互凝视,飘浮在人生的那一段最佳空间之中。

  夏天无疑在做他想做的事。父母们会去公园散步,边走边抱怨儿女的淡漠。老处长将拎着礼品去拜访顶头上司。办公室一般工作人员肯定在家煨排骨藕汤;有孩子的家庭会计划去一次麦当劳或者肯德基。

  只有王建国是不幸的,他上午九点准时来到饭店,九点过十分就出来了。香港来的巨贾何顺卿先生在上午八点半退了房。王建国怀着侥幸心理问总服务台的小姐:“何先生留了话吗?”

  小姐微笑着回答:“没有。”

  “没有?”王建国说,“我知道没有。”

  何顺卿先生也消失了,连同王建国的四百八十块钱和一顿饭,还有王建国好不容易从妻子那儿夺来的时间。

  出了门,王建国皱着眉望了望国庆节这节日的蓝天白云,他感到他更替连展鹏难受:

  连展鹏将来以何面目见他王建国?

  关上房门关上窗,尽管秋阳是金色的,秋风非常香,但城市是灰色的,地上垃圾滚滚。关上一切,与浊世隔绝,王建国要写作了。

  王建国要写作了。一杯浓茶。一盒香烟。贴一纸条幅在书柜上,是:清风醒病骨,快雨破烦心。贴了一纸座右铭在书桌上方,是:难得不糊涂。书桌上铺开稿纸,摆开文房四宝,他当然不是使用毛笔,他只是要个文化气氛。把罗霞的脂粉气和连展鹏、何顺卿的俗气文化文化。费好大一番功夫营造了一个小环境,王建国叼着烟转个身子看一看,噗哧一声笑起来。一股滥雅的夫子气。可是,躲在家里玩一玩滥雅又何妨?好些个文人还用这一套公开糊弄人呢,那才是误人子弟!得,不要这样,不要文人相轻。你要写作了你就是个作家了。不要文人相轻。不要嫉妒别人。你喜欢萝卜,他还喜欢青菜呢。有卖的就会有买的。世界这么大,你有味口还没有这么大的肚子。做自己的事吧。新的时代,重要的是完善自己的人格——夏天说的,夏天编了一本《夏天语录》,夏天这小子说得不错。王建国要写作了。

  题目是《论连锁形式的起源、发展、渗透及在中国的萌芽和前景》。

  王建国将自己的文章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的过程中禁不住几次拍案叫绝。夏天要他删掉一千余字,他真是难以割舍。现在的杂志居然仅仅因为版面的原因,就要作者删字,这简直是黑色幽默。办杂志就是给人看的,你以为人们是需要好文章呢?还是需要每期堆积更多的文字垃圾?谁是杂志的上帝?当然是读者!这是简单明了的道理。现在社会情况一复杂,许多简单明了的道理反而被人们忽略了。

  王建国离开书桌去呼了一把夏天。夏天没有回话。在夏天没有回话的情况下,王建国考虑了一会儿,决定不仅不删字,而且要充实。他要使这篇文章更加丰满,完善,达到雅俗共赏的境界。到时候,夏天主编,向王建国欢呼吧。

  开始工作的一个多小时是顺畅而美丽的。一个多小时之后,王建国老要上厕所。尿意频频袭来,反复打断他的思路,如此三番五次之后,午饭时间又到了。王建国本来可以忍住饥饿不吃饭的,可恼的是他所居住的整栋楼房都在烹炒煎炸,各种食物的美妙气味渗透了他的房间。后来他想,现在他忍住不吃,呆一会儿还不是要吃吗?人总是不能不吃饭,而吃饭总是需要时间的。王建国这么一想,就吃饭去了。吃饱之后回到书房,点上一支烟,不免检讨了一番自己一会儿吃一会儿拉的举止,终于他发现,人这种血肉之躯,真难免俗。真难免俗啊!

  王建国扪心自问:我到底是一个有志青年?还是一个俗人?

  一眨眼,假期已经过去了一半,王建国一事无成。连展鹏这个狗杂种!省委机关的处长该骂人的时候还是会骂人的。现在只剩一天半的时间了。人生真他妈短促。王建国再不抓紧时间就完蛋了。

  王建国做了一个计划:去买几袋方便面。少喝一点茶。不接电话。连展鹏今天你想找我你都找不到了。关键的是从现在起,王建国一分钟也不能浪费。王建国希望通过自己的刻苦修炼尽量免俗。夏天才二十五岁,一介文士,玩俗是他的。王建国却被定位在三十岁,又是省委机关的年轻干部,还是一个被漂亮女人期待着的丈夫。王建国非常喜欢夏天也非常羡慕夏天,但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夏天了。

  王建国往书桌上一趴,紧张地工作起来。

  生活的噩梦是从王建国的决心下了半个小时的时候开始的:他的圆珠笔不下水了。

  一支圆珠笔不下水之后,王建国丢开了它,又去拿了一支。岂料这支圆珠笔写了两行字,也开始发涩。卸出圆珠笔芯看一看,几乎是新的,现在到处是伪劣产品。伪劣产品真是害死人。王建国丢开这支笔又去找新的。圆珠笔这种东西,在机关干部家里简直是多极了。但是王建国左拿一支划不出水,右拿一支根本就是干的,再拿一支,用力划拉,结果稿纸被划破,笔尖掉了出来,弄了他一手的油墨。

  王建国恼火极了。

  王建国将一大把圆珠笔通通扔进了垃圾桶。又去卫生间洗手。弄了油墨的手很难洗,至少花了他三分钟的时间。洗完手之后一抬头,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上也糊了油墨。

  王建国在镜子里呆呆看了自己一会儿,打了脸一把。算了!不洗了。咱们要的是时间。

  王建国对着镜子唱了一句从前的革命京剧样板戏: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非常奇怪,江青创造革命京剧样板戏的时候,王建国还睡在襁褓里。但他现在就是喜欢八个样板戏。

  关键的时候他经常唱几句用以调整情绪。

  王建国脸上带着使他显得滑稽的油墨回到书房。他已经冷静。他决定使用钢笔。但是钢笔的使用也不顺利。一写,发现墨水的颜色不对。他的稿子是用碳素墨水写的,而他的钢笔里是纯蓝墨水。王建国举着自己的钢笔反复端详,百思不得其解。他一贯使用碳素墨水。碳素墨水写的字水浸日晒都不褪色。王建国很早就有意识地在保存他所写的一切文字。并且碳素墨水便于复印。同样,王建国所写的一切,他都是要复印的,他保留着自己的全部手稿。将来他会使用电脑写作,将来大家都有可能使用电脑写作,那么将来的手稿是多么珍贵。基于他下意识里的这一切思想活动,王建国从来不用纯蓝墨水。

  那么,现在他的钢笔里的纯蓝墨水从何而来?

  罗霞。王建国想,只能是罗霞了。这个家里只有他和罗霞两个人。然而,据王建国对罗霞的了解,她已经多年不用钢笔了。罗霞的单位早在五年前就开始使用电脑。罗霞使用电脑之后便不再愿意用笔写字。一不用笔,不几天她的钢笔就掉了。她的钢笔是一支派克金笔,是王建国送给她的定情礼物。罗霞在与王建国谈恋爱的时候是多么热爱学习啊!当王建国带她到商场要送她礼物时,她傲然地走过了首饰柜、服装柜和化妆品柜,在文具柜停下了她可爱的脚步。当然,王建国并不认为罗霞在伪装,罗霞是在变化。一个女人如果总是停留在文具柜,那她也是有病的。且不说这些,问题是罗霞突然使用钢笔干什么、她有什么东西不可以在单位的电脑上写呢?王建国可不希望他们的生活中出现什么插曲。怎么说王建国也是很有社会经验的人了,他深知家庭生活中偶然被发现的细节常常意味着什么。王建国扔下钢笔,去沏了一杯浓茶。

  说不喝茶的,说不喝茶容易吗?

  王建国把茶端到阳台上喝,一边喝茶一边望远,一边望远一边开导自己。牵涉到这种事,除了自己开导自己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好在王建国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三十岁能够当上处长,这并不简单。现在挣钱并不难。

  当歌星只要会咳嗽和脸皮厚。当作家只要自己愿意,敢写就成。当科学家只要敢想敢说敢蒙人。恐怕现在最难的是走仕途了。而不管怎么说,政治总是一个国家的主宰。现在一般年轻人有几个敢于上仕途一试身手。王建国敢。并且王建国还干得很不错,三十岁的处长谁敢说他不是前程远大。罗霞又不是个傻瓜。再说了,对于一个自信的蒸蒸日上的男子汉,女人应该不是问题。老话说得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实在要发生什么事,就随它去吧。

  不过,王建国总归有点受伤的感觉。受伤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罗霞瞒着他写了什么东西,还有一点,这就是罗霞居然不理解他偏好碳素墨水的原由。夫妻之间有许多东西是不用说出来的。看来罗霞对他是浅尝辄止的。但王建国一直认为自己能够深深地吸引女人。

  生活之海到处充满暗礁一样的伤害——这使王建国倍感人生的艰难、孤独和脆弱。

  在阳台上,王建国喝了两杯茶,抽了三支烟。这个城市,秋风一来就很刮人,加上王建国家住七楼,阳台上的风尤其冷冽刻薄。斯情斯景,都合了王建国的心情,他一时转不过弯来,只好暂且放下论文的修改,让自己的思绪随风漫卷。

  白天在王建国的思考人生中渐渐地昏黄下来。夜幕垂落,歌舞升平。在所有的高层建筑上闪烁的霓虹灯几乎全是广告,当然也有“三温暖”的招牌,当“三温暖”被写作“桑拿”的时候,一般要配上比较有诱感力的洗浴图案。一到夜晚,城市就让人心旌摇荡。人的欲望就是城市的建筑。王建国的这一天又算是给断送了。论文即将要发表的喜悦被生活中节外生枝的小事冲击得七零八落,真的——生活之海到处充满了暗礁般的伤害。

  王建国怀着晦暗的心情,看完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和本市新闻加上天气预报。

  看完之后他就把电视关了。

  在黑暗中坐了一阵子,王建国想:晚饭总是要吃的。

  王建国再一次来到了那家大排档。出人意料地,大排档的生意十分寥落,也许因为是国庆节的晚上,人们要么在家团聚,要么宁愿花点钱上一次有档次的餐馆。王建国有一点窘。女摊主蓦地站起来说:“来了!”她的高兴溢于言表,脸上笑得灿烂辉煌。她今天的妆很浓,很地道,像是在美容店做的。女摊主殷勤地伺候王建国入座。炒菜的锅里火冒得非常热烈,嗤嗤作响。后来王建国吃,女摊主就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托腮看大街。

  但她不时地扭头照料一眼王建国,一副牵挂他的样子。王建国觉得这么下去不太礼貌,有一次对上了眼睛就问了一句:“吃了吗?”

  女人笑眯眯他说:“干什么的缺什么。没吃。”

  王建国说:“你吃饭吧,不必管我。我慢慢喝。”

  女人一扭腰站起来又去炒菜。一会儿,女人端了一盘干惼泥鳅、一盘鱼杂豆腐过来,说是我送你两个菜。女人倒了两杯白酒,放了一杯在王建国面前,自己在对面坐下,举起了杯,说:“今天过节,祝你愉快。”

  女人大方坦然地“嗤”地一声把酒喝干,抹了抹嘴,看着王建国。

  王建国也把酒喝了。

  女人用微笑表示了谢意。

  女人说:“我盛碗饭就你这儿的一点菜,你介意吗?”

  王建国说:“哪儿的话。如果不嫌弃,就菜一起吃吧。”

  女人还没去盛饭,夜空里“呜阿”一声雁叫。他们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见天上剪影一般的乱乱的雁阵飞了过去。女人复又坐下,兀自说:“我小时候学过一首儿歌。”

  接着她用筷子敲着碗沿低声念道:“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只有一只又飞回。”

  王建国也是知道这首儿歌的。他说:“最后有‘只有一只又飞回’吗?”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对他凄然一笑。

  大清早王建国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洗钢笔的笔胆。他有好几支钢笔,但他常用的是这一支。他只习惯这一支。今天他要洗去罗霞的纯蓝,还原他的碳素。然后刷刷刷地写起来。明天就要上班了。今晚罗霞就回家了,今天他必须扫除一切障碍,完成论文的修改。

  虽然时间是紧张了一些,但毕竟是瓮中捉鳖的事。还有什么能阻止他呢?除非突发地震或者世界大战,一颗原子弹在头上爆炸。王建国在洗钢笔胆的时候信心十足,丝毫没有想到麻烦已经来了。

  不祥的预感是如闪电般地袭来的,王建国浑身一震:是水龙头坏了。水龙头滑了丝,再也拧不紧。自来水哗哗地流。工建国觉得自己非常倒霉。今天这个家里坏什么不可以?

  电话,电视,钟表,音响,桌椅,不管坏什么,今天王建国都可以不管它。可坏的偏偏是水龙头,一个人总是不可能任家里的自来水哗哗流淌的,无论他在干什么。

  王建国放下钢笔,循着水管子寻找总开关。平时交水费是罗霞的事。查看水表自然也是罗霞的事。王建国知道一般总开关在水表那儿,可他就是找不到水表。哗哗的水声生生地让人着急。王建国只好出去敲邻居的门。

  王建国问邻居水表在什么地方?邻居指了指。敢情水表就在王建国身边。

  水表就在过道里,但被一个铁匣子锁着。钥匙在水厂。王建国赶紧给水厂打电话。

  人家告诉他:你属于哪一片管你找哪一片,问题是三邻六居没有人知道他们属于谁管。

  人家开玩笑说:“我们还没被管够啊?还主动找人管啊?”

  王建国这时却没有心情开玩笑了。他锁门,下楼,骑上自行车,去商店买新的水龙头。王建国一路告诫自己:别急,别急,换了水龙头就万事大吉了。无非是出了个意外。

  无非是一个水龙头坏了。小事一桩。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但同时他心里明白已经过去了大半个小时了。

  到了离王建国家最近的一家商场。一问,没有五金柜台。他记得原来是有的,人家解释说:原来是有,但现在没有了。王建国说:“为什么?”

  人说:“改革开放,自负盈亏。”

  王建国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当然知道现在在改革开放。他说:“我只是问为什么不卖水龙头了?”

  人家也不耐烦起来,说:“水龙头有几个人买?化妆品、服装有多少人买?”

  王建国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考虑问题呢?”

  姑娘生气了,噘起嘴,想吵架又不敢。几个小伙子过来把姑娘护在身后,拉开架势与王建国调侃,“请问这位先生,你说我们商场应该怎样考虑问题?你是不是去和我们的外资方谈一谈?我们也很想改变这个世界呢。”

  调侃像一瓢冷水浇醒了王建国。调侃总是能使他清醒。王建国忽然明白自己现在迫切需要的是时间,而不是别的。他闭了口,匆匆走出商场。他听见了在他身后爆发的哄笑。他觉得自己被他们闹得像一个小丑。但是他克制着自己:不要介意!千万不要介意!

  现在能够让他介意的只应该是时间。

  王建国走出商场的时候已经是一副倒霉相。他气得脸色发青,眉毛倒拖,头发支楞,满眼红丝,眼角里挤着两点黄白的眼屎。

  在到处飘动着气球和国旗的喜气洋洋的街道上,王建国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他骑车骑得大快,有一次差点撞了一个孩子。大街上平日看起来商店鳞次栉比,轮到你真正地要买某种东西的时候,总要费一番劲。

  王建国跑了好几家商店,最后终于在一家商店看到有卖水龙头的柜台。只是柜台里面没有售货员。商店停了电,点着几支蜡烛,黑影幢幢。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家不景气的国营小商店。王建国说:“有人吗?”

  没有人理睬他。

  王建国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买水龙头!”

  这时另一个柜台的售货员说:“你等一下。”

  王建国等了五分钟,还是不见人来。他叫起来:“到底有没有人?”

  一个中年妇女从王建国背后冒出来,十分地没好气他说:“你叫什么叫?人有三急,还不兴上个厕所什么的。”

  这个中年妇女也是一副倒霉相,臃肿不堪且不说,一张粗糙的脸哭丧着,满脸都是对顾客的厌恶和不耐烦。她说王建国的语气就像后娘训她嫌弃的孩子。说完她进到柜台里面,眼睛望着别处,间王建国要什么?

  王建国看了看手表,上午即将过去。一个上午又将过去,时间竟然是赔在一只小小的水龙头里。他家里的自来水还在汹涌澎湃,也许下水道会堵住,也许他家已经水漫金山。

  想来也真是悲哀,王建国本来与商店毫不相干,他有自己的做得得心应手的工作。

  但王建国把业余时间几乎全部奉献给了对市场的研究。他早就发现了在中国旧有的市场体制里,广大顾客的痛苦和所有售货员的窘态。他认为这种模式是可以改变的。上个世纪下半叶首创于美国的连锁经营方式,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已经使顾客与商店水乳交融。顾客索取所需之物,只要举手之劳。而商店经营者包括售货员都心态平衡,丰衣足食。美国的沃玛特折扣连锁店,就是经营日用百货、五金交电的,他们一九九三年的年销售额是四百五十亿美元。

  如若一个售货员在年销售四百五十个亿美元的连锁店工作,她会满脸丧气吗?

  王建国是在做一件忧国忧民的大事!王建国是在为她们操劳为她们服务!上建国希望不久的将来,中国的商店里,人与人之间相互给予的是微笑和满意的商品。可是滑稽的是,她们居然对他恶语相向:你叫什么叫?现实生活在嘲弄王建国。

  王建国立在停了电的小商店里气得浑身发颤。从这个满脸丧气的中年妇女的态度中,王建国获得了醒悟:他遭到了现实生活的无情嘲弄。他就是写一百篇论文又怎么样?他就是写死又怎么样?没人领你的情。现实生活一朝一夕改变不了。瞧这些臃肿不堪的中年妇女,毫无文化,这一代人都完蛋了。睁开眼睛看看吧,王建国,你是和怎样的一些人在生活?他们构筑成了你的现实,你能指望他们什么?

  如果他的《论连锁形式的起源、发展、渗透及在中国的萌芽和前景》就在手边,他一定会将它撕得粉碎。

  柜台里的中年妇女说:“嗨,这个人你到底买不买东西啊?不买就走开一些!”

  王建国决定不再介意时间。在这倒霉的四天假期里,时间再一次地变得没什么意义,他一点也不想再写那可笑的论文。现在的问题是,他再也不愿意受一个如此糟糕的中年妇女的侮辱,还有生意人连展鹏的侮辱,香港骗子何顺卿的侮辱以及所有伪劣产品的侮辱,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一个省委机关的处长。

  决定一旦形成,王建国心中豁然开朗。他用一只胳膊往柜台上一伏,说:“我决不会轻易走开的,除非你向我道歉。”

  中年妇女说:“你是不是有病?”她又高声向她的同事说:“这个人有病。”

  工建国说:“现在光是你道歉不够了,你们经理也要出来道歉。”

  中年妇女说:“你在做梦!”

  王建国将柜台很响地拍了一下,中年妇女吓得往后一跳。工建国用震动屋宇的气魄说:“谁是这个商店的经理?我要找经理!我是省委办公厅的一个处长,我叫王建国。”

  商店里的围观者迅速地多起来。其中有人啧啧,说:处长,处长。更有人幸灾乐祸地高叫:经理,经理,经理快出来!几个售货员过来调解。说:“算了算了,就算她不对,我们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

  王建国说:“什么话?叫你们经理来!”

  那个中年妇女哭了起来,扯下袖套摔在柜台上。“你只管找经理。我不做了!我不做了我还怕谁?你以为你来买个东西就真的成了上帝,你也配?老娘今天豁出去了!”

  中年妇女似乎和王建国一样也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此刻也是一触即发。她又是鼻涕又是泪,像火山喷发一样不可阻挡地对四周的人说:“这个破商店,效益又不好,工资也发不出,经理却成天请人吃饭。吃了饭也没见有什么起色。还不是他们这帮贪官污吏给坑的。不说你是处长,老娘心里还好受一些,一听是个当官的老娘就冒火。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去当干部。现在的干部在群众中是什么形象你知道吗?我量你也不清楚,是王宝森,挨了枪子的那个人,懂了吧?”

  围观者有点人山人海的趋势。很多人为中年妇女叫好。王建国在中年妇女的轰炸下一时无法还口。幸好经理来了。人群一片声说:经理来了,经理来了。王建国看见人们让开了一条窄小的道,几个售货员举着蜡烛照明,一个西装革履的经理模样的男人从暗处苦着脸走过来。王建国忘记了自己的愤怒。面对经理的连连道歉,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买一个水龙头。”

  王建国一觉醒来,觉得眼前金晃晃的。他提着裤子走到阳台上,发现晚霞满天。和鱼鳞一模一样的云片铺满了天空,每一片鳞都闪耀着金红的光芒,这种铺排非常的壮观非常的美丽,令王建国感动又向往。

  王建国踞起脚往路的远方瞪望,没有罗霞单位的车。但他知道这车正在回城的路上。

  罗霞的脸一定望着窗外,美好的希望使它明丽得不同凡响。王建国的脸与罗霞的脸在同一时刻都沐浴在晚霞中,显然罗霞还呆在度假之前的岁月里,而王建国却对前一刻的一切恍若隔世。

  当然,水龙头还是换了新的——最后,王建国对夏天这么说。他们说话的时候已是隆冬季节,王建国在路边的一个大排档请夏天吃火锅。当初夏天一听没有了稿子便暴跳如雷,王建国只说以后再说吧。以后就到了冬天。一天,王建国打电话给夏天说:“今天很冷,想吃火锅吗?”夏天正好很想。于是他们晚上九点来到了一个大排档。吃着火锅聊天。吃到午夜,终于有了热血沸腾的感觉,两人便不由自主地推心置腹了。听上建国聊到无话之后,夏天问:“是这个大排档吗?”

  工建国回答了一个似笑非笑的无奈而又忧伤的表情。

  夏天说:“生活刚刚开始,吃完去迪厅吧。”

  王建国:“很好。”

  两人再也没说话,吃着,是男人之间那种亲密而又默契的沉默。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八日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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