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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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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主

作者:佚名

  一

  “我是个作家,叫宝康——您没听说过?”

  “哦,没有,真对不起。”

  在“三T”公司的办公室里,经理于观正在接待上午的第三位顾客,一个大脑瓜儿细皮嫩肉的青年男子。

  “我的笔名叫智清。”

  “还是想不起来。您说吧,您有什么事,不是想在我们这儿体验生活吧?”

  “不不,我生活底子不体验也足够厚。是这样的,我写了一些东西,很精彩很有分量的东西,都是冷门,任何人看了脑袋都‘嗡’一下,傻半天——我这么说没一点言过其实,很多看过的人都这么认为,认为起码可以得个全国奖,可是……”

  “落了空?”

  “准确的说我压根没参加评奖,我认为毫无希望。瞧,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也许你不太了解文学圈里的事,哪次评奖都是平衡的结果,上去了一些好作品,但同样好的作品偏偏上不去。”

  “这个我们恐怕爱莫能助,我们目前和作协没什么业务联系,我们缺乏有魅力的女工作人员。”

  “噢,我不是让你们去为我运动。我不在乎得不得全国奖,我对名利其实很淡泊的,我只希望我的劳动得到某种承认,随便什么奖都可以。”

  “您的意思是说哪怕是个‘三T’奖?”于观试探地问。

  宝康紧张地笑起来:“真不好意思,真难为情,我是不是太露骨了?”

  “不不,您恰到好处。您当然是希望规模大一点喽?”

  “规模大小无所谓,但要隆重,奖品丰厚,租最豪华的剧场,请些民主党派的副主席——我有的是钱。”

  “奖品定为每位一台空调怎么样?”

  “每位?我可是为自己的事……”

  “红花也得绿叶扶,您自个站在台上难道不寂寞?该找几个凑趣的。我想给您发奖的同时也给一些著名作家发奖,这样我们这个奖也就显得是那么回事,您也可以跻身著名作家之列。和著名作家同台领奖,说起来多么令人羡慕。”

  “一人一台空调,这要多少钱?虽然我很想有机会和著名作家并排站会儿,可也不想因此倾家荡产。”

  “要是您不赞成奢侈,俭省的办法也有,把奖分为一二三等,特等奖为空调您自己得,其余各类为不同档次的‘傻瓜’相机,再控制一下获奖人数,我们只选最有名的。”

  “这样好,这样合理多了。”宝康喜笑颜开,“我得空调,别人得‘傻瓜’。你列个预算吧,回头我就交钱。”

  “您来付钱时能不能把您的作品带来让我们拜读一下?当然哪篇获奖我们不管您自己定,我只是从来没这么近地和一个货真价实的作家脸儿对脸儿过,就是再和文学无缘也不得不受感动。”

  “可以。”宝康既矜持又谦逊地说,“我甚至可以给你签个名儿呢。我最有名的作品是发在《小说群》上的《东太后传奇》和发在《作家林》上的《我要说我不想说但还是要说》。”

  “了不起,一定很有意思,我简直都无心干别的了。”

  “你说,那些名作家会不会端臭架子,拒绝领奖?”于观把青年作家送到门口,青年作家忽而有些忧心忡忡。

  于观安慰他:“不怕的,领不领是他们的事,不领我们硬发。”

  “谢谢,太谢谢了。”青年作家转身和于观热情地握手,“灯不拨不明,您这一席话真使人豁然开朗。”

  “不客气,我们公司的宗旨就是帮助象您这样素有大志却无计可施的人。”

  ※  ※  ※  

  在一条繁华商业街的十字路口,杨重正满面春风地大步向站在警察岗楼底下一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姑娘走去。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你等半天了吧?”

  “没关系,你用不着道歉。”刘美萍好奇地看着杨重,“反正我也不是等你,你不来也没关系。”

  “你就是等我,不过你自己不知道就是了。今天除了我没别人来了。”

  “是吗?你比我还知道我在干嘛——别跟我打岔儿,警察可就在旁边。”

  “难道我认错人了?”杨重仍然满脸堆笑,一点也不尴尬,“你不是叫刘美萍吗?是百货公司手绢柜台组长,在等肛门科大夫王明水,到底咱俩谁搞错了?”

  “可王明水鼻子旁有两个痦子呀。”

  “噢,他那两个痦子还在。今天早晨他被人从家里接出去急诊了,有个领导流血不止。

  他因而匆匆给我们公司打了个电话,委托我公司派员代他赴约,他不忍让你扫兴。我叫杨重,是‘三T’公司的业务员,这是名片。”

  “‘三T’公司?”刘美萍犹疑地接过杨重递过来的名片,扫了一眼,“那是什么?听名儿象卖杀虫剂的。”

  “‘三T’是替人解难替人解闷替人受过的简称。”

  “居然有这种事,你们都是什么人?厚颜无耻的闲人?”

  “我们是正派的生意人,目的是在社会服务方面拾遗补缺。您不觉得今天要没我您会多没趣儿吗?”

  “可我不习惯,本来是在等自己的男朋友,却来了一个亲热的替身,让我和这个替身谈情说爱……象真的一样?”

  “您完全不必移情,我们的职业道德也不允许我往那方面引诱您,我们对顾客是起了誓的。大概这么说您好懂点儿,我只是要象王明水那样照料您一天,陪您一天。”

  “您有他那么温存体贴、善解人意吗?”

  “不敢说丝毫不走样——那就乱了——我尽量遵循人之常情吧。你们今天原打算上哪里玩?”

  两个人并肩往街里走。

  “他答应今天给我买皮大衣的。”

  “噢,这个他可没让我代劳。”

  “我说不会一样嘛,明水历来都是慷慨大方的。”

  ※  ※  ※  

  “活着没劲。”

  一个粗粗壮壮的汉子坐在于观办公桌对面沮丧地说。

  “活着没劲。”于观心不在焉地附和说。

  “那怎么办呀?”

  “有什么办法?没劲也得活着呀。”于观抬起头。

  “我不想活了。”汉子盯着于观说。

  “别别,别不想活。”于观嘟囔着劝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那好,你让活那我就活。你给我找点事儿干,我烦了。”

  “会玩牌吗?咱俩玩牌吧?”于观提议。

  “没劲。”汉子摇摇头。

  “那下象棋?”

  “更没劲。”

  “去公园?划船?看电影?”

  “越说越没劲。”汉子来了气,“你也就是这些俗套儿。”

  “那你说干什么?干什么我都陪着你。”

  “跳楼你也陪着——我要你陪干吗?你也不是女的。”

  “哦,我们这儿不给人拉皮条。有专门干这事的地方——婚姻介绍所。你要空闲时间太多,可以练练书法,欣赏欣赏音乐或者义务劳动。”

  “见你的鬼,闹了半天我花两毛钱挂号你就给我出这些主意,这不是蒙人吗?”

  “我也不是神仙,也不是美国大使馆管签证的,个人的幸福要依赖社会的进步,沉住气。”

  “你觉着你活着有劲吗?”汉子目光灼灼地问。

  于观看看汉子,看不出他是不是在挑衅。

  “挺有劲。”

  “我觉得你没劲,你这人特没劲,没劲得我都不想抽你了。”

  ※  ※  ※  

  “你这个不要脸的还回来干吗?接着和你那帮哥们儿‘砍’去呀!”

  一个年轻的少妇在自己的公寓里横眉立目地臭骂马青。

  “别回家了,和老婆在一起多枯燥,你就整宿地和哥们儿神‘砍’没准还能‘砍’晕个把眼睛水汪汪的女学生就象当初‘砍’晕我一样卑鄙的东西!你说你是什么鸟变的?人家有酒瘾棋瘾大烟瘾,什么瘾都说得过去,没听说象你这样有‘砍’瘾的,往哪儿一坐就屁股发沉眼儿发光,抽水马桶似的一拉就哗哗喷水,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听没听过,早知道有这特长,中苏谈判请你去得了。外头跟个八哥似的,回家见我就没词儿,跟你多说一句话就烦。”

  “我改。”

  “改屁!你这辈子改过什么?除了尿炕改了生来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少妇哭闹起来,“不过了,坚决不过了,没法过了,结婚前还见得着面,结婚后整个成了小寡妇。”

  少妇一抬手把桌上的杯子扫到地上,接着把一托盘茶杯挨个摔在地上。马青也抓起烟灰缸摔在地上,接着端起电视机:“不过就不过!”

  “别价。”少妇尖叫着扑过来按住他的手,“这个不能摔——你是来让我出气的还是来气我的?”

  “你说过你丈夫急了逮什么摔什么。”马青理直气壮地说,“你又要求我必须象他。”

  “可我丈夫急了也不摔贵重物品,你这是随意发挥。”

  “你没交代清楚。”

  “这是不言而喻的。”

  “好吧,把电视机放回去。下面该什么词儿了?”

  “真差劲儿,看来你们公司没经过良好的职业训练就把你派来了。下边是我爱……”

  “我爱你。”

  马青和少妇愣愣地互相看着。

  “我爱你。”马青重复了一遍,看到少妇仍没反应,十分别扭地又说,“别闹了,宝贝儿。”

  少妇笑了起来。

  马青涨红脸为自己辩解:“我没法再学得更象了,这词扎人。”

  “好好,我不苛求你。”少妇笑着摆手,“意思到了就行。”

  “其实我是心里对你好,嘴上不说。”

  “你最好还是心里对我不好,嘴上说。”

  “现在不是提倡默默地奉献吗?”马青的样子就象被武林高手攥住了裤裆,“你生起气来真好看。”

  “好啦好啦,到此为止吧,别再折磨你了。”少妇笑得直打嗝地说:“真难为你了。”

  “难为我没什么,只要您满意。”

  “满意满意,”少妇拿出钱包给马青钞票,“整治我丈夫也没这么有意思,下回有事还找你。”

  ※  ※  ※  

  “唉,人生,”杨重吐着烟圈,眼望冷饮室的天花板,比划着说,“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就是踢足球,一大帮人跑来跑去,可能整场都踢不进去一个球,但还得玩命踢,因为观众在玩命地喝彩,打气。人生就是跑来跑去,听别人叫好。”

  “我发觉你特深沉。”刘美萍手托腮着迷地盯着杨重,连酸奶都忘了喝,“你是不是平时特爱思考?”

  “是。”杨重眼神儿空洞地说,“我平时特爱思考,特深沉。”

  “你是不是上过大学?”

  “唔,上过吧。”

  “怪不得,上过大学的人都心事重重,若有所思。”

  “你是不是也特爱思考?”

  “啊,我特爱瞎想,我特爱琢磨人。象我这种职业吧,就是和人打交道的职业,每天都得和几千人说话,我就观察这几千人的特点。譬如说胖子吧,一般爱买大手绢,胖子鼻涕多嘛,瘦子就买小一点的。”

  “腺体分泌和体重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世上万物谁和谁没关系?你和这个酸奶瓶要嚼起亲来没准还有点血缘关系呢,你先人死了,烧成骨灰,扬到地里,连土挖出来,烧成瓷器或者玻璃,装了酸奶,卖给你。”

  “这就是辩证法吧?比较朴素的。”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只知道凡事都有个理儿,打个喷嚏不也有人写了几十万字的论文,得了博士。”

  “有这么回事,这论文我们上学时传阅过。人家不叫喷嚏,这是粗俗的叫法儿,人家叫‘鼻粘膜受到刺激而起的一种猛烈带声的喷气现象。’。”

  “你懂得真多。”

  “哪里,还是你懂得多。”

  “你懂得多。”

  “惭愧惭愧。”

  “谦虚谦虚。”

  “咱们别争了,这样下去没个完,您爱才我心领。”

  “我真是诚心诚意夸你。我觉得跟你特说得来,特知音。”

  “别别,我这人经不住夸。”

  “你老这么一味谦虚我要生气了,好象我夸你是害你似的。”

  “那就算我懂得多吧,其实我也觉得和你特谈得来特知音。”

  “我特愉快。”

  “我也特愉快。”

  ※  ※  ※  

  马青身心交瘁地回到办公室时,于观正被那汉子揪着脖领子在办公室里拖来拖去。

  “你别这样,放开我,让人看见不体面。”

  “你就成全我吧,就扇两个嘴巴,就两个。”

  “不行,我吃不住,我体质弱。”

  “你就让我干一件想干的事吧,我长这么大还没自个作过回主呢。”

  “别的事情可以商量,这件事坚决不行。我正告你,如果你动我一个手指头,我就和你拼了。”

  “都这么自私,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什么替人解难替人解闷儿,一触到自己就不干了。”汉子松开于观,哭了起来,“我真不幸,真不自由。”

  于观喘上一口气来,拉拉被揪皱的衣服,示意马青把手里的垒球棒放回门后。走回办公桌后坐下,对汉子说:

  “别哭鼻子了,挂号费退给你赶紧走吧。”

  汉子哭泣着,从马青手里接过两毛钱,紧紧攥着一路走出门。

  “胡大,咱们干的这是什么倒霉差使。”

  门关上后,马青几步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于观的办公桌上,大声说:

  “我每天挨家去让人骂,你又差点让人打了,就杨重享福,每天去大街吊膀子,当代用券。我要和他对换工种,种田还得休耕呢。”

  “我们不是有君子协定在先,任人唯贤,因才施教。”于观仰在椅子靠背上疲倦地说,“你太温柔,让你去和别人的女友谈心,你每回都把临时帮工变成全面承包,我不能隔一天就让一个丈夫打上门一回。”

  “依你说,我只能永远挨女人不歇气儿的暴骂而得不到机会和她们交流了?”

  “别她们她们的,她,就一个,一个随便你怎么交流,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个一个打。有时你那种老少咸宜、兼容并蓄的气魄使每个有正义感的人都感到气愤,那不道德……”

  “可杨重也不是宦官。”

  电话铃响了,于观边伸手去接边反驳:

  “可他懂得荟萃,去粗取精,而你总是囫囵吞枣。他有耐心,可以胡扯一天仍津津有味,你三分钟端不了簸笈便拔腿去找下一个……喂,找谁?”

  “就找你。”话筒传来嗡嗡的男声,“我是杨重,我坚持不住了,这女人缠得我受不了啦。”

  “我刚刚还在夸你有耐性,会胡扯。”

  “你不知道这女人是个现代派,爱探讨人生的那种,我没词儿了,我记住的外国人名都说光了。”

  “对付现代派是我的强项。”马青在一边说。

  于观瞪了他一眼,对话筒说:“跟她说尼采。”

  “尼采我不熟,而且我也不能再山‘砍’了,她已经把我引为第一知己,眼神已经不对了。”

  “那可不行,我们要对那个肛门科大夫负责,你要退。”

  “她不许我退,拼命架我。”

  “这样吧,我们马上就去救你,你先把话题往低处引,改变形象,让她认为你是个粗俗的人。”

  “你们可快来,我都懵了,过去光听说不信,这下可尝到现代派的厉害了……她向我走来了,我得挂电话了。”

  “记住,向弗洛伊德过渡。”

  “快来,我坚持不了多一会儿。”

  马青嘻嘻笑着,从办公桌上跳下来,兴奋地在屋里转圈踱着步等立身收拾办公桌的于观。

  “弗洛伊德我拿手,我就是弗洛伊德的中国传人。”

  “你是弗洛伊德病例的中国自动复制版。”于观绕过办公桌走出来,“我不许你趁机卖弄。”

  ※  ※  ※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中午,街上人群摩肩接踵,所有的小餐馆、快餐店都挤满吃饭的人,有些没座的人还把饭菜端到街上站着吃。于观和马重费了半天劲儿,才在一家画着彩色广告的电影院门厅里的冷饮柜台旁找到杨重和女顾客。电影院刚散场,门厅里人挤人,所有人都在大声说话,嘈杂喧闹,他们挤到杨重身边,他也没发现。杨重显然已经才尽,面对滔滔不绝、神采飞扬的手绢柜台组长显得精神恍惚。

  “你一定特想和你妈妈结婚吧?”

  “不不,和我妈妈结婚的是我爸爸,我不可能在我爸爸和我妈妈结婚前先和我妈妈结婚,错不开。”

  “我不是说你和你妈结了婚,那不成体统,谁也不能和自个的妈结婚,近亲。我是说你想和你妈结婚可是结不成因为有你爸除非你爸被阉了无济于事因为有伦理道德所以你痛苦你谁也看不上只想和你妈结婚可是结不成因为有你爸怎么又说回来了我也说不明白了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人家外国语录上说过你挑对象其实就是挑你妈。”

  “可我妈是独眼龙。”

  “他妈不是独眼龙他也不会想和他妈结婚给自己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因为没等他把他爸阉了他爸就会先把他阉了因为他爸一顿吃八个馒头二斤猪肉又在配种站工作阉猪阉了几万头都油了不用刀手一挤就是一对象挤丸子日本人都尊敬地叫他爸睾丸太郎。”马青斜刺里杀出来傍着刘美萍坐下对着她脸连珠炮地说了一通直到使她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才停下来露出微笑。

  “这是我的同事,马青,这是我们经理于观。”杨重还了魂似地活跃起来,把不错眼珠地盯着刘美萍微笑的马青和刚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的于观介绍给刘美萍,“他们都是我老师,交大砍系即食面专业的高材生,中砍委委员。”

  “是么?可我很少跟三个人同时谈人生。”

  “没关系。”马青侧身挡住于观和杨重,“你主要和我谈就行了,没谈透的地方再让他们俩补充。”

  “你别跟我这么近乎,我还不了解你呢。”

  “那个肛门科大夫是不是特象你爸,他活儿好吗?”

  “你说的什么呀?我听不懂你的话……”

  于观笑着转脸对着杨重说:“你们就在这儿耗了一上午?没进去看电影?”

  “看了,《奥比多驴在行动》。”

  “外国片?”

  “哪儿呀,国产片,你不知道现在国产片都起洋名?”

  “嗯,我也觉得特空虚,结婚特没劲。”马青拿腔拿调地说,“找来找去不是自己爹就是自己妈。哪象人家外国,谁跟谁都能睡觉,人家也方便,都有房子,你自个有房子吗?”

  于观和杨重一起笑了起来,杨重掏出烟递给于观一枝,两个人头凑在一起点火。

  “……我就特钦佩人家外国女的,怎么睡也不拧着男的胳膊去商店买这买那……我没被拧过,杨重老被人拧,脱臼好几回了。”

  马青扭过头眨着眼儿笑着问杨重:“是不是杨重?”

  杨重磕磕烟灰笑着说:“你就拿我开心吧。”

  “咱们走吧杨重。”刘美萍伸着脖子从马青头后露出脸。

  “再坐会儿再坐会儿。”杨重说。

  “你甭老拉我们哥们儿走,你我已经接管了,今儿下午杨重还有别的约会。”

  “是么杨重?”

  “是。”杨重点点头,对刘美萍笑笑,“身不由己。”

  “你就踏踏实实跟我聊着吧,我想和你说的话多着呢。”

  “你没正经的,要不你请我吃饭去吧,我这儿坐着听你说话都听饿了。”

  “要是咱俩单独约会我肯定请你吃,这会儿我是办公呢,要请你吃饭得请示我们经理。

  经理,我能招待美萍吃顿便饭么?”

  “可以,不过你得自个掏腰包。”

  “毁我?”马青回头对刘美萍说,“要不我请你玩碰碰车得了,那也贵着呢,不过特好玩,玩完你就不饿了。”

  “不去,我见车就晕。”

  “去吧去吧,那不是一般的车,你玩回试试,保你上去就不爱下来,你们俩也动动。”

  马青硬把刘美萍从座位上拉起来,搀着,招呼在一旁乐的于观和杨重。

  一行人出了电影院,穿街来到街口一家游乐场。刘美萍立刻被花花绿绿的游乐设施吸引了,马青去售票房买了四张碰碰车票,手护着嘴对于观和杨重说:“过会儿咱哥仨一起撞她,撞晕了算。”

  碰碰车场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人,三个男人忍着笑进场各选了一辆车坐进去,马青还扬着嗓子教也往车里坐的刘美萍,“等一通电你就胡撞一气。”

  管理员接通了碰碰车的电源,四辆车立刻发疯似地打起转儿,四散驶开,接着纷纷掉头回来,接二连三地猛撞在一起。刘美萍没玩过碰碰车,根本不能得心应手地操纵、规避,瞪眼瞧那三位从不同方向向自己冲来束手无策,被撞得连连从座位上蹦起。碰碰车在急剧旋转,高速滑行,三个男人咧着嘴大笑,一次又一次驱车冲撞刘美萍,只见四辆车隆隆吼叫着叠错在一堆,刘美萍不时飞在空中。

  一场玩完,刘美萍已是脸色苍白,又惊又气,她腿软软地从车上爬下来,一时话都说不出来。

  “还行吧?”马青跑过来假惺惺地说,“人家外国人就爱玩这个,刺激。”

  “还行。”刘美萍硬撑着说,随即话里带了哭腔,“可我们明水从没让我不吃饭就从事剧烈运动。”

  “那你快找你们明水去吧,他一定也想你了。”马青拥着刘美萍脚不沾地一阵风地往街上走,刘美萍挣扎着扭过头冲刚出碰碰车场的杨重喊:“再见。”

  ※  ※  ※  

  丁小鲁和林蓓在无轨电车里由南向北通过街口,从车窗看到于观和两个人站在路边眉飞色舞地说话,电车经过他们身边时,她露脸喊了一声。

  “有人叫你。”杨重对于观说。

  于观回头往身后川流的人群张望:“哪儿呢?我好象也听见一声。”

  “过去了,前面电车里。”

  电车在街边车站停下,几乎下空了,又在顷刻间塞满,摇摇晃晃开走,满街仍是熙攘的人群。

  “管他是谁呢,走吧。”

  三个人正要转身走,有人又在很近的地方叫叫了声于观。三个人转过身,丁小鲁和她的女伴随人流走到他们跟前。

  “嘿,碰上你了,真是少见。”于观高兴地说。

  “叫你都听不见。”丁小鲁对杨重点点头,笑着问于观,“干吗呢站在街上?打算去哪儿?”

  “找地方吃饭去。”于观把杨重马青介绍给丁小鲁,丁小鲁也把林蓓介绍给他们。

  “演员?啊,好职业。”于观敷衍地说。

  “我看你们别在街上晃着找饭馆了。”丁小鲁建议道,“到我家去一起做吧,我们也没吃。”

  “你家有人吗?”杨重问。

  “就我妈妈。”丁小鲁转脸看着杨重,“不过不碍事。”

  “她妈不碍事。”于观也说,“还挺神。”

  “那咱就走吧。”马青探头插嘴,“别象老百姓似地站在街上说个没完。坐几路车?”

  “接着坐电车。”丁小鲁笑着挽起林蓓,领头在前面走。

  “你们下午没事吧?”在电车上,丁小鲁小声问于观。

  “没事。”于观说,“本来下午也没事。”

  ※  ※  ※  

  丁小鲁家是五十年代苏联援建期间的那种俄国风格的笨重结实的灰砖楼房,厚屋顶,窗户巨大,每套单元开间不多但面积宽阔。家具也都是那时公家配发的,式样陈旧,油漆剥落,皮沙发的弹簧已经塌陷。老太太正抱着一只大白猫坐在重新绑过的藤椅上怡然自得,看到一大群人呼啦啦进来,大白猫跳下地跑了。一大群人乱七八糟地叫了通“阿姨”,老太太矜持得体地招呼年轻人们坐下。看得出来,老太太是受过教育的,经过残酷斗争考验的,既平和又保持着尊严。

  “他们是来吃饭的,妈。”丁小鲁说,“家里现在还有什么吃的?”

  “我给你看看去。”老太太站起来,往厨房走,一边对于观说,“你好长时间没来了。”

  “我这段挺忙。”

  “哦,于观也忙了。”

  于观不好意思地笑,追着老太太说:“阿姨您别忙,吃什么我们自己弄。”

  “我给你看看有什么,反正你到阿姨这儿也得凑合,只能管饱。”

  一会儿,老太太从厨房回来对丁小鲁说:

  “冰箱里只有一点肉馅了,厨房里也就是土豆白菜了。”

  “我去买。”丁小鲁说着站起来。

  “千万别去。”于观按住丁小鲁掏钱包的手,“这点就够,咱们包饺子。”

  “很近的。”老太太说,“楼下就有一个菜市场。”

  “我知道,那也别去。我们什么也不想吃,包饺子挺好。”

  “不用去不用去。”杨重马青也说,“甭麻烦,咱们就随便吃点。”

  “还是去买点。”老太太对女儿说,“男孩子可以将就,姑娘得有点可口的。”

  “我也不用。”林蓓说,“我爱吃带馅的。”

  “真的别去了。”于观对丁小鲁说,“你太客气,我们就走了。”

  “那好那咱们就包饺子吧。”丁小鲁对她妈说,“反正也不是外人。”

  “这就对了,我和面小鲁拌馅,老太太您歇着什么都甭管净等着吃——杨重别光自个抽烟,给老太太一颗。”

  “哎哟,我不知道阿姨也吸烟,您来这颗。”刚把烟叼上嘴的杨重忙拎着根烟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点着烟看了看牌子:“现在年轻人净抽好烟。”

  “我们也不置房子置地,有钱就抽两颗烟玩玩。”

  老太太吐了口烟,笑着点点头,坐回藤椅上:“现在年轻人没负担啊。”

  “您抽烟够溜的。”

  “我抽烟的历史比你年龄都长,那会儿天天开会天天熏,就会了。”

  于观跟着丁小鲁来到厨房,丁小鲁找出个铝盆,从面口袋里舀出面让给于观,自己洗菜切菜。两个人很起劲儿地干着,一声不吭,客厅里的人聊得挺热闹,不时响起一阵笑声,老太太的笑声格外响亮。

  “你妈精神真好。”

  “不操心,不着急,自然精神好。”

  “你呢,也挺好?”

  “你呢?”丁小鲁甩了下搭下的头发,侧脸问。

  “挺好。”于观专心致志地揉着面,脸上沁出了汗。

  “我发觉你不太爱说话了。”

  “谁说的?我说话时你没听见就是了,哦,有时说话是少了。”

  客厅里传来马青一个人的快速说话声,当他停顿时,响起一片欢笑,笑声刚停,杨重又说了几句什么,笑声又起。

  “你两个同事挺逗的。”

  “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丁小鲁手停了一下,又继续剁菜:“你终于有这样的朋友了。”

  笑声忽然大了,厨房门开了,林蓓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你们说什么呢这么乐?”

  “他们在说他们公司的顾客的事呢。”林蓓倚着门说,“我不爱听。”

  “可我听见你跟着笑呢。”

  “笑归笑,可我不喜欢。他们特坏,人家一个女顾客就是想跟他们探讨一下人生,也没什么不对,他们就把人家骗到游乐场,故意用碰碰车撞人家,把人家撞岔了气儿。”

  “没说的,这坏点子准是于观出的。”丁小鲁笑着直起腰看着于观说。

  “不是我,马青的主意。”于观也笑着说,使劲用手拍打着揉得光滑的面团。

  “你们真不象话,那么过分。”林蓓噘着嘴说。

  “她没察觉是故意的。”

  “那也不好,对人一点也不真诚。”

  “我们小蓓可有正义感了。”

  “不是正义感不正义感,本来嘛,我就不爱跟这种人打交道,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拿你开心。”

  “林蓓怎么跑这儿站着来啦?”马青笑嘻嘻地叼着烟进厨房找火,丁小鲁从煤气灶上把火柴拿给他,笑对他说:

  “正说你呢。”

  “说我什么?”马青点着烟,把火柴扔回去。

  “说你坏,干坏事。”林蓓直筒筒地说。

  马青把烟从嘴上拿下来,看了眼于观,对林蓓说:“我没敢得罪你呀,怎么就‘坏’

  了。”

  “你对别人坏,我也是女的,不爱听你吹怎么捉弄人家女的。”

  “就是,要尊重妇女。”丁小鲁把剁好的菜推进盛肉馅的盆,用力搅起来。

  “可我不是老‘坏’。”马青对林蓓说,“我‘好’一个给你看行吗?你容我酝酿酝酿。”

  “包饺子包饺子了。”丁小鲁端着馅盆往堂屋里走,“别贫嘴啦,都去洗手。”

  林蓓扭身去卫生间,马青吮着烟对于观说:“瞧我别扭——这姑娘。”

  “她还没习惯你。”于观笑着端起面盆,“人家是好姑娘。”

  “敢情咱们都是坏蛋。”

  众人七手八脚包饺子,老太太建议“给干活的人放点曲子”。丁小鲁拧了半天老式箱形收音机旋钮,调出一组豪迈、缠绵的出征歌曲,这些歌曲也是流行歌曲,大家都随着旋律摇头晃脑地哼哼。当歌手唱到:“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三个男人一齐昂首唱第二声部:“——我不悲哀!”

  二

  天色很亮,纹风没有,街上无声地下着瓢泼大雨,街树冠盖修剪得象最简陋的儿童画,笔直不动地成排伫立雨中。马青屁股离座儿地卖块儿蹬着一辆蒙着塑料布的平板车落汤鸡似地张望着前面雨幕中有着巍峨廊柱的剧场。于观、杨重都背头管裤,神态庄重地站在剧场镶着沉重的铜饰的玻璃门前迎接着沿宽大花岗岩台阶拾级而上的来宾,鸡捣米似地文雅地点着头。

  马青把平板车蹬到台阶下,跷腿下来,于观立刻在上面吼:

  “拉到后台门口拉到后台门口那师傅你听见没有?”

  马青可怜地看着于观,于观不再理他,他只得忍气吞声地一手扶把一手拉座推着平板车往后台门绕。

  宝康穿着闪亮亮的西服,挺胸凸肚地背手站在于观身边,满意地注视着湿漉漉的台阶上移步款行的一对对头发蓬松面孔苍白的西服革履的男女,笑眯眯地问于观:

  “你从哪儿收集来的这么些有身份的人——我真开了眼,每个人后脖都是雪白的。”

  “不是我有办法,我只是发了些通知,他们其实是慕您的名而来,这都是爱好文学的青年。”

  “你说,要是他们知道这个不起眼地站在门口的人就是宝康本人,他们会吃惊吧?”

  “会的,一定会,我打保票他们会把你围得水泄不通就象前几年围观外国人。”

  “同志,”一个挽着女伴的高个男青年问于观,“会后真有舞会吗?”

  “有有。”于观忙转过身小声说,“请柬上印着呢。”

  “可我们经常上当,说有舞会把我们诓来,赔着那帮傻瓜开半天会,会后却什么也没有了,把人轰出来。”

  “这次您放心,不但有,还是一水的‘的士高’。”

  “不骗人?”

  “我发誓。”

  “舞会上有免费饮料也是真的吗?”男青年娇小的女伴问。

  “带。”

  “这样十块钱还算值。”这对男女车转身交券进了场。

  于观回身瞟了眼宝康:“没办法,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

  宝康毫不介意:“有个把俗人还是允许的。你说过会儿我发言不能过多地谈自己吧?那样是不是显得太自满了?”

  “花插着吧,谈自个的同时也谈谈人民的哺育、组织上的关心、社会的温暖等等各种伸出来的手。”

  杨重跑过来:“头儿,差不多了,咱们也该进去了。”

  “你也到主席台就坐吧。”于观对宝康说,“想说什么再演习演习,到时候别忘了词儿。”

  丁小鲁和林蓓从剧场前的车站下了车,向剧场走来。林蓓打了把五十公分的素花伞,丁小鲁几乎全身裸露在雨中,但她衣服没怎么湿,她很从容地走在雨的缝隙之间。于观向她们招手,她们走了上来。

  “居然来了,不是说不来。”

  “想了想还是来,看看你们到底在忙什么。”丁小鲁温柔地笑,“你好杨重。”

  “你好。”杨重腼腆伸手和丁小鲁握了握。

  “马青呢?”林蓓往于观身后看。

  “他在后台卸奖品。”

  “挺隆重。”丁小鲁和于观一行进入会场,“你们挺会搞。”

  “嗨,不赖,来的全是狼以上的品种。”浑身湿透象个小瘪三似的马青从条幕边偷偷往剧场里看,对找来帮忙的小哥们儿说。他一转身看见于观、丁小鲁一行进入后台,便喊:

  “噢,林蓓。”

  “噢,马青。”林蓓笑着一扬手,绕开摆在地上的坛坛罐罐走过来,“那个起了个姑子名字的作家在哪儿呢?你指给我看。”

  “呶。”马青用嘴向主席台上一努,“那个单钵儿坐在台上烤的就是。”

  林蓓瞅着宝康嗬嗬笑:“挺式样儿的。”

  剧场里大音量地放着欢快的曲子,强制性地制造着热烈气氛,人们在休息室进进出出,咬着蛋卷冰激凌侧身在狭窄的座位排间找座位号,没人看坐在台上伸着脖子喜滋滋地遥望着大家的宝康。

  “奖品在哪儿?”于观问马青。

  “那不是?”马青用手一指摆在桌上的空调机和一溜黑革套照像机,自顾和林蓓说笑。

  “我问的是奖杯。”

  “地上。”马青用手指了指众人脚下的坛坛罐罐。

  “就这个!”于观举起一个大肚坛子难以置信地端详,猛地顿在地上,愤怒地说:“这是腌鸭蛋的坛子。”

  “你别火呀,头儿。”马青笑嘻嘻地说,“这坛子沉着呐。您不给钱让我弄坛子,弄来这咸菜坛子就不错了,什么坛子不是坛子。”

  “得,这回坛子胡同了。”于观绝望地说,“我怎么能不动声色地给著名作家们每人发一个咸菜坛子?人家准会恼我们。”

  “昨晚偷的——这些坛子?”杨重小声问马青。

  “哪里,”马青说,“正经是我们胡同口副食店赞助的。头儿,人家可要鸣谢,我答应人家了,不能言而无信。”

  于观气哼哼地瞪了马青一眼:“你就坏我的事吧。”

  剧场里传来一阵阵“噢噢”的叫声和掌声夹着口哨声,后台的人都掀开幕条往下看。

  “谁来了?哪个作家来了?”于观紧张地问。

  “谁也没来。”杨重回头说,“底下的人见还不开始起哄呢。”

  “到点了么?”于观捋捋两只袖子,没表。

  “过了。”杨重说,“过了十分钟了。”

  “一个著名作家都不来,真不给面子。”

  “要不要再等等?”杨重问。

  “不能等了,我们不惯这毛病,没他们我们照样开会他妈的——”于观冲后台呆立的人一挥手,“没事的都上主席台,不许笑,没人认识你们。”

  于观站到条幕边,脚往台上一迈,立刻作出满面春风的样子,就坡下驴地轻轻鼓着掌迎着满场哄声亮了相。随着他身后,丁小鲁、林蓓、杨重和其他不三不四的人也硬着头皮登了场,最后一个扭捏地不肯上场的人几乎是被马青推出来的。

  乐曲停了,台下的人声更大了,掌声、叫声波涛般一浪一浪涌上台,也分不清是欢迎还是起哄,伪作家们象在照相馆的灯光下一样“自然”地笑着,鱼贯入座,坐下后都低着头。

  “咳、咳。”于观单肘横陈桌上,在麦克风前咳嗽了几声大声说,“下面我宣布,‘三T’文学奖发奖大会现在开始——”

  会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接着戛然而止,一个人声:“呀呀呀。”旋即再度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于观坐在座位上闭上了眼,他听出那个“呀呀呀”是自己的声音,那是试听录好的掌声时不小心按了录音键录上的。

  后台工作人员关了掌声,于观没精打采地说:“下面进行会议第一项议程,请‘三T’文学奖评奖委员会主任委员杨重同志讲话。”

  雷鸣般的掌声又响,中断,一个人大声“呀呀呀”。

  杨重接过于观传过来的麦克风,愣了片刻,开始说:

  “今天,我们大家在这里,开这个会——很好……”

  雷鸣般的掌声,“呀呀呀”。

  会场传来清晰可辨的笑声,主席台上也有人低头笑。于观茫然地望着前方,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丁小鲁试图给站在条幕边的马青打手势,让他关掉录音机,马青也用各种手势猜测她的意思,最后似乎懂了,仍然站着不动,眼睛看向别处,丁小鲁叹了口气。

  杨重“很好”了一番,在雷鸣般的掌声和“呀呀呀”中把麦克风传回于观,明显如释重负。

  “下面进行大会第二项议程,请市委领导同志讲话。”

  于观扫了眼主席台上的诸公,每个人都把头更深地低下去,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只好跳河一闭眼,把麦克风传给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那人先是一怔,随即把麦克风传给了自己的下一个,主席台上开始了一场无声的“击鼓传花”,坐在主席台最边上的那位无人可传,只好认倒霉,嘟嘟哝哝地说起来:

  “临时把我请来思想没什么准备话也说不好我看客气话也不用说了表示祝贺祝贺‘三T’公司办了件好事……”

  “说得挺好,挺象,就这么说下去。”杨重看着台下小声地鼓励。

  那人鼓起勇气抬起头,果然会场一片鸦雀无声,几千只眼睛亮晶晶地无邪地仰望着他。

  这人乐了,自信起来,解开衣服扣子,掀开衣襟叉起腰:

  “今天来的都是年轻人嘛。”他扭头看了看坐在第二排的宝康,“我看了看获奖的同志年龄也不大,年轻人自己写东西自己评奖,我看是个创举,很大胆,敢想敢干,这在过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于观汗立刻下来了,忙示意杨重制止“市委领导同志”,那人看到于观向杨重小声递话,笑眯眯地问,“啊?于观同志你说什么?这样的活动还要多搞?好嘛,我支持。依我看奖品还可以再高级点,面儿还可以再宽一些,最好再设个读者奖,给来参加会的人都发点纪念品,人家来参加会也是对你的支持嘛。”

  “哗——”会场上响起了真正的热烈掌声,“市委领导同志”满面红光地微笑着向群众致意,一边把麦克风递给杨重:“活该,谁让你们把麦克风给我让我讲话的。”

  发奖是在“受苦人盼望好光景”的民歌伴唱下进行的,于观在马青的协助下把咸菜坛子发给宝康、丁小鲁、林蓓等人,并让他们面向观众把坛子高高举起。林蓓当场就要摔坛子,于观和杨重一左一右夹着她,帮她举起坛子,不住声地说:“求你求你求求你,你就当练回举重吧。”

  大会继续庄严隆重地进行,宝康代表获奖作家发言,他很激动,很感慨,喜悦的心情使他几乎语无伦次。他谈到母亲,谈到童年,谈到村边的小河和小学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吱吱呀呀声,他又谈到了少年的他的顽劣,管片民警的谆谆善诱,街道大妈的嘘寒问暖。他谈得很动情,眼里闪着泪花,哽咽不语,泣不成声,以至一个晚到的观众感动地对旁边的人说:

  “这失足青年讲得太好了。”

  宝康抒发完他那长长的、萦回不去的情怀后,于观宣布大会结束,“请同志们跳舞。”

  ※  ※  ※  

  二楼舞会大厅内,服务员们已在沿墙排列的长条桌上摆满了数以百计斟好啤酒的玻璃杯和丛林般揭了盖的瓶装啤酒,遥遥望去,颇为壮观。

  两扇几乎高达天花板的包着皮革的巨门被缓缓推开了,走廊里挤满了衣冠楚楚的男女,他们象攻进冬宫的赤卫队员们一样黑压压地移动着,涌了进来,而且立刻肃静了。走在最前排的是青一色高大强壮、身手矫健的青年男子,他们轻盈整齐地走着,象是国庆检阅时的步兵方阵,对前面桌上的啤酒行注目礼。尽管不断涌进的人群给他们的排面形成越来越大的压力,他们仍顽强地保持着队形,只是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终于撒腿跑了起来,冲向所有的长条桌,服务员东跑西闪,四处躲藏,大厅里充满胜利的欢呼。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中,最先跑到桌边的人开始挨个杯子喝下去,飞快地、不眨眼地喝光一杯又一杯。源源不断的人群挤到桌边,无数只手伸出去抢酒瓶、抢杯子,把几十张长桌上的酒水一扫而光。

  于观、宝康、丁小鲁一群人步入舞会大厅时,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大型庆丰收群雕,一组组造型迥异的痛饮形象叠错有致地环布四周,男人们和女人们从堵住嘴遮住脸的倒竖的酒瓶后面露出喜悦的眼睛。

  “天哪!中国老百姓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于观激动地说,“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过奢的要求。”

  爵士鼓惊天动地地响起来,势如滚雷,管弦齐鸣,群塑活动起来,象听到号令的团体操表演者奔跑穿插站住,以不同的摆幅摇扭着,渐次亢奋狂热,象一锅滚开的粥。

  “跳,跳,都跳起来。”于观象活动木桩似地跳着密宗迪斯科,充满内心激情地严肃地对纷纷坐下来的众人说,“这没有一定之规,只要跳起来。”

  ※  ※  ※  

  夜晚,雨仍在下,但是小了。亮着路灯的马路上水雾蒙蒙,街上的行人都耸肩缩颈匆匆而行,商店的霓虹灯在雨雾中红绿模糊一片。

  于观、丁小鲁、宝康等人挤在一辆计程车里又说又笑,司机提心吊胆地注视着路边驶过的一个个朦胧的交通警岗,抱怨着:

  “一下上来六个,警察看见非罚我钱。”

  “你老嘟囔什么呀,烦不烦?”坐在前座回头趴着说话的马青说,“再嘟囔你下去。不就是罚两个钱嘛。”

  “又不是罚你,你当然没事。”司机一面小心地驾驶,一面回嘴,“换我我也会说。”

  “跟你们在一起真快活。”宝康感慨地说,“什么也不在乎,活着真舒心。”

  “无赖呗,你要是无赖了也就什么也不在乎了。”被杨重和宝康紧紧挤着的林蓓说。

  “不不,我认为这个无赖的意思应该是无所依赖。”宝康沉思地说,“噢,你写的诗我都看过,我很喜欢。”

  “我才没写过什么诗呢。”林蓓笑着说,“我才不是什么诗人,你被他们骗了,我是临时被抓了差冒名顶替的。”

  “真的?真有意思。那你也不是梦蝶了?”宝康问坐在他另一边的丁小鲁。

  “不是。”

  “我说呢,我在台上还纳闷呢,梦蝶怎么换模样了,我记错了?别露怯。”

  “这可不怪我们,是于观干的好事,要算帐找他算。”

  “没关系,一点都没关系,哈哈。不过我一点也没看出你是假的。”宝康对林蓓说,“你的气质很好,很有诗人风度。”

  “瞧,开始嗅上了。”杨重伏在前座小声对马青说。

  “吭,咱学学,跟作家好好学学。”马青盯着宝康。

  “你们这几个里,我发觉杨重的风度最好。”宝康又说,“比较深沉。”

  “得得,哥儿们,你别骂我。”杨重拍拍宝康的肩膀,“我知道我傻。”

  “喂,作家,你到了。”计程车在路边停下,马青对宝康说。

  “等一下。”宝康伸头看了看窗外,急急掏出记事本和笔塞到林蓓手里,“你把你的电话留一个给我,我有事可以找你。”

  “我只有团里电话,而且你打这个电话不一定找得到我。我没排练一般不在团里。”林蓓一边说一边把电话号码写上,连笔带本还给宝康,“你要打这个电话找不到我,就打电话给小鲁,她知道我在哪儿。”

  “那你也把电话留给我吧。”宝康把记事本和笔递给丁小鲁,丁小鲁潦草地写了串阿拉伯数字。

  “你们的电话我都有了,不用留了。”宝康把本笔装回衣兜,扒开人腿往车外钻,“再见,哥儿们。”

  “再见。”马青咕噜着,隔着车窗向站在马路牙子上的宝康招招手。车开走了,林蓓从后车窗向他招了招手。

  车上的人都沉默着,惟有林蓓活跃话多:

  “我觉得着宝康人挺好的,你们那么骗人家,人家也没生气。”

  “反正你是看谁就觉得谁好。”马青不回头地说。

  “本来,我就是觉得谁都挺好——就你不好。”

  “咱们去哪儿?”马青回头问一直没说话的于观,“是不是找个地界一齐下了,别让人家师傅拉着咱们转来转去,人家师傅这已经是满肚子不高兴了,是不是师傅?”

  “你这会儿又心疼我了。”司机只顾看着前方驾驶,“没关系,你们爱怎么转就怎么转,到末了交钱别甩过一个绳套勒住我脖子就行了。”

  “不合适,您是客气,我们不能不懂事。”

  “到我那儿去吧。”丁小鲁说,“你们要是还要想聊。”

  “我不想去。”于观说,“我想回家。”

  “那你回家吧,我们去小鲁那儿,师傅你给他撂马路边儿上。”

  “别回家,回什么家呀。”杨重对于观说,“回家多没劲儿,你也没媳妇儿,你爸也不待见你。”

  “停不停?”司机问。

  “不停,捡直开。”杨重说。

  ※  ※  ※  

  “谢谢呵,师傅。”在丁小鲁家楼前,马青交完费,最后一个从车里跨出来,回头弯腰冲车内的司机说。

  司机笑着摆了摆手:“没事。”欠身过来关了车门,熄灯发动开走。

  老太太正要上床睡觉,只听门锁一响,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夹着说笑声直进客厅,忙披衣出来。

  “妈,您还没睡?”人群中的丁小鲁问。

  “没呐,来了这么些人。”

  “阿姨好阿姨好阿姨好。”

  “小声点,小伙子姑娘们。”老太太手指着紧闭的嘴说,“天晚了,轻点折腾,别吵了邻居。”

  “小声点,都小声点。”于观对放声说笑的马青杨重说。转过身,“您歇着去吧老太太,我们不闹。”

  “我这就去。小鲁,这些人今晚住在这儿,我把被褥给你找出来。”

  “用的时候我自己去找吧。”

  “不用找,我们随便在沙发上将就一夜就成。”

  “那可不行。”老太太说,“年轻人不知道利害,会睡出毛病来的。”

  老太太回屋把箱子打开,搬出被褥摞到小鲁房内,交代清楚了才抱起溜出来四处走动的白猫回房关门睡觉。

  “沏点茶,小鲁。”于观说。

  “这就去。”丁小鲁去厨房拿来暖瓶,从茶几上端出茶壶茶杯茶叶筒,抓了几撮茶叶撂进茶壶,灌进开水,盖上盖儿闷着,又搬出一个大饼干筒,“谁饿了谁吃。”

  马青伸手抓了几块饼干回到沙发上一块块放在嘴里嚼着。杨重斜倾着身子靠在沙发上摇手说不吃,问小鲁:“你这儿有牌吗?”

  “有,在写字台抽屉里。你想玩?”

  “你们想玩吗?”

  “可以呀。”马青斜着眼儿说,“玩你还不板儿输。”

  “别玩牌啦,你们聊天吧,我爱听你们聊天。”林蓓蜷缩在一边说。

  “聊天没劲,老聊还有什么可聊的?你同意玩牌吗,小鲁?”

  “我无所谓,你们说玩牌就玩牌,你们说聊天就聊天。”

  “玩牌。”马青说。

  丁小鲁找出扑克扔到茶几上,把沏好的茶斟进茶杯。

  “怎么着,玩什么?”杨重洗着牌说,“抠?”

  “玩‘抠’一个人没事干,不玩‘抠’。”于观说。

  “那玩‘三尖’也还少一个人。”

  “你们玩吧,我在一边看着。”丁小鲁说。

  “那多不好,你不能再找一个人么?你们邻居有没有还没睡的,给叫来。”

  “我去敲门试试。”丁小鲁站起说。

  丁小鲁出了单元门去敲对门的门,在楼道里嘁嘁喳喳和人说了会儿话,领着一帮男女回来。几个小伙子一进门就笑着说:

  “听说这儿有人叫份儿?”

  “嘿,这晚上净是一帮一帮闲得没事的。”马青笑着对于观说,“练吧,人家找上门来了。”

  “呦,没我们女的份儿了。”后进来的一个笑眯眯的女孩说,“你们人手够了。”

  “你来玩我的,正好我不想玩。”于观说。

  “我真的不想玩。”于观说,“你们要人不齐,我可以凑一手,人多就算了。”于观把那个笑开的女孩拉到自己身旁坐下,“你玩——我帮她看着牌。”

  “你来给我看着牌。”马青招呼林蓓坐到自己身旁,“看我怎么赢。”

  一圈人开始洗牌摸牌,对方的一个小伙子问:“咱玩光记分的还是挂点血的?”

  “挂血的。”马青说。

  “别挂血。”丁小鲁说,“挂血不好,光记分得啦,我给你们找纸和笔。”

  头几把双方都还斯文,静静地出牌,分出高低后气氛开始热烈,会说的也都开始拿对手插科打诨,真真假假,互相进行神经战。

  “动?动就剁你!赶紧走,疙瘩在他们那儿就带牌,大供给车不算臭!”

  “别闯牌,疙瘩就想带牌?握着猫儿的还没说话呢,削瘫了吧?谁闯削谁!”

  ※  ※  ※  

  早晨,天已经大亮,楼下传来公共汽车的行驶声和自行车的铃声以及行人的说话声。丁小鲁、林蓓已经回房睡觉了,那个笑眯眯的女孩也早由于观替换下来回了家。六个男人仍在全神贯注地玩牌,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眯着眼睛搓捻着手里的牌,屋里烟雾腾腾,每个人的脸上都失去了血色。大白猫无声无息地走进来,瞅着他们,于观招手叫它过来,它扭头走开。

  这一局又是于观他们输了,大家把牌纷纷扔到茶几上。

  “到这儿吧。”对方一个小伙子说,“我顶不住了。”

  “到这儿吧。”于观把牌拢到一起装盒,“有机会再练。”

  那几个小伙子猛吸几口把嘴里的烟抽短插在积满烟蒂的烟灰缸里,站起来和马青杨重告别,陆续走出去敲对门的门。

  于观把灯关了,打开窗户放烟,雨夜里就停了,清凉的空气飘溢进屋。杨重站起来打着哈欠伸懒腰,笑着说:

  “又过了一夜,打牌就是好混。”

  “其实最后一局咱们能赢,都是于观太坠。”马青上了趟厕所回来,系着裤扣说,“攥着‘吊儿’不卖,等着看画。”

  “他玩牌是臭,跟不会玩似的。”

  “我怎么没卖,没法卖,‘猫儿’都坐在人家手里,卖也白卖,最后也走不了。”

  “怕着你不是也没走成嘛?这时候就不能管那么多了,专削一家,从大往小抻牌,扛着,不让他们垫小牌。你走不了别人还能走呢,逃一家是一家,怎么也不能让他们打十零。”

  “得,跟着您长学问。”

  “嘿,他来劲了。”马青看着杨重说,“咱们是不是得治治他?”

  “得治治。”杨重说。

  “来呀。”于观在窗前横转过身,拉开架势,“您二位要不怕弄伤自个儿就来。”

  “真挤兑活人。”杨重边说边凑过去,“我就当生下来就是残废吧。”

  杨重、马青一下扑了上去,三个人紧紧扭在了一起,较了会儿劲儿,于观被制服了,笑着说:“别闹别闹。”

  “这叫什么?这叫‘捂笼抓鸡’!说,说你臭。”

  “我臭。”

  马青、杨重笑着松开于观。马青鼓着胸脯子说:“也不看哥哥是练什么的,职业空手道。”

  “牛逼。”杨重横着身子扔在沙发上,“我得睡会儿了。”

  “你们睡吧,我得去公司看看。”于观说着往外走,“你们要是下午不来,中午给我打个电话。”

  “我说你也睡会儿吧。”马青说,“权当今儿全公司学习。”

  “我不困,不想睡。”

  “你什么都‘不想’,睡觉也不想,你想干吗?”

  “我记得你没担任过圣职。”

  “你不正常。”

  “你才不正常!”

  于观蹑手蹑脚穿过堂屋,大白猫‘噌’地从饭桌上跳下地,碰倒一瓶牛奶,于观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把牛奶瓶扶起来,牛奶已经洒了一桌。丁小鲁在她房内叫于观,接着把房门推开一道缝:“你来。”

  于观走进丁小鲁的卧室,丁小鲁穿着睡衣蓬着头坐在床边,林蓓脸冲墙睡得正熟,长长的黑发散在枕上。

  “你睡了会儿吗?”丁小鲁小声问。

  “睡了会儿。”于观也小声回答,“你干吗也这么早起?”

  “我今儿得上班去,不能老不去。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外屋有牛奶。”

  “牛奶已经让猫吃了。”

  “是么,这个馋猫。”丁小鲁脸上露出微笑,“我再给你搞点什么?”

  “不用了,我不想吃。早饭吃不吃无所谓,不是必不可少的。”

  “你这样生活太不规律了,对身体不好。”

  “反正我也不打算活到一百岁。管他好不好。”

  “于观,有什么……我知道你也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这样吧,尽管来。”

  “知道。”于观看了眼丁小鲁,抬腿走了。

  于观走在遍洒阳光的街上,一辆载满客的公共汽车从他身后驶过,他拼命跑步追上去,挤入车站混乱的人群。

  三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城市街道上刮着暖和干燥的风,行人都显得懒洋洋的,步态悠闲,任风把头发和裙角吹得飘拂鼓起。马青和杨重坐在花房般镶着通体玻璃窗的咖啡厅的临窗座位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听着一位老兄胡砍:

  “想想吧,万人大餐厅,多么壮观!多么令人激动!就要在中华大地矗立起来!不要总说外国的月亮圆嘛,我们也有一些世界之最。我豁出来了,工作也辞了,不惜一切要把这件事促成,咱不就为了把事办成吗?不惜糜费!长城当时不也是劳民伤财么,现在怎么样?全指着它抖份了。干就干史诗性的东西!”

  “可能骗来那么多老外么?”

  “能,官能!你以为老外们一天到晚在干吗?不就憋着到咱们中国来大快朵颐嘛。”

  “于观!”杨重看见穿着件皱巴巴夹克衫的于观正从外面街上慢慢走过,又敲玻璃又喊。

  于观回头往这边张望,看见象关在兽房里的猩猩一样爬着玻璃挥舞着手臂的杨重和马青,离开人群向这边走来。

  “正找你呢。”于观绕过咖啡厅里散布的桌子走到他们座旁,杨重说,“中午别回公司了,有饭局。”

  “谁的饭局?”于观坐下,端起杨重的残剩咖啡喝了一口,放回去。

  “宝康请咱们,丁小鲁上午来的电话,说明一定要叫上你。”

  “他怎么想起挨这份宰?”

  “他给丁小鲁打电话让叫上林蓓,懂啦?”杨重眨眨眼儿,“不吃白不吃。”

  于观看马青:“你们上午就在这儿闲泡?”

  “这哥儿们正和我们说他们要搞万人大餐厅的事呢。”

  “万人大餐厅?”于观五官挤到了一起,“又是故事。”

  “不是故事是现实。”那人心平气和地说,“花旗银行已经答应贷款了,利率百分之六,只要求中国银行担保。”

  “不可能吧?”于观说,“你当这是中国借钱给越南打美国佬?商业贷款没听说过有这么低的,不定谁蒙着谁呢。再说万人大餐厅?好家伙!就算一天两餐,一餐一巡,每年也得七百多万外国鬼子,得组织多少支八国联军?”

  “你可能不太了解现在世界上的情况,无产阶级队伍在壮大,资产阶级人数也在剧增,客源你不用操心,只希望你们帮我把中国银行担保办下来。”

  “办不了,中国银行从来不为这种野鸡项目担保。”

  “我记得你好象说过你们家的小保姆原来在中国银行什么副行长家里当过保姆?”

  “没错。”于观扭脸对杨重说,“你要拐他们家孩子我可以跟她说说。”

  “办不了就办不了吧。”那人看着杨重,“不用过于为难,你们办不了我再找别人。”

  “的确不是不愿帮忙,是没办法。”

  “没关系,这事我经多了,人的能力是有限的。说实话,我就是抱着办不成的决心来办这事的,办成了,意外之喜,办不成,早已料到,永远充满信心。”

  “现在做事还就得这样。”三个人奉承地笑起来。

  “你那件衣服没退掉?”马青看着于观身上的夹克说,“怎么你自己穿起来了?”

  “嗯。”于观揪揪夹克的袖子,“售货员说领子脏了不给退。我想我已经答应人家肯定帮人家退掉,钱都先给人家了,再找人家要也不好意思,算了,反正我也正缺春秋穿的衣服。”

  “可你穿着不合适,袖子也短。那孙子也够孙子的,穿过的衣服拿来让咱们退,你接活时也不仔细看看。”

  “一件衣服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不需要好看,凑合穿吧。”

  “你们聊,我走了。”那人站起来说,把桌上的烟装回自己的口袋。

  “走啊?”杨重、马青都说,“别走了,呆会儿和我们一起吃饭。”

  “不用了。”那人笑着说,“我已经过了为了一顿饭什么都不干的年龄了——我还有事。”

  “这也是空手道。”于观说。

  那人刚走到咖啡厅门口,林蓓象只花蝴蝶似地一阵风冲进来。那人为她闪开道,回头看了她一眼,出去了。林蓓灵巧地穿过各个桌间,带着全厅被吸引来的视线来到他们的桌旁,一屁股坐在刚离去那人的座位上:

  “我在剧场走台刚完就跑来了,没迟到吧?”

  “没迟到。”三个男人一起微笑着看她。

  “谁请客,你吗?”林蓓问马青。

  “我哪请得起,宝康请。”

  “他请?他为什么请?”

  “你不知道我们就更不知道了,我们是沾你的光。”

  “沾我的光?我跟他又没什么关系。”

  “谁也没说你跟他有什么关系。”于观笑着说,“你何必紧张。”

  “我紧什么张?你们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就好象我怎么啦似的。其实我根本不会和宝康有什么,我一点也没觉得他那人好,我觉得他特可笑。”

  “别解释别解释。”

  “真是的,我不跟你们说话了。”

  林蓓越着急,三个人就越逗她,最后还是马青为她解了围,问她晚上是不是要演出?

  “演,你们还不去给我捧捧场?”

  “那当然得去,你不让去都不成。”

  “请你们去捧场要收我费吗?收费我可没钱。”

  “不用收费,过会儿吃饭给你三个哥哥一人斟一杯酒就行。”

  “这容易,那就说定了。”

  “你发觉了没有?演员笑起来和一般人不一样,别人笑都是眯着眼,她们笑是睁圆眼。”

  “宝康!”于观手拢成喇叭喊出现在咖啡厅门口的宝康。

  宝康转过身,喜洋洋地微笑着,他身边站着一个面目和蔼、文质彬彬的中年人。

  “这位是赵尧舜,我的老师。”

  ※  ※  ※  

  这群人换了间中国式金红色调的餐厅,围着檀色的大圆桌团团坐下,宝康为于观介绍中年人。

  “早就听说你们,非常想结识你,所以就来了。”赵尧舜边说边从裤袋摸出一盒烟一个打火机放到桌上,抽出根烟含在嘴上,用打火机点上,连续按动了几下打火机点不着火,“怎么搞的?”

  于观把杨重的火柴扔给他,宝康捡起火柴擦着火给赵尧舜点着烟。

  “赵老师就是爱和年轻人交朋友。”

  “是呵。”赵尧舜吐出烟说,“今天的年轻人和我们年轻那时候大不一样,很多心态、想法需要重新认识。我不认为现在的年轻人难理解,关键是你想不想去理解他们。我有很多年轻朋友,我跟他们很谈得来,他们的苦闷、彷徨我非常之理解,非常之同情。”

  “赵老师对青年人的事业也非常支持。”

  “我们不过是一群俗人,只知饮食男女。”

  “不能这么说,我不赞成管现在的年轻人叫‘垮掉的一代’的说法,你也是有追求的,人没有没有追求的,没追求还怎么活?当然也许你追求的和别人追求的不一样罢了。人这个东西是很有意思的,总希望自己的环境变化,变得新一点,不可捉摸一点,否则便会觉得平淡、空虚,你也一样。”

  “噢,是这样的,怪不得。”

  “要不无法解释人类为什么会不断进步!”

  于观注视着赵尧舜,笑起来:“看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对人类发展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好好聊聊,有空好好聊聊。”赵尧舜象牧马人爱抚自己心爱的坐骑一样轻轻拍着于观的背,“年轻人,很有前途的年轻人。”

  “赵老师,您别光夸他呀,是不是也夸我几句。”马青探着头笑着说。

  “都不错,你也不错,今天在座的都是很可爱的青年。”

  “丁小鲁怎么没来呀?”于观直着眼大声问宝康,“你告她在这儿吃饭了吗?”

  “告她啦,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会儿还不来。”

  “这个丁小鲁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丁小鲁?”赵尧舜手夹着烟问宝康和于观。

  宝康没说话,于观低头摆弄筷子:“女的,《能干妇女报》的。”

  “那就是她,我跟她很熟。放心,她知道我来一定会来。她知道我来吧?”

  “知道,我专门跟她说了您要来。”宝康说。

  “噢,你们和她也认识。”赵尧舜逡巡看着每个人的脸,“那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她妈妈过去和我是同事。她岁数也不小喽,个人问题大概到现在也没解决。”

  “我们跟她也不熟,一般认识。”于观说。

  “那姑娘心眼不坏,就是……”赵尧舜含笑指指脑袋,“这儿慢一点。”

  “上菜吧,宝康你叫服务员上菜吧,我都饿了。”林蓓叫着,用手撑桌向后翘起椅子看着厅顶密集深嵌的灯眼。

  “上菜上菜,服务员,上菜。”宝康叫穿着红制服的服务员,“你怎么着急了?下午还有事?”

  “晚上演出,下午得早点去装台。”林蓓把椅子落回着地,从纸套里抽出筷子,小学生握铅笔似地攥着竖在桌上,翻着白眼说。

  服务员很快上齐了冷拼,又开始一道道传热炒。林蓓端着酒瓶站起来说:“我给大家斟酒。”笑眯眯地从马青斟起,斟到赵尧舜问:“您喝吗?”“来一点吧。”赵尧舜说。林蓓一倒倒溢了出来,接着往下挨个斟。

  “我是不是先说几句?”宝康端着小酒杯站起来,环顾问。

  “有什么可说的?”马青夹着大片的牛肉往嘴里塞,“甭玩那虚的,咱就各吃各的。”

  “那好那好,大家随意。”宝康坐下去,用手在桌面上请着,拿起筷子先给赵尧舜夹了一块松花蛋。

  “自己来。”赵尧舜边吃边侧头问于观下手的杨重,“你是哪儿的,也是‘三T’公司的?”

  “我就是一傻波依。”闷头吃喝的杨重粗鲁地回答,“您甭为我费心。”

  “年轻人总是过低估计自己。”赵尧舜哈哈笑着,伸臂去夹海茄子。

  “你怎么不喝呀?”宝康问吃一筷子就放下筷子坐一会儿的于观,“吃得也不多。”

  “我不会喝酒,从不喝,这他们知道。”

  “哪有男子汉不会喝酒的,不行。”宝康端起酒杯,“我跟你干一杯,不喝酒算什么男人。”

  “可以喝一点嘛。”赵尧舜也说,“我原来也不能喝,后来老要去应酬,也就练出些酒量。”

  “人不喝你别强迫人家。”杨重冲宝康说,“什么男子汉不男子汉,我就烦这贴胸毛的事,其实那都是娘儿们素急了哄的,咱别男的当着男的也演起来。”

  “我跟你干这杯吧。”马青站起来和宝康碰了下杯,一饮而尽。

  “非常有意思呵。”宝康坐下来,赵尧舜笑着对他说,“——你这些小哥儿们说话。”

  “要不我怎么喜欢和他们呆在一起呢。”

  “直爽,好交,难能可贵。”

  ※  ※  ※  

  一群人酒气冲天地混在街上的人流中稀稀拉拉走着,马青搂着赵尧舜的肩膀。

  “老赵,我给你发个妞吧。”

  “别别,我可干不了这事,这是你们年轻人的勾当。”

  “别羞涩,我看出来您其实心里特愿意,您尚有余勇可贾——您看这大街上哪个不错?”

  “那个穿牛仔裤的小姑娘气质很好。”

  “不就是她吗?我给您擒来。”

  “小马别胡闹,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马青已撇下赵尧舜,快步跟上前面那个象踩着弹簧行进的少女。

  “请问,去扁壶胡同怎么走?”

  “扁壶胡同?”少女边迈着弹性的大步走边皱起眉头寻思,“有这个胡同吗?”

  “有,没错,我去过,可现在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胡同口有个包子铺。”

  “啊,那你往前走。”少女抬起头看了马青一眼,“前面过了红绿灯的第二个路口有个包子铺,不过我记不清那是不是扁壶胡同了,你到了那儿再找人打听吧。”

  “谢谢,首都人真好。”

  少女斜马青一眼,嫣然一笑走了。

  马青停下来笑嘻嘻等赵尧舜。

  “老赵,我可跟人家约好了,明儿下午五点鹫峰,不见不散。”

  “真有你的,你都和人家说了些什么,那么快就搭上了。”老赵笑着说。

  “我跟小姑娘说我们这儿有位赵老师想跟你认识认识,赵尧舜赵老师,全国都有名的,小姑娘说:‘呦,赵老师,我知道他,他在哪儿?’人家立刻就要来见你,看来是特仰慕您。我说赵老师哪能想见就见,人家特忙,又要接见中央首长又要写文章,你们得约一下。

  小姑娘说:‘约就约吧,什么地方好我也不知道,干脆鹫峰怎么样?那儿远,也静,赵老师教诲我我也专心。’”

  “你瞧你都胡说些什么,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老赵您别嫌那儿条件不好不安全,我端枪给您站岗,不成我再给您以身当床。”

  “别拿人岁数大的人开心。”于观和杨重和他们走成并排,于观对赵尧舜说:“您别听他胡扯,他跟你瞎逗呢。”

  “我活这么多年还听不出他话真话假吗?饭后散步开开玩笑,没有关系,我也是很爱开玩笑的人。”

  “老赵,说真的,”马青笑着问,“你这辈子肥水流没流过外人田?”

  “没有,不敢,我这种身分的人你们不了解,看上去有名有地位令人羡慕,其实很受束缚,自己就把自己束缚住了,不象你们年轻人可以无所顾忌。我们年轻的时候和你们现在不一样,那时的人都很拘谨,谈恋爱都要向党组织汇报。我那个老婆……不说啦,这些说起来都没意思,我们这代人个人生活都是悲剧——宝康呢?他怎么不见了?”

  赵尧舜停下来回头张望:“他和那个小林去哪儿啦?我们要不要等等他们?”

  ※  ※  ※  

  “我真不喜欢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林蓓低头捂着坤包,和宝康并排慢慢走在稠密的人群中,“假模山道的。”

  “我也不喜欢。不过对他你完全不必用喜欢不喜欢衡量。”

  “他真是你老师?”

  “就那么回事罢,我叫老师张口就来,这世道上老师也太多了。你跟于观、马青他们认识多久了?”

  “不太久,没多久,跟认识你的时间差不多。”

  “我还以为你们挺熟呢。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挺好的,挺逗的。”

  “你没发觉他们其实顶无聊、顶空虚?”

  “早发觉了,我一接触他们就发觉了。”

  “别看他们一天到晚嘻嘻哈哈,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才不是那么回事呢。我太了解他们这种人了,心里特苦闷,特想干点什么又干不成什么,志大才疏,只好每天穷开玩笑显出一副什么都看穿的样儿,这种人最没出息!——你别跟他们搅在一起,什么也学不到反倒把自己耽误了。”

  “我没跟他们搅在一起,我不过是没事去凑凑热闹,我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多学习、上进么?”

  “你别不承认,其实我也不是要责怪你,我只是觉得象你这样天资这么好的女孩子要能够把握自己。你很漂亮、单纯,很多人都会围着你转,很容易就滑下去了。真的,我是一片诚意才对你说这番话的。我不忍你到头来落得象有的女孩子的地步:满身疮痍,无其归所。”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就会每天跟在人后面,人家乐你也乐,人家愁你也愁,把时间花在打扮、穿戴、吃零食上,任青春落花流水而去心不在焉。”

  “你说得真深刻。那我怎么办呀?我又没毅力。”

  “我帮助你,想不想学着写小说?”

  “噢,太想了。可我行吗?”

  “慢慢来嘛,有我教你。”

  “太好了,说话算数。我一直就想写小说写我的风雨人生就是找不着人教这回有了人我觉得要是我写出来别人一定爱看别看我年龄不大可经的事真不少有痛苦也有欢乐想起往事我就想哭。”

  ※  ※  ※  

  “你们干吗去了我们等你们这半天是不是宝康又教人家怎么写小说去了作家就会来这套。”

  在街口,马青冲刚赶上来的宝康和林蓓嚷。

  “没说这个没说这个,我们只是随便聊聊,走得慢点。”

  “林蓓你小心点,宝康不是好东西,你没听说现在管流氓不叫流氓叫作家了吗?”

  “赵老师他们呢?”

  “等你们老不来,去逛商场了。”

  ※  ※  ※  

  在百货商店皮鞋柜台前,赵尧舜反剪着手边走边弯腰细细看着每只造型不同的鞋。和身后两步远跟着如同保镖的于观、杨重说着话。

  “你们平时业余时间都干些什么呀?”

  “我们也不干什么,看看武打录像片、玩玩牌什么的,要不就睡觉。”

  “找些书看看,应该看看书,书是消除烦恼解除寂寞百试不爽的灵丹妙药。”

  “我们也不烦恼,从来不看书也就没烦恼。”

  “烦恼太多不是什么好事,一点烦恼没有也未见得就是好事——那不成了白痴?不爱看书就多交朋友,不要局限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有时候一个知识广博的朋友照样可以使人获益匪浅。”

  “朋友无非两种:可以性交的和不可以性交的。”

  “我不同意你这种说法!”赵尧舜猛地站住,“天,这简直是猥亵、淫秽!”

  “您说的极是。”

  “杨重。”

  “谁叫我?”杨重回头,看到对面柜台后一个女售货员在冲他微笑,走过去,立刻又满脸堆笑地大声喊于观:“过来,瞧咱们碰见了谁?”

  女售货员笑盈盈地看着于观:“都把我忘了吧?”

  于观也微笑起来,“没忘,想起来了,你就在这工作呵。”

  “可不就在这儿,你要买手绢吗?”

  “不买,谢谢。你好吗?”

  “挺好。那个小马呢?他没和你们在一起?他好吗?”

  “都好。你还和那个什么人谈恋爱呢?”

  “是呀,我们都快结婚了。见到你们真高兴,我现在还老想着那天的事。杨重,后来我还给你打过电话。”

  “我怎么没接到?我每天都在呀。”

  “谁知道?我老想去找你们玩,又不好意思,就老没去。我想你们大概早把我忘了。”

  “怎么会?来吧,我们也老念叨你,还说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

  “真的?真这样我就去,我觉得和你们呆在一起特愉快。”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离开手绢柜台,于观问杨重。

  “我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见过。”

  ※  ※  ※  

  “妈妈,您怎么就不理解女儿的心呐!”扎着马尾辫,穿着工装裤白球鞋的林蓓从坐在纸板沙发上戴着花白发套脸上画着皱纹的“老太太”身边急速跑开,在台口冷丁站住,追光打在她身上,她面对脚下黑鸦鸦的观众,慢慢抬起头,深情地望着半空,一字一句地念:

  “我们是新一代的青年,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

  “可妈妈是爱你。”

  “卢梭是怎么说的?”林蓓一拧身,伸着脖子冲“老太太”嚷,“你要那么多东西干吗?你把它搁哪儿?”

  “老太太”噌地站起来,回嚷:“布里南怎么说的?‘结婚的美妙之处在于它能使一个人独处时也不感到孤独。’斯特里马特怎么说的?‘草地上开满鲜花,可牛群来到这里发现的只是饲料。’”

  “塞万提斯怎么说的?‘我从不把鼻子插到别人的稀粥里,因为那不是我的麻酱花卷儿。’罗兰怎么说的?‘自从她的体重达到140磅那天起,一个女人生涯的主要刺激就在于发现比她更胖的女人。”

  “毛主席怎么说的?‘莫怕莫怕——有我呐!’”

  “一个背老太太过河的小伙子怎么说的?‘您舒服了,我可是嘛也看不见了。’”

  台下掌声一潮高过一潮,甚至演员念完了台词也仍有那么几个人拼命鼓掌、喝彩,“妈妈”被掌声鼓得惶惶的,悄悄问“女儿”:

  “这两天有地震预报么?”

  “听说中国女排又赢球了。”

  四

  天气越来越热了,强烈的阳光劲射每条马路、街角,繁茂起来的街树在热风中摇曳翻滚,绿得刺目,已经有人穿着短裤汗衫上街了,蝉鸣终日不绝于耳。

  “三T”公司办公室里,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热风使每张办公桌上都落满灰尘,人们淌着汗把胳膊压在桌子上相互交谈。

  “您说怎么办呀?我爱她她不爱我,可她明明该爱我因为我值得她爱她却死活也明白不过来这个道理说什么全不管用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男的不干活女的不让喇。”

  “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

  ※  ※  ※  

  “我们不能派人去打那个不让你调走的领导的儿子,那不象话,我们是体面人。我建议您还是去找领导好好谈谈,到他家去,耐心地、和颜悦色地谈。不要拎点心匣子,那太俗气也不一定管事,带着铺盖卷去,象去自己家一样,吃饭跟着吃,睡觉也跟着睡,象戏里说的一样:‘在沙家浜扎下来了。’”

  ※  ※  ※  

  “你还是去交通队一趟,警察说什么你就听着,别自尊心那么强,就当你还小,你爸爸骂你一顿。替他们想想,马路上一天天站着,除了电线杆再没第三个这么倒霉的,钱也不多挣,再不让人家得词训训也太不人道了。他训够你自然就把自行车还给你了,毕竟是维持秩序不是盗车集团。”

  ※  ※  ※  

  “实事求是地讲,人民生活水平是提高了,过去您没觉着肉贵那是过去您压根不怎么买肉,割二毛钱肥膘就全家饺子了。要是肉价还是前两年那价,国家就是把全国变成大猪圈也不够您狠吃的。”

  ※  ※  ※  

  “您瞅着您媳妇就晕那就去吃些丸药‘六味地黄’‘金匮肾气’‘龟龄集’之类的抵挡一阵,再不成就晚上熬粥时给你媳妇那碗里放点安眠药让她吃饱了就犯困看唐老鸭都睁不开眼不洗脚就上床没心思干别的最多打打呼噜不至于危及您下半生健康。”

  ※  ※  ※  

  “不要过早上床熬得不顶了再去睡内裤要宽松买俩铁球一手攥一个黎明即起跑上十公里室内不要挂电影明星画片意念刚开始飘忽就去想河马想刘英俊实在不由自主就当自己是老山前线一人坚守阵地守得住光荣守不住也光荣。”

  ※  ※  ※  

  “是的是的,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一是一,二是二——你怎么不长得一是一,二是二?噢对不起我走神了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实在对不起您千万别生气。”

  “我不生气,我一点也没生气的意思。”王明水望着满面倦容的于观宽容地说,“没关系。”

  “您接着说吧。”于观用铅笔在纸上乱划着圆圈,“爱情和婚姻不是一码事,完了吗?”

  “我看我还是简单点说吧,我够了,不想再自欺欺人了,我跟——她吹了。”

  “和谁吹了?”

  “当然是那个想和我结婚的姑娘。这没什么了不起,谈一阵又吹了。”

  “是没什么了不起,吹就吹吧。”

  “你没听懂我的话。我是说我和她吹了可我还没告诉她,我不想伤害她,至少不想亲自伤害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场合怎么做才得体,可我想你们行,你们不是专干这个的吗?都油了。”

  “交给我们办吧,我们会给您编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词。”

  “太感谢了,你们可算救了我的驾,我会给你们用左右手各写一封感谢信的。你们要让她理智地接受现实,最好是快乐地,别让她哭,我最见不得女人掉泪。”

  “这个恐怕我无法打保票。”

  “是呵,我也觉得这是奢望。这样吧,哭可以愿意掉泪就让她掉几滴,但不要让她哭得背过去,在大街上引起围观,这样影响不好。你们多陪陪她等她情绪平稳下来再撒手。你不知道她多爱我,要是听到我不跟她好的消息那无异是晴空霹雳,搞不好会出人命的。”

  “我们是按熟练工种五级工的工资标准计费,不足半天按半天收费,超过八小时要收加班费,另外误餐补助和夜班费一律按国家现行规定,公出乘车实报实销。”

  “没问题,我如数付钱。需要几天你们就工作几天,她总不会一辈子想不开。”

  “顺便问一句,你和她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嗯,横的关系?”

  “我不能骗您,我不能说没有,希望没和您的道德观冲突。其实这不重要不碍事很流行她不会在乎这点的她是个好姑娘只知奉献不知索取……”

  “把她的名字、电话号码告诉我。”

  “你们见过她,实际上我有一次约会没空就是拜托贵公司代劳的。她叫刘美萍,卖手绢的。”

  “等等,您该不是那个什么屁眼保养方面的专家吧?”

  “我对您这种措辞很遗憾。”

  ※  ※  ※  

  “我怎么总也写不好,笔一落到纸上脑子就空了。”林蓓回头盯着笑眯眯望着她的宝康,在街上倒退着走,“写作有什么窍门吗?”

  “舍得自己。”

  ※  ※  ※  

  “喂,于观不在,出去了。”马青拿起电话粗声粗气地喊。

  “去哪儿啦?”

  “你是谁?问得这么仔细。”

  “你别管我是谁,告诉我他们去哪儿啦?”

  “去你妈的吧!”马青摔下电话。

  ※  ※  ※  

  “我们都是为别人活着的对不?”于观手揣在两边裤兜,在大街上边走边问比他矮半头的刘美萍。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街上到处走动着打着阳伞的漂亮女孩子。

  “是的,我们都是为别人活着。”

  “别人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

  “是的,都这么说。”

  “要是为了别人幸福需要我们忍受不幸,我们也在所不辞。”

  “在所不辞。”

  “真这么想?”

  “真的。从小我就发誓不管让我去做刘胡兰还是花木兰我都义无反顾。”

  “比她们二位逊色点的呢?”

  “也干!”

  “现在有这么个机会,一个人需要你,需要你给他幸福。”

  “谁,他要买手绢?”

  “不不,不是买手绢,我当然知道你服务态度一向是很好的,待客如亲人,不是买手绢,是别的。他需要你的帮助,惟有你的帮助他才能免遭痛苦,获得新生。”

  “我有这么有用吗?”

  “你比你想的要有用得多。你不但善良而且仁慈,总是替别人考虑得多,心中没有自己只有别人。”

  “说吧,叫我干什么,我什么都肯干。上刀山,下油锅……”

  “很简单,你什么都不用干,只要你什么都不干不要再去找他就齐活儿。”

  “你说的是……”刘美萍声音颤抖了。

  “没错,我说的就是王明水。他委托我来对你讲,他不想再见你了,也希望你不要再去找他。”

  “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我没心思开玩笑。能办到吗?”

  刘美萍脸色苍白,猛地转身快步离去。于观疾步赶上和她并排:

  “你最好别去他家找他。”

  “……”

  “你最好别去他家找他。”

  “我不去他家!”刘美萍停住脚,一副尖嘴小兽的神情,“行了吧?”

  “别激动,这不算什么。”

  “我没激动,我知道这不算什么,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我要走了我还有事,请让开——请让开!”

  刘美萍笔直地向前走去,于观走上旁边一家水果店的台阶,看着她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进水果店。他在水果店里浏览了一圈镜子、日光灯映照下的五颜六色的水果,出来慢慢往前走。太阳很毒,迎面而来和从后面擦肩而过的少女们的阳伞边不时杵着他。他走过一家橱窗摆着家用电器和穿呢大衣的塑料模特儿的自选百货商场;走过一家陈列着形形色色杂志的邮局报刊门市部;走过一家餐馆一家照相馆一家鞋帽店一直走到街口在拐角一家冷饮店的玻璃窗外看见刘美萍正坐在湿漉漉的桌旁边喝酸奶边哭。

  他走进潮湿的冷饮店,也要了一瓶酸奶,在刘美萍桌旁坐下,不喝,看着窗外川流的行人和车辆,茶色玻璃使阳光褪色,外面就象阴天。两个穿裙子的姑娘手挽手走过,在窗前站住往里看,说着什么走开;一个低头走路的男人蹭着玻璃窗走过,抬头往里瞟了一眼。刘美萍已不再哭,手扶吸管吮着酸奶,眼睛不看他。

  “我有点卑鄙是吗?男人都卑鄙。”

  刘美萍闭了闭眼睛,仍在喝酸奶,跷起二郎腿。

  “你知道我不是出于什么好心、同情、怜悯等等,只是在尽职责。”

  “我又没怪罪你。”刘美萍小声说,“这里也没你的责任。”

  “我倒是诚心诚意想使你好过点——有点痛苦是吗?”

  “怎么会不呢?”

  “别痛苦。”

  “你说得轻巧。”刘美萍扑哧一笑,随即嘴角一咧,要哭,“事儿又没碰到你身上。”

  “那就痛苦一会儿,不过时间别太长。一小时够吗?”

  刘美萍哭着笑起来,“不够。”

  “一个半小时?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一场电影的时间总够了吧?”

  “人家心里难受着呢,你还说笑话,真不称职,你应该安慰我。”

  “那就再喝瓶酸奶。”于观把自己买的那瓶酸奶推给刘美萍,“你一难受就要去吃东西吗?”

  “你怎么知道?”刘美萍咬着吸管看于观,“要不去干吗?总不能去死。”

  “说得对,好好活着,气气他们。”于观微笑地说。

  ※  ※  ※  

  “刚才是谁接的我的电话?”一个腰板笔直的穿着摘去领章的军装的老头子气势汹汹地闯进“三T”公司办公室,“居然敢骂人,他娘的。”

  “怎么回事?”马青装傻充愣地说,“您老别动气,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

  “我不坐!”老头子咆哮着,“别来这套!刚才哪个骂的站出来,说说为什么骂人。”

  “他他已经出去了,刚才接电话那个人已经出去了。”马青陪着笑脸说,“您要办什么事我给您办。”

  “出去了?我听声音就象你!”

  “不不不是我我刚来。”马青脸上出了汗。

  “的确不是他他刚来。”杨重连忙帮腔,给老头子搬来一把椅子,“那人回来我们批评他。”

  “于观呢?”老头子叉着腿笔直着腰坐下,“他小子去哪儿了?你们把他找来。”

  “于经理?”杨重和马青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也出去了,您有事跟我们说吧。”

  “跟你们说?”老头子横眼上下打量杨重和马青,“好哇,那就让你们说说,他这阵子都在搞些什么鬼名堂?和什么人混在一起?是不是又让公安局盯上了?吓得连家都不敢回。”

  “于经理他没有,他挺好,谁也没盯他,倒是常听夸他,说他净办好事。”

  “我就知道你们会互相包庇,你们是一伙的对不对?一伙骗子!早听说人家传你们这个荒唐公司的事。笑话,要你们替人解难,那还要共产党干吗?于观回来马上让他去见我。”

  “你是哪庙的和尚……”

  “我是他爸爸!”

  ※  ※  ※  

  于观和刘美萍头挨头地兴致勃勃俯身观看长长的玻璃展柜里的裹在树脂里的蜘蛛和已成化石的甲壳虫。他们身处富丽堂皇、四壁挂满彩绘图表和实物照片的博物馆大厅内。大厅里空空荡荡,游人寥寥,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地面几乎可以滑行。顺墙排列的玻璃展柜里密密麻麻摆着各色矿产,在灯光的照耀下,那些粗糙黯淡的岩石断面闪烁着星星点点鲜艳非凡的异彩,特别是有些共生矿的样品真可说是五彩斑斓。于观和刘美萍缓缓走过一间又一间似无尽头的展室,忽而进入由彩色泡沫塑料别具匠心地浇注堆塑的原始地貌植被天穹的逼真环境中;忽而在拐弯处迎面而遇一尊栩栩如生的凶猛古动物模型;忽而身后左右布满舞棍弄棒、呲牙咧嘴的光腚猿人。在博物馆三层最后一间展室内,他们一进去便呆住了——仿佛置身梦中:雪亮的电灯光下,竖起的四壁玻璃柜内有无数精致美丽的钻石光芒四射、耀华夺目,其灿烂辉煌无与伦比。这都是世界最著名的钻石,每块钻石都有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名字,那真是个惊心动魄的场面——惟有美丽的赝品才会达到的使人透不过气来的效果。

  ※  ※  ※  

  “别回头。”宝康对林蓓低声说。他们正站在一家糖果店的橱窗前看琳琅的酒芯巧克力和奶油蛋糕,从橱窗玻璃的反光看到于观和刘美萍从他们背后走过。

  “那不是于观?”

  “你别叫他,我不想让他看到咱们,还得打招呼——我烦他。”

  “你不是说过你喜欢和他们在一起?”

  “那是恭维他。我现在不想理他理他没用。”

  两个人转过身。于观已经走过去。

  “我说什么来着,无聊的下一步就意味着堕落。”

  ※  ※  ※  

  “噢,于观,你回来了。”杨重抬头看到于观进来大声说,“刚才你没瞧见我们这儿大闹了一场。你爸爸来了,马青和他干了一架。”

  “于观,你爸怎么这操行?”马青走过来说,“豹子似的,逮谁咬谁。”

  “进来吧。”于观回头说,刘美萍怯生生地走进办公室:

  “你好马青,你好杨重。”

  “你来了,快坐,杨重给人家倒水。”马青热情地拉开一把椅子让刘美萍坐下。杨重殷勤地端来一杯水。

  “我不渴。”

  “喝吧,我们都不喝茶,只有白开水。”

  “谢谢。”

  “那么客气干吗?到这屋你就算到家了,这屋里的全是你的老朋友。于观,你爸大概恨透我了。”

  “别理他,他就那么个狗脾气。”于观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你这辈子别跟他见面了,在家我们也很少理他。”

  “呦,怎么哭了?”杨重弯腰看刘美萍的脸,“马青你又胡说什么惹了人家。”

  “我没哭。”刘美萍抬起挂着泪痕的脸,“我没事。”

  “别听马青的,他整个一个不可救药的口腔痢疾患者。”

  “是是,我口臭,我那臭胳肢窝长嘴上了——我说什么了?”

  “真的没事,他说的是好话,我只不过自个忽然心酸了。”

  “你还是回趟家吧。”杨重对于观说,“你爸可能找你有事。”

  “我不回去,他没正经事,无非闲得嘴痒成心起腻找我逗逗咳嗽。”

  “你还是回趟家吧。”马青说,“要不你爸还不定认为我怎么黑着你呢。”

  ※  ※  ※  

  于观板着脸进了家门,进到客厅脱鞋换拖鞋,接着挨个解衬衣扣子,一声不吭,横眼瞧着摊手摊脚坐在沙发上微笑的老头子,然后猛地脱下衬衣,穿着小背心去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哗哗地洗,片刻,拿着大毛巾回到客厅用力地擦,继续用眼瞧着老头子。

  “瞧我干什么?嫌你爸爸给你丢人了?”

  “没有,您给我长脸了,这下谁都知道我有个底气十足的爸爸了。”于观把大毛巾扔到沙发扶手上,打开电扇站在跟前吹,“我可算知道您为什么练气功了。”

  “小心感冒——你那些狐朋狗友告我状了?”老头子站起来,满意地围着房间踱起步,“其实我对他们很客气。”

  于观鼻子哼了一声,没说话。

  “我是关心你。我怎么不去管大街上那些野小子在干吗?谁让你是我儿子的。”

  “所以呀,我也没说别的,要是换个人给我来这么一下,我非抽歪他的嘴。”

  “你瞧瞧你,照照自己,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儿,哪还有点新一代青年的味道。”

  “炖得不到火候。”于观关了电扇转身走,“葱没搁姜也没搁。”

  “回来。”老头子伸手挡住于观去路,仰头看着高大的儿子,“坐下,我要跟你谈谈。”

  于观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抄起一本《中国老年》杂志胡乱翻着:“今儿麻将桌人不齐?”

  “严肃点。”老头子挨着儿子坐下,“我要了解了解你的思想,你每天都在干什么?”

  “吃、喝、说话儿、睡觉,和你一样。”

  “不许你用这种无赖腔调跟我说话!我现在很为你担心,你也老大不小了,就这么一天天晃荡下去?该想想将来了,该想想怎么能多为人民做些有益的事。”

  于观看着一本正经的老头子笑起来。

  “你笑什么?”老头子涨红脸,“我难道说得不对?”

  “对,我没说不对,我在笑我自个。”

  “没说不对?我从你的眼睛里就能看出你对我的这番话不以为然。难道现在就没什么能打动你的?前两天我听了一个报告,老山前线英模团讲他们的英雄事迹。我听了很感动,眼睛瞎了还在顽强战斗,都是比你还年轻的青年人,对比人家你就不惭愧?”

  “惭愧。”

  “不感动?”

  “感动。”

  “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流了泪。”

  “我也流了泪。”

  “唉——”老头子长叹一声站起来,“真拿你没办法,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寡廉鲜耻的儿子?”

  “那你叫我说什么呀?”于观也站起来,“非得让我说自个是混蛋、寄生虫?我怎么就那么不顺你眼?我也没去杀人放火、上街游行,我乖乖的招谁惹谁了?非绷着块儿坚挺昂扬的样子才算好孩子?我不就庸俗点吗?”

  “看来你是不打算和我坦率交换思想了。”

  “我给您做顿饭吧,我最近学了几手西餐。”

  “不不,不吃西餐,西餐的肉都是生的,不好嚼。还是吃咱们的家乡菜砂锅丸子,家里有豆腐、油菜、黄瓜和蘑菇。”

  “这些菜应该分开各炒各的。”

  “不不,我看还是炖在一起好营养也跑不了。”

  “不是一个味。”

  “哪有什么别的味,最后还不都是味精味。”

  “到底是你做我做?”

  “你才吃几碗干饭?知道什么好吃?”

  “得,依你,谁叫我得管你叫爸爸呢。”

  于观懒懒地站起来,去厨房洗菜切肉。老头子打开袖珍半导体收音机,调出一个热闹的戏曲台,戴上花镜,拿起《中国老年》仔细地看。于观系着围裙挽着袖子胳膊和手上湿淋淋地闯进来问:

  “您就一点不帮我干干?”

  “没看我忙得很?”老头子从眼镜后面露出眼睛瞪于观一眼,“我刚坐下来你就让我安静会儿。”

  “没活你不忙,有活你就马上开始忙。你怎么变得这么好吃懒做,我记得你也是苦出身,小时候讨饭让地主的狗咬过,好久没掀裤腿让别人看了吧?”

  “你怎么长这么大的?我好吃懒做怎么把你养这么大?”

  “人民养育的,人民把钱发给你让你培养革命后代。”

  “你忘了小时候我怎么给你把尿的?”

  “……”

  “没词儿了吧?”老头子洋洋得意地说,“别跟老人比这比那的,你才会走路几天?”

  “这话得这么说,咱们谁管谁叫爸爸?你要管我叫爸爸我也给你把尿。”

  五

  ——————————————————————————

  |                         |

  |于观老丫的:                   |

  |                         |

  |老子等你好几天了想让你再带我找个好玩的地方    |

  |去玩可你老不来害得我白等妈拉个巴子现在老子去上  |

  |班了下班回来再收拾你。              |

  |                         |

  ——————————————————————————

  “这是谁留的条子?”于观笑着说,“太野了。”

  “刘美萍呗。”杨重笑着说,“这姑娘这几天跟长在这儿似的,天天来。你上次带她去什么圣地了?招得她念念不忘。”

  “马青。”于观扭头对马青说,“我一看就知道你这几天没少熏陶刘美萍,把你那身武艺都传给她了。”

  “没有没有。”马青从看着的小说中抬起头,“我这几天跟她说的都是新华字典上的词儿。”

  “他这反革命口淫犯能闲着?”

  “他?”杨重笑着说,“他要拉出的是金子银子倒奇了。”

  “这两天还有谁来过?”

  “老赵老来,一来就坐半天。我们跟他也没话说,就听他吹,吹得没劲了也不走,干坐着,那么大岁数我们也不好意思轰他,才尴呢。”

  “他干吗膘上我们?”

  “谁知道,是不是他觉得咱们特需要他?”

  “再来我叫警察把他拘起来。”马青说,“太烦了,我妈什么时候给我生了这么一个哥……”

  “啊,三位,好呵?今儿都在。”赵尧舜儒者风度地进来,笑呵呵地和大家打招呼。

  屋内三个人不说话了,散开各回各桌。赵尧舜走到于观桌旁坐下,打开纸折扇扇着。

  “于观,这几天怎么没来呀?”

  于观看着他“哎”了一声。没说什么。

  “小马,给我来杯水。”赵尧舜回头说道,“你们今天很清闲。”

  “下午我们要参加一个追悼会。”

  马青把一杯白开水放到赵尧舜面前,走开回到自己桌后往这边看。

  “谁死了?”

  “一个不会水的孩子。”

  “噢,这样的人也要开追悼会吗?看来你们每天的工作委实没有什么意思。”

  “的确没意思。”

  “这不奇怪。象你们这种年轻人,没受过什么教育,不可能再有什么发展,在社会上备受人歧视,内心很痛苦,但又只好如此,强颜欢笑。”

  于观慢慢点着一根烟,抬脸凝视赵尧舜。

  赵尧舜诚恳地望着于观:“这不公平,社会应该为你们再创造更好的条件。我要大声疾呼,让全社会都来关心你们。我已经不是青年了,但我身上仍流动着热血,仍爱激动,这些天,我一想到你、马青、杨重这些可爱的青年,我就不能自已,就睡不着觉。”

  “你说我们内心痛苦?”

  “当然这太明显不过了,你不说我也能感觉到。”

  “要是我们内心并不痛苦呢?”

  “这不可能——这不合逻辑,你们应该痛苦,干吗不痛苦?痛苦才有救。”

  “那我告诉你,我们不痛苦。”

  “真的?”

  “真的。”

  “那只能让我感到可悲,那只能说明你们麻木不仁到了何等程度。这不是苏生而是沉沦!你们应该哭你们自己。”

  “可我们不哭,我们乐着呢。”

  “无产者挣脱的只是锁链……”

  “听着,我们可以忍受种种不便并安适自得,因为我们知道没有完美无缺的玩意儿,哪儿都一样。我们对别人没有任何要求,就是说我们生活有不如意我们也不想怪别人,实际上也怪不着别人何况我们并没有觉得受了亏待愤世嫉俗无由而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既然不足以成事我们宁愿安静地等到地老天荒。你知道要是讨厌一个人怎么能不失礼貌地请他走开吗?”

  “最好是不说话,表示你已对他失去兴趣。”

  “……”

  “那我走了。”

  ※  ※  ※  

  “我想打人,我他妈真想打人。”赵尧舜退出后,马青从桌后跳了出来,捋胳膊挽袖子眼睛闪着狂热的光芒说。

  “我也想打,想痛打一个什么人。”杨重双手握着拳哆嗦着说,“要不是我不停地对自己说你打伤人得进公安局付医药费特别是上了岁数的人弄不好要养他一辈子就象无端又多出一个爹我早冲上去了。”

  “可我实在想打,我顾不得那么多不想想办法我只好和你们俩对打。”

  “好吧,这样吧。”于观猛地站起,提着双拳往外走,“我们就到街上去,找那些穿着体面、白白胖胖的绅士挑挑衅。”

  “真舒服,真舒服,老没这么干了。”

  马青、杨重摩拳擦掌、一脸兴奋地跳跃着跟在后面。

  ※  ※  ※  

  街上,三个人肆意冲撞着那些头发整齐、裤线笔挺、郁郁寡欢的中年人,撞过去便一齐回头盯着对方,只等对方稍一抱怨便预备围上去朝脸打,可那些腰身已粗的中年人无一例外毫无反应,他们只一眼便明了自己的处境,高傲地仰起头,面无表情地变线走开。如此含忍不露彼此差不多的表现使三人更有屡屡得手所向披靡的良好感觉。

  马青兴冲冲地走到了前面,对行人晃着拳头叫唤着:“谁他妈敢惹我?谁他妈敢惹我?”

  一个五大三粗,穿着工作服的汉子走近他,低声说:“我敢惹你。”

  马青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这个铁塔般的小伙子,四顾地说:

  “那他妈谁敢惹咱俩?”

  ※  ※  ※  

  街的另一端,赵尧舜失神地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走过一个街头电话亭又折了回来,在街边一个卖烟酒的小铺里换了一大把硬币,紧紧攥在手里,走进电话亭,仔细掩好门。他喘匀了气,摘下话机,塞入硬币,把其余硬币装进裤袋,开始拨号,电话通了,他拿正话筒,紧贴着耳朵,听到里面有人说:“喂?”便严肃地说:“丢你妈,丢你妈丢你妈!”

  ※  ※  ※  

  宝康在家里拿着话筒涨红脸大声骂:“丢你妈!”

  林蓓惊诧地从桌前回过头:“你在骂谁?”

  “丢你舅舅,丢你姥姥,丢你们家祖宗八代!”

  宝康的脖子象阳具般勃起怒涨,“啪”地摔下电话,激动不已地在屋里来回走着:

  “卑鄙!话都不说上来就开骂,以为憋着嗓子我听不出是你马青狗日的。”

  ※  ※  ※  

  赵尧舜翻着电话号码本认真查看搜捡,掏出硬币塞进投币孔,沉着地拨号。

  “喂?”一个苍老庄重的声音说。

  “丢你妈!”

  ※  ※  ※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哇哈哈,哇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这女子好音道。”

  在大柱簇立的古式大殿里,乐队奏着欢快的舞曲歌手在纵情唱,衣着华丽的人们陀螺般地对对旋转着,舞会已进入高潮。于观、马青、杨重、刘美萍一进入舞场便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了,杨重拉起刘美萍,于观和马青各自拽起一个坐着观看的姑娘加入了人群的涡流。在大圈巡回中,他们遇到了也在旋转的宝康和林蓓,看到了和一个陌生年轻姑娘坐在角落安祥地观舞的丁小鲁,在演奏台的旁边他们还看到了瞪眼望着人群的赵尧舜。

  再次从丁小鲁面前舞过时,她看到他们,笑着招手,冲于观喊:“行嘞,惨不忍睹。”

  于观松开舞伴,走出场子,杨重也跟着走出来,刘美萍立刻让别人接走,马青也继续随着人流边舞边转远去。

  “好久没见,你都上哪去啦?”

  “我天天都在家呆着,别说上哪儿都找不着我。”丁小鲁笑着说,“杨重你好,你请我们这位小姐跳一圈。”

  “请吧。”杨重牵起丁小鲁身边那个姑娘的手,搭膀扶腰舞走。

  “唉哟哟我累坏了。”舞了一圈回来的刘美萍汗津津地拿手绢扇着风下了场,在于观身边还未坐稳又让人请走了。

  “看见林蓓了么?她也来了和那个宝康。他们快结婚了。”

  “她没跟我们说。到底修成了正果。”

  “她有点怕你们。”

  “我们有什么可怕的?你还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

  “我是不怕你们,可不了解你们的人就觉得你们形象狰狞。”

  “小鲁。”林蓓脸通红地一人沿舞场走过来,“你怎么不跳?噢,于观你好,好久不见。”

  “听说你快结婚了?”

  “啊,就那么回事吧,结结看,不成就离。”

  “别那么回事呀,这是人生大事。”于观笑眯眯地说,“人家说自杀的办法有一百种,其中一种就是和作家结婚。”

  “是么?”林蓓笑弯了腰,“你说的真逗。”

  “屁!屁!”马青指林蓓笑叫着,从她们面前舞过。

  “讨厌。”林蓓白了已远远而去的马青一眼,回头甜笑着。她穿了一领印着个大大“P”字的棉织园领衫。

  “哎,杨重,你别坐下。”丁小鲁走开叫住刚下场的杨重,领他到一个枯坐着的姑娘面前,“你再请我们这小姐跳一圈。”

  “来吧。”杨重牵着那个姑娘的手带入场中,调整了一下步伐,急剧舞起来。

  舞曲变为探戈,舞场上的节奏慢下来,紧搂在一起的人们分开,小心翼翼地共同举步,哈腰躜行。

  “宝康呢?怎么不过来?”于观问林蓓。

  “噢,他在那边和人说话,他碰到几个熟人。”

  ※  ※  ※  

  “你别听他们的。”宝康和赵尧舜并排站着,注视着舞场内神采飞扬、互相大声说着话自如支配着舞伴变着步伐的马青和杨重,“这些人已经完了,他们嘴里没一句真话。”

  舞曲再度变快,人们又开始集体旋转,滚滚流动。刘美萍几乎全身被一个宽胸脯的男人满把搂在怀里,刮风般地旋着,痴痴地笑着:“不不,我不是舞蹈团的,但我小时候就喜欢舞蹈,因为我腿长我们单位的人都叫我仙鹤。”

  “胡大,我真的不行了。”舞伴又换了一个胖姑娘的杨重竭尽全力地旋转着,满头大汗对在他身边美滋滋迈着步的马青说,“丁小鲁把全世界最重的大翠瓜都悠给了我。”

  宝康笑吟吟地远远伸着手,象刚下飞机的国家元首快步走向迎接他的要人们的行列那样奔向林蓓。赵尧舜阴着脸带一个中年妇女不时看着脚下和身后左右的人进入舞场。

  所有的人都在舞,在咧嘴欢笑,人头汹涌,胳膊腿横飞,音乐已经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从人们脸上挥洒出来的汗水在灯光下形成一片蒙蒙的亮闪闪的雾,使人们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混沌一团,只间或有鼻子或眼睛等局部清晰、一闪即逝地显露,在这层雾的下面是成百上千疯狂扭动的身体和不停跺地的脚,交织在一起,无律杂沓地变换位置。

  “我们也跳一会儿吧。”于观张开双臂。

  丁小鲁站起来,拉拉衣襟,搭上于观,:“我只能跳我们最熟的——慢四。”

  两人沿着舞场边缘缓缓游动。

  ※  ※  ※  

  夜里,于观家,老头子半睡半醒地调着袖珍半导体收音机,调着寻找台,每个台的播音员都在说:“这次节目播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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