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炎
我疯了吗?是虚拟世界让我疯狂,还是活生生的现实?
我迷恋上网大约始于某个燠热的夏天。
很久以来我一直厌倦我的生活。我有一个戴眼镜的丈夫和一个戴眼镜的老爸。
丈夫戴的是厚厚的“酒瓶底”,摘下眼镜便是赫赫然的两个大眼泡,眼睛眯成一条缝仍是对面不识人。他是搞科研的,有着令人称羡的硕士学位和一大堆科技成果的获奖证书,许是职业所致,他的皮肤白而松弛,像是一个发酵的馒头,脑门上几绺残发纤长柔弱,显得孤立无助。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电脑,搜肠刮肚地编程序,对我来说那是一堆天文数字,对他来说却是唯一的语言。是的,生活中的丈夫沉默寡言,鲜有表情,吃饭散步甚至做爱都像琢磨着他的程序似的,心不在焉——或者说,他在按照一种既定的程序按部就班地活着,他生活在程序中,外部世界只是一个电脑平台。而老爸戴的是一副墨镜,且历史不长,准确地说是在夏天之前的某个日子,老爸执拗地要为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找一个掩饰,不过墨镜对于老爸来说有着一种相当不错的装饰效果,看起来他更有一种深沉和轩昂的风度。然而戴上墨镜的老爸脾气却一日比一日暴躁,像是一头极易被激怒的狮子,动辄就暴跳如雷,脏话连篇,且常常伴有暴力行为,所以家中常有破碎的器皿不是什么稀罕事,他还亲手掼掉了鸟笼,摔死了那只落户两年的虎皮鹦鹉,连我也未能幸免,在一次无意的冲突中我挨了老爸重重一记耳光,声音清脆嘹亮,让我眼冒金星,几欲昏厥,脸上的五个指印如一朵红梅经久不去……
我的生活一片苍白。
我觉得我没理由不沮丧,有段时间我常常会对着某个地方发呆,眼里没看见什么,脑子里也没想些什么,可心却是烦得要死。我的丈夫疲惫而归后也同样发呆,有时会抽支烟。这样,他发呆,我也发呆,我们家里静静地坐着两只呆鹅。而往往在我们发呆的时候,老爸会不期而至,轻车熟路地从酒橱里拿出白酒,咕咚闷上一口,然后就千百次地诅咒:
“3 月17日下午,狗日的3 月17日下午!”
3.17对他已经成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就像历史上的“9.18”,已经成了一个永恒的苦难日。
后来我就学会了抽烟、喝酒,这样会稍稍平复我的烦躁和郁闷。我知道,对于一个抽烟、喝酒的女人来说,她的生活就要有变化了。日子在烟酒中熏着泡着,熏出了糊味,泡出了霉酸,在夏天到来的时候,这种日子终于腐烂变质,我不得不丢弃,许多古怪的念头在烈日下疯长,幻想在炽热中越拉越长,我好像一直在等待一个时刻——似乎早已是注定的,那个燠热的夏天姗姗来到,我带着几分酒意走进了网吧,开始了寻觅网上情人的生活。
按照事先约定,我陆续接触了九个心仪的“情人”,及至见面一晤却都让我失望,要么浅薄轻浮,要么自负才高,有一个仪表还算不错却女人味十足,像个同性恋者,还有一个竟然是个癞痢头,害我三天呕吐。实在讲,34岁的我虽憔悴,却仍美丽,风韵不逊于二八妙龄。我有理由追求品位,我并不想委屈自己,随便抓一个男人来搪塞我的生活。第九个男人相逢即散后,我甚至连进网吧的兴趣都消失殆尽。
但或许是天意使然,或许是鬼使神差,我在一个阴霾的天气里又一次迈进了网吧的门,这一次,我的梦中情人真的出现了。
伟说:“我们好像一见如故。”
我点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我俩都笑。
这是在公园假山的石椅上。伟人如其名,伟岸、挺拔、英俊、阳刚,我喜欢这样有男人味的人。与他虽是初次见面,却亲切,像是一个朝思暮想的故人在此刻重逢。这让我感动,让我欣喜,也让我幸福。最初的羞涩很快就在轻松的交谈中烟消云散,当伟的臂膀搭在我的肩头时,我竟情不自禁地依入了他的怀抱。那一刻,我只想一醉不醒。
伟的右臂上纹着一只鹰,振翅高飞的姿势,纹得很细腻也很艺术。我本来对纹身很反感,觉得它与常人格格不入,但现在我竟彻底改变了看法,我感到它像伟一样潇洒,或者说,它为伟平添了一种气魄,一种魅力。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人而异,如果这只鹰纹在我丈夫身边,他会像一个白痴,而纹在伟的臂上他就像雄鹰一样令人神往。
假山的依偎使我完完全全地回复为一个水一样的女人,也使我心甘情愿地把一切交给他。人生就是这样,即便萍水相逢,如果一个人让你两眼一亮,怦然心动,你就会交付给他你的所有,无偿地,且无怨无悔。后来我们去湖中划船,粼粼水波,丝丝垂柳,梦一样的倒影,幻一般的桨声,使我心头柔软潮湿,仿佛重温了一个久远的梦。
暮色比想象中来得早,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太阳就倦了,星星就迫不及待地探出脑袋。游人将尽,远远近近的乐声也潮一般涌来。伟牵了我的手,说:
“走吧,女士。”
我默默地,挎着他的臂弯,脚下的路很茫然,家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我随着他,他走哪儿我就走哪儿,他的目的地就是我的目的地。
一家堂皇的酒店门前,伟驻足。
“共进晚餐如何?”伟问得颇有绅士风度。
“谢谢。”
“客气什么,”伟说,“如果还有以后,就把客气的毛病改掉——当然,这是对我。”
我点点头,眼里不知不觉地,竟有了泪。
西餐,工艺很考究,银质的餐具熠熠发亮,环境也布置得很有情调,有萨克斯绵绵长长地悠扬着,如清风拂面。坐在这里,你由不得不心动,没好心情都不成。
伟为我斟上葡萄酒,说:
“为我们的相识。”
“也为我们的相知。”
我们碰杯,叮的一声,似乎潮涌的情愫,在这明澈的撞击声中交融了,化为酒,化为一种悠长的滋味,沁入了全身,渗透了灵魂。于是,干涩的生命,便如花般绽放。
伟说:“我见过很多女孩,也有很多女人。”
我凝视着他。
“只有你让我有种归宿感。”
这便是心契了。我想。
“恭维吗?”我故意问。
“不。”伟很郑重。
“为什么?”
“你的谈吐、气质和思想。”伟把双臂交放在餐桌上,定定地注视着我,“这使你与众不同。我喜欢成熟的女人,有见地的女人,略含忧伤的女人——你是我灵魂里的一幅画。”
“谢谢,真的,谢谢!”
我哽咽了,泪无法抑制地淌下来。
伟拿出手绢,为我拭泪。我静静地体会一种感觉,那种轻柔的揩拭,像在抚摸一个血渍未干的伤口。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纹一只鹰?”我平静下来,问。
“我喜欢一种力度,从小。”伟看着自己的右臂,“我崇拜力量,崇拜高度,崇拜俯视万物的感觉和无所不能的征服。”
“难怪你叫伟。”我笑了。
伟也笑,又给我斟酒。我的脸已经洇开了红艳,我想。
“我们还有以后吗?”我蓦然问道。我很忐忑,我甚至不愿得到回答。这个问题很傻,我开始后悔。
“你说呢?”
“……”
伟突然解颐大笑,笑得有点坏,但让我高兴,让我释然,让我把以后的日子都绣上了瑰丽的憧憬。伟举起杯,我们心照不宣,一饮而尽。
餐毕,又跳了会儿舞。伟的舞步极是优雅,让我自惭。灯影迷离,舞曲绵绵,我的骨头都要酥了,身子绵软得如弱柳随风。
走出舞厅,已是夜色阑珊。我望着伟,痴痴地。我渴望一句话,只要伟说,我就会义无返顾。
但是伟没有,伟握着我的手,说:
“回吧,第一次,会给人很多回忆。”
我站着未动。
“为了以后,先做个甜梦。”
伟在我额上轻吻了一下,阔步而去。我痴望他的背影消失,久久伫立。额上的吻,为我的生命烙下了一个永恒的印记。此刻,我的心温暖如春,阳光明媚。
丈夫新接了一个科研项目,常常夜不归宿。我于是少了些负罪感。我这样的女人,第一次有了婚外情,我不知道这叫不叫俗话说的红杏出墙?我无法抹杀那种负罪感,但我更无法停止对伟的思念。
老爸这几日身体不适,躺在床上还是改不了他的坏脾气。他把药咬啐咽下,不喝水,苦得他整张脸都在扭曲。我想,老爸扭曲的不只是脸,他整个人都扭曲了。
我看不下去,还是把水递给他,他竟扬手把水杯摔得粉碎,胸膛起起伏伏,风箱般喘着,骂:
“3 月17日下午,狗日的3 月17日下午!”
我真想抽身离去。
躺着的老爸,墨镜仍戴着,忽地就让我感到了几分古怪,古怪得不可思议。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伟。我的心立刻兴奋地狂跳起来。
老爸怒不可遏了:
“哪个龟孙子给你打电话?狗日的……”
伟显然在那端听到了老爸的咆哮,不明所以地问:
“怎么了?你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说,“不见不散。”
我刚想向老爸解释点什么,老爸就一声硬硬的怒斥掷给了我:
“滚吧!滚得远远的!狗日的3 月17日……”
我一咬牙,扬长而去,任他发疯。
伟在思芳咖啡厅等我。他穿了件红T 恤,样子更加英武。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无端的,他只要出现在我眼中,我满腹的怨烦就荡然无存,心头晃晃闪闪地,只有一泓春水荡漾着无尽的潋滟与柔情。
我说:“让你久等了。”
伟说:“哪里。”
伟冲侍者打了个响指,为我要了咖啡和甜点。
“最近在忙什么?”伟问。
“上班,照顾老爸。”
“你丈夫呢?”
我觉得这是个敏感的问题,伟本不该问,它使我为难。但我还是如实相告。
“噢……”伟若有所思,“你挺孤独的,是吧?”
“岂止如此。”我摇摇头。
伟沉吟了一下。
“孩子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寄读在北京亲戚家里,一年难得见两次面。”我说。儿子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每见一次,都像在面对一个陌生的儿子——他成长的速度叫人瞠目。或许是过早离家之故,我们的母子缘越来越淡,他甚至连一声“妈妈”都吝于出口,眼神里总有种莫名其妙的隔膜。
“说说你吧。”我话锋一转。
“我啊——”伟表情诡谲,“是否保持点神秘更好呢?”
我说:“这不公平。”
“看来我们要全面提高透明度了。”伟笑。
这是我和伟的第二次见面,尽管中间打过几个电话,但都无法深谈。伟总是一种日理万机的语气。他对我来讲,几乎还是个谜。
我说:“我渴望了解你。”
只有了解才能走进。这是个亘古真理。
伟说:“你想了解我什么?”
“全部,——可能的话。”
“那好,我交给你我的档案。”
我目瞪口呆,眼前的这个倜傥俊男,居然有着不凡的背景和身份:父亲是市公安局长,大学毕业,32岁,未婚,旭日集团总裁,散文作家,笔名星雨。
我自惭形秽,那一刻,我如坠冰窟。无论家庭、身份还是学识,我都配不上他。
况且,他未婚,我早已做了孩子的妈妈。
我心灰意冷,这次咖啡厅的相遇,或许就是分手的时刻。
“你怎么了,这么黯然?”伟很敏感。
我惨淡地笑笑:
“你让我吃惊……”
我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端起咖啡,掩饰地呷了一口,别有一种苦涩的滋味。
“这没什么,”伟说,“剥去身外之物,我们都是常人,一颗平常心。”
我盯着他:
“真这么达观?”
“当然。”
我窃喜。命运总是这样,让人在绝望时看到另一重天,给你一种匪夷所思的际遇。伟的光环加人格,岂不是个完人?
我生怕玷污了他。
“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了从商?”伟问,显然,这对他至关重要,他已经开始向我开启了真诚之门。
“愿闻其详。”
伟认真地蹙起眉宇:
“其实我父亲一直希望我从政,想方设法为我铺平道路。但我拒绝了。我不喜欢人性受束缚,我渴望摆脱一切约束力,就这样。”
我点头,满含了钦敬。真的。
“或许,你是个叛逆者。”我说。
“不是或许,我骨子里就是。”伟加重语气。
“那么……”我的思维一刻也没离开那个叫我困惑的疑问,当然,也是我最关心的事,“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成家?”
伟笑了,眼光里有不少潜台词。我的脸热起来,本能地低下头。
“我知道你要问这个问题,”伟说,“不过我一点都不奇怪,这是女人的共性。”
我有些尴尬,静听下文。
“很简单,在这之前,我没遇到打动我的人。”
我心弦一颤:“在这之前”是指什么?指我吗?
我又一次盯着他。
伟点点头:
“心灵的相契并不需要时间,那只是一个闪念,一阵颤栗,一点灵光。”
我笑了,由衷地。我真佩服伟的表达,他能在金钱与精神的双重世界里游弋自如,而我的丈夫就不能,他控制程序,程序也控制他,在同一座城市,伟却在控制着人生的几个部分,游刃有余。
“想走进一扇门吗?”伟站起来。
我的手一抖。我能听到自己血流汩汩的潮音。在我的视阈里,命运的钥匙正在打开一扇玫瑰之门。
家总是要回的,尽管有几分不情愿。未进家门之前,我一直在一种幸福的眩晕中沉迷,那种身心酥软的幸福感竟有些不真实,让人疑为一个易醒的香梦。走在路上,觉得风也轻柔,连阳光也温温绵绵的了。一切都可爱得无以复加,像是换了一个世界。但打开家门后,这种感觉很快就淡了,如一团彩色的图案,被水涤荡将尽。
这一下子感到很疲惫,缩在宽大的沙发里,又重复起了往日的发呆。由于窗帘紧闭,室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眼前飘飘忽忽的,出现了伟的脸,耳边也出现了伟的喘息。伟真是一个挺棒的男人,他让我感受了作为女人以来从未有过的滋味。女人真的可以这样精彩吗?是的,现在我的答案异常肯定。但我不可能成为伟的妻子,我们只能偷情,这让我无奈,也让我伤感。
我起身拿了一瓶酒,白酒,就是我老爸常喝的那种,自斟自饮。不知为何,我想醉。腹内热起来,耳根也开始发烧,朦朦胧胧中,伟的脸竟慢慢膨胀,化为了丈夫松松垮垮的脸。我不敢看丈夫的眼睛,我觉得恐惧、羞耻,那种负罪感骤然强烈,几乎击垮我。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对不起这个戴眼镜的木木讷讷的男人。这个念头越来越强,让我无地自容。
我需要一种救赎,一种弥补。于是我打开冰箱,拿出各种蔬菜和肉制品,在厨房里奋发图强地烧菜。我已很久没这样投入地忙于锅灶,就连从前儿子的生日,我也是蜻蜓点水。一个半小时的劳动,桌子上满目琳琅,香气缭绕。我定定神,拨通了丈夫的电话。
“你……你累吧?”我竟有些口吃。
“习惯了,没什么。”
“……回来吃饭吧,补补身子。”
丈夫在那边迟疑了一下:
“课题研究正在关键时候,我抽不开身。”顿了下,又说,“谢谢你,我忙,家里你辛苦了。”
我哑然。
电话不知何时挂上的。丈夫的最后一句话在耳边萦绕不去。我几乎不敢相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还不如用那种毫无感情色彩的程序语言,甚至骂我,我都会坦然接受。
我哭了,哭得很伤心,也很复杂。
我把饭菜拾掇了一下,去看老爸。老爸在屋子里徘徊,左腿竟有些微跛,像头困兽。我料想他大约是碰到了什么硬物,或者是踹一件什么东西,用了十二分的力气,结果殃及自身。
老爸看着我,没好气地哼一声:
“还爬回来干什么?”
“爸爸,”我把饭菜取出,“您好些了吗?”
“好个屁!狗日的3 月17日下午!”
老爸咬牙切齿,这个日子总会使他两腮痉挛,双股觳觫,二目喷火,脸色铁青。
“还没吃饭吧?”我竭力保持着平静。
“狗日的……”老爸依旧愤懑不已。但是他饿了,他的身心已经几乎榨干了他体内残存的能量。饭菜的香味无疑刺激了他的胃口,他抽着鼻子,眼光不自觉地落在了食盒上。
“街上买的?”他有些吃力地劈开左腿,坐下来,没话找话。
“我做的。”
“专门为我?”
“是的。”
我回答得很从容。有时候,生活中需要善意的谎言。
老爸的态度果然平和了很多,拿起筷子夹了口菜,慢慢地嚼着。
“哎——”他突然喟然一叹。
我的心蓦地颤栗了一下,这一叹,竟让我又无端地又想流泪。
默默进食的老爸,多像一个受了伤的孩子。没错,他已经鳏居八年,妈妈早已染病亡故,把一个残缺的家留给他。他很硬气,任何事情都不会轻易打倒他。但是3 月17日,那个日光温煦的下午,却一下子改变了他,使他完完全全地判若两人……我坐在一旁,无言地看着他,那副昼夜不去的墨镜,使他显得太过滑稽。……渐渐地,老爸模糊成了一团灰色重影,雾一般包围了我。
“你说,有的人生来是不是就是混蛋?”老爸打了个嗝,放下碗筷,突然逼视着我。
“……”我无言以对。
“狗日的!”他霍然跳起,额上的青筋蚯蚓般鼓凸出来:“3 月17日!3 月日啊……”
我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之后,一切归于死寂。地上四分五裂的碎块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意识瞬间一片苍白。但我清楚,这个结局并非意外。我惯了,所以我麻木。
我感觉一只手在宿命般地推着我,推向伟的身边,无路可逃。我曾经冷静想过,我是否还要和伟继续下去。伟已经让我享受了另一种生活,我该知足。这一切,权作对我旧日生活的报复。我毕竟是人妻,为人母,我无法回避那种骨子深处的负疚和自责。在最初决然摆脱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这些,因此现在这种发自内心的不道德感就有些让我猝不及防。我知道我不可能超脱,我始终还要面对丈夫和儿子,但我不可能心平气和,坦然应对。
没有伟的日子依然百无聊赖,而我却没有勇气去找他。似乎也有段日子没联系了,不晓得他是不是已厌倦了我?把一夜的痴情抛于脑后?我不愿想,也不敢想。
迷迷糊糊地打发日子,晨昏都仿佛没了界线。更多的时候,我还是上街,漫无目的地闲逛。这样我至少可以不去面对家的压抑。我的工作是群艺馆的研究员,一年拿出两篇论文便完事大吉。这为我提供了充足的时间。我牵着我的影子,在繁杂的世嚣中游移。我发觉我的影子越来越怪,怪得让我不敢接受。我否定我的影子,而我的影子不知是否也在否定我,抑或是另一种方式的戏落和欺骗?
白花花的阳光使一切都影影绰绰,有了些迷幻色彩。于是,伟的身影无处不在,伟的脸刚性十足,臂上的鹰雄姿飒爽。我越要摆脱,他便越清晰,就像一种无法抗拒的磁力,我不可能逃出他的磁场。
我完了。靠在路边一棵树上,我绝望地想。
手机适时地响起来,我的心又狂跳不已,屏幕上出现的,果然是那个熟悉的号码。
“是你吗?”伟问。他的声音如春江水暖,浴着我贫血的心脏。
“是我。……你、你好吗?”我几乎语无伦次。
“还好。我去香港洽谈了一笔业务,刚下飞机。”
我的喉头一热。
“想我吗?”伟低声问。
我点点头。我说不出话,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我潸然泪下。
“怎么不说话?”伟有些急了。
我这才意识到他根本看不见我的点头。我努力镇静着自己,说:
“我想你……想你……”
我的声调饱含委屈。
十五分钟后,我们在伟的住宅相见。伟永远那么英气逼人,精力充沛。我无法遏制自己,冲动地扑进他的怀抱,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久久无言。
终于,伟又拿出手绢为我拭泪。
“安静地坐一会儿吧。”伟说。
我听话地坐下来。
伟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抽出一支。我有些犹豫,我不想在伟的面前抽烟。但我还是接了。
“我看出你会抽烟的。”伟说,打着了火。
“是吗?”我有种被识破的虚弱,“你不会喜欢的,对不对?”
“其实这些都无所谓,”伟大度地摇摇头,“一切都是一种方式,一种手段。
比如烟,你实际是在抽一种心情,而不是烟的本身。”
我赞同。伟的洞察入微和善解人意,非常人所能比。
烟雾缭绕中,我平静下来,有伟伴于身边,宁静也是一种享受。伟把烟圈吐得很圆,且环环相扣,道行颇深。我看着,身体就灼热起来,目光里也蓄满了温存和娇媚。
“伟……”
伟含情地看着我。
我主动地做出了那种示意,伟像一台灵敏的机器,准确地接收了我的信息。
藤缠蛇绕中,我真想死过去。
亢奋的释放后,我们都倦了,相拥着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正午。
去小吃一条街品尝了几个特色菜,又喝了点酒,我们依旧拥依着回到房间,俨然一对伴侣。这是我们首次在光天化日下爆光,不知为何,我忽然无所顾忌。
伟裸着上身,肌肉线条刚劲,起伏有致,显然是长期锻炼的结果。他从保险柜里取出了一个长型的盒子,我好奇地问:
“那是什么?”
“闭上眼睛。”他的表情有几许神秘,也有几分调皮。
我闭上眼,等待一个奇迹。盒子打开了,“请看——”伟说。我睁开眼,不由一惊,盒子里竟是一支双筒猎枪,锃光瓦亮。
“天,你私藏枪支?”
“没那么严重,”伟轻松一笑,“我既不打猎,也不杀人。”
“那你要它干什么?”
“寻找一种感觉——征服和驾驭的感觉。”
我默然。
伟拿出一块绸子,小心翼翼地擦起枪来。枪上一尘不染,但伟仍然擦得细致有加,仿佛在擦拭一个生命。
老爸拄上了拐杖,和那副墨镜搭配起来,使他的七尺之躯愈加令人匪夷所思。
我甚至觉出了几分怪诞,他究竟是生活中人还是艺术中某个变形的角色?我相信他的腿伤绝不至于要依杖而行,或许此时早已痊愈,他只是为自己的某个举动寻找一种动机,一个借口。
拐杖和墨镜彻底成全了老爸的失常,他几乎丧失了其他全部的语言,只剩下一句:
“狗日的3 月17日下午!……”
老爸疯了。见过我老爸的人都知道他疯了。
我不敢靠近他,靠近一个疯子。我远远躲着,望着他在街边踉跄踟躇。日头满怀敌意地烤着他的头颅,不经意间,我惊觉老爸已满头白霜。
丈夫突然在一个夜晚回到家中,疲惫不堪却又兴奋难抑的样子。乍一见他我还是紧张,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他全然不觉,过分的激动使他的面颊微微发抖。他说:
“研究成功了,达到了国际领先水平!”
我知道,这是丈夫最快慰的事,胜过一切。
“祝贺你。”
“谢谢!谢谢!”他竟和我热烈拥抱。
我如遭电击,全身瑟瑟。
为了掩饰我的不安,也为了给自己的情绪找一个缓冲和调整的余地,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故技重演:
“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做菜。”
“好啊,今晚,我们要举杯同庆!”
我钻进厨房,思绪纷乱如麻。一个严峻的考验,就在今晚。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知能否“合格通过”?即使敷衍过去,我也无法让自己心静如水,相反,那种耻辱感会愈发加重。但我又不能不拿出全部的经验和智慧,来应付这个晚上,应付这个欣喜若狂而又一反常态的男人。
酒菜上桌时,丈夫竟歪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嘴角一条涎水缠绵悱恻,扯挂得细如游丝。
我不忍叫醒他。
但他还是醒了。也许连睡眠他都事先编好了程序,时间一到,他便一个哈欠坐起来。我斟上酒,说:
“为你的成功,干!”
“干!”
他一饮而尽,神采奕奕,生命的激情如火山爆发。
整个进餐过程中,他喋喋不休,海吃豪饮,好像说完了一生的话,饮尽了一世的酒。
洗涮已毕,我对丈夫说:
“你这段时间准累坏了,早点睡吧。”
丈夫看着我,红光满面,镜片后的眼睛灼灼发亮。
我突然有些心悸。
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我感到窒息,感到恐怖。黑暗牢牢地囚禁了我,如一个无底的洞穴,传递着死亡的召唤。我坠落,不停地坠落……身上的男人发出滞重的喘息,口中的热气喷在我的脸上,让我难以忍受,欲罢不能。我不能不想起伟,我又不能不被那种负罪感折磨着。此刻,我只是一具无生命的肉体,等待着一个报应……
是的,报应。
丈夫终于还是力不从心,那些程序早已把他抽空了。他很沮丧地安静下来,一言不发。
“行了,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强作镇静。
“对……对不起。”他躺下来,喑哑地说。
我咬着唇,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丈夫很快鼾声大作,我睁着眼,痴看夜潮退去。晨起时,我的枕上一片泪湿。
伟唤我。无论我做了多少心理准备,可只要伟的声音响起,此前的全部努力就功亏一篑。我无力拒绝。我无可救药。也许我注定要活在两个男人的夹缝中,来世投入炼狱再获新生吧。
伟拥着我,一时无话。
“你似乎瘦了。”他终于开口。
“可能吧。”我想给他一个笑,但我笑不出来,“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
“看医生了吗?”伟关心地问。
“没什么大碍……”
伟望着窗外,良久喃喃道:
“没事的时候,我就想拥着你,心里会很踏实……”
我无言。
“你呢?”伟看着我。
“……当然……是的……”我不知我在说些什么。
“我需要一个完全走进我心灵的女人。”伟的神情绝对是文人气的、纯粹的,我很难设想他在商场中左右逢源、你争我夺、运筹帷幄的样子。
我依旧无言。
“你能成为我的唯一吗?”
我的眼圈红了:
“伟,我……不可能,真的……”
我体会到心中一种撕裂般的痛楚。
伟叹一声:
“我也许太书卷气了,当生命落满嚣尘……”
他站起身,忽然转忧为笑:
“这是干什么呢?严肃得神经兮兮的。我给你看样东西吧。”
伟走进书房,须臾,拿来了一个日记本。
电话就在此时响起来。
“我要走了,”伟把日记递给我,“有兴趣就翻翻,我的心灵史,忏悔录。”
我点点头。
伟健步而去。室内一片寂静。
我盯着日记精致的封面,脑子里空空的。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此刻,我该留下还是回家?
但我最终决定打开日记。
每一页都有着极其秀美的文字,有着深刻的反思和淡淡的忧伤,浮华世界的应酬,灯红酒绿的游戏……在他,处之泰然却又深感无聊,骨子里,伟有种与众不同的孤独……
我被深深吸引。
但是,我在两则日记前倏然目瞪口呆。
一则是:我公司出资扶持研究院研究开发新产品项目,以便在高科技领域的竞争中占得先机,将来有望打入国际市场……
我恍然,丈夫的废寝忘食,原来全是为了伟。
而另一则,日期是3 月17日下午!
3 月17日下午,有云,我感到无所事事。春光永远叫人倦懒,这是个惰性和欲望萌发的季节,生命催生新绿也疯长苔藓……我在朋友家饮酒,微醺。那天我带了枪,刚搞到手的,或许为了炫耀,或许出于某种莫可名状的意念……我把枪对准了窗外,瞄准了路边的一棵树。我只想摆出一个造型,寻找一种感觉,但是,我的手却无意间抠动了扳机,于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发生了……
日记从我颤抖的手中无声滑落。我看到一个矍铄的老人,悠闲地在街边散步,手里提着他的鸟笼,笼子里,一只漂亮的虎皮鹦鹉跳上跳下。老人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时他的双眼里荡漾着无尽的春光。老人一边逗鸟一边哼着小曲,无意地走向了一个预想不到的灾难:“叭——”一声枪响,老人应声倒地,左眼里血流如注……
我发疯般地下楼,顷刻间,世界疾速倾斜。
我找到了老爸。
“狗日的3 月17日下午……”老爸依旧重复着他不变的语言,对我的到来视而不见——也许,他的记忆里只剩下了那个春天的下午,那个猝然而至的黑色瞬间……
“爸爸,我给你……找到了……凶手!”
我艰难地说,一字一顿。我早已泪流满面。
老爸没有任何反应,仍然絮叨着:
“狗日的3 月17日下午……”
我欲哭无泪,夺门而出。心像一片纸,被一个利爪一块块撕碎,又被抓得伤痕纵横。也许,这就是报应,我早该料到的。……站在当时老爸倒下的地方,我拨通了丈夫的电话。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说。
“干什么?”
“我要做一名黑客,让所有的网络瘫痪!”
接下来,人们看到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开始在夏日里疾走,乱发如蓬,双眸呆滞,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什么。有人说:
“那不是那个疯子的女儿吗?莫非她也疯了?”
我没疯。我是黑客。我想消灭一只鹰,一只网上的鹰。
作者简介:
胡炎,31岁,已在《时代文学》、《作品》、《飞天》、《雨花》、《广西文学》、《绿洲》、《小说月刊》、《热风》、《佛山文艺》、《厦门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60万字,作品50余篇被《作品与争鸣》、《作家文摘》、《小小说选刊》等多种选刊选本转载评价,10余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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