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夔
垃圾是什么?就是应该要丢掉的那一堆!
1
醒来的时候在床上,旁边躺着我的肋骨,这不是我说的,是圣耶和华说的。我的肋骨翻了个身,被子掀掉一角,我发现我的肋骨长得很肋骨,是我见犹怜的那种。
起身,拉开窗帘,外面是一幕幕的黑,我撕开了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的黑次第涌来。我裸的身体着上了粘稠的漆,还是立邦牌的,质量很好,甩都甩不掉,我也是漆黑里的什么酯了,并且迅速地分解、肆意而流。
你干什么呢?我的肋骨说话了,她半坐起来,露出雪白乳房的一角,像南极洲永恒的冰山一下将我的眼睛盖了,下意识地拉起窗帘,夜就像扔漆桶一样,“哐当”
重又将我扔回屋内。
我的肋骨叫从蓉,还是一名大四学生,经贸系的。
你真的需要一个月吗?从蓉问。
是的。我说。
那还不快来。从蓉一下子抓住了我的下面,我不得不怀疑她出生于捕蛇世家,拿男人的七寸总是既快又准又狠。趴到她身上,准备开始新一轮的进攻,从蓉这时脸开始红,红得嫩得都掐出水来了,从蓉说,你这么色呀,才弄的又来弄了!我觉得她这句话才精彩呢,精彩得如同广告里说:不要送礼,只要海王金樽;或者今年爸妈不收礼,礼品还是脑白金。
我一边做一边在她的耳边说,反复说,我爱你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喜欢你!她喜欢这样,喜欢我的牙齿咬住她小巧的耳朵,她“嗯啊”着,说,我是你的我永远是你的我一生一世都是你的!
…………
走在大街上,刚才和女友的种种疯狂仍然近在眼前,比如她说,我是你的。我觉得这句话颇为滑稽,如果她是我的(肋骨),那么刚才的性爱岂不成了我与我自己的游戏。
这么胡思乱想着,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当我清楚他的体重足有200 斤开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补救了,仆倒在地。那个胖男人弯下身来,捧起我的肩,我以为他要扶我起来,不料他只是亲了下(死劲地,带着烟草味和臭口水)我的脸,就又将我重重地扔在地上,毫无防备的我“咚”地一下撞了脑袋,胖男人又急急地向前走了,胖男人说,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我摸着撞坏的脑袋从地上坐起。我们赢了?谁赢了!他妈的!
但我很快就想起是谁赢了,看看日子就能知道,当然是中国队赢了阿曼,1 比0.我的手机上的信息告诉我。这让我快乐,但这种快乐很快被巨大的愤怒掩埋,什么我们赢了,是中国队赢了,又不是你赢了,激动成熊样!
2
我回到住处,准备开始写小说《我像垃圾》,现在你知道了,我也算个作家,尽管生活清贫。这篇小说是一家出版社约的,说写出来给2000块稿费,听听,块呢!我仿佛都能听见数钱的悦耳声了。
我有自己的写作习惯,比如,不碰女人,一定要坐在马桶上写等等又等等。于是我把力比多从从蓉那儿拿回来,关了所有与外界的通讯,沉迷于一种自足的手淫和意淫中。
但是写作的进程并不如想象的顺利,坐在马桶上老是感觉到便秘甚至还有肾结石尿道结石膀胱结石,我把笔从右手转到左手,再从左手转到右手,然后我决定上山。
山就在宿舍楼的后面,有很深的林子,半山腰的那间平房躲在林子里,平房的主人长着络腮胡,大个,他说,你怎么来了?
我说,是哪,差不多三个星期没来。
大个子好像很理解,再没有诧异的神色,说,你来看,我的新发明。
我在一面镜子前停住,然后我就发现四面都是镜子,或者我就在镜子中。我从镜子里看到了童年的、少年的、现在的我,镜子向我演示了他们成长的过程,他们像蛇一样在成长过程中蜕皮,我不停地从皮中伸出来又不停地被皮包进去。一切的幻象灭了,大个子说,还可以吧?
为什么要弄成蜕皮的,真让人害怕!
你不觉得蜕蜕皮更健康更近似于人本身吗?难道你喜欢拖着这层皮到老、到死?
他过来捏了捏我的脸,继续说,看看,才多大年龄的人,皮就这样松了,要是换层新的多好!
我耸耸肩,说,可惜的是你只能制造幻象。
我不仅仅能制造幻象。他说着,拉着我的手翻越大山,我从来没有想到在这山的后面竟还有山,我们终于在一处停下,那是另一个国家,国家里住着衣衫褴褛的人,那些人管大个子叫查拉图斯特拉。
大个子显得神采飞扬,说,总有一天,我会从你那儿下山。
我说,等你。
3
我并不知道大个子的名字,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孤独的人,孤独得像镜子本身。
他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发明,比如昨天向我展示的那面镜子。他的稀奇古怪常常带给我意想不到的灵感,比如今天,我又写顺了,像从几天前的我中蜕出来了。
才不过几天,我就写够了预定的一半字数,这天心情很好,我出门,看到大个子从宿舍楼前经过,还捧着台笔记本电脑,这让我深感惊讶,喊住他,说,嗨!
他停住,说只是下山看看路,有十来年没有下山去城里,没想到变化太大了,想都不敢想。
我说,常常下来玩最好,可以多了解外面的世界。
他说,买了电脑就不用下来,可以上网的。
大个子拜拜了,我则准备去一趟赵角家。
赵角是电影厂里的编剧,我常常拿半拉子工程请他提提意见。
赵角窝在沙发里,说,很好很好,真的很好。
我说,还请你多多提意见。
赵角说,很好很好,我想把它改编成电影。
我说,改编电影那随你,意见你得替我提呀。
赵角说,很好很好,真的很好。说罢他打开电脑,在word中输入“我们”,托着腮帮沉思起来。
我知道我没戏了,然后我就走了。
以后的几天,我坐在马桶上又开始便秘,便秘的情况下总能想起大个子,上山,我看到他坐在电脑前。
这一回他没有向我展示新发明,而向我问一些城里的事,我像以往所有的游说一样重复,说酒吧说蹦迪说姐姐,说你下山吧下山吧下山吧,你干吗呢不下山!
赵角来找我,说是剧本编好,电影都开拍了。
我说,怎么编的,我的小说还没有写好呢!
赵角吃惊地看着我,说,啊,我们的电影都要拍完了啊!
我“呀”了一声,说怪不得现在未婚妈妈这么多!
赵角要我去看看片子,顺便还有点费用要给我。有钱当然是好事,何况好像还不少。
我到了电影厂,赵角放片子给我看,放映小间里的灯全关了,屏幕开始凸现出来,突然“锵锵”的两声吓我一跳,屏幕上打出“我们”,“我们”上长出无数个电眼,将整个房间扫了扫。放字幕,什么导演、场记、道具、制片、效果、灯光、音乐、武打设计、技术指导一大堆,接着男女主角亮相在床上,他们做爱。我觉得他们的做爱就是我和从蓉的那次,充满激情并且喋喋不休。男主角看上去很年轻,我问了问赵角,赵角说还是电影学院的学生,才20岁。我说,怕是连操还没有实战过吧,这就让他演激情戏!赵角说,电影学院的学生这方面开智早着呢,你以为什么!我再看男主角的戏,果然很投入很像那回事。
接着,我完全跟着男主角入了戏。我下了床,对女友说,我得走了。
女友说,你去哪里?
广场。
广场?
是的,广场,我现在就在广场上,广场上两拨人围拢,人们纷纷拿出砍刀,我也是,我冲锋陷阵、勇往无前,我的刀不停地发泄着对这个世界的诅咒,砍啊砍啊杀啊杀啊,兄弟们上啊!最后,我们赢了,我受了伤。
我倒在担架上,不停地咀嚼:我们赢了!
是的,我们赢了。我的兄弟们在血中欢呼!
护理我的是一个兄弟的妹妹,她身上没有一处有棱角的地方,全他妈的括弧,能盛下我所有的忧伤。我说自己的苍凉身世,我说得热泪盈眶涕泪滂沱万分感伤,就这样打动了她,就这样拥抱并且合二为一。
画面上出现前女友,我的一次暗杀任务以及两个女人间的纠缠,情节开始扣人心弦、婆婆妈妈,正看得起劲,断了。
怎么回事?我问。
就拍到这儿啦,还差一点结尾。
我说,靠,这什么戏,虽然吸引我但离我的原作也差十万八千里了。“我们”
变成了黑帮团伙,“我”也成了黑社会的一员,整个故事成了爱情加暴力。
赵角说,能编这样就不错,你以为你写的那什么真能拍成电影呀!要不是我妙手,你的东西一辈子也别想上银幕。
我说,靠,结尾怎么编的,我小说也只差个结尾,我想看看能不能有所借鉴。
赵角说,当然是两个人在床上,抒情的片尾曲,然后字幕。
我说,靠,就这丫呀!
赵角说,靠靠靠什么呀,网络大话呀,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捂住嘴,是的,这不是我的口头禅,我的口头禅应该是“他妈的”或者其它。
我这是怎么了,“靠”从哪里来的,回味一下,我发现是从影片中男主角的嘴里延伸来的。
影片中的男主角很快就见到了,从银幕上走下的他活像我年轻时的样子,我们在一起吃饭,我、赵角、年轻时的我、年轻时的我的女朋友,吃完饭的我们去一家颇有名气的舞厅,我们跳着舞聊聊天。
年轻时的我的女朋友是很漂亮的,她就是电影《我像垃圾》中的女一号,她的漂亮很快吸引了众多男士的目光,一个青年走过来,邀她跳舞。这个青年也很帅,帅得几乎掩饰了年轻时的我。女一号就站起来,但被年轻时的我按住了,小青年板寸头上的毛根根竖起来,小青年说,干什么!
年轻时的我很冲,推了小青年一个趔趄,说我的女朋友我爱干什么干什么!
女友拉住年轻时的我说,算啦,算啦。很温柔地将头贴进年轻时的我的胸怀。
年轻时的我扁着脸坐下去,小青年没落地走开,跳舞继续。
年轻时的我坐在我的对面,或者他就是我的儿子。我会有这么大的儿子吗?我今年38岁,假如18岁的那次意外一直意外下去,可能真有这么大的儿子了吧!
这个夜晚我跳舞很疯,回家的时候才想起疯得都忘了向赵角要那笔钱了。
第二天一早,我正想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向赵角要那笔钱,年轻时的我就来了,他是送钱来的,我打收条给他,一共是8000块。
这么多的钱连我都感到意外,小说《我像垃圾》的结尾在钱的面前也显得无足轻重。我说,辛苦你了,今天我请客,你喜欢去哪儿?
马场和射箭馆。
我请年轻时的我和他的女朋友一起玩,我们骑马射箭,意气风发。但我毕竟年龄大些,在马场的时候有一段我躺倒在草上,女一号也躺下了,在我的旁边,我看着她耸立的胸部听着她幽兰的喘息吸着她呼出的荷尔蒙,这个时候不产生一些想法是不可能的,但我又开始为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羞耻了,我怎么能对自己的儿媳感兴趣呢?
这个在草地上的时刻我想起从蓉来了,然后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他们。
从蓉在外面租着房子,到门口的时候我看了看表,晚8 点多钟,正是行事的好时辰,掏出钥匙开门,但门内里反锁了,房间里开始古怪起来,声音凌乱,可以想象两个人在穿衣,也可以想象两个人仍在兴奋的传递中。我愤怒地拍门,我说干什么呢,快开门!
门终于打开,当然,里面只剩下从蓉一个人了。我说,还有一位呢?从蓉说,疯了,说什么呢?我不理她,在床以及四周胡乱翻,但我一无所获。从蓉趴在床上哭起来。
我没有抓到证据,很懊恼,但这种事是显而易见的。我说嚎什么呢,我都在门外听见了!从蓉也不搭话,两只爪子擂上来。女人都是猫科动物,比如:虎、家猫、野猫、狮子,现在她就兼了虎和猫的禀性,一边哭一边擂我一边又用乳房蹭我。但我没有理她,逃了。
回到住处,我让自己逃到小说《我像垃圾》中去,想结尾是爱情还是死亡?但我发现爱情和死亡都不应该是本文的结尾,我们能通向更多的窗口,每一个窗口都伫立着一个“我”的可能,每一个可能又都指向最初的“我”。我被我自己弄得一塌糊涂,这时电话响了。
电话是从蓉打来的,从蓉在电话里说,请你原谅我好吗,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我……她在电话里声泪俱下,并且回忆起我们诸多逝去的快乐时光。我说,除非你把那人交出来!
交出来又有什么用呢,交出来你也不认识。原谅我,我只是一时糊涂。
是啊,交出来又有什么用呢?愣了一下,但我还是说,你一定得给我交出来,不交出来我们永远完了。
好吧。从蓉说,我让他出来,夜12点,让他呆在南霸桥中间,我当然不会赴约,你去,你想跟他讲什么就讲什么吧!
我从桌上抄起一把水果刀,起初我只是想防身。我走到南霸桥上,果然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路灯都熄灭了,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肯定的是,假如发生争执,肯定是我吃亏,就瞧他那个儿。我掏出刀,很自然地,我觉得电影中的我、年轻时的我和我的现在合而为一,我步步进逼,刀举过头顶,像某个祭祀的开端,然后刀落下来,飞快地扎进了他罪恶而黑暗的肉体。
与此同时,那个黑影“啊”了一声,这一声“啊”像疱丁解牛一样将我的绝妙组合完全分解,我比原来的我更孱弱,转身跑了。
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黑夜无数的暗流向我涌来,刚才那个桥上的人是不是死了?我到底扎着了他哪个部位?也许我就要从此走进监狱过暗无天日的生活,也许明天报纸的第一版就会登上这样一条新闻:著名作家某某因情生恨,竟然杀死女友新欢;或曰著名作家某某因练习气功走火入魔,夜上桥头杀死一人等等诸如此类。
这时我亲切地目睹了自己的死亡,在太阳之下,枪和太阳穴一样锃亮发光,一声巨响,我看到太阳黑子的爆炸以及血以及倒下的自己。我确认自己已经死了,这样的想法反而让我感到轻松,黑夜的巨力不现,我在黑夜里又可以行走自如。走到山上的平房前,我也许将在此度过余生。
面对自己的归宿,我满怀圣洁。门是虚掩着的,大个子竟然不在,那面硕大的镜子上有丝许灰尘,看来他下山有些时日了。我擦干镜子,上面浮出从蓉,她在床上,另一个男人和他做爱,我发现和她作爱的那个男人居然是大个子,那么南霸桥上刺杀到的也是大个子了?我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但他们很快隐去了,重新出现人影时换成了电影《我像垃圾》中的男女主角,他们像我们一样做爱,他们做爱时永不疲倦。再看镜子,又看到花白头发的我,看到我死了,看到我变成了一只大黑蚂蚁,啊,不是一只,数数,是一群大黑蚂蚁,它们从我身体里爬出来,向一个目的地进发,它们拖着比自己重几倍的食物,它们行动缓慢,但神态坚定。
这时我感到有人上来了,有人就要进来了,我晃了晃身,就变成了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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