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宝君
一
那年冬天,我在东北的老白山林场拖了一季度木头,春暖花开时活儿便结束了。
摸着刚到手的一摞钞票,算一算,还不够回家娶我的邻居小妹,我准备再在外面飘荡几年。
恰好,同工队的山东人大牛准备到黑龙江边淘金,我便央求他带我一同去。
大牛说,他这几年夏天总到黑龙江畔的沙金窝棚去淘金,活儿虽累,但挣的钱多,有时有机会,还能私吞几个金块儿。有了黄澄澄的金子在前面闪光,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坐在慢吞吞的蒸汽小火车上,大牛对我说,在沙金窝棚淘金场,有很多“忌口”,也就是江湖黑话,如“流血”要说成“走红”,“大便”要说成“淌黄”,“金子多”要说成“走旺流”,“洗澡”要说成“刮泥”,“吃饭”要说成“进沙”……不许说“散”“失”“丢”“去”“亡”等字,最主要的一点,在沙金窝棚不许说“婊子”二字,说出会沉江的。
我问为什么?大牛告诉我,沙金窝棚私下里也被人称做“婊子村”,现在的村民大多都是婊子养的,所以他们最忌讳“婊子”二字,和他们干仗,你可以骂“操你爸”“操你妈”,但你若骂他“婊子养的”,他会和你拚命。
我大惑不解。
大牛款款地给我道来。原来,淘金场最忌讳女人出现,说她们不干净,会冲走财神,所以,解放前的沙金窝棚住的清一色都是光棍,淘完金,挣足钱,这些光棍儿再跑哈尔滨,把钱都扔进桃花巷的窑子里,然后再回来淘金……解放后,政府取缔妓院,想到这些被抛在世外的淘金工,便把整车整车的妓女押运过去,然后这些淘金工们不论老幼,排队抓阉,阉上写着妓女们的名字,谁抓到哪个,不论丑俊,便领回去做老婆。
我说,这等好事儿我怎么轮不到?大牛叭哒了一下嘴,说道:“小子,好事儿有的是,看你能不能赶上。”
二
我和大牛刚走下火车,便被一位小伙子拦住了,他用勉强能听懂的普通话问我和大牛,你们是来淘金的吧?我点点头。
他便热情地走上来要帮我们提行李,大牛一下拦住他:“慢,牛走牛道,马走马路,请问你是哪个‘帮’的?”小伙子愣了一下,最后不情愿地说道:“我是广西桂平帮的。”大牛摇摇头,说道:“你接错了,我们早有帮了。”望着小伙子有些失望的脸色,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大牛说,淘金一定要先选好帮,这是你能否挣到钱的关键,“广西帮”人懒,把头出手又小气,北方的哥们儿没人爱给他们干活,只有东北的董二哥在这里最有人缘儿。
人生地不熟,一切我自然听大牛的。
大牛领我来到离车站旁不远的一座三层小楼,小楼上悬“享享楼”三个大字,字下挂着一面杏黄的旗帜,旗上画着一瓶酒和一盆肉。我不明所以,大牛告诉我,这便是“东北帮”的旗帜,意思是有肉大家吃,有酒大家喝……这我才注意到,旗帜四周金光一样的射线原来是筷子,却也别致。
小楼的一层是个大饭堂,里面散乱地坐着一帮一伙看来和我一样的来淘金的人,跑堂的是个小老头,一张脸儿皱巴得找不到一块平坦的地方,大牛对他说:“我们是来投董二哥的。”老头儿点点头,指给我们一张桌子,然后端来一盆肉一盘馒头另加一瓶酒……看来,还真应了旗上的意思。
在“享享楼”住了一夜后,第二天一辆解放牌敞棚汽车把我们运到了“婊子村”——沙金窝棚。
三
沙金窝棚是一片靠山面江的荒滩,一排排帐篷散乱地沿着一条十几米宽的小河向上游铺排开去,人家离江滩很远,住的也一式的是一座座黑乎乎的茅草房。
世界上如果有一项最无聊的活儿,那便是淘金,我不知道,人们拼命地去占有那些黄铜一样的金属到底有个啥用。我们每天的活儿便是挖沙,然后再让河水把沙子冲去,说得细致点便是从离河岸半里多远的地方把沙子挖出来(紧靠河边的地方金子被人淘光了),然后挑到河边,放到金簸箕中,在水中把沙子晃出去(沙轻金重),然后余下一点点黑乎乎的东西(沙金和钨共生),便被把头倒进一个小红布袋中,再由把头统一淘洗。我干了一个月别说没捡到金块儿,连金子是什么样的都没有看到。一天,大牛把我叫到一边,说道,你别傻。说完给我看他留得长长的指甲,道,淘到最后便用指甲从里面挖一点,聚少成多嘛!想不到憨乎乎的大牛还挺有鬼心眼儿。
我没干,我渴望从石头或沙子中捡到一个大金块。据讲,沙金窝棚的一个老太太,一天在沙滩上撒尿,尿流冲出一块黑黄的石头,老太太捡起来看一看,扔到了身后,走了一段路,想一想,又回去捡起来,回去让淘金技术员一化验,果然是一块富金块。我每天挑沙都望着江滩,但始终没有这样的运气。
生活单调,总想找什么调节一下,我便央求大牛带我到“婊子村”看一看。
那是一天黄昏,大牛带我去的。
说“婊子村”,还不如说是一座荒村更恰当,很多黑乎乎的草房都被弃置了,荒草长满了房墙和屋顶,只有少数几户还有人烟。大牛带我走进一家,家中只有一个老太太在铲玉米,大牛说,我们没事儿,到你家串个门。老太太并不像一般东北老太太表现出的那种热情,淡漠地说道:穷人家,有啥门可串。一句话,让我吃了闭门羹。
但我还是听出了,老太太说话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体态和脸型也不像北方人……不知道她的淡漠中隐藏了一个多么辛酸的故事!
四
正如大牛儿所说,董二哥这人很大方,每月给我们发的工资都不少,伙食也好,但总在一个地方牢工一样地挖沙淘沙,心里难免寂寞,总希望能发生点什么事儿。
恰好,我们这里发现了一块富矿,地盘不大,有几株百年红松长在这里,也许是没有人动过的关系吧,里面的梅花金蹦来蹦去,每天都能淘出一捧,那几天,我们天天杀猪,天天放炮,这就引起了广西帮的贪心,晚上,他们便派人偷偷地到这里挖沙。这样,就引起了两帮的械斗,先是小打两次,但广西帮亮出了武器,东北帮也就放弃了。
那几天,火药味儿很浓。
一天晚饭后,董二哥来了,前呼后拥的身边跟着一群人。我来沙金窝棚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董二哥——这位东北帮的帮主。董二哥六十多岁的样子,是个混血儿。大牛偷偷告诉我,董二哥的母亲便是一位沙俄妓女,生下董二哥后回国了,只扔下董二哥一个人在东北摸爬滚打,最后成为独霸一方的金王。
董二哥来到后并没有说什么,四处看看便坐上小车走了。
难道董二哥也怕了广西帮?我们这些淘金工迷惑不解。
晚上,睡到半夜时不知谁喊了声,起火啦——一声惊呼,大伙儿呼啦啦爬了起来。到外面一看,就见西半天烧得通红一片,是从广西帮那里起的火,借着火光,能看到广西帮那里人影晃动,并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东北帮站在帐篷门口谁也没有动,抱着膀看热闹。可一会儿就感觉不妙,风助火势,顺着枯草像一面通红的城墙似的向我们这里逼近,当我们回过神来的时候,鼻息中已灌满了焦糊的烟草味儿,大牛儿机灵,喊了一声“快往河跑”,大伙便什么也不顾了,撒开脚丫子猛窜……大火过后,再回到我们帐篷时,一切都已化为了灰烬,包括我的衣服行李以及我苦熬苦干准备娶邻家小妹的钱……我知道这事儿是谁指使干的,不由得骂了一句:这婊子养的。
还好,并没人拉我去沉江。
但我已经干厌了这种活,我又开始抬起脚,准备到另一个地方去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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