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雯
风华正茂、艳若桃花的姑娘有种种戒律限制,会怎样呢?1娘走了,只剩了我和爹。爹性硬,娘走时一声不吭,爹也不气,带着我在街门口炸油条,邻里都说爹善,爹笑笑不说啥。
娘走了,我也不哭,娘可能不用受穷了,听说她嫁了那个复员军人,那时候军人很吃香,我见过他,高高的个子,白白净净,不像爹又黑又瘦,还丑。那个军人原来老给我糖吃,后来他和妈妈一起消失的,大家说的都是真的。
娘很漂亮,大家都说她是我们这条街的桃花,我像娘,也很好看,所以我是小桃,大家都这么叫我,直到很大了,还这么叫,怪不好意思的。
我早早就不上学了,和爹一起炸油条,爹一直没再找,慢慢我就大了,个子高高的,皮肤白里透红,因为我好看,一到十八岁街坊大婶就忙着帮我寻婆家,爹也同意,我被人偷看了几次,都被相中了,可我就相不中那些小伙儿,小张是个工人,小刘小学没毕业,小杨倒是高中毕业,可惜在家待业。我还小,也不急,爹也想让我找个有钱的人家,那些相不中的也不全是我自己的主张。后来我和爹的意见就不太一致了,我喜欢上一个异乡的小伙儿,大家都叫他小六,小六很机灵,个儿也不高,但讨人喜欢,爹不同意主要是因为小六更穷,小六是个保安,那身制服估计是最不值钱的,可我喜欢他那股灵气,没多久就和他睡了,爹明白后大恼,提着菜刀撵了小六几条街,小六吓得连个招呼都没打就逃了,听说他在浙江一个小作坊里编柳器,走就走吧,我也没想过他了。小六害了我,从那以后没人再向爹提亲,我也一直没能嫁出去,爹说,这都是我自己作的。
我二十那年,爹就不让我炸油条了,他说一个没出嫁的女孩家满身油乎乎的,让人见了寒碜。我乐得呆在家里清闲,时间长了,人就变懒了,力气也变娇贵了,还学会了搓麻将打发时间。在牌桌上我认识了红姐,红姐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她常常神采飞扬在电话亭里等复机,那时县城里有CALL机的人还不多,所以红姐认识的必定是些神通广大的人。我的熟人里没有一个有CALL机,为此我常常羡慕红姐。
后来我和红姐一起去露天舞厅玩,其实就是一个挂了彩灯的空地,在当时跳舞是件很时髦的事,只有一些不好的人才去那些场合,我也知道,却抗不了那声色的诱惑。爹发现后,变得孤冷起来,却不言语,也许他认为我长大了吧。想到这些,我眼里便会流出清泪,要我说也说不出缘故,像有一根竹签亘在胸里。舞场并不像爹想的那样混沌,其实只是一些喜欢热闹的闲人凑在一块儿玩儿,爹不明白,只道是去那里便是学坏。
我终于有了第二个男朋友,是个老兵,他也常常去跳舞,慢慢就混熟了。他长得很精神,是东北人,嗓音清脆,像啃青苹果,我就冲他那口洋气的普通话喜欢上他了,他总是很快乐,每到周末就会跑出来和我跳两个小时的舞,随后一分钟也不耽误就走了,他说部队有纪律,老兵也得守部队的规矩。交往时间长了我们就不跳舞了,总待在一个黑的角落里相互倾诉,后来发展成沉默的相互抚摩,但他还是很按时地离开,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儿,我特崇拜他这点,有男人的样子。只是红姐说当兵的靠不住,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我不信。
爹却在劳累中更加黑瘦了,他开始嗜烟,他已经变成那种最下等人的模样,他灰白的面色,灰白的头发,不时地扬起手揩鼻涕,我一看见他干瘦的样子,就忍不住的心疼。我已是个成人了,不能再让爹养着,可我一点力气也没有,该怎么办呢?谁叫我是个女人家。
那个兵还是一如既往地和我约会,我向他说起这事儿时,他也犯了思量,一起愁眉苦脸地替我出点子,最后他说他帮我借点钱做小买卖,我像在水里抓了根稻草,心里说不出的感激,那晚我就成了他的人,当兵很实在,没发现我已破了红,事后我还有点内疚呢。
红姐的话真的应验了,那个当兵的好久也没来过,我很伤心,在红姐的指使下追到部队去闹,部队的长官说他已经退役了,红姐分析说这是假的,其实那人还在,他的领导害怕没脸面,就说了假话,不过这事他也不会有好果子吃,部队一定会朝死里整他。我其实也不想让他太倒霉,只是想问问他为什么骗我,还有就是我不是为了钱才给他的,红姐认为我这个念头傻到家了。
2没多久我就把那个当兵的给忘了,连自己也变成了邋邋遢遢的样子,我又开始站在街口帮爹卖油条,满身是黑色的油渍,后来红姐看见我就远远地躲开了,免得别人说她和个卖油条的做过朋友,我也不在乎,我们就不是一路人,看来我只好认命,反正都成这样了,我这样的女人再漂亮也没有用,只能到最后嫁给乡下人了。
红姐曾经让我去做“三陪”,我一听就吓坏了,我想不明白怎么还会有人愿意那样活着,我看不上那种人,她们像牲畜一样被关在那灯红酒绿的地方,让人挑选,那种活法还不如死了好。其实我这种活法也不如死了好,爹基本上不和我说话了,邻居也没什么人和我说话,我一到下午就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凌晨,那时爹会大声呵斥着把我从睡梦中拉到油锅旁,我就打着哈欠开始了新的一天。
慢慢地我睡不着了,但我还是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我在街里的书摊上买了本雪米丽的书,每天下午躲在床上看,其实那事儿我有过两次经历,只是每次都慌得像打狼,没怎么着就完事了,一点印象也没有,现在这书总能让我心惊肉跳的,看累了,就把着被子昏昏睡去,我感觉自己真他妈可怜,连这里最丑陋的男人也不看我一眼。后来我学会了自己让自己快乐,不知为什么,对象总是那个老兵,或许是因为他健康的事儿吧。
爹每天早上都不停的咳嗽,尽管我们不说话,我心里还是疼他的,我打算去市里给他买点补品,像麦乳精、奶粉什么的,县城里也有,却不比市里的新鲜、便宜。
我冒着太阳坐了公共汽车,车上人很多,我旁边是个一脸横肉的年轻人,他头靠在座位上,茫然地看着车顶,我的胳膊挨住了他的胳膊,凉凉的一激灵,很舒服,于是我就在车拐弯时故意往他身上靠,然后装出很歉意的样子看着他笑,可他始终板着脸,一下都不看我,我觉得没意思,就低着头装睡,我看见他的裤裆鼓起了一块,像个小帐篷,在车颠簸的时候,我装做不留神向前栽,用胳膊碰了那儿一下,果然硬梆梆的。我就放心大胆的靠了他的肩,他并不躲开,只是轻轻地把头扭向窗外,我开始想一些录像里的邂逅,美丽的女人遇上杀手,真心相爱,疯狂云雨,这个男人就有点杀手的味道。
买完东西回家时我还盼着身边能坐个男人,谁知一胖娘儿们一屁股断了我的情绪,并且她还晕车,差点吐我一身,弄得我也直反胃,好容易到家了。爹看了我的东西,终于给了我个笑脸。
我将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我看了更多的色情小说,在书里我得到了很多东西,并且总结了一些自己颇为得意的理论,比如:1、县城放纵物欲,压抑情欲,这是这里的人们不思进取的根本原因。
2、成人世界其实就是性用具商店。
3、世界万物皆能让人产生性幻想。
4、……我站在油锅前表情麻木,动作机械,口齿不清,偶尔一笑便会惊世骇俗,有人说我得了花痴的病,属精神病的一种,因为每个买油条的男人都会被我肆意地打量,吓得不敢再来,最后来买油条者只限女性和12岁以下的男性。爹自然容不得我这般胡作非为,就和我吵,用最恶毒的话骂我,如果他再年轻点,就会恨不得要杀我了,我心里并不在意,一如既往的去看,只是我决不给予,几个光棍和痞子也找过我,都被我怪异的倾城一笑吓得逃之夭夭,后来从他们嘴里传出我是一个夜叉,手里捏了长刀,杀人无数。
谁也不会记起小桃儿这个名儿,连爹都忘了,可有一天我听见有人怯生生地叫小桃儿,抬头一看,竟是小六,他站在小摊前,瘦骨嶙峋,眼睛向外凸着,头发乱得像杂草,两手空空,只是身上背了几个硕大的柳筐,我让他回家坐坐,他不敢,我告诉他爹已经老了,就算那事还记得也没力气杀他了,他将信将疑的去了我的家,爹果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没看见我们一样。小六没坐多久就走了,他说他把筐卖完回来找我还有事,但他没再来。
3一九九九年,我二十八岁,爹那时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他什么也干不动了,总是站到门口不说话,有时会在早晨起得很早,在院子模仿女声唱“苏三起解”,吵得四邻不安,情况变复杂了,我们家成了众矢之的,很多人开始拒绝吃我炸的油条,我想,这样下去我会破产的。
我开始发胖,我的小腹变成了愚蠢的圆形,头发染成了黄色,我还是穿红色的紧身T恤,黑色的脚蹬裤,它们遮不住我身上欲望和脂肪,任其横溢开来。我睡得很早,并且一躺下去就睡着了,叫也叫不醒,爹有时甚至不得不用力掐才能让我从梦里醒来。这个老家伙,只是为了让我给他做饭,我感觉不到困以外的任何知觉,如果我死了,或许就可以永远不被叫醒,我作着各种充满情色和恐怖的梦,即使醒来,那些东西也将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我终究没能嫁出去,我似乎淡忘了过去的事情,我和爹歇斯底里地争吵,最后我的小店终于倒闭了,我和爹一起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等待着更加令人绝望的生活。
我差点成了一个琴师的情人,原因是我每天下午都站在练琴房门口看那些骄傲、健康的小男生,他只是在走过时给了我猥亵的一瞥。他的眼神让我想呕吐,但我仍然不失时机地作出了反应。他瘦小干枯、走路一纵一纵,并且是外八字,整天一副劳苦深重的样子,听人说他有个嗜赌如命的妻子,曾经风流美丽,因为债台高筑,只想找个能替她还债的男人,最后便嫁了他。而这时我也不枉为一个饥不择食的花痴,在最关键的时刻他的妻子从天而降,却是曾经呼风唤雨的红姐,或许是碍着过去的情面,红姐一声不吭地走了,那个委琐的小男人居然不知悔改,依旧毛手毛脚地想有点收获,被我一声嚎叫惊得提了裤子落荒而逃,自然,他为我讨回了那个久违了的破鞋名分。我开始卧床不起,整整睡了两天,最后我还是被爹狠命地掐醒了,他用昏黄的眼睛看着我,向我举起一个袋子,意思是说,家里没有米下锅了,我绝望地笑了起来。
从那时起我已经不那么需要一个男人,爹还活着,他也要求我为了他活着。我在汽车站找了一个给录像厅看门的工作,收入很低,勉强糊口,我白天在家,夜晚上班,顾客都是些打工的外地人,他们赤背或穿背心,身上肮脏,酸臭,很多人是为了观看十二点后的毛片,有时我也会进去瞄两眼,那些远离家乡的男人眼珠都快掉出来了,有几个干脆就在手淫,我曾经和他们多么相似呀。有一些打工者和我熟识了,他们友好地称我为桃姐,有时还会和我开些小下流玩笑,我总是和他们一起大笑,毕竟,我只是个破鞋。
天气变得很冷时,我所在的那个录像厅被一群公安查处,我刚好那时在里面看,这使我的罪减轻了许多,我和一群打工者蹲在派出所的水泥地上,谁也不说话,审讯我的是一个很帅气的年轻小警察,他看到我的身份证是本市的吓了一跳,他问我为什么不在家待着,我说,我是个破鞋。他又问为什么我不去卖,我说,因为我是个又老又丑的破鞋。他笑了,还给我让了根烟,他还我身份证时叫了我的名字,李桃儿,我在那一刻快落泪了,我让他去告诉我爹,但他好像没有听见,继续审讯下一个去了。
我被拘留了几天就释放了,因为派出所也要放假,那是那个世纪的最后一个假期,街上的人都喜气洋洋的。回到家门口,我才想起爹,让我放心的是爹很好,我被拘留期间那个小警察来过,他要求街道的人帮助爹,居委会的一个大妈也挺身而出,一边骂我没心肝一边安排邻居给爹送饭,家在没有我的时候是有些生气的,我一回来,一切都恢复了冷冰冰的样子。我出去买了一包香烟和一瓶劣质酒,爹蔑视地看着我,我不理他,一股脑灌了半瓶,我在朦胧中看到了金色的阳光下的沙滩,那上面走着半裸的男女,很多像我一样的女人一丝不挂地漂浮在冰凉的海面上,像一只只白色的垃圾袋。
4二000年,我二十九岁,爹在某个早晨起床后摔倒在地上,我被那声音惊醒,赶忙把他扶起搀到床上,爹从那时开始和我说话,不停地翻些陈年烂谷的事情出来,滔滔不绝,吵得我心烦,我试图打断他,但做不到。后来爹说他的一生都在受戒,直等死后享福,我恨恨地对他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现在,受戒的是我,受戒的他妈的是我。爹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抓住我的手臂,眼睛闪闪发光,他说,去找你娘吧,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过得比我好,去看看,在我死之前回来告诉我。爹说完这些满足地躺在床上,我被吓得毛骨悚然,连头发也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我真的打算去看一下娘,因为相传二十年前她曾是这条街里的桃花,我很少想起她,至于她的样子,更是无比模糊,只记得她站在街口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或许那个军人正是喜欢她桃花似的笑相,便接了她去享福,现在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在那时娘的作法却是伤风败俗的,我并不似爹那般恨她,就在暗了祝她过好,现在,我要去看她。
大了以后,我知道娘在相邻城市的郊区,她从不来看我,也没托人捎过什么口信,所有的联系都终止在二十年前,我设想了我去找她的四种结果。
第一种结果是我在那个地方下车去娘的途中遇到了她,那是条泥泞的小路,我遇见她时自然不认识,她在头上包了白羊肚的毛巾,推着一架挂了许多皮桶的粪车,正是一个乡村里的老太婆,我超过她并在她家门口等候,待我等上她时我俩表明身份,随后是抱头痛哭,哭后我丢了带去的礼物(无非是些瓜果点心),匆匆离去。
第二种结果是我历尽艰险找到她家,那是一栋红砖碧瓦的双层小楼,娘在客厅里正襟而坐,身边站了她在那家的儿孙,与我也有血缘之亲,他们对我倒也热情,只是感觉娘似乎对我不冷不热,那屋里阴风阵阵,寒气逼人,隐隐听到后院有奇异声响,跑去偷窥,看到有彪悍男子磨刀,遂感危机四伏,此地不宜久留,于是不辞而别。
第三种情况是我根本没找到娘,在外漂泊一段后悻悻而归。
第四种情况是我在看到娘的一分钟前倒地死去。
既然这样,我决心不去找娘,却根据常年积累的经验在自家开了治性冷淡的专科,于是许多买不起伟哥的男男女女便来找我就医,有自己正大光明来的,还有人带丈夫、妻子来的,更有甚者子带母,女带父前来的也不乏其人。有关部门根据我的“世界万物皆能引起性幻想”的论点开展的研究课题竟然获得某个部委颁发的星火科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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