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尘
……我回到哪里?才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1
我经常想象自己的感觉在时间的背面,或者意识的最底层,盘旋着升起又落下。我年轻的躯体,在意识的旋涡里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像经历一次奇怪的毫无预感征兆的探险,我身不由己地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对未知的茫然,忐忑不安地前往却又不知自己朝向何处……多少次了,我陷在时间的陷阱里,被孤独地囚禁起来,然而,我俨然像找到一种奇怪的办法,我能够在这样的想象中寻找自己,虽然更多的时候面对的是迷失,但我在这样的进程中往往能够获得些许的轻松和解脱,我时常莫名其妙地在这或长或短的想象的两截,像落水的少年,在溺水濒临死亡的途中,偶然抓住一根顺水漂来的木桩,获得了拯救自己的机会。
但是,解救自己的机会毕竟寥寥无几,我时常为自己无端消耗在想象中的时间而惶惶不安,我的生活渐渐地被想象所替代,我不知道这种现象对自己来说是好是坏是喜是忧,我的模糊的意识丝毫不给我哪怕只是蛛丝蚂迹的拐弯的印痕就是说,我并不能从想象中回旋过来,我完全被一种意外的东西所驱使,前往那个盛大的完全被想象力所鼓胀的容器,我自己的肉体则被看不见的力量快速地搅拌着,渐渐地变成碎末,直至消逝成那不容分辨的最微不足道的一粒,我完全失去了自己。但是,我最为庆幸的是,我还有一种奇怪的意识在旋转的容器中存在着,我旋起又落下,落下又旋起,然而在这无尽的循环中,我微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希望,在寻找着一个神秘的出口。但是,我并没有找到,仿佛有一个极为巧妙的界限,我攀援着的想象的绳索总是突然间崩断,我一下子清醒地跌住在现实的深渊里。
我知道,在蝉城,在我窗户底下的人如蚁蝼的大街上,在马台街十二层公寓某一间的这个瘦瘦的高个子男人,俨然是一个多余的人,没有人会对他现在所选择的视角感兴趣,没有人知道他体内弥漫的阴影和莫名其妙的气息。他正在行使自己沉默的权利,他的展开或收起的目光成了他的习惯性的动作。其实,他极其熟悉自己,并且知道,他事实上已经感到自己成了这座城市中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二十几年来,这个叫李晃的男人,从未像现在这样惶惑,迷失,而又漫不经心,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想象中的人。
2
我二十五岁那年的夏天,突然发觉某些变化在我身上发生。我意外地发现我老了,但我的躯体是年轻的,我年轻的姿态与我的心态极不对称。有了这一惊人的变化并不是我或者家人和朋友发现的,更不是我的女友发觉的,虽然我们在过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同居生活;其实任何人都没有察觉,甚至连我自己起初也毫无反应。这件事与人类无关,而是从我家的猫和狗身上发现的,因为它们对待我的样子就像对待我的爷爷和奶奶,可惜老人家都不在了。这多少有些荒诞,然而我不能阻止荒诞。我对这样的感觉不以为然,甚至或多或少地显出开心的样子。大概有好几年了,我渐渐地变得并不向往年轻的生活,我甚至厌倦起自己身边的同龄人,但又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否喜欢老人与孩童。知道自己老了,对我来说的确不是一件坏事。至少我把我的期待变成了现实。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燠热,我的心与外面的世界一样烦燥不安,我感到憋闷,有着说不出的压抑。如果没有这个倒楣的季节的掺和,我想,我会平静地对待变化后的自己的。问题是一切都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任何人都不能改变这一局面。
事情的关健还在于,没有人知道我老了,即使知道也没有人会相信。谁能够相信一个年轻的躯体里会有一颗苍老了的心呢?只有我自己知道,尽管我最终都不能肯定我的感觉是绝对的真实,但我的猫和狗能使我察觉身上发生的一切,它们对待我的异常的表情使我作出了判断。因为我熟悉它们,熟悉它们的最微妙的气息与表情,猫是奶奶从外面托人买来的,狗大概是爷爷捡回来的,但我不能肯定,我并未曾亲耳听他讲过。虽然别人肯定了这条狗的来路不明,然而爷爷却绝不承认,爷爷说过他不可能去收养一条野狗。直到爷爷弃世而去,关于狗的身世我依旧未能搞清,除了最初的好奇之外,我对此失去了兴趣,我后来关注的是它的成长。它在我的眼前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被我渐趋熟悉,还有那继它后来的猫。爷爷和奶奶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来关心我,爸爸和妈妈整天吵架,一天比一天闹得凶,他们和蝉城的许多同龄人一样对离婚特别有兴趣。自奶奶进了石子岗殡仪馆的那一天起,爸爸和妈妈就分居了,可怜的老人家临死都不知道儿子与媳妇早已预谋好等她一死就立即离婚。爸爸是附近有名的孝子,他不想自己的母亲知道他的失败的婚姻。我想,如果不是为了奶奶,爸爸才不会与母亲拖延至今的。妈妈也总算如愿以偿,奶奶死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打过电话来,问我的情况,我居然什么也没有说,妈妈还问我想不想她,我回答说不想,她在话筒里哭了,只是没有声音,是抽泣,我不知怎么去安慰她,索性就挂了电话,没有和她说再见。那是六年前,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大,知道的东西实在有限。过了几天爸爸问我妈妈有没有来电话,我没敢说。很多年以后,爸爸才跟我说要是当时妈妈来电话关心我,他可能还会与妈妈生活,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不过,这对爸爸来说或许还是件好事。十八岁那年,爸爸重新组织了家庭,由于我不喜欢再有一个新妈妈,爸爸住到了后妈那儿。我一个人住在马台街十二层上那幢空荡荡的房子里。爸爸有时候来看我。除了上学的时间,我很少出门,在班上我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没有同学喜欢与我交往,我也懒得去结交。我只跟我的猫和狗在一起。
七年过去了,我已长成一条汉子,一米八五的个子,并且相继和几个女孩有了关系。我的猫和狗却一天天地老下去,它们迟缓的姿态与渐渐呆滞的眼神,常常让我徒生伤感。在家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无数次看着我的猫和狗发呆,它们与我生活在一起亲密无间并经历了我的整个青春期的蠢蠢欲动的过程,它们是我成长的见证人。我爱它们超过爱任何人。李尤在我这里住了很久,我也爱她,甚至,远胜于她爱我,我后来把她赶走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由于她与我的猫和狗无法融洽相处。不错,我的猫和狗从不把尿和屎撒在外面,因为我不放心让它们出去。我让它们在家里随便大小便。猫还算自觉,有爱干净的习惯,而狗却不行,它根本无法自理,家里被搞得一塌糊涂全是它的罪过,有一次爸爸回来看我,直恨得想把它宰了,我为这还差点与爸爸断决关系。李尤最初爱上我的时候我就跟她摊底,如果真爱我的话就得连我的猫和狗一起爱,起初李尤还以为是玩笑,当我第一次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她才知道是真的,但她还是愉快地答应了我的附加条件。大学一毕业,我们就开始同居,我们的感情与性生活都没有任何障碍,那段日子我相信是我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然而好景不常在,李尤后来越来越讨厌起我的猫和狗来,她甚至狠狠地揍过它们,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每次回家的时候看见猫和狗的委屈的样子我就能感觉到发生过什么,我责问过李尤,她也照说不讳,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她说她再也受不了了,它们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家里到处都是它们的气味。我心里知道,李尤说的都是事实。但我不能原谅她,因为她打了它们。我于是也打了她,尽管我打得特别难受。那是她第一次被人打,她说连她自己的父母都没有打过她。她哭得格外地伤心。过了一个不和谐的夜晚之后,我提出与她分手。她没有说什么就搬走了,我相信她能理解我的举动。而当时的情况是,我爱她,她也爱我,但我们还是分手了。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发生。李尤走的时候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看着渐渐显出老态龙钟的猫和狗有些伤感。我想,它们肯定会比我提前去见上帝,因为这两个小东西比人类的寿命有限得多。我无法想像失去它们的生活。
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五年,但我觉得自己并没有生活在城市里,这样的城市在我的心目中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市。我的城市不应该是现在我所面对的这个样子,它与我想像中的城市相去甚远。我越来越讨厌城市中的气味,我的胃口很坏明显是受其影响,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像一只七拐八绕的盲肠型的口袋,里面总是塞得满满的,我想我最好不要去大街,我不喜欢拥挤,在人多的地方我常常身不由己地与别人打架。我当然不喜欢打架,可是我又无法控制自己。我是一个极其情绪化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
在人多的地方,我打过多少次架了,已数不过来,我身上的伤疤比起同龄人肯定要多得多。
以至夏天不敢穿短裤。当李尤开始注意我的时候也是在夏天,蝉城的夏天像火炉,在夏天穿长裤不穿短裤不是怪物就是神经病。李尤是北方人,北方的男人夏天穿长裤子的多,她司空见惯,加之刚来蝉城读书,她觉得蝉城的男人不够体面。因而,我在夏天的装扮最引她的注目。后来我们就好上了。这肯定是重要的一条原因。直到我和李尤上了床,她才发现我身上的伤疤。不过,那时她对此已无所谓。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猫和狗,我们至少还是能够相处下去的。但我并不后悔,我把李尤赶走也完全是深思熟虑后的做法。我毕竟更爱它们。
不知怎么回事,李尤走后,猫和狗的心情居然也好不起来,它们让我伤透了脑筋,我变着法子尝试过多种努力,也不凑效。现在,它们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它们在白天发呆,在晚上鬼叫。我被它们折磨得百般无奈。家里的气氛失却了从前的和谐,连气味也变了好多,我专门去寻求过兽医的帮助,兽医看过它们之后说毫无任何异常,它们的身体是好好的,最有可能的是对某种东西的不适应引起的不良反应,兽医问我家里有没有添置什么新东西,我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我又想起一个星期前家里刚刚装上的空调,那是爸爸带人来给我安装的,在蝉城,有了空调才能对付酷热的夏天,我并不喜欢空调的那种暧昧的凉爽,相反,我倒情愿使用家里的那台老态龙钟的电扇,尽管是热风,但在晚上,我喜欢听那咯吱咯吱的摇头晃脑的声音,我常常从中获得某种驱散寂寞的力量,我的不宁的心绪常常从这里得到调整;另外,我有失眠的毛病,我需要一种声音的陪伴,才能稍稍有些镇静,我非常害怕没有声音的夜晚,那是对我夜晚生活的打击。我甚至还喜欢和李尤在电扇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中做爱,我喜欢李尤的惊叫在它的声音中穿来穿去,我闭上眼睛,压在李尤的身上享受这种声音某种程度上超过了享受李尤的肉体,我害怕在安静的环境中与李尤做爱。为了获得这种声音的陪伴,在做爱之前,我还要和李尤绞上一点心智,她与我相反,她厌烦电扇的声音,她总是要关掉它,而我总是巧妙地让她身不由己地忘了声音。现在,爸爸给我装上了空调,我倒并不觉得过上了一种优裕的生活,只是感到出于常情,一个做父亲的在履行自己对儿子关心的义务。兽医的提醒,使我意识到猫与狗的不良反应大概缘于空调,他一走,我就切断了空调的电源。
大约过了两天时间,我的猫和狗又渐渐地从不良反应中恢复过来。看到它们好起来的样子,我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我甚至打电话问候父亲,我已经有半年没给他去过电话,我能够感觉到他在电话另一面发愣的样子。也许,某种程度上,我的心情的好坏程度完全取决于猫和狗的心情。一天下午,我突然来了兴趣,我决定带它们出去溜达溜达。我想到了好几个去处,但又很快被我否定了。我决定带它们去动物园逛逛,去看看它们的伙伴与同类。现在,每个城市都有动物园,越来越多的动物被囚禁在那里,就像人把自己囚禁在城市一样。
我一手牵着猫,一手牵着狗,愉快地走在下午的大街上,外面很热,我自己倒并不觉得,只是我的狗呼哧呼哧地直喘气,大概还由于它太过于激动的缘故吧,我何时带它走过大街呢?
猫对外面的世界显得有些极不适应,看着熙来攘往的车流和人流,它露出惊恐的样子,眼里流出心有余悸的目光,它不停地看我,发出叫声,我后来把它抱起来,它居然闭上了眼睛拚命地往我的怀里钻,在我的怀中,它仍惊慌失措,我能感到它钻动的力量。
3
我的猫和狗也和我一样,对这座城市极不适应。除了小时候在乡村呆过,我和它们一样再也无缘面对乡村,对我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遗憾,更重要的是,我们童年时的记忆已被现在进行的生活消蚀得锈迹斑斑。我时常在记忆中返回,去寻找那曾经的气息,然而,无论我怎样努力,总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有力地拉住,而不能继续前行。无形中,我成了我过去生活的旁观者,我伫立在那里,幸福地冥想却又无法靠近。这种奇怪的旅行,使我较早地迥异于同龄人。他们没有我的童年生活,我也同样没有他们的童年生活,两者之间微妙的差别使我们在蝉城不能以一个相似的方式长大。
说实在的,我厌倦了这座城市,但又无法回到乡村。我常常想在这样的两难中努力改变自己的尴尬,然而所做的与最后实现的,总是差好大一截距离。这成了我的心病。有时候我想,我不向往年轻生活的部分症结可能也与此相关吧。
李晃带着他心爱的猫和狗从广州路出发,绕过上海路,然后经过鼓楼再向北直行六百米,很快便来到蝉城动物园。这一段路李晃走得并不顺利,原先他并没有打算步行,他准备打的过去,但是,他的猫和狗看到出租车却露出惊恐万分的样子,在它们的眼里,那些奔来奔去的汽车完全是一种怪物,甚至超过了老虎狮子的威胁,以至猫和狗最初都吓得呆在原地不动,并且硬赖着不肯移动半步。李晃后来放弃了打的去动物园的计划。在路上,他的猫和狗一改往日温驯甚至巴结主人的姿态,变得烦燥不安,它们完全不顺着李晃的行路计划,到处横冲直撞,像逃避一次灾难,它们在路上跌跌撞撞,毫无方向感,有几次使李晃不得不放弃原来的路线,从几个小巷子绕来绕去。整个下午都特别的闷热,蝉城的知了叫得特别带劲,但这种声音反而引起了猫和狗的注意,猫甚至还差一点就停下来寻觅声音的出处,这种颇有些亲切的声音仿佛勾起了它们的某些回忆,至少,它们现在稍稍地静下来。动物园附近的树木特别多,栖息的知了也格外的多,李晃的猫和狗在他去买票的间隙非常安详地坐在一边,认真地倾听着知了的鸣叫。李晃买好票,带它们向入口处走去。也许是夏天的缘故,蝉城的人们才不愿顶着烈日的暴晒来动物园呢,这里的游人特别稀少,三三两两的游人里又数孩童居多,李晃成了动物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大人中的一个,他与他的猫和狗一出现在里面,立即引起孩子们的注意。
猫和狗在这里显得特别开心,像一个久违了的好去处,它们在里面蹦蹦跳跳,东张西望,对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它们露出想好好熟悉一番的浓厚兴趣。看到它们高兴的样子,李晃也显得有些开心,他甚至还哼起歌来。动物们居住的地方很快就到了,先是看到一个巨大的圆盘,里面有很多猴子,猫和狗对他们并不感兴趣,它们看猴子的表情完全等同于一个人看到另一个陌生人的表情一样,猫只是不经意地顺势飘过几道目光,狗也无动于衷地望了一眼,仿佛迫于无奈不得不看似的。相反,李晃倒对猴子们的表情露出少有的兴趣,他甚至羡慕猴子们的肆无忌惮的生活;他还对自己说,猴子们大概不会考虑孤独的问题的,猴子们更不会失眠的,可是我不行。如果不是猫和狗执意向前去,李晃是情愿在这里多看一会儿的,他还注意到,有一只小猴子已开始注意自己,李晃能感觉到那两只小眼睛的目光。李晃跟着猫和狗走着走着,突然被狗的一声狂吠吓了一跳,他以为狗出了什么事,定神一看,原来他们已来到老虎和狮子们的住处,猫也吓得有些哆嗦,一种情不自禁的本能使它和狗再也不敢向前挪动半步,它们甚至露出掉头想逃走的样子。一只睡意绵绵的老虎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它在无意识地突然吼叫了一声。
李晃的灾难完全是从这声恐怖的声音中开始的,他的狗被老虎的吼叫吓呆了,一种逃脱的本能使他的狗从他毫无防备的手中挣脱开去,狗一晃眼间,便从李晃的视线里逃得无影无踪。
我至今仍记得我的狗从我手中挣脱时的那一刹那间的心情,我难受极了,仿佛比爷爷奶奶死时的心情还要差,只觉得心里格噔一下,完全陷入了一个沮丧的氛围。我的猫带着相同的恐惧也试图从我的手中挣脱出去,我的手被它的爪子抓得流出血来,幸好,那根牵它的绳子一直牢牢地拴在我的手心。我后来带着它去寻找我的狗。也许和狗相处惯了的缘故,我的猫在我的怀里也不时发出令我伤心的声音,我和它一起几乎找遍了整个动物园,我问遍了所有过往的行人,然而,没有一点关于狗的消息,寻觅不到一丝关于狗的声音和气息。后来,天渐渐地暗下来,开始有蚊子偷袭我,我分明有些麻木,对盯在脸上的蚊子居然毫无所动。
那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我黯然神伤地走出了动物园,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等我在家里稍稍有些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相信我的狗是真的从我的生活中退了出去,我总是凄然地想像它在大街上四处徘徊而找不到家的样子,它饥饿的神情,它被别人追打的情景,甚至它被车轮碾得血肉飞溅的场面……我一个人僵在家里有很长很长时间,后来,爸爸打电话来,才使我从呆滞的神情缓转过来。爸爸问我在干什么,我居然莫名其妙地哭了,我说我的狗丢了。爸爸以蝉城男人特有的口头惮对我说,多大的事。我突然特别恨他,重重地挂上了电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阵XIXISUSU的声音把我从一种疲惫不堪的模糊状态中惊醒,我发觉躺在我脚下的猫显出非常紧张的样子,它的神态里充满了警觉,它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厨房的管道旁边,猫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看着它的表情,我预感到有什么东西出现在我的屋子里。我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才发觉有一只老鼠蹲在那里,老鼠的表情也相当紧张,它放弃了属于自己的所有动作,它停在那里,看着猫,它们的目光互相对峙,毫不相让,这只在城市长大的老鼠一刹那间感到猫对自己生命的威胁,也许,它根本就没有见过猫,城市里的猫太少了,而且愿意养猫的人也越来越少。但属于动物身上的一种本能,使老鼠突然害怕起猫,它根本就没有偷到什么食物,这只倒霉的老鼠走错了人家,我的家里已不能为它提供什么能吃的东西,如果有的话,那仅仅是冰箱里的几个鸡蛋,可是它没有办法能够吃到。现在,我和猫的晚餐还不知怎么解决呢。
我和我的猫与狗才离开半天,家里就有了变化,老鼠以前可从来没有光顾过这里。猫和老鼠在这里大概已经对峙了很久,我开始发觉的时候,已明显看出我的猫早已占了上风,它不会轻易罢休的。老鼠的确显出失去优势的样子,它的不时动几下的前爪,使我察觉到它已有了想逃的念头。猫就在老鼠转身的时候扑了上去,然而,它并没有扑住它,它似乎只碰到了老鼠的尾巴,老鼠带着一阵凄惨的叫声从我家的自来水管道旁边的一个小洞狼狈而逃。它顺着原路逃走了。
猫没有抓到老鼠,我早已预料。在城市长大的老鼠已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它们的生活也意外地工业化了,它们再也不需要打洞,再也不需要像在乡村里那样忙着搬运食物储备进洞里。在城市,它们不需要参与劳动,人类已经给它们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它们栖息在地下,那里有四通八达的管道,那里随时有各种各样的食物飘来飘去,它们想吃什么就会有什么,某种程度上说,人类吃过什么它们就能吃上什么,在这里,它们可以随便地占有而毫无任何来自意外的干扰。但是,刚进都市的时候,它们吃过一些苦头,人类的频繁的搬迁曾令它们伤透脑筋,它们费尽心血打过的无数个洞,有时候一瞬间就会被人类摧毁,一些同伴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就会被封闭在洞里,被压死,或者被闷死,甚至被水淹死。后来,它们慢慢地懂得并掌握了对付人类的办法,它们找到了一个最佳的去处人类为它们间接提供的庞大的地下管道群,它们渐渐地在这里尝到了甜头,这里的世界仿佛就是它们梦寐以求的,俨然像找到了天堂,它们在这里越聚越多,安居乐业并繁衍不息,它们的队伍越来越大,它们已完全控制了整个地下,某种程度上说,它们巧妙地利用了人类。它们现在个个都显得极为富态,个个长得肥头大耳,油光满面,它们身上的毛与从前已无法类比,由于经年不见阳光,它们的毛变得更黑更亮,这种微妙的变化或许就是它们现在的身份标志,人类能够从这个显著的变化中区分城里与乡下的老鼠。
最初,人类丢弃掉的食物比较单一,它们完全是被动地接受,如果拒绝那就只能挨饿。
后来,它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优裕,地下的食物越来越多,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层出不穷地出现在这里,老鼠们应接不暇,它们渐渐地变得有选择地挑选食物,它们现在已不怎么喜欢大米、小麦和玉米,它们更喜欢吃麦当劳肯德基,甚至喝酒,它们现在对摔进来的酒瓶发出的声音极其敏感,酒瓶在地下发出的声音特别好听,像一声嘹亮的口哨,立即唤来了它们的聚会,它们选择的是那种带着甜味的低度酒,米酒和葡萄酒,它们是开心的,甚至有老鼠喝醉,不小心失足淹死在地下水里。但对庞大的老鼠群来说,这不算什么,偶尔死亡的老鼠并不能改变它们按部就班的生活。偶尔也还有一些对外面感兴趣的老鼠从地下跑到外面探头探脑,它们对一切都感到好奇,它们喜欢好奇,它们更能适应好奇,寻觅食物就是一个明显的佐证,它们变得见多不怪了。当然,也有一些不机灵的老鼠陷在外面的庞大的人流与车流中,在突围逃命的途中被压死,压成一个扁平的皮毛干瘪地贴在马路上。
与老鼠相比,猫在城市里毫无任何优势可言。抓老鼠的历史对于都市里的猫来说,已成了遥远的历史,那是它们的老祖宗干过的事情。现在,猫再也无法风光。城市的路面是影响猫退化的重要因素之一,猫的利爪由于与水泥马路的不断磨擦,已渐渐地变得钝化,只要不离开城市,它们的爪子就会一天天地变得越来越不名副其实,由于缺少乡村里的那种跌打滚爬的腾挪场地,缺少与泥土亲切的机会,现在的猫看上去非常弱不禁风,一副体虚的样子。
我的猫也每况愈下,我能够理解它的力不从心,对于那只来我家不断侵犯的老鼠,它显然已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它之所以没有成功地抓到那只老鼠,一是缘于它的那两只退化的脚,另一方面,大概还由于它没有预料到老鼠早就想好了退路,这是无法想象到的,现在它对老鼠逃走的那个洞非常敏感,它经常守候在那里。我非常理解我的用心良苦的猫,它似乎有些对不起我的样子,对那只逃走的老鼠一直耿耿于怀,它的神情充满了对老鼠的仇恨。我发觉,它越来越有心思,有时候甚至不吃不睡,我好几次在深夜把它从洞口抱到床上,醒来又发现它蹲在洞口。老鼠大概又来过几次,从猫的表情里我依稀能够察觉到,我的猫一天天地瘦下去,显出非常憔悴的模样。我有些心疼我的猫,从心里更恨那只讨厌的老鼠,狗的失踪已令我伤心至极,它又来骚扰我的生活。现在,只要看到猫的紧张的神态,我就知道老鼠又来了。我甚至想配合猫把老鼠抓住,然而那只老鼠太狡猾了,它总是有足够的经验对付我们。
一天下午,猫的紧张的样子又引起了我的注意,像往常一样,老鼠一如既往地在那里东张西望,我后来趁它不注意的时候飞快地堵住了洞口,我断绝了它的退路。然而,让我失望的是,我的猫那天下午窘态百出,它根本就抓不住老鼠,它甚至连与老鼠周旋的能力都已丧失。猫不住地发出叫声,它的声音早已失真,刺得我的心头一阵发怵。我也配合它参加了战斗,然而无济于事,老鼠并没有手忙脚乱,它能够对付我们。我被搞得一身臭汗。猫的表情异常愤怒,它完全被激坏了。
老鼠后来逃着逃着居然逃到了门口,由于疏忽,我的门并没有完全关闭。老鼠面对这一意外的变化甚是吃惊,它稍微迟疑了一下,旋即沿着楼梯向下逃去,我的猫也夺门追去。我跟在后面。猫和老鼠很快地就从我的视线消失了,我听到一阵急促的声音渐渐地由近而远。
猫的勇敢非常悲壮,尽管它早已力不从心,但那与生俱来的捕捉老鼠的本能使它义无反顾地向老鼠逃走的方向奔去。我站在楼梯的窗户看着它们很快跑到了路面。在这幢与另外十几幢高楼围成的大院中央,有一个窨井盖没有关好,也许是昨天疏通管道的清洁工人忘了关上吧,也许根本就没有疏通好。总之,它现在敞开在那里,意外为老鼠的逃走提供了机会。老鼠仿佛对此尤为熟悉,它从老远的地方直朝这里奔了过来。老鼠在我的眼前一晃眼逃得无影无踪,我的猫跟在后面,它已变得不成样子,但它也顺势冲了过去。
我的猫从此与我失去了联系,它再也没有回来。想起它离开我时的情形,我总是涌上一股酸酸的感觉,它要么淹死在地下水管道里,要么就是迷了路,它再也回不来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想象我的猫在地下的情况,我时常在迷糊的状态中听到猫的凄惨的叫声从地下传到我住的楼层上来,我忍不住打开窗户,从十二层的高处,俯看那个吞噬猫的地方。
但我的猫再也不会出现在那里,那里一片安静,只有几个黑点在那里来回窜动,我知道,那里仍然活动着一群不甘寂寞的老鼠。
4
今晚,我又想起我的猫和狗,我格外地思念它们。我一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伤感得要命,家里再也不会有它们的行踪了。我有些憋闷,闲得慌,想找点事做做,但又不知道做什么好。翻了几页书,书页哗啦啦地在我的手指间来回作响,书的沉腐的气息与我寂静中发出的气息混合起来,交错在一起,我怎么也看不下去,眼前所浮现的几乎不是现实的东西,耳边像刮起风有很多说不出来的东西从这里经过,呼呼作响,而我却捕捉不到一丝清晰的痕迹,那些东西在感觉里乱成一团,我无法理顺它们。我疲惫地闭上眼睛,身体向左倾斜,显出力不从心的样子。慢慢地,我失去了重心,身体落在了床上,那种姿势居然稀里糊涂地保留了几根烟的光景。这是一段存在的空隙,我在无意识中失去了我的意识,并且在其中获得了某种平时不属于自己的感觉。这是在事后才察觉的。如果不是我看表,或者一下子回过神,我想,我是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刚才出现的那个短暂的生命间隙。恍惚间,我忽然想找个人聊天,然而却不知道找谁,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能够与我在今晚聊天的似乎一个也没有,如果有的话,那只能是李尤,可是遗憾的是,李尤今天不在蝉城。
后来决定谁也不找,去大街上遛达。对于我来说,有时候生命的威胁可能恰恰来源于意识的侵入,如果我那样虚空下去,我必将失去我自己,成为虚无的尘埃中最微小的一粒。
有一个人在暗中凝视着我,她以她永远停滞的表情看着我。我想,我可能被她注视很久了。我也开始注意起她,并且发觉,我愈是注意她,她似乎愈发地盯紧我。我索性不走了,停了下来,与她对视,打量着她。她栖息在那个巨大的广告牌上,她的巨大的身躯可以覆盖好几个我。我注意着她的神情,她俨然是在寻找我,因为我离她太近了,她却没有发现我就在她的身体的下面。然而她不是肉体性存在的,她是极度物质性的,那么赤裸裸的物质性的存在。我忽然有些喜欢起她来,我甚至想,要是她能开口说话,我准会爱上她。坐了一会儿,我站起来,在那个呈圆形的山西路口的转盘里来回走了几个圆,她就在我身边,俯视着,我却够不着她,只能够触及支撑她身体的部分铁架,虽然我讨厌她的物质性存在,可我冥冥中又赋予了她生命,她是肉体的还是物质的,突然间取决于我脑海里的模糊意识。我触摸着那个支撑架,斑驳的锈迹,一触就有灰屑掉入尘土或沾满我的右手,我的手离开了它。
在拍打灰屑的刹那,我陷在模糊的深渊中。可是,当我侧转身子回过头来的时候,我又一不小心地撞上了她注视我的并不十分生动的目光。后来,一阵急促的警铃声扰乱了我,我再无心境沉迷,我离开了她。
夜里,我又在梦里遇见了她。她似乎是温柔的,体贴的,具备了一切女人的优点,她以惊人的速度褪去了我的衣裳。她的恰到好处的抚弄,使我在极度震颤中惊走了她。她走了。
我也醒来。我摸了摸我的下体,那里一片潮湿,温热而略带腥味。我愣在那里好半天,没有动弹。后来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那里早已被肉体的温热烘干。我的夜晚多么单调乏味,居然这么从夜晚过渡到清晨。醒来的时候,四肢无力,突然想起那只被我弄丢的狗。
爷爷奶奶还在镜框里望着我,他们看我的表情仍暗合着猫的心思。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5
失去了猫和狗的生活,我的生活有了质的变化,这种变化任何人都不会察觉,只有我自己从内心才能体验到,我知道,这在常人眼里根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件。然而,它毕竟在我身上发生了。没有了猫和狗的陪伴,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过得乱七八糟,从前有它们在身边的时候,我并不特别地感到孤独和寂寞,有时看着它们我的心里就会涌上阵阵感激之情,它们使我的内心生活时常得到调节,我喜欢与它们相处,我甚至有闲情逸致去研究猫的敌人老鼠,了解并观察它们的别具一格的都市生活。现在,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坏,我过着黑夜和白天不分的生活,我开始严重地失眠。为了调整自己,我过度地抽烟,酗酒,但这丝毫不能给我带来解脱,反而增添了身心的疲惫。生活对我来说成了一个严峻的问题,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生活面前如此窘迫,我的生物钟完全颠倒了。我喜欢躺在床上,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我喜欢躺在这张竹质的床上,听那竹与竹在我的身体下发出的含混的声音,我躺在那里,有时盯着头顶上的水泥板发呆,有时闭上眼睛瞎琢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有时沉浸在外面的无休无止的嘈音之中。但更多的时候,我陷入到一种虚无的想象中,我被一种巨大的漩涡包围着,我左冲右突,寻找不到任何一条出路。我似乎在想象中才能存活,也只有在想象中我的肉体才被激活,我饶有兴致地想我和别人的可能的生活,想象一些最微妙的细节,事情的末端和开头……有时候经常会想起我的猫和狗,爷爷和奶奶,父亲和母亲,李尤和几个尚未出现的女孩,想着想着,我就会涌上一股无名的感伤。
也许,想象对于一个老人来说绝对是件好事,它或许能够排解和渲泄晚年的寂寞与曾经的沧桑,但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它未必不是一件坏事,我的生活逐步被想象所替代,我所面对的现实并不需要想象,一切都是赤裸的,而且我相信,我的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的生活被压缩起来也不会抵得上我一天中的想象,现实在想象面前有时是苍白无力的。我的生命在想象中一天一天地被吞噬掉,想象似乎成了我生命前进的重要支柱。我知道,只要我想得越多,我的心灵就会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苍老。但那种间接的体验使我倍感温暖,我失去重来一次的信心,我甚至觉得那才是我真正的生活。然而,这是一件极费心智的事情,最初的愉悦很快被扫得一干二净,我渐渐地感到想象的压力,它让我的心灵不堪重负,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累,越来越不敢想象,然而,我仿佛已经搭上想象的列车,巨大的惯性牵引我不停地向前,向前,使我没有停息的机会。我心灵的空间挤满了想象中的东西,我被挤得越来越喘不过气。
6
洗脸的时候,我突然在镜子中看到一个陌生的人,他开始审视着我。他的眼里充满了焦虑,他的并不连贯的动作,甚至,他的欲言又止的嘴巴,都在身体轻微的摇晃中变得凝滞,他张望的表情是空洞的,他的空洞使我的想象力益发显得丰富而神秘。我面对着镜子,镜子中的他以他的生命占有了我现在的生命,仿佛里面的那个人才是真实的。而外面的这具躯体,也许与被风干、孤伶伶地悬挂在镜子外面的物件相仿,做为陪衬。他在镜子里面打量我,我的打量分明不自在,我的一举一动没有能逃出他的视线,他的并不暧昧的眼神颇有几分呆滞,他显得有些乏味,乏味里又被另一些东西塞满。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但那样的眼神表明他并没有找到什么。
我观看他的方式却成了他存在的手段。他甚至露出一丝冷笑来报答我的凝视。
也许,只有在看镜子的时候,我才更清楚那个时刻的我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别人。譬如,从镜子中,我明细地看见自己的容貌,当我感到自己的衣服脏了,头发乱了或者胡子又长长了,那个时候我没有自己,我被公共化了,这个社会的行为惯例在暗中间接地影响了我,我成了别人眼中的人,这个时候我对镜子中的自己的判断完全受公共意识的影响,我上了其余人的当,他们对于我的印象又烙在我的感觉里。但是,有时候,我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容貌的变化,我从镜子中,只看到另一个我,我看着他的眼睛,想和他说话。这个时候,我也许才真正地属于我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时常在镜子里把自己分割开来,我的眼睛被我放在意识的左上方,脸皮在右上方,而嘴唇却没有位置,这或许是我经常保持沉默的原因之一吧。我是我自己精神上的个体户,我屠宰自己,出售自己,但均交易在我与自己之间。我以前一直过着他人的生活,而没有自我,即便与女孩做爱亦是如此,在做爱的情境之中,我只是觉得她想从我的身上唤回她自己而已。欲望一直沉睡在体内,只有把它拉出来,欲望才是存在的。而我,只不过置身于其中扮演了一个笨拙的道具。现在的情况是,我很少有机会被自己的欲望所打动,但有时候又被迫被其间接地利用。
我总是一不小心就会度量自己在场景与时间中的位置或境况,我与空气、树木、动物、男人与女人、朋友、高楼、马路、天桥、我视线下的不停地移动的物件等等之间的微妙的关系,我没有任何形而上的价值取向,它们只是在我的想象中一闪而过。而夜晚与白天则像挡在我精神上的两面旗帜。我常常在白天闭上眼睛在夜晚睁开眼睛试图想搞清我自己,我要成为我自己,并且去掉蒙蔽我的面纱。而真实的我又在哪里呢?我去掉那一层属于自己发现的面纱,而那几层尚未被发现的面纱又如何处置呢?我可能成为这样的一个人:死去的我与活着的李晃他们构成了我生命的模糊状态。
现在,在深夜的蝉城,我突然产生了往楼下砸酒瓶的念头,那种感觉是何其强烈,我喜欢酒瓶的破碎声划破寂静的夜空,然而我又知道,大街上现在空空荡荡,只有几条狗在那里来回转悠,几只老鼠也从地下水管道里偷偷地钻出来,它们不知道我的用心。它们甚至遗忘了拿着酒瓶的我,它们以不理睬我的方式使我孤立无助。大街上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它们使我无法入眠。
我的嘴巴似乎在默默地发出一些微颤的声音,两唇合动之间偶然滑过的音符,连我自己也没有听清,像梦呓般的语无伦次,我无力地说着一些自己听不懂的废话。但是,不说废话,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对于我来讲,大概说什么也不会有用了,我的沉默的天赋超过了言语的能力。夜幕下的大街仿佛被剥光了衣服袒露在我的视线里,即使我闭上眼睛,我的脑海里也能映现这座城市的部分场景:拥挤不堪的大街;庞杂的巨大人群;被汽车尾气严重污染的空气(夜幕下的灯光都是混浊的);闷热而漫长的夏天;像怪物一样遍地散布的立交桥(它建得极不合理,桥上是四个车道,下面的马路只有两个车道,像一只口袋的收束处,仍然导致了司空见惯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塞车情景);那些忙碌而疲惫的面孔……即便如此,我仍然对这座城市感到越来越陌生。我已习惯了依在窗户边自上而下地俯看外面的世界,虽然我站在十二层的高楼上,但我并不能对这座城市一览无遗,横亘在我面前的障碍物越来越多,与我小时候站在这里的视线目标背道而驰。
笼罩在这座城市的声音越来越怪,越来越不真实。我听觉里能够容忍的声音也越来越少。沉寂的大街上有一种东西让我感到心头一阵阵地发紧,尤其是夜里十二点左右的光景,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虚,这座离开地面的房间使我有机会在土地的上空悬置起来,我多多少少获得一些意外的感觉,以致常常在心里不得安宁。现在的心情是复杂的,一种近似于害怕、恐惧的感觉经常在这个时刻光临我的心境。但以前的害怕、恐惧是有限度的、有所指的,它能使我知道自己害怕的理由,狮子、老虎的吼叫是令人害怕的,因为它会危害我的生命;地震、洪水等自然灾害亦然如此,也因为我们知道其中的奥秘。可是,现在的情况是,我的害怕是莫名的,深夜里的大街上的喧嚣声,建筑工地上响起的尖锐的电焊声,菜场里的乱七八糟的声音,百货大楼里被搅拌的声音,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气味,都会让我感到极度不安,但这种不安只能令我皱起眉头,却又说不出那种烦乱的具体所在。
月亮升在半空,孤伶伶地挂在那里并不使我感到特别,因为在它的旁边,我视线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看它的感觉与在乡村里截然不同,在都市里再也不会那种澄澈的心情去看月亮了。相反,我根本没有心情观看都市里的月光,我很少在月光下推开窗户看外面的夜景,我害怕看见灰白的月色映在昏暗的路灯下面,那种惨淡的颜色是最令我心头发怵的。我倒喜欢漆黑的夜晚,路灯下的我是最自由自在的,只有灯光在大路的两旁,笔直地穿过我的视线,我不喜欢的一切均逃过了光的照射,我的不安也暂且被隐藏起来,藏在了光以外的黑暗里。
这个有月光的夜晚,使我又不得不返回端坐在床沿,用仇恨的眼睛与恶毒的念头与世界对话,我依稀觉出世界也不敢出声了,它以它现在的沉默向我妥协。可是,我还是无法入眠,我在床上辗转返侧,我觉得自己飘起来,在上升,游离,我的尸体僵卧在那里,我甚至觉得那具尸体不属于我,可它是热的,也许,只有冰冷的才不属于我……喝一口水吧,虽然不渴,但喝上一口,更能镇定自己,更能更好地想象大街上的形状。现在,我的想象力在这座腐蚀的城市的散发着馊气的街道上穿行,我想遇上一些我想遇见的东西。我的一些朋友们,现在,你们在哪里?在甜蜜的梦乡?在女人的怀抱?在南园3舍?在广州路、鱼市街还是钞库街?在围棋中还是在麻将中?在哪里我怎么想象不出。我的一些额外的感觉,为什么在现在跑得无影无踪,为什么我此刻如此茫然,为什么对这一切我无法做出一个令自己信服的判断。看来我多么有限、无聊啊。
我张大了嘴巴想放声说话,然而,憋闷了一晚的我已陷入失语状态,我知道自己现在再怎么用力,也不会说出响亮的话来,我拿起那个没有瓶盖的酒瓶,紧紧地握在手里,紧紧地,紧得直想把它压碎。我憋闷着坐在那里,难受地做着这一极不生动的动作,我的脸胀得通红,我的身体微微地显得有些摇晃。过了一会儿,我再也忍不住,我突然站起来,快步地走向窗户,我狠狠地把酒瓶朝下面的马路上砸了下去,一阵尖锐的玻璃的破碎声很快从地面上传来,使我感到一阵愉悦的感觉迅速地从耳朵传到心里,我久久地体味着,体味着那还没有散去的盘旋在脑海里的声音,体味着马路上破碎的玻璃片在汽车的压迫下发出的一些更为尖细的声音,那种声音不停地在我的体内穿来穿去,我沉迷在这种声音里,显得格外地安详起来。后来,我慢慢地睡着了。凌晨两点,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杀了一个人,别人都不相信是我杀的。我去派出所自首,没有人相信我,他们睁着莫名其妙的眼睛看着我,都以为我疯了。可我失望极了,我真的杀了那个人。只不过尸体找不到了,连我自己也忘了丢在哪儿,只要我说不出隐藏尸体的地方,他们就不再相信我。瞧!这个梦里的世界,荒谬得离奇,我气得又从梦里醒来。
疏远现实的嗜好使我贪婪地沉迷在我前面与后面的虚空的意识中,像潜水员潜行在海底,深渊里的快乐与恐惧是相辅相成的。
7
这种生活折磨得我彻夜难眠。我想,如果我的生活继续如此延续的话,我肯定将越来越难以支撑自己,这是一个不需要多想的答案,我熟悉自己,熟悉我与生活之间那道模棱两可的界限。现在的想法是,能不能换一种活法,重新对自己的生活进行转换。然而怎样的一种活法,才能让我顺心如意呢,虽然我的心态已经老了,但我并不向往年轻的生活,难道我还要努力改变自己的心态吗?这并不属于我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现在我最需要做的是,我能否尽快地找到一种办法,完全是生活的办法,把自己尽快地从想象中拽回,只有这样,我才能面对最初的平面生活,进行真实的调节。想来想去,我仍然找不到一种满意的办法来改变自己,生活就像一杯热开水,它滚烫地放在我的嘴边,我沮丧地无从下口。过了几天,我觉得自己不能屈从于目前的尴尬的现状,而应该尝试主动的生活。
我又开始上班了,大学毕业后,我分在一个单位干了半年,后来与李尤分手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到单位去过。我个人外在的现状单位是熟悉的,父母离异的背景让我沾了一些便宜,现在我又回到那里恢复了上班的权利,我们单位的头儿还是比较喜欢讲究人情味的,缘于此,他在单位上也赢得了一些威信。那一天我看到他在阳光下晃动的秃头说,我想上班,他看了我一眼,一副关心的表情对我说,你是该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了,这对你有好处。他的头不停地晃动着,和阳光一样耀眼,并且,一个巨大的秃头影子映在他身后的墙上。我看了一眼就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自然的表情了。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又回到了原来的岗位,这个秃子让我多多少少地从心里有些感激,他使我开始了新的可能的生活。
在上班的过程中,我强烈地感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变本加厉地存在于变化着的情景中,我这个人实质上内在地变成了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有时候李晃与我,我与李晃,完全是两码事。我经常从存在的事物的后面看到真相。我,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一件事,一个蠕动或静止的物件的背后,我能够感到它们的异处与现实的某些牵连。
我的感觉还是与单位晃动的感觉极不契合。上班没有几天,一阵熟悉的感觉迅速弥漫了我的内心,它又一次攫住了我,无论我怎样挣扎和努力都无济于事,我无奈地看着它在我的身边招摇过市,它是开心的,开心的样子让我感到羞耻,我看着它心里就特别难受,那种感觉无以言表,我只觉得一个巨大的阴影捷速地像笼子一样把我罩住,我陷在里面而不能按自己的愿望移动自己,那种气息明显地让我感到焦虑,但又不知道自己担忧和牵挂的是什么。
大约两年前,也是在同一个地方,我就是被这种感觉困扰得心烦意乱,以致最后不得不放弃继续工作下去的打算。现在,我经常回忆最初被这种感觉抓住的情景,我难以分辨那最初光临内心的感觉,我越想这种细节,我越感到自己的内心充满了不安,因为,我觉得记忆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可疑的痕迹,每一个痕迹里面,都可以找到一个佐证来证明我的印象。这么说,难道这种感觉每一次都是更新的,每一次都以区别于上一次的方式来占据我的心灵,可是,为什么我又感到那种感觉光临时是如此熟悉?两年前我就在现在坐的地方办公,我走了以后,这里并没有增加新的人员,除了一位姓张的老杆子(大家都这么叫他,这地方适合诞生一些公共词语,大家喜欢在这里也只能在这里重复这个词,回到家里或其它地方,他们是不会说出这个词的。)不在这里上班,基本上没有大的变化。两年后,我重新回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寻问老杆子怎么没有来上班,我不仅得到老杆子已经退休的答案,而且我还能从大家的嘴里开始零零碎碎地获得一些关于他的消息,这些消息又集中地在我的脑海里叠加,以致我们虽然已经隔开两年的时间,但我仍然觉得他的事似乎就在我的身边发生。
两年的间隙使我满以为可以摆脱那种缠人的感觉,我满以为可以重新获得一种新感觉进行新的生活,上班后我大失所望,我突然发觉自己非但没有过上新生活,反而陷入到一种更加陈旧的俗套里。现在,我的感觉是陈旧的,我身边的人和事是陈旧的,我房间里的一切是陈旧的,这些声音,这些表情,这些属于大家的行为也是陈旧的,甚至我身边的物件:茶杯,桌子和椅子,我抽屉的气息也是陈旧的;还有,我现在说话的方式,表情,口头语也是陈旧的;两年前,我坐在这里面对夏天的感觉和现在面对夏天的感觉一样,我当时附在窗外的马路上和大树上、楼群里的感觉与现在也是一致的。办公室虽然少了一个老杆子,但现在剩下的九个人的相互感觉还是一样的,也是陈旧的,一个人知道另一个人的秘密,另一个人又知道另一个人的秘密,这样九个人的秘密又相互循环起来就变得不是秘密。现在,我们九个人的关系是透明的。上班没有几天,就是从这种透明开始,我又被那种熟悉的感觉攫住,在相隔了两年时间的间隙之后,我们的透明虽然出现了一些小障碍,但是,通过上班后几天的了解,这些障碍渐渐地被扫除了,一切又恢复如常。譬如小万,他又来跟我讨论一些近似于荒诞哲学的观念,他认为胖子就是对自己的一种失控行为,胖子充分享受到了吃睡的好处,肉体的闲适者绝对不会是一个清醒的思考者,即使真正地面对思考,胖子也可能永远处于一种模糊的状态之中。但瘦子也并非不失控,胃不好是先天性的。然而,小万整体上权衡利弊还是觉得瘦子明显占了上风,他又通过这种理论印证成功者与失败者,他始终认为瘦子一般都能干成事情,他说自己一事无成就因为自己长得越来越胖,他说我会越来越有出息的,因为我瘦得与他的理论正好契合。每当他跟我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时,我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并且有一种哭笑不得的心情。
小万带给我的感觉是额外的,我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这都是可以的。但我感到最为棘手的是,我害怕小秦的挑逗,这个结婚没几年的女人满身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味道,让我别扭得要命。然而,我看得出,她有意想接近我,她时常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里,悄无声息地躲在我的背后,然后神秘地发出只有她自己才能发出的声音,她总是喜欢吓我一跳。她的声音听起来特别sheng人,可是她自己却颇有些自以为是,因为她的感觉是轻松而愉快的。我也看得出,她几乎没有什么痛苦,或者说她很少想她的痛苦。她有的是快乐,并且放肆地想不停地利用它。她就坐在我的后面,我害怕回过头去看她,有时她在后面叫我,为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她的目的是想跟我说话。有时候她说着说着就跑到我的位置上来,如果没有旁人,她肯定没有一会儿功夫就会把她的重量全部向我压过来。她甚至暗示我去她家玩玩,她有好几次说他不在。小秦的话我并不放在心上,这个快乐的女人从来不会知晓我的心思。但是只要她的身体向我倾过来,我就会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伴着这种紧张的情绪,我会感到那种熟悉的感觉从遥远的地方一步一步地向我袭来,很短的时间内,我就能发现这种感觉已破开我的头颅旋转直下,它很快地漫延开来,直到漫遍全身,我有一种被充气和放大的感觉,感到自己被一些东西渐渐地塞满,满得像飘起来的气球。
8
我经常在上班的间隙遛到大街上闲逛,这倒不是因为我喜欢逛街,恰恰相反,我并不喜欢街上的情景,但办公室里的气氛更让我难受。每当那种熟悉的感觉侵上我的身体之后,我总是想象这种感觉是最后一次了,它会被我甩得无影无踪的。可是,我并不能如愿以偿,这种感觉消失后,它很快就会再次光临我的身心,仿佛是一次与我过不去的密谋,它悄然地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朝我暗暗窃笑,冷冷地打量着我,却不会发出任何声息。这是我最难受的地方,我希望它能发出一些声音与我对抗,哪怕是最细微的,但是它总以它一如既往的沉默的形迹来追踪我,而不给我留一丝可剩的机会。我多少次发誓要尽快与它告别,但它总是不请自来,有时候它刚刚离开,转眼间又重新返回。现在,我已深知它的脾气,它的习性,它的那些模棱两可的动作,它就像我身上被悬置起来的局部的细胞,与我咫尺地对望却不能互相靠近。
这具在大街上机械地走着的躯体,仿佛与我已经脱离了关系,我看着他僵硬的姿态多少显得在些惶惑,他的举止,他张望这个世界的表情充满了异样。我同情地望着他,真想与他说说话,以至我又回到了他的内心。我的身边是依然如故的熙来攘往的人群,依然如故的喧嚣声。这座城市的人越聚越多,车流与人流卷着我身不由己地向前,向前,身边的人和物像走马灯似地直使我感到一阵发晕,当我好不容易挣扎到马路的边上,我感觉自己已经累得不行,我差点支撑不住地倒在路面上。但我好歹还是挺住了自己。我喘了几口气,又大口大口地吸了几口新的空气,新的空气并不洁净,我甚至有一种呕吐的感觉。
后来,我又想起李尤,她现在在干什么呢?她现在的意识是否暂时地排除了我,她此刻正在拥抱她的丈夫?抑或她被她的丈夫拥抱?有时候我真想去看看她,我想告诉她我的猫和狗已经丢失,她是否还在对它们耿耿于怀。猫和狗搅乱了我们的关系,使一种本来可以延续的生活彻底中断,她现在的生活正驶向另一个轨道,另一个轨道上的生活正把她重新塑造,而我自己的生活呢,现在已形如一盘散沙,从哪儿也无法收拾。我倒情愿李尤现在的生活是幸福的,她离开我时就因为我破坏了她的幸福的愿望。她大概快半年没有来看我了,半年前,她时常到马台街,这幢十二层的楼面常有她生动的气息在晃动,在晚上,在上午,或者清晨,总有她的笑声怡人地穿过。那时候我们虽然分手,但她还是定期来看我,我们还能过上一种比较稳定的性生活,每一次来的时候,看见我和家里的样子,她总要哭上一阵,她背着我偷偷地抹泪,我有时一不小心就能撞上她流泪的样子,我也有些难受。哭过之后,李尤就开始帮我收拾房间,打扫卫生或者洗衣服,然后我们在一起做饭,吃完我们就做爱,看电视,或者去大街上稍稍遛达。她一般是下午来,第二天早晨离开。她最后一次在这里时显得特别忧郁,她并没有说她要离开这里,那一天她显得有些无力和苍白,但她还是强打精神为我洗了一大堆脏衣服。她整个晚上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当时我并没有察觉她再也不会来了。我只是拚命地做爱,她也在拚命地迎合我,并且显出我少见的疯狂,她一边做一边流泪,我看着她的泪水顺着她蓝色的血管不停地往下淌,我越温柔地安慰着她,她越是显得忧伤,我帮她擦了好几次泪,我轻轻地吻她,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她的嘴里发出一些含糊的声音。她侧着身体紧紧地贴着我,她的体温特别地热,热得我一阵阵地发慌。后来,我慢慢地睡去,睡的时间特别长,像死过去一样。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大约过了一个月,李尤又来过一次电话,她与我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在电话的那一边不停地抽泣,后来她告诉我她快要结婚了。我说我理解,我们原本就没有缘分。然后我就无话可说,等我挂上电话时,一种茫然的感觉无边无际地在我身体的四周弥漫开来,不知怎么的,我的鼻子也微微地发酸。这是我们最后的联系,她再也没有找过我,而我也没有想去找她,即使有这个念头,我也根本无法与她联系。这种感觉与丢失一件东西何其相仿,丢了的东西就再也找不回来,它最多只能存活在记忆里。
我时常向往一种真正的内心生活,无论是与某一个人,某一个物件,还是某一个独特的感觉,我与他们的交往,并不能从我外部肉体的表情上体察出来。它应该深刻地嵌镶在我的心灵深处,就像我时常并不认为李晃与我是同一个人,李晃只是一个名词,一个披在我身上的外衣,一个存活在别人口中的不停地被反复地使用的名词,由于他人在我面前繁忙地使用它,我对它也渐渐地变得习以为常。但是,我始终认为它是简单的,简单得使我从来不把李晃当作一回事,说白了,它在我的心目中是没有任何份量的,李晃这个名词,是我与他人之间的桥梁,是我和别人取得联系的最基本的标志,我拿着它,借给别人使用,这就是我从中得到的唯一的好处。然而,为这件事,我倒很少有高兴的时候,有时候我有些恨它,恨它自己没有任何主见,以致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人频繁地无休无止地反复使用,它是不干净的,甚至肮脏得要命,它在各种各样的嘴唇和口腔里进进出出,各种各样的气味把它熏得日渐憔悴,这是我最为看不起它的地方。恨它的时候,它仅仅是一具无可奈何地依附在我躯体上的可怜兮兮的外壳,它有一种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我抛弃的感觉,因而,它是忠诚的,忠诚得从来没有使它萌生离开我的念头,它俨然要跟随我一辈子。它很少休息,甚至在我沉睡的时候,它还被人唤醒,或者被别人唤去,由于我有各地的朋友和熟人,它常常还要代替我去出远门。因此,我也常对它心怀感激。
我向往的生活和我自己进行着的生活是没有时间界限的,时间并不能在我的面前设置障碍,我常常对它视而不见,它很难对我构成重大的影响。我与任何一个人的交往也从来不以时间的长短来衡量友谊,我只凭我的感觉取舍好恶。我对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甚至仅见过一次以后再也不会碰面的人,有时候却是非常有感觉的,我总是不时地想起他们,想起那匆匆的一瞬,我甚至觉得我与他们的交往恰恰是从这一刻才开始的,而且今后的交往日益拉长,我与他们常常在内心对话。相反,一些整天谋面的熟人倒让我滋生了另外的感觉,我也许会越来越不喜欢他们,表面上的频繁的谋面恰恰使我离他们越来越远。有时,我想,与另一个人的交往最好不要正面接触,间接的交往也许才是最美的,我的记忆里存活着很多别人给我叙述过的故事,那些故事里面晃动的人总有几个是我想结交的。在蝉城,我有几个这样的朋友,我很少与他们打过照面,或许根本就没有见过面,但是我一次次通过别人的叙说温存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一次次觉得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在我的感觉里,时间是一个虚无的东西,假如真有时间的话,我想它至少有主客观之分。我正在睡觉,此时对于我来说,时间有好几种形式,一个是正常行进中的时间,一个是我睡着的时候不属于我意识中的时间,清醒与沉睡又不完全是一回事。所以与李尤的交往有许多形式。内心的交往使我常常不愿意多见她,她却不理解,我很清楚这种时间在我们两人之间形成的障碍。如果李尤能够与我保持相同气息的话,她一定会察觉到我一不留神就会想起她,或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温存她,她常常说我在人多的地方对她漠不关心,我想,她肯定是错了,她是根本无法体会我的。有时候恰恰出乎她的意料,在人多的地方,聊天或者正走在路上,或者干一些其它事情的时候,我的气息总是溜出来与她体会不到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秘密结合,我分明感到她就在我的身边。可惜,这个聪明的女孩,在这一方面的想象力是贫乏的,贫乏得与我的猫和狗过不去,她哪里知道,我其实根本就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她错误地估量了我。这种估量又使她武断地离开了我。她也许会后悔的,然而我却不会,我从她离开我的那一天起,就把后悔的权利扔到了垃圾堆,我并不想在乎这些。我只是想,我们的生命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想不到的小插曲,我们的微妙的关系权当作其中的一种吧。再说,当一种生活行将结束的时候,它的痕迹已经无法替换,如果能够替换的话,那必将又是另一种痕迹。
9
我就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我不需要拥有一个恒定的感觉,每当一种感觉渐渐地被我熟悉之后,我的心里就会厌烦得要命,我甚至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恨它,直想把它像拍打令人讨厌的苍蝇一样拍扁。可是,当一种感觉逐步在我的体内安顿下来后,我很难把它赶跑,它死死地盯紧我,盯得我愈发显得像一个苍白空洞的人。它是一只赖皮狗,它拚命地缠着我。对付它唯一的手段就是让它死亡,可是这谈何容易,我想,只有在我睡着的时候它才是死去的,但我的睡眠状态糟糕透顶,我不能完全地杀死它,它就这样在我的体内潜伏下来,遍布我的每一个毛孔和血管,它甚而侵入到我的梦里,搅得我的内心难以有一刻安宁。它已经与我对峙了很多年,我越来越想狠狠地揍它一顿。但我分明又是无奈的。我喜欢我的感觉能够经常地更新,频繁地从一种感觉过渡到另一种感觉。然而,更新的机会渺茫无期,我完全被我的感觉牢牢地抓住了,我对自己失去了控制,我没有自己的感觉。我只能沉浸在这样的想象中,也只有在想象中去体会一种感觉紧接着被另外一个感觉所替代时的愉悦的心情。
我期待着,总是无法实现。
我身边的声音也越来越陈词滥调,我断定若干年内它有新意是很难的。它一天天旧下去,旧得像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杆。设想,这种生锈的声音传到耳中是不会有任何快活的地方的,它随时随地都要掉出一些腐朽的铁屑肆意地撒在你的耳朵里,让你怎么也舒服不起来。
我身边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光景,它们在我的感觉里已经快老了,毫无生动的气息,难以给我以振奋的活力。我窗外的汽笛声,喧闹声,建筑工地上特有的杂声,乱七八糟的混和声让我早已感到疲惫。置身在这样一个公共的空间里是极其憋闷的,我试图努力去寻觅另一种令我振奋的声音,但一切尝试都是徒劳的举动,我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甚至连公园的感觉都是令我失望的,虽说那里相比较蝉城的其它地方,它要好得多,然而我还是害怕那种熟悉的寂静,在那样的氛围里我会非常烦躁不安的,倘若在那种令我窒息的声音里再夹进一些远处飘来的汽笛声,我觉得我的脑袋都快绷裂了。那么,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发出使我愉悦的声音呢,我并不能条件反射地回答这个问题,我没有去体验过的地方我是不会轻易下结论的。我现在只能假设,也许,乡村里的声音要比这里好得多,但好在哪儿,我尚难回答出来。此刻我的房间里虽然不断地流淌着音乐,但我也是在无奈中才播放它的,我太熟悉它们了,每一个滑动、升起或落下,轻或重,舒婉或激昂,细细的,尖尖的音符我都能微妙地体味出。音乐再也难以填补我心口上的欠缺,从前,它能够为我疏通血液和感觉,我的神经曾经被它激发得异常敏锐,现在,一切都是熟悉的,我的神经早已显出麻木的样子。它在我的面前,再也难以给我一如既住的感觉。
有时候,我坐在这里发呆,我暗暗地想,还有什么声音能够深深地打动我呢?我陷入到沉思中,怎么也找不到答案,我觉得我无聊极了。某一种程度上讲,声音的丧失使我失去了一种回旋、调整自己的可能,我大概从这方面是很难找回自己的。现在的感觉是,属于我自己的任何一种声音都不能找到一个令我满意的震源,也不能抵达到让我想去的地方,如果我在另一个人的身边说了一句话,我觉得我发出这句话的声音与他有时是毫无关系的,它或许远播异地,或许又反弹回我的体内,但与所有在场的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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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上午,我正在收拾桌子上的东西,同事们都在聊天,大家一副安然无事的样子。他们似乎在讨论一个话题,但我根本没有留意他们在议论什么。我在无意中看了他们几眼,当我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我突然发觉有一种感觉旋转着急剧直下地坠入我的心底,我一下子受到触动,我感到自己立即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就那样茫然而无助地站在那里发呆,我很快发觉自己的感觉被刚才的感受带动着离开了自己,它们出现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姿态鲜明地张望着我,我与它们近在咫尺,我看着它们在我的眼前不停地跳跃着,从一个人的身体跳到另一个人的身体上,那些说不清颜色的衣服,光滑的面孔,滞重的表情,僵硬的动作全部被我的感觉所覆盖。它们异常活跃,有着极为强烈的表现欲望,它们来回地在我的办公室里穿梭,我的视线渐渐地变得眼花缭乱,我越看越模糊,越看越感到头部一阵阵地晕眩,我前面的场景,人和物件,一切能够进入我视线里的东西快速地旋转起来,我踉跄着把右手支撑在桌面上,摇摇晃晃,我觉得身内身外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起来,那些喧哗的杂语,那些在眼前移动的一切,仿佛全都乱了套似的,异乎寻常地让我感到一阵阵地紧张。在我意识的深渊里,那些飘动起来的东西像碎片一样急速地与我碰撞,我难以阻挡也无法逃避,我陷入到一个窒息的氛围里。我感到自己越来越挺不住了,我挣扎着缓慢地移动自己,努力地想把这具肉体放在椅子上,然而,仿佛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我无力地安置自己的举动,我已无法左右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我的大脑始终被这种感觉握住,像一根拴紧我的绳索,我怎么也无法切断它。后来,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声音在办公室响起,声音大得出乎异常,以致一下子把我从那种模糊状态中拽了出来。由于没有回过神来,我顿时跌坐在身边的椅子上,整个身体失去了重心。我倾斜着摔到了地面。而右手在下坠的过程中拌倒了我的茶杯,我的身躯几乎与茶杯同时落地,尖锐的破碎声与躯体落地的声音混和着在房间骤然轰响。我跌住在那里,狼狈不堪,左手被玻璃的碎片刺得血迹斑斑。现在,我成了这座房间里的中心,刚才还在交谈的同事们的目光全都扫了过来。我愣在地上,感到伤口一阵阵地疼痛,我茫然地被小秦搀扶起来。在她打扫玻璃碎片的间隙,同事们结束了刚才的交谈和争论,我无形中成了扭转他们进入另一种感觉的动力。
整整一天,我无所事事,好像被这种感觉挫伤很深。我没有与任何人说话,没有干任何事件,连水也没有喝上一口,没有人过来与我说话,他们都很忙的样子,绝非把我故意搁置一边,我不需要别人的理睬,在这种状态下,我的心情是愉快的。小秦今天的表现并不让我感到厌烦,我甚至对平时厌烦她感到奇怪。这倒不是因为她主动去医务室拿了创口贴给我,使我阻止了伤口上的血,而是因为她没有给我凭添了往日的熟悉的印象。她今天是沉静的。
我甚至预感她是不是近来也出了一些什么事,她为什么一改往昔的容颜和举止?
我越来越不喜欢在办公室呆坐着,除了喝几杯开水,看几份报纸,抑或偶而再做一些琐碎的杂事,我一天的时光就这样给打发掉了。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就像一次亢长的无精打彩的拉力赛,让我觉得没劲透顶。以现在的这种状况去猜想我的未来,我就会感到不寒而栗,难道我的这一辈子就这样给消耗掉。在面对那个尚没有来到的属于我的未来的深渊里,我充满恐惧,我在一种延宕的思维中揣摩着今后的生活,我满腹疑问,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质问自己:难道我对自己早已无能为力了吗?我接下来的生活该走向哪一个通道?这种质问令我绞尽脑汁,比严刑拷打时的逼供更深地折磨着我的身心。的确,我怎么能够镇定地前往那个即将面对的深渊呢。
在办公室里,真实的我时常面对的其实就是这些事件,仿佛我的上下班时间全是为了考虑这个问题。这是一件极其折磨我的事情,我有些害怕。我渐渐地不喜欢呆在这儿,我一有空隙便溜到大街上或朋友的家里,这几天,我多少有些反常,我忽然变得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也许,这是一个阻止我害怕的最有效的办法,我再也不敢往人少的地方去了,我知道在那里我更容易陷入极端个人化的情境之中,我不能让自己情不自禁地面对这些问题。我现在喜欢去酒吧,蝉城有个叫城市猎人的酒吧让我感到特别带劲,那里喜欢制造噪音,我正好利用它来排遣我的情绪,我置身在人群中,慢慢地啜饮着啤酒,慢慢打发那些本来要消耗在办公室里的光阴。酒吧里可以练练飞镖,也可以在刺激的声音中扭动自己的身体。我已经掷得一手漂亮的飞镖,我身手不凡,甚至嬴得一些年轻姑娘们的喝彩,我不知道为什么酒吧里有这么多的年轻美丽的面孔。我就是在这里结识小汤的,我最初引起了她的注意或许就从我的漂亮的飞镖动作开始,我记得那次她喝了好几声彩,等我把手中的飞镖全部出手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鼓起掌声,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然后,她端着洒杯走过来与我干杯,她痛快地喝下了满满一杯的啤酒。我看着她高昂着头颅一饮而尽,她的开心的放肆的笑声,她的在我眼前闪动的脖颈、高高的胸乳,和那随着头颅飘动起来的长发是最令我赏心悦目的,我后来与她在一起跳舞,我们疯狂地旋转着,疯狂地扭动着彼此的身躯,我们在疯狂中大声地说话,喝啤酒,碰撞。
11
除了去酒吧,我还常常去一些朋友的家中转转,我与几个朋友已经恢复了一段时期曾经中断的关系。罗隶家是我常常光顾的地方,他现在正在画一批叫做《上下左右的人》的画,我特别喜欢那些画面上传达出的气息,那些扭曲的人体,硕大而极度夸张的生殖器,古怪而略显诡秘的脑袋,叠加在一起的人群,等等,是能够给我凭添几份意外的感觉的。他的哥哥罗辑住在这里,当然这也是他的家,这幢三室一厅的房子是分给他们的父母居住的,现在罗辑就住在这里,罗隶只是白天在这里画画,晚上还是回到鱼市街居住。他们在一起作画却互不干扰和影响,他们的风格迥然相异,这是最令艺术界吃惊的事情,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喜欢他们的画。他们早已辞去了工作,一心一意在家里创作。有时候,他们也显出颓废的样子,罗隶酒喝多了就会放声大哭或者莫名其妙地吼叫。罗辑非常沉稳,他不怎么轻易把自己的情绪泄到外表,我想,他肯定把它们隐蔽在内心深处,因而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他的画也是复杂的,他对一切充满怀疑的念头使他不断爆发创造力。他其实要比他的弟弟痛苦得多,这是我悄悄地感受到的。不过,虽然这是他们的事情,与我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我还是感到一些属于他们的气息渗透到我的情绪里。这或许正是我们能够沟通的原因。我喜欢到他们这里坐坐,这个简易的家,朴实的摆设,堆满作品的画室,使我越来越想来这里。
但是,有一件事情并不令我愉快,甚至感到难受和压抑,虽然我当时曾经萌生过一些恶毒的快意,但是事后我越想起这件事,心里就越不平静。三天前的一个上午,我一如既往地从单位上溜了出来,我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那种逃离的感觉暂时挥去了一些笼罩在我头上的阴影,我籍此至少还能够稍稍疏远平庸的生活。我微带着一丝快乐朝广州路走去,我在路上不断想象他们此刻在干些什么呢,那种心情使我更加胡思乱想,当我漫不经心爬上他们居住的这幢楼层时,仍沉浸在一种恍惚的意识中,我顺着楼梯一个劲地往上爬,但是我错过了他们居住的六楼,我爬到九楼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过头,我当时在那里一个劲地敲门,我觉得罗辑还在贪睡,我使劲地又敲了几下,仍然没有得到回应。我想,他们是否出门了呢,我无法判定他们此刻现在在哪里,我决定先等一等再说,我倚在那幢楼层的阳台上燃起了一根烟,我的视线在我所面对的有限空间里来回跳跃,外面依然是奔流不息的人流,我懒得再去观察他们,我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吐着烟圈,看那些烟雾融进楼下传来的噪音里。
我抽了有三四根烟,中间又去敲了两次门,当我仍掉第五根烟屁股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身后有些动静,我回过头去,看到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以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并没有在意,很快又回过头去。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发觉他们还在我的身后盯着,那种看我的眼神使我有些莫名其妙,我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回旋过来时又落在我刚才敲门的地方。我才突然发觉我敲错了门。我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我打趣地嘲笑自己的稀里糊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了。
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发觉那两位老人仍在盯着我,他们提着一些东西,好像就要出门的样子,可是现在,他们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他们在看着我,我分明被他们当作了小偷,我的来历不明与不正常的举动成了他们对我判断的理由,他们看我的神情与看罪犯无疑。我多少感到有些滑稽,我背对着他们,虽然我面对着外面的风景,但我顿时感到自己的后脑勺就在此刻间长出一双眼睛在观察他们,我的意识全抛在了身后,他们不知道我此刻正在揣摩他们的心思。我觉得自己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刚才还在同一平面的感觉倾刻间背道而驰,我现在想的肯定与他们无关,而他们现在的气息已与我紧紧地连在一起,像一根接通了的电线,他们全神贯注地关注着我。我一下子成了他们目光和感觉捕捉的对象。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玩,旋即放弃了准备立即离开这里的念头。我就站在那里发呆,尽管我不看他们,但我能够揣摩他们的心思,我倚在阳台上慢悠悠地抽烟,烟圈一个连着一个,身后的那种微妙的气息使我涌上阵阵快意。你们不就是发现了一个即将行窃的小偷吗?你们是想等待小偷动手,然后再去报案吗?你们是想用这种无声的对峙来阻止一个小偷的行动吗?难道你们现在不敢露出声息,害怕这个小偷凶相毕露以至对年老体弱的你们下毒手吗?
但你们找不到任何证据,唯一的可能只是形迹可疑。我在心里暗暗地猜度他们此刻的心情,我得意极了,我觉得我已把这两个老人的心思看透。我身后不时地发出一些动静,这两个年迈的老人由于手脚不太灵便以至不小心发出了声音,我回过头去,他们一副紧张的样子,故意把目光转到别的地方,好像我与他们根本毫无联系的样子,但我看得出,那个老太已经提着东西准备拿回屋内,他们现在不打算出门了。他们现在要对付我,时刻地监视我,我是潜伏在他们家门口的一个不安定因素。我回过头来,故意遗忘了他们,仍在抽烟,吐烟圈,看那个漂亮的圆圈在我的眼前扩展或放大。可怜的老人,他们哪里知道,此刻的我正在利用着他们的苦脑来驱散自己的寂寞。我不露声色地发出一记冷笑,我暗暗地对着他们说,你们怎么这么傻?
其实细细想想,只要我在蝉城去寻亲访友,我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误当坏蛋的可能,现在的大楼越建越高,越来越像个迷宫,我稍不留意就会走错了地方,有一次,我去爸爸的新居就差点儿没有找到他,如果后来不凭借电话让他找我,我根本就无法与他相见。我那时走错了好多人家,我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闪着异样的表情,心里就特别地恐慌。我有一段时间根本就不打算ε略诘缣堇锏母袓觉,越来越多的朋友住在那些令人目眩的高楼里,使我再也很难碰见他们。
李晃这个酷似坏蛋的人,现在还被这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严密地监视着。他渐渐地没有了快意,外面是一阵一阵袭来的热浪,他觉得自己后背上的汗水越来越多,他感到汗衫已经湿透了。他的手指上也全是汗,把他夹在两指间的香烟也弄湿了,他动了动自己的身子,把那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但是他并没有吐出烟圈,甚至连烟雾也没有,烟已经被汗水熄灭了,他失望地扔掉了它,从九楼上摔了下去,那支烟头在空中划了几道优美的弧线之后,落在路边的一个臭水沟里。李晃把右手在汗衫上擦了几下,复又垂下来。他显得有些烦闷和沮丧,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有点乱了。他后来慢慢地转过身来,向楼下毫无节奏地走去。
这是一次不算奇特的经历,但它至少又给我的心里蒙上了新的阴影,我越来越不敢走错地方,我害怕再次遇到类似的情形。后来,我又开始常去光临酒吧。公共场所的大门永远是向我敞开的,它以献媚的姿态欢迎我的光临,因为,说白了,我是一个消费者,我成了那里的上帝。但是,我在想,让上帝还是见鬼去吧,我才不在乎自己在那里是个什么角色呢,我看重的是那个地方能够陪衬我的心情,这已经足够了,我没有其它的奢望。
12
小汤说她自己其实也是一个无聊的人,大学毕业后她并没有找到如意的工作,她干脆呆在家里,暂时哪儿也不去。刚开始还能在家里看看书,干一些其它事情。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忽然感到在家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尤其是家里的人都去上班后,她一个人在家里更是闷得发慌。现在,她学会了打发这段无奈的尴尬时光。她喜欢泡在酒吧,这里的感觉是属于她的,这里的情调和气氛也是属于她的,她喜欢躲在忽明忽暗的地方看那些进进出出的红男绿女,她喜欢接受男人们的殷勤,她或许能从那些主动与她碰杯的男人,为她低下腰来点烟的男人中找到一丝快乐,她喝着酒,吐着烟圈,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她是这里的常客,她比我来这里更早,她对什么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她的笑是迷人的,放肆的,充满磁性,能够把酒吧里所有的目光吸引过来。我看见她喝醉过好几次,她的摇摇晃晃的身子,她的醉态的眼神,她的浅吟低唱的声音,我是那样的熟悉。但是,我们并没有更深入的交往,我们的好几次谈话都有些不着边际,她说我听,我说她听,说到最后双方都感到有些疲惫。后来,我们就只有喝酒,抽烟,或者互相看看对方,欣赏或者唾弃都有可能,反正没有更深入的感觉。她似乎并不给我了解她的机会,也从来没有试图打探我的念头,我对她的态度也有些模棱两可,我甚至搞不清自己对她有没有萌生出什么念头。
我与小汤的交往是有限的,含糊的,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几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她,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是否又找到了另一个寻觅快乐的地方,抑或去了一个令她称意的地方上班?
13
现在,当一种陌生的东西在我的面前失去伪装的时候,我就再也难以对它产生兴趣。我越来越难以容忍自己在酒吧里滋生的情绪,昨天,我带着忧郁的心情在酒吧里呆了一个下午,当喝完最后一口啤酒的时候,我突然感到那个久违了的感觉迅速地随着啤酒的泡沫进入到我的体内,那时,我只感到我的心里格噔一下,我对自己说,你又完了。的确,我的希望又落空了,我一直想甩掉它,但是,总是不尽人意。几天来,我虽然早有预感,但我还是微带着一线希望,我希望这种熟悉的感觉再也不要光临我的身心,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我对它厌烦透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并不能阻止它,相反,它倒是益发露出咄咄逼人的嘴脸。它裹挟着我,使我毫无反抗的力量。与其说我拥有着它,还不如说它已经拿下了我,控制了我,并占据了我所有的地方,我成了它生命中的部分。它也许以吞噬我的方式才能维持它的生存,我是它活着的养料,它吸取我的肉体,直至想把我逼到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消灭掉。现在看来,它是不会轻易消失的,除非我死了,它才会灭亡。这个令人讨厌的东西,它一直在算计着我,并且在我尝试着算计它的时候,它早就准备好了对付我的办法,我多半落在它的后面。
我付了钱,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快落山,蝉城的西天红得令我头昏眼花,也许,我还没有从酒吧里的光线中回过神来。我伤感得要命,我觉得自己今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它终于把我赶了出来。我最后一次回过头去,看我刚才呆过的那个地方。十几天来,我一直在这里打发一些额外的时光,我在这里发呆过,沉迷过,伤感过,兴奋过,我好歹有一个可以呆下去的地方。可是,从我离开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有它在,我怎么能够继续坐下去呢。此时此刻,它还站在我的视线里,像一条淡白的狗,伸出流着口水的舌头,凶狠地瞪着我,以至我再也不敢回过头去。我走了,边走边想着那里的啤酒、音乐和姑娘。
几天又过去了,我渐渐地觉出我身上的变化更加严重了,我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的心灵是否出了毛病,我的神经是否错乱?我掉在自我设定的陷阱里不能自拨,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加惶惑不安。昨天,妈妈来看我,她好久没有见过我了,好像在三年前,她似乎来看过我,可是,我又根本想不起来确切的时间,我甚至忘了她来看我的情形,我的记忆越来越坏,显得格外的模糊。妈妈来敲我的门,我根本就不会想到是她,她手里提着一些东西,显得有些激动,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说心里话,我还是比较喜欢妈妈的,可是,这是从前的妈妈。对于眼前的她,我现在已没有什么感觉了,自从她离开了我,我就再也不知道她的境况,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跟谁生活在一起。我和她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只留下断线时的痕迹。现在,那只断了线的风筝仿佛从天而降,令我措手不及,我显得有些慌张。
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招待她的了,甚至连白开水也没有,我已经很少在家里吃喝,一直在外面打发肚子。刚才,最后一瓶可乐也被我喝光了。我让了座,她坐在那里对着我发愣,我显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想,眼前的妈妈太让我感到陌生了,我现在还能叫她妈妈吧,我犹疑了片刻,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我陪着她一起沉默。房间里一片寂静,静得让我只听见妈妈的呼吸,窗外有知了在拚命地叫着,热浪一阵阵地涌来,这是蝉城夏天最燥热的时光。妈妈为什么不选择一个凉爽的天气来看我?我想。她在不停地擦汗,那台破旧的电扇在吱吱嘎嘎中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一丝凉意,相反她倒显得有些烦躁不安。她很快站了起来,在我的房间四下里打量,现在这里已不是她的家,是我的家,这里的一切气息已经与她无关。房间显得特别凌乱,我已经好久没有收拾了,最后一次清理还是李尤在的时候,妈妈去了我睡觉的房间,那里的窗户一直是关着的,我偶尔开开空调。房间里是有些异味,但我已经习惯。不过,看妈妈的神情,房间里的气味让她皱了皱眉头,她的鼻尖往上动了几下。她出来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哭了,只是没有发出声音,她不停地用一个白色的手帕擦泪。我看到那只白色的手绢不停地在她的面前翻飞,像一只受伤的蝴蝶。我的视线也轻盈起来,以至模糊了妈妈的身影。这个可怜的女人,我已经分辨不清她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她在我的眼前不停地晃动着,让我很快地进入到一个恍惚的意识中。她后来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就想不起来了。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看见桌子上放上一些东西,还有八百块钱,那是她留下的痕迹。我后来拿着它,去了一个有空调的酒店过了一个晚上,我喝了很多冰柜里冻过的啤酒,并且在那里稀里糊涂地呆到天亮。
14
小秦终于出事了。我其实早有预感。这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女人,现在已一改往日的容颜,她整天耷拉着脑袋,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几天来,她的脸色苍白而忧郁,甚至连走路的身影也显得摇摇晃晃。她终于被她的丈夫抛弃掉了。这件事的发生多少有些让她感到出乎意料。看得出来,她受到的打击是巨大的,而且,以她平时的自信,她与丈夫的关系怎么说也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这太令她措手不及了。不过,她的一反常态的表情倒让我平添一丝欣慰,至少,她现在的心情打破了办公室里陈旧的气息,使我容易滋长紧张情绪的状态得到缓解。她越来越喜欢向我倾诉她的心情。她的忧郁的面容,略夹嘶哑的声音,经常在我的身边飘来飘去。办公室里的人渐渐地疏远了她,她一个人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但是,我很快也疏远了她,我渐渐地害怕她反复地无休无止地向我诉说自己的苦衷,我不想成为她倾诉的对象,我甚至连同情者的角色也不想扮演,她的快乐和痛楚只能由她独自享受,关我什么事呢?我的心情向谁倾诉呢,谁知道我现在的欲望是什么,谁又知道我现在正在想干什么呢,我连自己都管不了,还能管谁呢?说到底,小秦与我只不过相互陪衬彼此的心情罢了,除了这个,我们都没有得到什么。小秦,这个郁郁寡欢的年轻女子,想必她很快就能找到一种解决忧伤的办法,她或许很快就会摆脱现在的状态。她的甜蜜的笑,她的无忧无虑的样子在自我封闭一段时日之后,很快又会重见天日。女人的悲伤有时候是极其短暂的,我想。我渐渐地疏远了小秦,甚至害怕见到她,我已经回避过好几次了,我觉得这样比正面躲闪她更好。
15
这几天,李晃的状态差透了。他越来越难以保证自己上班有个好心情,他对自己失望得很。尽管尝试了多种方法,但李晃怎么也不能拥有一个满意的感觉,李晃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能力去调整自己,他俨然已经失去了耐性。昨天,为了躲避办公室的同事和那令他不安的气息,他一个人藏在单位的厕所里一蹲就是老半天,尽管那里有难闻的气息,甚至还有那嗡嗡叫的蚊子不停地前来偷袭,但李晃还是觉得在那里比在外面好。中间有好几个人使劲地敲过厕所的门,并夹着一些骂骂咧咧的诅咒声,他们排泄的权利被李晃隔绝在门外。厕所里面的光线较暗,吊在李晃头顶上的唯一的一支灯泡已经损坏多日,尽管这是在一楼,尽管有明亮的光线,但阳光还是被前面的一座大楼隔开。奇怪得很,李晃就是喜欢这里的幽暗的氛围,他蜷缩着脑袋,眯着眼情,半醒半睡地蹲在那里。他已经解下了裤子,但完全是一种形式,他根本就没有排出什么东西,外面的敲门声最初使他感到惊恐,他甚至差点儿站起来去把门打开,但好歹他还是稳住了自己,他的沉默和里面的无声无息的氛围战胜了他慌乱的心情。
他一动不动蹲地在那里。外面的敲门声渐渐地稀落下来,好在单位不止这一个厕所,他们又去了别的地方。由于不怎么通风,所以这里的空间弥漫了一股比臭味还要浓烈的气味,仿佛听到召唤,蚊子们越来越多,它们不停地袭击李晃,因为屁股暴露出的面积较大,那里成了蚊子们轮翻轰炸的主要阵地。李晃不停地晃动自己的屁股,试图把蚊子们赶走,但收效甚微。后来他索性伸出巴掌,不停地在自己的屁股上拍击,他的手上沾满了自己的鲜血,蚊子们的尸体在他的臀部周围越积越多。李晃的脸上不停地流着汗水,他不时地用手去擦汗,汗衫也渐渐地潮湿了。手上的血迹已印在汗衫上,呈手指型的模样。李晃想站起来舒展一下自己的身体,但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双腿已经发麻,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他稍微镇定了一下,然后伸出双手,紧紧地攀附着那扇木质的门,他终于艰难地站起来了。一步,又一步,他慢慢地走出了那一扇小小的门,只听见哐当一声,他已被它拒之门外。等李晃走出厕所的大门时,他已经明显支持不住了,他在那里转了一个弯,突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一个下午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李晃后来步行着回到家里,他感到身上有些疼痛,轻微的,以至使他很难判断确切的肉体疼痛的方位。
李晃再也没有去单位上班。那一天回来以后,他出门的次数少得可怜。在一段时间内,李晃的脑海里不停地映现着他在单位厕所里的情景,他不断地追忆着自己在那里的感受,那里的蚊子的骚扰和气息,暗淡的光线和间隔一阵的冲水声。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重重地倒在地上的情景,肉体的疼痛反而使他疏远了内心的紧张,那一刻的他感到自己有着说不出的轻松。他是带着愉快的心情从地上爬起来的。后来他就提前下了班。在回去的路上,他的疼痛很快就消逝了,随之而来的感觉迅捷被在马路上刚刚滋生的感觉所覆盖,黑压压的人群和来回横冲直撞的汽车马上就吞没了李晃。李晃觉得自己浮在一个漂满杂物的海面上时隐时现,耳边响起的噪音就像海面上的波涛。他在海面上精疲力竭地划啊划啊,他俨然已迷失了方向。李晃感到自己的视觉也出了问题,他的意识里突然失去了自己前往的那个目标,连日来,由于过分沉缅于极端个人化的情绪中不能自拨,李晃觉得无论是自己的心灵还是肉体都显得极度疲惫,他有一种自己无法把握自己的感觉,这种力不从心虽然他早有预感,但他就是无法很好地调节,相反,它越来越与李晃的初衷背道而驰了。事实就是这样,李晃后来在大街上走错了地方,他颇费了一番周折,走了一段冤枉路才回到了自己的家门。
这个夏天太令李晃百感交集了,自从他的猫和狗丢了以后,他的日常生活就再也无法平常起来,他感到自己一蹶不振。现在,中午的阳光从窗户里折射过来,正好照在李晃的床上。他躺在那里,双眼无力地看着天花板,外面的热浪不断涌进房间,使他感到烦燥不安。
他在床上辗转返侧,难以入眠。他再也不能享受自己的孤独和寂寞了,这些现在都成了他的负担,他感到它们现在越来越强壮起来,它们带给他的压力也日益加重,李晃觉得自己被压得都快直不起腰了。他的意识也严重遭受了腐蚀,他感到脑袋里的感觉拌进了很多粘液,黏乎乎地沾满了自己的记忆。
16
一天下午,我心事重重地走在大街上。在此之前,我刚刚从单位出来,我向那个秃顶头儿提出了辞职的请求,他一脸的惊讶,以至从来不轻易站起来的他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显然有点怀疑他自己是否听错了。我又重复了一次,我说:“我不想再干下去了。”他有些木纳,对我的行为大惑不解,他说了一句:“你不是干得好好的?”我说:“是的,但我再也干不下去了。”我没有再说什么理由,事实上他也来不及问我辞职的理由,我便离开了他。我转身的时候,瞥见我那个秃顶头儿还愣在那里。我觉得自己不太礼貌,但转而一想,又觉得这不算什么,本来,我是不准备与他打招呼的,可是,鬼使神差似的,我还是去了。后来,一声闷响的雷在我的头顶上轰然炸响,天突然下起大雨,我在大街上成了一只落汤鸡,雨水模糊了我的镜片,以至我差点儿撞到一辆奔跑的出租车上,我听见那位司机骂了我一声:“呆B。”这一句话在我的耳边停留了很久,让我觉得特别过瘾,我甚至暗暗地对自己说:“的确,你是一个呆B,你他妈的究竟想干些什么呢?”
是啊,我整天这么沮丧,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场雨多少下得有些及时,它仿佛在提醒我对于自己的行为要重新进行审视。我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感到自己的心里空空荡荡,我觉得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支撑我了。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死亡。我觉得它与我离得很近。
17
我准备自杀。这一念头来得多么快啊。我想,一个看起来年轻但已老去的生命快结束了。昨天与今天,刚才与现在,我分明在这极其短暂的时间里经历了两个世界。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告别了从前,现在我是带着多么迫切的心情想尽快离开这个世界啊。回到家里,我喝得酩酊大醉,我一边喝一边想着选择死亡的方法,我想过跳楼,从我居住的十二层的阳台上跳下去,但这太一般了;我想过割脉,把手放在水桶里,让血在这里流光,但像这样死的人太多了,我不想这么干;我想过打开煤气罐的阀门,把房间里的所有的窗户紧闭,我安详地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但这种方式我好像在那儿见过;我还想过跑到马路上,让自己的身躯冲向那疾驰的车辆,让车轮从我的身上压过去,可是我亲眼见过别人这么选择过……我几乎想起了人间所有的自杀方式,我觉得死太容易了,只是轻轻的一瞬,我只需选择其中的一种。但我不想选择别人选择过的方式,我想在死上面做些花样,或者说标新立异吧。譬如,我曾经想这样死去,找一根几百米的长绳,绳子的一端拴在蝉城的最高层建筑那幢三十六层的最高处,另一端拴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我从那里往下跳,从那一刻起,我再也不会接触地面,我的短暂的活着的肉体与意识在作最后的飞翔,我想,这肯定会给我带来极乐之感;我甚至想潜到蝉城游泳馆的最深处,并且再也不打算浮出水面……
然而,当我真正开始面临选择的时候,我开始感到犯难了,我犹豫再三,像精心挑选一件称心的东西一样,我面对死亡的方式总是举棋不定,虽说最终的目标是为了尽快地离开这个世界,但我总得选择一种最愉快的方法结束自己吧。我的不坚定的心理使我自杀的日期一拖再拖,以至我开始深深地憎恨自己。
18
我疲惫不堪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黑夜和白天,白天和黑夜,我真他妈的感到为难啊,我确实找不到一种愉快的结束自己的办法。但是,几天之后,我终于想通了,死就死吧,还想什么愉快和不愉快的呢,这么一天一天地拖下去,反而比死去更难受。一天下午,我随便选择了一种死亡的办法:口服安眠药。但是,要想得到大量的安眠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只有隔三岔五地去医院看病,才能积少成多。好在我的外表看上去特别憔悴,天生就是一副神经衰弱的样子,我混过了一个又一个医生的诘问,并博得他们的同情允许批给我少量的安眠药。一段时间,我的身影出现在蝉城的各大医院,为了尽快地得到我急需的安眠药,我抓紧时间在各大医院之间来回穿梭,甚至一天就去了五六家医院,有什么办法呢,只有依靠这种方式,我才能如愿以偿。我甚至认识了好几个医院的漂亮的女护士,她们对我是多么好啊,她们总是问起我的近况,甚至劝我少服安眠药。她们的眼神和那递给我药片的小手是多么美啊。然而,善良的她们又怎能知道,我是带着多大的欺骗心情去一步步地实施自己的计划呢。我心里默默地念着一个数字,一百粒,一百粒,小姐们,我只要一百粒,等我收集够了的时候,我再也不会麻烦你们了。
几天以来,我往返在蝉城的四面八方,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蝉城有如此众多的医院,大的,小的,中等的,以及私人诊所……无论那里,总是挤满了人群,我根本就弄不明白,蝉城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病人。不过,这方便了我的计划,我已经跑了二十几家医院,我得到的药片越来越多。一个星期以后,我找来一张白纸,我从许多个小小的药袋里把药片一粒一粒地倒在上面,我一粒一粒地数着,我发觉已收齐了我需要的药片,一共是一百零三粒,比我预计的还要多出三粒。我停止了奔波,我觉得自己终于要完成自己的计划了。一天晚上,我准备开始行动了,我准备了一杯开水,以便辅助自己吞下这一百多粒药片。我打开一盏台灯,把它调得很暗,昏暗的灯光却反而把白纸上的药片映衬得格外地醒目,我觉得它们一个个都显得发亮,那种白颜色的光刺得我的眼睛不能完全地睁开来,我索性不看它们,用左手摸索着拿起一粒粒药片吞下去。我觉得自己离死亡的距离在慢慢地靠近,靠近。一粒,两粒,三粒,四粒,五粒……十粒……十九粒……我一粒一粒地吞下它,一口一口地喝着开水,我感到自己已经碰到了死亡的外衣,我多想披着它,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紧裹起来。
房间里静透了,静得使我只听见墙上的钟声,嘀哒,嘀哒,时间一秒一秒地消逝着,我感到我的心在卟嗵卟嗵地跳着,似乎越来越快。当我吞到第三十片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手停了下来,有一种恐惧的感觉刹那间传遍了我的全身,我一下子害怕起来,我忽然发现自己对死亡充满了畏惧,我再也没有勇气吞下那剩余的药片。我突然发疯地用手使劲挪开了桌子上的药片,它们被我击打得遍地都是,茶杯和水瓶也被我摔在地上,我觉得自己的耳边轰然作响,我他妈的突然哇哇地大哭起来,我发觉我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行使自己的计划了,我他妈的是个懦夫。我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耳光,我恨自己不争气,我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不停地往下流,我趴在地上呕吐起来,我把手抠进喉咙里,一口一口地吐下那刚刚服下的药片。我真他妈的不是人,是狗,是猪,是动物,我厌恶自己的举动,但又无法控制它。我这才发现,死也是天才的表现,能够主动去死的人必定是一个伟大的天才,因为,他必须具有强烈的超越自我的念头,并且还要具备非凡的超意志般的自我控制的能力。我他妈的不能做到,我已经陷在恐惧的深渊里不能自拨,我愚蠢到了极点,为什么我竟然没有料到现在的情景。啊,说白了,我太蠢…太…太…蠢得不能再蠢了。
如果这也属于自杀未遂的话,那么这一次行动对我的打击是巨大的。我的身心和肉体俨然已经遭受了重创,现在,虽然我又侥幸地活了下来,但我觉得自己与行尸走肉大相径庭。
这一切全是我的错。虽然我现在不能主动地结束自己,但是我想死去的念头依然没有改变,我只有寻找另一种办法解决自己。这对于没有死的天才的蠢人来说,未必不是补偿的办法。
因此,我依然在抓紧时间去寻觅死亡的办法。
后来,我想到,只有让自己成为一个杀人犯,我才能拥有死亡的机会。想到这一点,我突然倍感亲切和愉快,我仿佛看见自己被警察押送进刑场,我听见几声清脆的枪声响彻在身体的四周……从这一天起,我一反常态,忽然对警察萌生了好感,我一下子对他们充满了崇敬之情。现在,无论我走到那里,只要遇上他们,我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我以钦佩的心情欣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我甚至找来了许多有关警察的照片挂在自己卧室的墙上,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与他们分开了。
的确,我从早到晚都在想着一个念头尽快去杀死一个人,然后被他们带走,进行审判和判决,然后被押上刑场。想到这一天即将到来,我的心情是多么畅快,我终于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了。杀一个人是极其简单的,我只要随便选择一种凶器就能完成任务,我可以选择锋利的刀,绳子,或者棍子,砖块,或者其它的办法,总之,这是一件最为容易做到的事情。但是,在我选择去杀什么人的时候,我又开始感到犯难了,杀一个小孩?老人?男人?女人?
或者同龄人?
为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我最终还是想到了一个令自己满意的方法:杀一个我想杀的人。可是,怎样才能找到我想杀的人呢?这令我大伤脑筋。我整天踌躇着在大街上乱窜,我把凶器藏在衣服里,我在人群里东张西望,我怀着急切的企盼等待着行动的机会。
我太想早一点死去了,让自己的死亡变为一个更纯粹的个体生活,让这个我的生命不存在时仍在继续的生活继续前进着,我想,那时我虽已死去,但我的朋友们将延续着那不再属于我的生活。这样,我的生活也许才是永恒的。我知道,肯定有很多人不理解我现在的生活,但我无所谓,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更能成为我自己,由于与别人的无法沟通,我倒堂而皇之地成了一个完整的自我。这令我高兴。
我的一切行动隐蔽在被现实驱动着的背后,没有人知道我现在的状况:我想杀人,想杀我想杀的人。可是寻找了半天,我发觉,我根本找不到我想杀的人,我一次又一次拖着疲惫的身子失望地回到家里,我跌住在沙发上,那种滋味一如嚼蜡,我难受极了。看来,人类还不够格?这可能是真的。但我又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在想,肯定有一批我想杀的人掩蔽在蝉城的一些角落,等待着我的注意,只是我们没有缘分罢了。
19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无聊地躺在床上,我暗暗地对自己说,为什么你不再做一些努力呢,难道你就这样放弃了与他们最后的联络机会。为什么你不能再试一试,试着去争取哪怕只有一线希望的机会,你也许会找到你想杀的人的。这种自我安慰无疑于自己给自己治疗伤口,虽然进展不大,但我至少在心理上还寄存着微薄的希望。其实,该做的事情我都已做过了,只是没有收效罢了。我在胡思乱想中沉默了一个下午,后来,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起初,我还能模糊地看见室内一些东西的形状,但我很快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想喝上一杯凉开水,但我没有动,我僵在那里老半天。夜降临了,我被浸泡在黑暗中,我只感到一阵凉丝丝的风从窗户外面吹过来,它与黑暗溶合在一起,慢慢地触摸着我。我的眼前空无一物,我不停地眨着眼睛,我的手在我的感觉里动了起来,它张开着又收起,收起着又张开。我的思绪跟着它一起晃动。此刻的感觉有些恍惚,我感到我与自己的身躯已经分离开来,我离开了他,我一个人在大街上到处搜索,我神色紧张,东张西望,我的身影在蝉城神出鬼没,我一会儿隐蔽在某一个小巷的深处,一会儿又跌跌撞撞地在马路上狂奔,我充满期待……越来越闷热的天气使我从意识的深渊里回过神来,我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我觉得焦渴急了。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摸索着打开了房间里的灯,眼前一片白光,狠狠地刺了我一下,我好不容易睁开了双眼,一会儿以后才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我首先狠狠地喝了几杯水,然后,我一边听着肚子里的回声,一边稍稍吃了点东西。当我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又坐在那里发呆,像往常那样复又陷入了胡思乱想中。片刻之后,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跃上我的心头,我被它情不自禁地撩拨着,以至我再也不想让它停留在想像中。我很快找来一大堆白纸和信封,我的心里胀满了准备写一封信的念头。整整一个晚上,我把时间全放花在写这封信上。
信的大致内容是:
女士们、先生们:您们好!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知道我是怀着怎样迫切的心情去寻找一个我想杀死的人啊。
然而,我是多么失望,我几乎穷尽了自己的所有努力,居然满城里找不出一个我想杀死的人。我现在已精疲力竭,我想像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成全我的这一愿望。无奈之中,我劝自己应该写下这封荒唐的信,我把它寄给你,如果你能够顺利收到这封信,这完全是我们的缘分。假如你有兴趣并且能够读完这封信,我想,你会理解一个年轻人为什么会如此强烈地希望自己去杀一个人。
我知道,你或许会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到大惑不解的,你甚至会对我厌恶得要命。假如是我让你滋生了这样的心情,那么我祈求你的原谅,你就把这封信当成一个神经病人对你的间接干扰吧,你就恼怒地把这封信扔到垃圾堆里吧。就当麻烦过你,你就原谅我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麻烦。先生(女士)!
我相信自己的举动是最正常的举动,我不想再活下去了,这个世界上的感觉没有一种是属于我的,我与周围的人和事格格不入,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试图适应这一切。然而,无济于事,我活着比死去更难受。我连爸爸妈妈都不想爱了,虽然他们还活着,可我并不在乎他们。现在,死去的念头一天比一天来得强烈。没有任何理由使我放弃这个念头。可是我又没有自杀的勇气,我他妈的是一个懦夫。我只能间接地杀死自己。只要我能够去杀死一个人,我就会主动去自首的,我熟悉国家的刑法,我的行动已经越出了刑法规定的要求,因此,我也拥有了死亡的机会。我会心甘情愿地希望自己的脑袋被子弹击中和开花。只有这样,我才会带着最为愉快的心情离开这个世界。
如果你正是我想找的人,而且你从不违背自己的意志并且心甘情愿地被我杀死,那么,我非常欢迎你的光临。我会尊重你的选择,并且选择你最想选择的死的方法去结束你的生命。我要向你深深地致敬,并带着真诚的感激之情向你深深地鞠躬,因为,是你圆了我梦寐以求的梦。
希望你与我取得联系!握手。
李晃
×年×月×日
这完全是一次极其拙劣的恶作剧,我心血来潮地在这个无聊的晚上写完了一封无聊的信。我看了看表,已是深夜,这封信使我习以为常的平庸的夜生活充满了刺激。我把这封信又抄了几十封,我把它们一个个装进信封。凌晨两点左右,我孤单一个人,骑着车,在蝉城的几十个十字路口投下这批信。我花了几个小时才顺利地干完了这件事情。之后,像干完一件傻事,似乎再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我在清晨时分回到家里,我莫名其妙地显得特别开心,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哼着歌儿。啤酒的泡沫在我的体内横冲直撞,它温柔地抚摸着我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我感到自己充满了活力,我不停地喝着,喝着。可是,一想起我现在的真实处境,我尚未完成的使命,我就感到特别地沮丧。我耷拉着脑袋,若有所思的样子,但心里分明又找不到任何东西依附,我空虚得要命。一刹那间,我的血液的流速突然加快,我觉得脑袋里不断地响起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我再也无法平静地坐着,我突然站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我一会儿喝光了好几瓶。我的脸很快就发白了,头上冒出了冷汗,我的身体摇晃起来,由于失去了重心,我手中的酒瓶掉在了地上,一阵铿锵有力的声音咬啮着我的心,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我拿起桌子上的空瓶,我一个一个地把它们抛向空中。我顿时感到自己置身在一个巨大的声音场里,这巨大的声响,仿佛掀起了强劲的漩涡,它不断地夹着一股力量向我冲击着,冲击着,我很快就支持不住了。我突然失去了忍耐的心情,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转眼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20
李晃准备离开蝉城一些日子,去外面转转,试图改变一下这段半死不活的日子。
星期六的晚上,李晃收拾整理了简易的行装慢悠悠地走出了家的门。他并不着急赶往火车站,现在他去哪里心里还没有底,他暗暗地对自己嘀咕道,能赶上哪趟车就去哪儿吧。其实去哪儿都一样,只要能离开蝉城一些日子。李晃并没有行色匆匆,他背着他的简易的行装行走在马路上,准备步行去车站。马路上刚刚被一场暴雨洗刷过,显得潮湿而燥热,幸好不时有阵阵微风吹过,李晃才尚能够感觉雨后的湿润的空气。大街上的行人稀少,李晃的身边不时走过一两个心不在焉的人,也偶尔有汽车从他的旁边呼啸而过,把街面上的沆沆洼洼里的积水溅在他的身上。但李晃并没有感到恼怒,他用手擦去刚才溅到脸上的脏水时反而滋生了一种愉快的心情,他的惯常的坏心情已经被即将离开时的喜悦所取代,他高昂着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了车站。现在,他的心里被一种温暖的感觉包裹着,他从来还没有这样轻松过,那些曾经伤害他的感觉已经无意中被他丢到一边,他对此刻的心境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刚才,临离开家门前的一瞬,他还感到自己的头脑昏昏沉沉的,他甚至对自己前往的目的地缺乏信心。可是现在,一丝微笑挂在李晃的唇边。拐过一个小巷,李晃仄身向左,走在了中央路的街面上,他离火车站的距离越来越近了。蝉城夏天的雨后显得尤为闷热,李晃一边擦着汗,一边移动着自己的脚步,他的步伐稳健而有节奏,一改他往日凌乱的东摇西晃。
我平静而早早地坐在车厢里,看外面忙碌的人群在我眼前来回穿梭,我依在窗前,耳边的声音像炸开了锅,我根本分辨不出外面的声音,只看见那些手势,表情,和夸张的动作。
一些人在笑或哭,一些人默默地站在那里,一些卖东西的在推着转轮车子兜售着。车厢里面的声音很快也越来越大,在我后面上来的人开始紧张地寻找座位和堆放行李,我没有回头,仍在托着下巴把视线落在了外面。我还在不停地流汗,比在路上流的汗更要多。恍惚中,我面前的场景开始移动起来,等我慢慢察觉的时候,列车已经远远地离开了站台。
外面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不时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灯光从李晃的视线里掠过,车厢里已经没有人在走动,人们基本上已经进入睡眠状态。李晃却没有一点睡意,他一个人站在过道里浮想联翩,这个属于他的行走的夜晚并没有像离开蝉城前的一瞬使他感到安静或轻松,相反,一种不安的东西正在他的体内冉冉上升,他感到自己血液的温度正在渐渐升高,以至他感到脸上一阵阵地发烫。现在,李晃才真正明白,无论他走到哪里,他永远也不会有一个更换自己感觉的机会,像他这样一个极其情绪化的人,并不能从更换场景中获得某些好处,有时候甚至还会迎来致命的一击。李晃点了一根烟,闷闷地抽着,烟雾开始在他的周围弥漫开来,只有从这种迷蒙的烟雾中,他才能稍稍清理凌乱的思绪。现在,他感到自己并没有带走什么,肉体虽然已经告别了蝉城,但是他的内在的气息仍然与蝉城无法分割开来,他甚至感到自己并没有离开蝉城,这具躯体现在与一件被托运的物件没有丝毫差异,他把他扔在了这里,他和他现在是两个人:一个属于这个行走的夜晚,一个又潜行在蝉城的大街小巷。
21
我发觉我多少有些染上了自欺的毛病,我上了自己的大当。我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离开蝉城,我感到非常后悔,我原先的计划还要在无奈中拖下去。自从那个夜晚离开蝉城时滋生了一些小小的快感之后,我再也没有得到类似的心境,我身不由已地跟着自己的身躯在外面游荡。比起在蝉城,我在外面的时光要难捱得多,我经过P城,S城,G城,行程上千里,从一座城市抵达另一座城市的心情一次比一次差,我发觉我走到哪儿都一样,它们全都烙上了蝉城的印迹,它们有着相同的气息,相仿的街道和高楼大厦,甚至连人群中的面孔和表情也大致相仿。我太失望了,我根本就没有期待到离开蝉城时梦寐以求的奇迹。在外面的大街上,白天或夜晚,我也曾萌生过想随便杀死一个人的念头,但是失望的心情占据了上风,我没有动手,再退一步想想,这远不如在蝉城杀一个来得亲切。外面的时光啊,你为什么让我如此倍感煎熬。最后在G城的时候,我甚至根本就没有去外面转转,我躲在一家宾馆里睡觉,看电视,或者翻几本书,我再也不敢在外面转悠,我太害怕那些街头的熟悉的感觉了。
窗外的他们也只有他们,这些我一辈子都不会熟识的人们,在外面忙碌地活着,赶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循环地奔忙着。这是他们的城市,与我无关,他们在此安居乐业,我却心神不宁,我并不认识他们,他们也无缘见到我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互不干涉地生活在城市里,究竟谁比谁过得更好呢?这是谁也没有想过的,虽然我现在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我又何曾细想过,再说,这对大家来说,还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也就是他们忙的理由对他们来说。但不关我的事,除非我想去杀他们。可是,我现在根本没有什么打算,我躲在这里,完全是准备稍稍调整一下自己,以便积蓄足够的信心回到蝉城,我对自己是否能够平静地回去是充满怀疑的,我害怕自己的感觉乱起来。遗憾的是,外地的生活并没有使我凭添一些什么,也没有使我失去一些什么,我反而感到自己的感觉越来越稳定了。这与我的初衷背道而弛,我多想在心里增添或去掉一些什么呀。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蝉城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兴趣回味在外面度过的时光,它们已经凝固并且与我在蝉城的感觉缝合,以至即使我有心情细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已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出了趟远门。
我又回到了马台街,这个使我不断滋生憋闷和沮丧情绪的地方看来,我怎么也不能逃出它的掌心。当我推开房门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楞住了,我感到自己停住了自己。我发觉它还活着,它站在我的客厅里,蓬头垢面,冷冷地打量着我,仿佛我的不辞而别使它倍感气愤,它的神情是傲慢的,它昂着头,并不躲闪我的目光,反而迎着我的目光向我逼视着,以至我再也不敢正视它,我感到自己陷入到一个窘困的境地。我感到有些冷,尽管我现在还流着汗,但是这种凉飕飕的感觉还是旋转着在我的体内直上直下。我狼狈地立在门口,我的行装还束在我的背上,我显得极不自在,我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视线落在何处,我多么害怕再次遭遇上它那严厉的目光。它终于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是否早有预谋?它还想引着我一步步走向它重新设置的陷阱?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我知道,在蝉城,我的一举一动已被它牢牢地监视上了,如果不合它心意的话,它肯定还会给我重创的,我怎样才能挣脱它对我的控制呢?我感到我已经累了,背上的东西给我沉重的感觉。我生气地看了它一眼,它仍然注视着我,越来越显得神气活现了。我想,如果我客死他乡的话,它也肯定会死的,瞧,我不在的时候,它显然已经憔悴了许多,苍老了许多,它明显地瘦了。现在,我的出现俨然又给它增添了新的养料,它渐渐地又充满了活力,我觉得室内的它像一个慢慢地被吹起的气球,越来越充盈起来。好像它成了这个居室的主人,我上次应该好好地与它道别,那种不辞而别的举动它是不会原谅的,这不,它现在不是仍有些闷闷不乐吗?
在我们对峙的间隙,房间里的电话铃已经响过好几次了,声音格外的急促。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是谁在找我呢,谁还会来找我啊?我张大着嘴巴,欲言又止的样子。刺耳的铃声很快吓退了它,这是它的克星,一晃眼间,它突然逃得无影无踪了。我眨了眨眼睛,惊魂未定的样子,面前的障碍被电话铃声清除了,我稍稍地感到有些放松。我走到屋里,放下东西,做下了回来之后的第一个与蝉城有关的动作拿起电话。听了没有几句,我突然吓了一跳,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僵在那里好一会才慌乱地反应过来。
这件事不能不使我感到荒诞和滑稽,它超出了我的意料,我着实被狠狠地吓了一跳。现在,自告奋勇地前来要求被我杀死的人越来越多,我怎么想像也不会有这种结果。它使我再次想起那个无聊的夜晚,那个鬼使神差般的恶作剧念头。我再也不能回避它了。我的电话渐渐地多起来,甚至有人抱怨前一段时间我为什么不在,有人还责问我去了哪里。我在马台街的状态和日常生活一天一天地被打破,几天来我觉得自己的事情逐渐多起来,我再也没有闲暇的时间沉浸在个人的情绪中,我的空间被一些竟想不到的东西充塞着。
现在,我每天像上下班一样,早出晚归,有时还要加班。我对那些把死亡的权利交给我的人们怀着极大的兴趣,我充满了好奇,并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我不停歇地调查着他们想死去的原因,他们的状态这无底的深渊诱惑着我,使我一天比一天地充盈起来,我的生活越来越充满了节奏,我整天与他们周旋着,并不急着行使我那个荒诞的计划。那个熟悉的感觉很少再来打扰我,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再来光临我的身心,我暗暗地对自己说,最好,它能尽快走得远远的。但是,又怀着一种担忧,我害怕它再次卷土重来。
有一天,我遇到一个熟人,我吓了一大跳,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是她,李尤我从前的恋人,她也会来找我要求受死。我们相约在一个咖啡馆里,我们一起喝着咖啡,我们一起尴尬着,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一次这样的谋面。她大概可能比我更感到意外,她的手指在不停地摆弄着杯子和搅拌咖啡的汤勺,我看得出来,她感到有些惊慌失措,显然没有心理准备,她的手不时地露出微颤的动作,但她竭力地保持着镇静。她的慌乱的指头白皙而细长,抑如从前,仍在我的眼前闪闪发光。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张了张嘴巴,但它很难帮我发出声音,我感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看到,咖啡杯里的热气在我们之间来回游荡着,淡淡的白色的雾气,在夜晚的光线里时隐时现。她面带愁容,略显忧郁,并没有看我,她盯着杯子里的咖啡,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表情有些僵硬,茫然,甚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从她的眸子里轻轻地跳越过去。她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除了那脖颈上的淡蓝色的血管还是从前的,其余的并不能给我久别重逢的感觉。她似乎显得更加丰腴和结实。她的垂下来的长发快要把自己的眼睛遮住了。她突然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使我来不及回避她,我被她的目光击中了。我低下头来,双手在不停地摩挲着,我听见自己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现在过得怎样?”但是,话音刚落,我就感到后悔,我觉得自己的这句话等于白说,这么问她无疑于自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什么话不能说,为什么偏偏说出了这句?我充满了自责,倍感惭愧。
李尤动了动自己的身子,她轻轻地啜了一口咖啡,在放下杯子的时候,她顺势撑住胳膊,双手托住了自己的脸颊。她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的样子。
咖啡馆里的光线后来暗下来,我们刚好看到对方的身体。咖啡已经凉了。我们互相沉默着。我点上了一支烟,打火机的微光从李尤的脸上一闪而过。由于过份的克制,她的脸显得酡红酡红的。不知什么时候,我绕到了她的后面,我感到自己嗅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她的头发的味道,她的淡淡的肤香,还有那不知是在衣服上还是皮肤上的淡淡的风油精的味道。咖啡馆里的空调还在开着,空调机的声音和流淌在空间里的音乐掺杂在一起,侵扰着我的听觉,我甚至感到还有蚊子在我的身边乱叫。我皱了皱眉头,突然想喝点啤酒。我问李尤喝不喝,她看了看我,用她的沉默的眼神回答了我。后来,我们一杯一杯地喝着,漫不经心的样子。有一会儿,我感到我们之间死去的许多东西又复活了,我感到它在动,微妙地,缓慢地,像一个慢慢抬起来的头颅。我盯着她,抓着她的潮湿的小手,我想吻她。我们一起上升、消失又重新出现,彼此寻找,以各种可能的方式合而为一,又彼此对抗。今晚,我的肉体之夜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22
现在与你们讲话的是我死去的灵魂,我已在尘世间与你们不辞而别。我的灵魂时常飘荡在蝉城的上空。我张望你们,俯视着你们,你们的一举一动均逃不出我的视线。我看见李晃的坟地上已经长满了青草,一些朋友们时常在那里聚会,他们在那里抽烟,打牌,或者喝一些啤酒,他们以他们自己的无拘无束的方式怀念着李晃。李尤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时间去想她。她大概再也不会来了,我也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多,我每天早出晚归,去接触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我一天比一天活得充实而丰富,我存活在别人的叙述中。那些半死不活的人,那些想利用我去结束他们生命的人,诱惑着我进入到一个全新的生活中。才仅仅几天的时间,我发觉我早已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我不再留连在自己的感觉中,我发觉我对生活充满了极大的兴趣,我的日子好像晃眼间又阳光灿烂起来。可是,有一天晚上,当我结束了外面的任务,在回家的路上,在快要走向马台街的拐弯处,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转过眼神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的脑袋被一种坚硬的东西击中,顷刻间,我感到四肢发麻,全身冒着冷汗,我踉踉跄跄地走上了马台街。但是,才晃了几步,我发觉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我感到我的头上不断地有黏乎乎的液体涌出来,我在暗淡的路灯下朦胧地看到我双手上的红色的印迹,我看到一个东西在我的面前怒目狰狞,它站在路灯下冷冷地看我,并不向我靠近。我的身子又晃了几下,我再也没有坚持住,我听见一声轰响,我再也没有站起来。我被一个我不知道的人莫名其妙地杀害了。
1997年3月于广州路_其妙地杀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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