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晴
方冶从高新技术开发区洽谈完建立研究室的合作意向,一看时间还早,他就想去买双鞋。
司机小浩把他带到“鞋都”,未料这里正在降价销售。他脚上的一双鞋是去年在香港买的,花了近八百港币,一年穿下来,出入正式场合已经不太体面。“鞋都”降价的本地产的鞋并非质量不好,穿上不但合脚,式样也很繁多。小浩替他挑了三双,风格和颜色各异,一结账,不过也才五百多。香港买一双鞋的钱这里居然买了三双,方冶觉得非常高兴。
“走,回去陪老爸吃饭!”方冶兴冲冲地坐进车,磕上车门,鞋盒子堆在他旁边的空座上。
方冶的老爸非常珍惜和儿子共进午餐的机会,知道今天方冶有空暇,他已经让阿姨温了五年陈的加饭酒等他回来。
车行至半路,小浩的BP机响,上面中文显示请他们打开手机。方冶赶紧把手机打开拿在手里。过了一会儿电话挂进来,是公司的秘书,说:“有一个叫章亦清的生肝癌去世了,他的弟弟带著老母亲从合肥赶来奔丧,明天就要回去了,让告诉您一声。”方冶大吃一惊,亦清好像1946年生的,50岁刚到,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亦清的弟弟亦白,比方冶大一岁。过去方冶在合肥科技大念书的时候,亦白曾带著孩子到科技大去过,说给孩子一些熏陶,将来考进来做方冶的校友。方冶也曾到章家去看望过一次老太太,家徒四壁,老太太居然买来一块五花肉,烧了一碗红烧肉给方冶吃。家里没有吃饭的桌子,用一些方凳代替,方冶就坐在小凳上吃那碗肉。那次亦白的孩子陪著吃了几块,亦白和老太太坚决不动筷子。
方冶觉得,无论如何,也要马上赶到亦清家去一趟。
他向秘书问了亦清家的地址,先拨了一个电话过去,告诉他们他马上就到。接电话的是亦白,虽然已是午饭时间不便会客,他也并没有表示回绝。
亦清家原来住在郊区的石油化工厂宿舍,患病后期,亦清就医不方便,厂里临时借了一间城区的房子给他们,办完丧事,房子就要还回去。
这间房子附近的地区正在拆迁,街巷散乱无序,很多地方小车开不过去。方冶等不及地下了车,一个人在残垣断壁间边走边问。小浩只好开车绕大路到前面去等。
终于找到了那条小街,街口有一个破旧的公共厕所。大太阳下,一个臂缠黑纱的男人正待进到厕所里面去,方冶和他打了个照面,认出正是亦白。亦白谢了顶,嘴角眼角都往下耷,表情也很冷漠。他招呼了一声方冶,就进厕所去小解。方冶站在外面等,汗煎得整个人油滋滋的,想起父亲还在等吃饭,赶紧用手机拨通家里,告诉父亲章家的情况。
说起来,亦清、亦白的父亲还是方冶老爸的革命引路人。老爸当年在老家睢溪念国中,家境贫寒,只能吃每月2元的包月伙食。亦清的父亲是富家子弟,家里光土地就有二百多顷,他自己的为人却是毫无纨绔之气。有一次亦清的父亲到饭堂来约方冶的父亲打篮球,一看他盆里的饭菜,皱眉道:“吃这个怎么行?”第二天下了课,他邀方冶的父亲一块儿去他包月的小饭铺吃饭,两菜一汤,有荤有素,标准也不过就是每月五元钱。方冶的父亲以为只是吃了一次新鲜,谁知道亦清的父亲已经替他也订了这种包月,而且,一吃就是一学年,饭钱全是亦清父亲付的。
后来亦清的父亲到北平去念书,不时给方冶的父亲寄些左翼小册子回来。再后来,他说去西安求学,实际上是去了延安。
过了大半年,方冶的父亲步其后尘也去了延安。到达延安的那天,他和一群青年学生站在操场边看抗大的学生操练,亦清的父亲在队列里看到他,大叫一声冲过来,两个人兴奋地捶打了半天。再后来,方冶的父亲也进了抗大;再后来,方冶的父亲到了晋冀鲁前线,亦白的父亲回到睢溪乡下搞地下斗争。解放后彼此知道音讯,已经是人到中年各居要职了。
亦白的父亲是个性情中人,一生好酒好友,还对一位女下属动了真情。这件事情发生在“反右”后期,影响很不好。亦白的父亲停职接受批判期间,居然衣冠楚楚地攀上风景区的塔顶,很潇洒地纵身往下一跳。名士风流也好,士可杀不可辱也好,他自己一了百了,他却不想想给身后的孤儿寡母们留下了什么!方冶的父亲是个著名的好丈夫、好父亲,每每提及这一段,他都要扼腕叹息,批评亦白父亲道:“太自私啦!”亦白的父母是旧式婚姻,母亲是睢溪乡下著名的美人,家境也是很不错的。亦白的父亲如此一去,所有功绩一笔抹煞,家属非但不享有任何抚恤,继承的还是一段永远洗不净的羞辱。亦白的母亲是家庭妇女,承组织安排,到机关幼儿园去当临时工,一当就是几十年,直到退休。她后来一直没有再嫁,含辛茹苦地拉扯两个儿子。
且说这两个儿子,家境贫寒,读的都是师专,毕业后就各当了一名本份的教师。亦清教生物,亦白教历史,连主课教师都不是。
这两个儿子从懂事起便替父亲蒙羞,个性都十份内向,和人交往,基本上是有问方答,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说。说是自卑吧,给人的印象倒像是相当冷傲。
只有那位老太太,虽然是双重的受害者,即始终是心态平和,恬恬淡淡的,不见有什么抱怨,也看不出有什么愤世。方冶的父亲常说,亦白的父亲如果能有亦白母亲一半的承受力,也足以九死而九生了。
男人就是不如女人。亦白父子三人都远不如这个86岁老太太坚毅大度。
老太太坐在亦清遗像下的椅子上吃一碗面,见到方冶进来,拄著手杖站起来,伸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给方冶,方冶顿时眼泪就下来了。不是为遗像上的亦清,是为这个多蹇的母亲。
老太太执意次日要和亦白一块儿回合肥,方冶只好和小浩把身边的现金都拿出来,放在老太太手边。忽然,他有了一个动议──晚上接亦白一家到父亲那里去吃顿便饭,好让老太太和老爸见见面。若是错过这次,谁知下次还有没有得见呢?老太太马上答应了。钱,她也收下了。
亦白送他们出来,方冶看到车座上的鞋盒,不由分说抱了两只塞到亦白怀里。亦白抱著鞋,颇不以为然,道:“你们有钱人连买鞋都气派非凡──一买就是三双五双的!”下午,方冶忙著打国际长途发传真,老爸一趟一趟地在他的屋子门口转。过了一会儿忍不住打断他,问:“是不是真的请了亦白母子来呀?阿姨怎么说她不知道请客的事呢?”方冶拍拍老爸的背:“阿姨逗您呢。”方冶始知道,爸爸是真的很在意这次见面的。
方家的这个阿姨,能干利索,直喉咙大嗓门,在她眼里,老爷子不过是个好好先生。有时候方冶看到老爷子在阿姨的支使下乖乖地剥葱剥蒜,心里真有点哭笑不得。
老爸当年也是个叱吒风云的人物呀!当年,为了给乡亲们报仇,他曾经一怒之下杀了八十多个被俘的还乡团。1960年,本市的粮库只剩下够全城人吃一周的粮食,社会上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身为父母官的老爸一咬牙,把存粮全部调进粮站上柜以稳定民心,他自己则带领车队赶赴四川调购粮食。一周后粮食运到的时候,全城各粮站的粮食正好告罄。
老爸喜欢说:好汉不提当年勇。
没有“勇”过的人,其实是无法拥有这份超然和自得的。
小浩把客人接到的时候,老爸第一个到门外去恭迎,然后是他把老嫂子搀扶进屋来。老年人见面,除了一般性的问候,其实也没有多少话可讲。老太太弱不禁风,说话声音很轻很轻;老爷子年轻时耳朵被大炮震聋过一个,说话声音又叫又喊;两个人尝试著交流了几句就放弃了,隔著小几静静地在沙发上坐著,老爷子吸烟,老太太喝茶。
也许,老年人的交流,有默契也足够了。
开饭时,满满的也坐了一桌人:老爸、方冶、小浩;老太太、亦白、亦清的遗孀和女儿。
默默地喝了第一杯酒,老爸忽然向老太太笑道:“你们在睢溪结婚,我还去闹洞房的哩。都是小孩子,闹得真是凶。”方冶笑起来:“啊哈!爸爸第一次见到伯母的时候,伯母是新娘子呢!”亦清的媳妇“呱”地笑起来。这个媳妇虽然刚刚守寡,看上去却是个开朗角色。
方冶这次才初见亦清媳妇。亦清师专毕业,是老爸把他安排到了这家大型石油化工企业,这里的子弟学校比一般学校待遇要好。果然,不久亦清就分到了一套住房,然后,娶了这个各方面条件还算不错的质检员。
亦清工作定下以后就没有再上方家来过。他是个不爱走动的人,方家人也不以为怪。
这媳妇虽然坐在老太太身边,却没有招呼过一次老太太,只管往自己女儿的小碟里布菜。老太太一再声明自己是牙齿不行了,老爷子赶紧让阿姨蒸上两个玉米面窝窝给老太太端上来,又给她盛了一碗鸡汤。老太太用小勺喝了几口鸡汤,掰了一块窝头慢慢地吃。
老爷子问:“是咱家乡味吗?”老太太点点头:“可不?”方冶看著心里不是滋味,问:“伯母是和亦白一块住吗?”老太太摇摇头,笑道:“不,我还住原来那间屋。亦白另外分了房子。”阿姨忙著端汤端菜,很诧异地插话:“你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烧一个人煮?”老太太笑笑:“习惯了。”老爷子问:“你退休工资多少?”“三百。一个人过,足够了。”一时间,大家都无话。方冶站起来,亲手给老太太又盛了一碗鸡汤,汤里舀了几块老太太能咬得动的鸡心鸡肝。
亦白待到方冶回到座位上,掏出一叠钱放在他手边,说:“方冶老弟,这是你给我妈的那叠钱,我也没数,大概一千多吧,我给你又拿回来了。我们章家人虽然命运不济,也还有点穷清高。妈她老人家就不说了,我和我哥,这么多年来没受过别人一点恩惠,我们是无能之辈,欠下的,没法还,只好求个良心安宁。”方冶勃然大怒:“屁话!”把钱放到老太太手袋里:“这是我对伯母的一份心意,关你什么事?要你来做正人君子?”又说:“我顶看不得你们哥儿俩的这份假清高!什么清高?没出息罢了!”老爷子没搞清怎么回事,直朝小浩打听,小浩顾不上搭话,伸手去夺方冶酒杯。
方冶一把推开小浩,指著亦白鼻子说:“我早看不得你们哥儿俩那副逆来顺受样!好歹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活了半辈子,怎么就活成了一对窝囊废!这世上像你们这哥儿俩的,也算得少见!你说,亦清他要是活得硬气些,凡事都敢拼一拼,他会不会这么早得癌死?你亦白要是除了清高还有点热血,你苦了一辈子的老母亲会不会86岁了还一个人住在破屋子里自食其力?”亦白入席时就郑重声明他一向滴酒不沾,这会儿发了半天愣,伸手拿过酒瓶来,也不用杯子,哗哗地就往碗里倒。
方冶按住他:“不行,我话没说完,不许你喝酒!”他说:“为什么我一听到亦清的事就往你们那儿跑?我为什么觉得留钱给伯母理所当然?我为什么要代替爸爸请你们到家里来?因为当年是伯父改变了爸爸的命运。没有伯父的引路,就没有爸爸的今天,也没有我们方家的今天。何况,我爸爸吃过你爸爸的包月饭菜,我吃过伯母烧的红烧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天不是我向你们母子施恩,是我代表方家谢恩。这下,你那酸不拉叽的‘良心’可以安宁了吧?”亦白端著酒碗,急赤白脸地拉开嗓子,说:“说什么说!喝酒!”看看他俩喝上了,两位老人先行离席到一边去看新闻联播。
趁著酒兴,方冶继续教训亦白:“你们这号人的心态我还不明白?你们嫉妒别人的成功,仇恨别人的强悍,可是你知道这其中的艰辛和苦难吗?拿我来说,我千辛万苦地在国外读硕士、读博士,千拼万搏地在加州第一流的研究所有了一席之地。我穷十数年的努力研究成了一项成果,自己未及受益,已被人强先一步在30多个国家注了册──那位仁兄捕捉到了信息,只花了一张泛美航空公司的环球机票,就把我未来的所有市场都变成了他的。他来谈判的时候,我处于别无选择的境地,或者给他一千万美元买回注册权,或者正式委托他出任全球总代理。我当然只能选后者。这就是我回国寻求发展的主要原因──我一定要建一个自己的研究室!”他又说:“在国外拼搏惯了,回来见到你们这些向人生交了白卷还以不入世俗自许的人,我的心理也很不平衡。你们除了抱怨命运不公,除了自叹怀才不遇,你们对谁有用?谁需要你们?你们这样的人多一个少一个于社会有何区别?恕我直言,你爸爸当年的纵身一跳虽然自私,多少也还有点热血男儿的血气,你们哥儿俩呢?”他看看老太太:“我唯一不敢轻看的是你们的母亲。可惜她的儿子淡泊未敢明志,宁静无以致远。”他觉得老太太有点冷,走过去关小了空调,然后,高大的身躯蹲在老太太跟前,问:“伯母,去上厕所好吗?”老太太并不忸怩,立刻就把枯瘦的手臂递给了他。扶著老太太往厕所去的时候,方冶暗暗吃惊,老太太这么轻,她会不会只有40斤呀?把老太太送进厕所,方冶转过身来拍拍小女孩的肩:“丫头,进去照应奶奶。”丫头慌忙跳起来,去了。
这女孩去年好不容易考上个区电大。亦白的儿子别说是科技大了,连考三年,始终是名落孙山,花钱读旁听他还不干。
方冶只有苦笑──章家的第三代,怎么也是这样的叫人失望呀?亦白已经闷头喝完了一碗酒,脸像蒙了红布一样,闹著还要斟。他的嫂子去夺酒瓶,亦白一副要打人的样子,说:“你敢拦我别怨我不客气!”又说:“为了章家,今天醉死就醉死吧!”说著,举起酒碗来,对方冶说:“方冶,你说的那些都对,可是自古以来,文人都是‘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你两个愚兄不成大器,请你也不要太苛求了吧。你刚才也说了咱们两家的世交之情,既然如此,你我义同手足,我也就不客气了──方冶,你混得好,混得成功,你今天一定要答应我把章家的两个孩子带出去!你说得对,章家是要对命运抗争抗争了,章家的崛起,就拜托兄弟你了!”他一仰脸把碗里的酒又喝下去了。“砰”的一声,他把酒碗砸在地上,对亦清媳妇一脸悲壮地喊道:“嫂子,你作证!我章亦白一辈子没喝过这么多的酒,一辈子没开口这么求过人──我是为了哥哥能瞑目呀!我是为了章家的后代能堂堂正正做人呀!”方冶也喝醉了。
亦白的醉,是一种“家庭殉道者”心态的醉,方冶的醉是什么呢?只能说什么也不是。
把他们一家送回亦清家之后,方冶执意要在街上“走一走”。走到大街上,见到一夥地痞模样的人调戏一个在车站等车的女孩子,女孩的男友反抗了一下,被为首的一个五大三粗一拳打出去老远。大汉还想再打个痛快的时候,方冶挡住了他,说:“朗朗乾坤,天地人心。你即使作恶,也不可太霸蛮了吧?”说话间,他的左眼挨了狠狠一拳。大汉骂道:“你他妈活腻了,敢挡老子的拳头!”方冶捂著眼,对围观者说:“大家看看清楚,是他先动手的。”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大背”把对方掼倒在人行道上。
方冶学摔跤学过多少年呀!从父亲被造反派打成“反革命”,一直到父亲从监狱里放出来。“三教九流”、“江湖绿林”这几个词汇里的丰富营养,从那个时候就融入了他的血脉。正直、侠义、坚韧、善良,没有这些,没有“男儿当自强”的涉世基点,他再有家庭背景,再有学识,也不会是今天的方冶。
方冶重心很稳地站在那里。对方一拥而上,方冶连续七个“挑勾”,只见地上躺了一片。
一辆三轮拉上他就走。小浩见方冶没有下车的意思,只好开著车一路尾随。
直到到了家,拉三轮的才说了两句话:“‘大背’漂亮!一连七个‘挑勾’,说出去都没人敢信!”三轮车没要钱,骑走了。
趁著阿姨风风火火取冰块找药的时候,老爸走过来摸摸方冶的脑袋:“没想到40岁了你还跟人打架。”方冶只觉得打了这一架,亦白留在他胸中的龌龊气才算消了一些。
谁也没想到老太太回到家,换了一身干乾净净的衣服就去世了。两天以后,老太太的死才被亦白发现。老太太那儿依然是家徒四壁,方冶给她的一千多元钱搁在枕边,那是留给亦白办丧事用的。
亦白和方冶最终还是决裂了。因为方冶没有把章家的儿女带去美国,而方冶为孩子们提供的深造经费又被亦白分文不动地退了回来。附言单上只有一句话:“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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