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海玉
我盼望成为藏柳手中的辣椒,让她注视,让她抚摸……
在我异常清晰的大脑里,一直强迫自己把辣椒和爱情牵扯在一起,渴望自己变为她的一棵辣椒。一种叫天鹰的新品种辣椒。这棵辣椒自然生长在她的辣椒田里,享受着她目光的注视,手的爱抚,她劳作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滴在这棵辣椒上,以至这棵辣椒出色地成长而受到她的宠爱。这棵辣椒成熟了,上面挂满了数不清的辣椒,她就一个一个往下揪,然后这些辣椒就装了麻袋。当她将一麻袋辣椒背在身上或抱在怀里,数不清的辣椒迅速填充着我的肌体和器官,这袋辣椒渐渐变成了我。我明白,事实上我不会变成她的辣椒,我还是我,只是我一种近乎疯狂的想象。
深秋是收获辣椒的季节。她在她的辣椒田里一棵一棵拔着成熟的辣椒。那几天她始终穿着一身紫地黑花的衣服,猫了细腰,撅着浑圆的屁股,那姿势很耐看,很撩人,我控制不住就产生近乎下流的联想。
她叫藏柳,不是我老婆。藏柳是我们村的藏柳,在高中同桌三年我一直嗅着她的气息而功课一塌糊涂。她肯定猜出了我的心思,偶尔用一飘一飘的眼神看我。藏柳给我的印象始终像电影明星扮演的村姑。我很欣赏藏柳这个名字,春风杨柳的柳,听起来很有韵味,尤其那个藏字,很有些诗意。有一天我那当村支部书记的爹把媒婆叫到家让她给我介绍媳妇。我明确表示,娶媳妇就娶藏柳,非她莫属。爹把眼睛瞪得像两枚一元的硬币,她!你知道她娘是什么玩艺儿?二斤棒子面一盒迎宾烟就能睡一回,村里跟她娘睡觉的能凑一个基干民兵连,藏柳就是吃那脏棒子面长大的。
爹当村支书以前就是民兵连长,这个基干民兵连里肯定包括我爹,那些年怨不得我娘总骂藏柳娘是只骚狐狸。堂堂的村支部书记绝对不会让他的儿子娶破鞋的闺女做儿媳。爹说,你要娶藏柳迟早毁在她手里,她会给你预备下系列绿帽等着你去戴。
我说我若不娶藏柳那才会毁了我,不信你走着瞧!我认为这个预言迟早要实现,躲是躲不掉的。因为我太爱藏柳了,我想藏柳若做了我老婆,天天给她跪着也是一种幸福。这话我没敢说出口,只说了一句母狗不调腚公狗瞎哼哼,爹的脸就布满六月的乌云,一元硬币大的两眼闪烁出了蓝色的火苗。
藏柳和她那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在湛蓝的天空下一前一后地拔辣椒。她男人外号叫五短,是我给他起的,后来全村人都叫他五短。终生令我悲哀的是我没让藏柳成为我的媳妇,倒让五短钻了空子。藏柳结婚前小四找到我,说咱和藏柳同学一场随一份礼吧,我非常气愤地说不随,谁让她一朵牡丹花种在了牛粪上!小四说种在牛粪上的牡丹花也许开得更鲜更艳。我说小四放你娘的狗臭屁,五短根本配不上藏柳。小四说他配不上你怎么不去配?我无言以对。我知道她是赌气才嫁给五短的。
出嫁时她的眼神告诉我,你不娶我我就把自己插在牛粪上,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小四开玩笑说,五短那个地方不一定短,他的外号不如叫五短一长。这玩笑让我想到了一些不愿想到的画面,我揪住小四脖领子,恨不得揪下他的脑袋。小四批评我说,在对待藏柳的问题上你表现得太虚弱,你爹说不行,你也就没再抗争。如果在藏柳的头天晚上,你跟藏柳说咱们私奔吧,你就是去深山老林她肯定也跟你走。我想,这是她甘心插在牛粪上的主要原因。
那几天我独自一人刨红薯。我家的红薯地和藏柳的辣椒地中间只隔着一块玉米地。玉米收获了,玉米秸在风中张扬着枯黄的叶子。我趴在玉米地里,目光像舞台追光灯一样始终盯视着藏柳。她干农活十分出色,两垄辣椒不抬头不直腰,一口气拔到地头。藏柳拔了两个来回,五短一垄还没到头。藏柳说你怎么搞的,慢吞吞的哪像个大老爷们!五短说昨晚我可是大老爷们,给你拔了半夜辣椒,累得我现在还腰疼。藏柳啐他一口,说你也就这能耐!
藏柳家的辣椒拔了五天,我那本该三天刨完的红薯也刨了五天。藏柳家南房和北房的房顶上突然冒出了五个麦秸垛大的辣椒垛。五短逢人就说要发辣椒财了,但谁都知道五短发财是靠了藏柳的汗水。
这之后,藏柳每天蹬梯子上房,坐在房顶上一棵一棵地摘辣椒。藏柳一双手非常灵巧,左手拿一辣椒棵,右手鸡啄米似的揪着辣椒,揪满一把放到竹篮里,竹篮满了就倒在一旁的苇席上晾晒。我每天都能看到房顶上的藏柳。我爹在藏柳家西侧为我盖了一处全村最高级的房子,我每天都在这里收拾院子,以至每天都能看到她。
藏柳也有累了的时候,累了就在房顶上来回走动。藏柳看见我说,往后你我就是邻居了。我说是啊是啊我们是邻居了。藏柳说你家红薯刨完了吗?我说刨完了。
藏柳说你家房子真阔,到底是支书家哇。我说藏柳我爹盖房子欠了一屁股债,等你卖了辣椒借两千块钱。藏柳说行没问题,只怕你爹这大支书不肯跟我借。说完她又坐回原地,继续摘她的辣椒。
藏柳和村里其他女人不同的是,她不太像农村女人,尽管一身村妇的打扮,因为她眼睛近视,戴了一副黑边眼镜。我知道她还有一副白边眼镜。那是上高中时我故意将她放在桌上的眼镜碰落在地,那副白眼镜就是我赔她的。
藏柳戴了眼镜就显得与众不同,全村除了小学校长戴眼镜外,她是惟一戴眼镜的人。显得文静有文化,像有知识的知识分子。因为她戴了近视眼镜,爱屋及乌,因此我对所有戴眼镜的女人都怀有好感。从另一个角度看,我认为戴了眼镜的藏柳我以为她就是到农村体验生活的电影明星。她还有一颗山口百惠一样的小虎牙。眼镜配上小虎牙有个性有味道,又有几分性感。
晚霞中的藏柳更令我感到婚姻的失误和痛心。晚霞全方位地笼罩着她,她身边布满了辣椒,她和红艳艳的辣椒融为了一体。
天气渐渐暗了下来,藏柳将晒干的辣椒装进麻袋。她冲院里喊,五短我把这麻袋辣椒系下去,接着哇。五短在院里说,你慢点,小心别摔着,我在下面接着。藏柳用麻绳将麻袋拦腰系牢,走到房檐边,说这是咱第一麻袋辣椒,你把它放在哪?
我听见五短说,就放在门洞里吧。
藏柳家的门洞十分大,小拖拉机能直接开进院子,一旁还有很大的储藏空间。
辣椒辣椒,第一麻袋辣椒就放在她家的门洞里。
我知道我变不成藏柳的辣椒。
我心中一动,我突然产生想占有这麻袋辣椒的欲望。这欲望越来越强烈,觉得这麻袋辣椒对我很重要,我想它占据我精神世界的巨大份额。这麻袋的每一个辣椒都经过了她的手。我还不如这些辣椒,我从未碰过她的手。
产生这个想法源于我大爷和大敏握手的故事。1966年在县中当红卫兵头头的大敏,被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我大爷在纪录片《新闻简报》看到了毛主席和我们村大敏握手,激动得一夜未睡,他想要第一个和大敏握毛主席握过的手。从那天起,他就天天站在村口等候大敏的到来。当大敏一出现村口,我大爷几步跑上去就握了大敏白嫩的双手。我大爷激动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说,毛主席啊毛主席,我终于摸到您老人家的手了。接着,全村男女老少排成队都来握大敏的手,其中包括大小59条光棍贪婪的手,大敏一双手被揉搓着,疼得直往回缩。
我自己给自己下命令,立即把那一麻袋辣椒扛来!
我自己给自己下了三回同样的命令。
趁着夜色我悄悄来到街上,我执行自己给自己下的命令。
我很奇怪,我一点也不害怕,很理直气壮,认为那麻袋辣椒我应该去拿,本就属于我。我甚至认为这麻袋辣椒是藏柳为我准备下的,在等着我去拿,不拿就辜负了她一片好心,就像当初我辜负了她的爱情一样。
我堂而皇之地走进藏柳家的门洞,准确地摸到那麻袋辣椒,心安理得地扛在肩上就回到我爹新盖下的院落。我心情极为激动地解开麻袋,一股强烈的辣味迎面扑来,呛得我打了一个回肠荡气的喷嚏。捧起一捧辣椒贴在胸前,我自己对自己说,我终于拥有了藏柳的辣椒,辣椒就代表藏柳,辣椒就是藏柳的影子。想着想着,我竟想出这样的警句,只有不悲哀不遗憾的人才能成为高尚的人。再仔细一想,这句话其实狗屁不通。
辣椒闪烁着红宝石般的光芒,刺得我眼睛有些发酸。
我把两只辣椒放在嘴里,只嚼了几下就辣得我泪如泉涌。藏柳是种辣椒的超一流高手,只有藏柳才能种出这么辣的辣椒,藏柳不同凡响。
德兴吃饭了,回家吃饭。
我叫德兴,我老婆来喊我吃饭。
老婆看到我,说怎么这么高兴?
我说高兴还不好,我哭你就高兴了?
老婆说高兴就好,回家吃饭。
我跟在老婆后面一块往家走。我老婆其实是个漂亮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小模样绝对标致。但我一眼就能找出她与藏柳之间的距离。我爹总对我说,你小子该知足,你找这样的女人是你的福气。
我老婆叫春兰,我对她说这名有点俗,一听就是农副产品。我老婆平时很愿意听我说的幽默话。她说这名不俗,人家一个名牌空调就叫春兰,想必也就不俗。春兰进了我家门就知道我心里装着谁,知道我并不真正喜欢她。夜里她成了藏柳的替身,一次我稍不留神喊出了藏柳的名字。第二天拿了一把小圆镜,装做聊家常,从镜子里就找出了她和藏柳相像的地方。但她仍把我当宝贝似的,温顺得像只小猫,知冷知热地待我,从不使性子,有着春兰空调一样的诸多优点。叫我鸡蛋里挑不出一点骨头。
春兰是我爹给我找下的媳妇。几年前我爹到乡政府开村支部书记会。那天开会的内容就是号召农民大规模种植辣椒。我爹开完会,把李村支部书记李二狗叫到饭店,要了三菜一汤。喝至半醉,我爹说二狗书记听说你有个闺女叫春兰?李二狗说是,模样不错随她娘。我爹说怎么样伙计,把春兰给我当儿媳怎么样?你是支书我也是支书,咱俩站着鸡巴一般高,做亲家吧?李二狗说,听说你儿子和一个叫藏柳的相过好,还老惦记着人家?我爹说你别鸡巴听别人瞎说,我儿子可是正派人,不像你还偷着搞点小会餐。李二狗端起酒杯说行没问题,就这么定了,亲家,干!我爹举起酒杯和李二狗一碰,说亲家咱俩干了!
李二狗的呼机响了,他打开手机原来是她的小媳妇呼他,让他少喝点别喝多了,早点回家。李二狗老婆死后,找了一个28岁的大姑娘。我爹问我那28岁的小嫂子是原装的吗?李二狗说什么话,正宗的特曲。我爹说没准儿抹了什么猪血鸡血的吧?
李二狗说我把那玩艺拿到市一医院找熟人化了验,人血,O型。两人说完就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喝完酒我爹说我结帐,李二狗说结什么结,我签字。我在这里吃饭从来就是签字,年底一块算帐。接着招呼,四狗。四狗是饭店老板。四狗像狗一样点头哈腰地进来,说李书记,你有什么吩咐?李二狗很愿意让人叫他书记,而不是支书,让你闹不清是哪一级的书记,李二狗书记就很高兴地签了字。
我爹和李二狗喝过酒后不到三个月,李二狗就成了我岳父。和春兰结婚是我惟一的选择,我没违抗我爹的旨意还有一个原因,春兰的身高长相和藏柳有些接近。
春兰是农村那种极传统的女人。在饭桌上她一直坚持给我盛饭,吃一碗盛一碗,不这样做就认为自己是不及格的妻子。这天晚上,我刚喝完一碗红薯粥,春兰接过碗刚要给我盛第二碗,一个如雷贯耳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谁偷了我一麻袋辣椒,你听着,你要不把辣椒给我送回来,我天天骂你一遍,让你不得安生……
我怔了一下放下饭碗,春兰说你吃你的饭,他骂他的。我心里很别扭。春兰说是谁这么缺德偷人家辣椒,一麻袋能值几个钱!我看到她脸上有些幸灾乐祸笑意,心里肯定说了一句活该!女人有时就是这样,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不一样,藏柳得了癌症没准儿才偷着乐。春兰看我心神不定的样子,问你在想什么?我说我什么也没想。
我告诫自己,我既然偷了这麻袋辣椒,绝对不能再给他送回去,有本事让他骂去,看他能骂出什么花样来!
那麻袋辣椒我就藏在我爹新盖的房子内,谁也发现不了。
藏柳一脸怒气,说不知哪个挨千刀的偷了我的辣椒,吃了把他辣死!
我笑了笑说,藏柳是我把你的辣椒偷了,就让我挨你的一千刀吧,我更愿让你的辣椒把我辣死。
这一天藏柳仍在房顶上摘她的辣椒,一麻袋辣椒使她情绪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无精打采的,灵巧的双手也显得有些笨拙,我有些后悔,我不该偷她的辣椒,我没想到她会如此在乎一麻袋辣椒,看上去她像一只遭霜打的茄子,另外我也将承受恶毒的咒骂。
事实上将她的辣椒据为己有,并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辣椒就是辣椒,它不会成为爱情的替代品。我觉得还是小四将我分析得最透彻。小四一针见血地指出,其实你就是想占有藏柳。小四刺到了我的痛处,但完全又不是这样。那时小四刚从广州打工回来,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南方妹子。小四说,我在南方见得多了,南方几乎不产生爱情,只有需要,想不到你还保留着古典爱情的遗风。小四用哲学家的口气,搬出老掉牙齿的语言开导我,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这个梨子。又说,其实这个梨子尝过了味道也就一般。我说我不能尝这个梨子,那会毁了藏柳,一旦她变成她娘那样的人,就是我的罪过了。小四说了一句我认为极有道理,但我并不认可的话。他说,你不毁了她,最终很可能毁了你自己。
我真想把我偷辣椒的事向藏柳和盘托出,说藏柳你别让五短再骂了,那麻袋辣椒是我偷的。我想藏柳肯定不会相信,我爹是村支书,又兼着皮毛厂的厂长,哪瞧得起一麻袋辣椒?我说我想成为你的辣椒,因为我爱你才偷你的辣椒。爱情与辣椒?
藏柳肯定认为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混乱逻辑。她只有亲眼看到那麻袋辣椒,才会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藏柳也会察言观色,她望着我说,你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说没有,我们天天见面,心里有事你还看不出?有些话只能去做,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后一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该说这话。
藏柳从我话里品出了暧昧的成份,脸倏地就红了。藏柳红脸的样子动人心魄,流露出一种让人难以肯定的信息,令人回味无穷。
清晨一睁开眼,我就莫名其妙地等待夜晚的降临。夜幕终于降临,我忐忑不安的心跳到了嗓眼,立即感到一种不祥的气氛向我袭来。春兰说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说吃饭吃饭。馒头刚咬上一口,五短的骂声就传了过来:你偷我辣椒,往你那X 里塞呀,把你娘辣死,把你爹辣死,把你娘辣得满炕打滚,把你爹疼得站不住脚——
五短站在房顶上,嘴对着铁皮吹火筒,骂声传得很远,又让人感觉含有一种金属的音质。
春兰从骂声中听出了内容,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我瞥她一眼,说春兰你笑什么笑!
春兰有些不满地说,我笑碍你什么事,你又没偷人家辣椒。
没偷辣椒的人觉得五短骂得很好玩,但偷辣椒的人就不那么坦然了。因为骂的是我,骂得又那么具体形象,让我想到那尖尖的辣椒,吃上一个辣出通身大汗,还有关于骂的内容的联想,心中的火气就冒了出来。
偷辣椒的你听着,下雨你遭雷劈,下水淹死鬼拉你,出门让汽车撞死,吃饭把你噎死,反正你不得好死!我日你八辈儿祖宗,我日你亲娘,把你亲娘日死!我日你姐姐妹妹,我把你姐姐妹妹日死——
在五短骂声中我如坐针毡,气得大气直喘。晚上七点中央台新闻联播一开始就骂,骂到天气预报为止,正好半个小时。五短才骂了三天,我好像得了“恐夜症”。
一到七点,我就坐立不安,一支一支地抽烟,使我感到有一把生锈的尖刀,一刀一刀地刺向我的心脏,挨骂的滋味比挨打还难受!
第四天晚上,天上飘起鹅毛大雪,我想可能听不到五短的骂声了。谁知五短风雪无阻,又蹬上房顶准时骂了起来:下雪下刀子我也要骂你,你偷我辣椒我不让你得安生!偷辣椒的你听着,我日你不扎牙的小闺女,我把你不扎牙的小闺女日死——
狗日的五短你敢用污言垢语糟蹋我女儿,我跟你没完!倒霉的是我的想象非常丰富,联想到骂的内容,眼前就迅速出现动感的画面。五短伸出双手,野兽般向我的女儿扑来——直觉一腔血直往头顶涌,我骂了一声狗日的五短,将饭桌掀翻在地,吓得女儿哭叫着扑在春兰怀里。狗日的五短,骂街没像你这么骂的,没人性的五短,再要这么骂我非宰了你狗日的不可!春兰搂着女儿惊恐地望着我,双眼盈满了泪花,她不可能知道我发火的真正原因。
事实上五短仍再骂,我强忍心中的怒火没再发作。倒是我爹制止了他的骂声。
我爹嚷道,狗日的五短,你骂什么骂,你再鸡巴骂,就把文明村给鸡巴骂没了!有能耐你就骂,想要宅基地没门儿!
我气得一夜没睡,我实在受不了这等辱骂。我想他要再骂这么难听,我非杀了他不可!
转天晚上,五短除了重复前几天骂过的话,又增添了新内容,更不堪入耳。你偷我辣椒,我让全村全乡全县的男人日你闺女,把你家小闺女日肿了,日烂了,长大疮!他句句不离小闺女几个字,仿佛认定偷他辣椒的人有几岁的小闺女,就冲着这个话题来骂,觉得只有这么骂才解气过恨!
这一夜气得我在屋里转来转去,春兰问我,德兴你是不是真的偷人家辣椒了?
你要真偷了我偷偷给人家送去,他也就不骂了。我说春兰,我怎么能干那种事,我从小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春兰满脸疑问,摇摇头,认定我的情绪不可思议。
我知道春兰怀疑我不是没有道理,她肯定觉得我的行为反常。五短才骂了五天,我就已经忍受不住了,我感觉我的脑袋就要爆炸了!我躺在黑暗里,感觉有人拍了我头顶一下,接着一个声音告诉我,把他杀掉!把他杀掉!我从床上坐起来,感觉五短就站在我面前。他嘴里一边骂着,唾沫雨点般向我脸上喷来。狗日的五短,你猪狗不如,我不杀了你誓不为人!浸泡在怒火中的我,开始调动所有脑细胞酝酿着杀五短的计划,并尽量策划周密,不露一丝破绽。五短声明他要骂15天大街,还要再骂10天。可我一天也忍受不下去了!我要把五短杀死!是他把我逼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五短有本事你再骂,我让你淋漓尽致地骂个痛快,反正你没几天活的了,到时你想骂也骂不出来了!
五短你做梦也不会想到,骂人也会招来杀身之祸!
你骂得太狠了,骂人不吐核,你到阎王那里报到去吧!
这天一早,我看见藏柳仍坐在房顶上摘辣椒,沮丧的心情已在五短的骂声消失,有情有致地唱着洪湖水浪打浪。
恶毒的咒骂的确是一剂良药,同时又是致人狂怒的有力武器。
令我不理解的是,我和藏柳相互看了一眼,我们竟没说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在寻找机会。春兰看到我的目光,吓得惊叫一声,脸色煞白,你你你你——我怎么了?我说。春兰说你两眼满是凶光,我好害怕,你千万别干傻事,我求你了。
我骂了一句,胡说八道。春兰聪明透顶,根据我的反常现象,断定我就是偷辣椒的人,而且还要预谋杀人!后来我想,春兰肯定把我的反常现象向我爹进行了非常详细的汇报,包括我反常的每一个细节。
在我偷辣椒的第七天中午,我刚从新房子里出来,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德兴叔,回头见是五短的儿子小明背着书包放学回家。我应了一声,心中一跳,仿佛来了灵感,立即推翻了已谋划好的谋杀方案,尽管这个方案谋划得天衣无缝。小明是五短的独生子,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希望,我要杀掉五短的儿子!我要让五短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五短第八次的骂声更为恶毒,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回击,五短我日你祖宗,我日死你亲娘,我日死你姐妹——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提着铁锹来到新房子里,在东里间很快就挖出一个一米多深的坑。我抽着烟,想象着我的谋杀计划:中午或者傍晚,我看见五短的儿子放学回来,正路过我新房门口,我说放学啦小明,他应一声,我说小明,刚才我看见一只野兔子跑到我家院里去了,咱俩快去逮,逮住了给你。
小明听了肯定很会高兴。待我把小明骗进院子,然后——最后把把坑填平,日后再铺上瓷砖——
我正想着,听到院里呼的一声,大门插着,我爹爬墙头跳进院子。我爹黑着脸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蹲在坑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爹看一眼深坑,然后把目光久久地盯在我脸上,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爹用警察一样的口气审问我,你挖这么深的坑准备干什么?我说我看这地基实不实。我爹冷笑一声,这坑是埋人用的吧?
我浑身开始打哆嗦,开玩笑,谁敢埋人。我爹进一步逼近我,压低声音说,你要埋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是不是?你说!我说不是不是,你当支书当爹也不能血口喷人!
我爹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偷了人家的辣椒,人家把你骂恼了,就想杀人,后来又改变主意要杀人家孩子!你好恶毒啊!我说根本没有的事,你不要给我栽赃。我说这话的时候显然已经底气不足。我爹又冷笑一声,别再狡辩了,我当了一辈子的村干部,谁也骗不了我,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拉什么粪!我低了头不再说一句话。
我爹说一点法制观念也没有,你以为公安局破不了案吗?公安局的人可不是吃醋的!
你知道吗,你真要杀了人咱这个家就他妈彻底完蛋了!
我爹在我身边蹲下来,递给我一支烟,亲手给我点燃。我佩服我爹,到底是支书,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我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还不懂女人,再好的女人你娶了她,时间长了也就那么回事没准还要闹离婚。春兰这孩子通情达理,懂孝道。你小子可别有眼不识金香玉。我爹长叹一声,当初也许我错了,我该让你娶藏柳。其实藏柳也是不错的女人,她和她娘不是一路人。当时你说过,不娶藏柳会毁了你,现在我才明白了这句话。可是你想,我怎么能和她娘做亲家,有些事我不说你可能也明白。
后来听说我爹给了五短200 块钱,又批了一块宅基地给他。当然我爹当面把五短狠狠训斥了一顿,又让他在大喇叭里向全村做了深刻检查,五短已经没有理由再骂,自然也就不再骂了。
事情过去一个多月,我悄悄问春兰是不是充当了一回叛徒,将我的反常现象向我爹告了密。春兰瞥我一眼,说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是叛徒甫志高,我只知道我是你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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