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冯
我走进爸爸办公室的时候,爸爸正在那里点钞票。一五、一十,他点得又快又好。我在他面前愣愣地看着他。我很清楚,我这是又回到了八九年。如果我要对他进行虐待,或者要给他爱,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爸爸已经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第二天就要开庭。可就在这个夜里,他仍然急着要从我这里搞到一份协议。
“协议,那是什么?”我曾经问他。
“离婚协议,”爸爸对我解释说,“只要你妈妈答应离婚,我跟好就可以当庭调解,不需要法院判决了。”“哦,你想都别想,”我告诉他,“妈妈还等着法院宣判呢。你知道,在离婚案中,女方一般都是受到保护的,你不是还有个第三者?”“谁说我有第三者了,协议有什么不好?”爸爸不快地说,“我可以把财产都给她。要让法院判决,她最多得一半。”“爸,妈妈会需要财产吗?”我提醒他,“而且,你败诉呢?”“我不可能败诉,”爸爸气呼呼地说,“就算败诉了,我还能再上诉。像我这种情况,法官也会同情,石头都会动容的。”八九年,我大学毕业回家时,和爸爸进行的头一场对话就是这样。当时,他实际上已经从家里搬出去了。我去他单位找他。爸爸和妈妈的纠纷已闹了一年多,事情的起因是爸爸认识了一个大辫子女人。大辫子女人爸爸的初中同学。爸爸和她曾经多年未见。有一回,他俩在老同学聚会上相遇了,当爸爸发现她仍留着当年的大辫子,又刚死掉也丈夫,他对她顿时便萌生了某种感情。你可以把它称之为爱,但爸爸坚持,这决不是他想要离婚的全部理由。
关于爸爸的离婚,我曾经反复描写。我描写他离婚,并不是想要给爸爸抹黑或是辩解。相反,我对这件事一直念念不忘提了又提的原因,恰恰是我总中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离婚?现在,我不明白;而当年,我回到家里遇上爸爸留给我的一上烂摊子时,我自然就复印不明白了。
“好了,”我想要息事宁人,“妈妈又没有什么对不住你,你干嘛非同她过不去?”“离婚的理由,我已经写在诉状里了,”爸爸狡猾地瞥了我一眼,“等到了法庭上,我还会再念一遍。”“可是,我刚刚到家,你还没告诉我呢,”我给他抛了个圈套,“你不说服我,让我怎么去帮你弄协议呢?”果然,爸爸看着我,动心起来。
“这样说吧,”他踌躇地开口了,“我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哦,这样的胡话,连法官都骗不过去,爸,为什么不说实话?难道你直的想败诉吗?”我知道,即使我让他说实话,爸爸也是没什么可说的,因为他已经陷入了强烈的偏执。突然,他就拒绝再同我谈论下去了。他瞪起眼睛,朝我疯颠颠地嚷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同我讲废话!你凭什么管我为什么离婚?如果你还是我的儿子,就赶紧去给我搞协议。去啊,快去啊!难道你不晓得,法院就要开庭了吗?拿不到协议,就别回来见我,我跟你们法院上见!”爸爸劈头盖脸,将我轰出了门。实际上,当时我地可以替他弄一份协议的,因为让爸爸拖了一年多,妈妈的精神已经崩溃了。无论我给她出什么点子,她都会言听计从。再说,和这样一位丧失理智的丈夫或爸爸卷入漫长的诉讼里,实在没有必要。因此在开庭的前夜,我便给爸爸送去了一份协议,可由于他当时疯得那么厉害,他一看到协议,便又把我轰出了门去。
“可是,这不是你要的协议吗?”我试图分辨。
“你居然敢拿这样的东西来勒索我?”爸爸悻悻地骂道,“我不会跟你谈钱!”我送给爸爸的协议其实没有经妈妈过目,它完全是由我拟定的。我只是征得了妈妈的同意,让我来代表她。我并不否认,我这样做是在帮爸爸一个忙,因为他非常渴望得到协议。有谁能够说,我对于爸爸是冷酷无情的呢?他需要同妈妈离婚,我就给了他一个机会。当他要求我对协议进行修订时,我所要做的也就是力求客观。
我重新走进爸爸办公室,他仍然在那里数钞票。在他面前,有几摞厚厚的钞票。他数得非常专心,一副偏执的模样。他仿佛预感到,在我们之间会有一场艰苦的谈判,所以压根儿就不理我。可我已经知道了,那些与我们要谈的事情无关。爸爸将叠叠钞票数好,用小绳子仔细地扎上。他把它们全数好了,才抬起头来对我说,这些是公款。
“带来了吗?”他问我。
“带来了。”我说。
我把手伸到兜里,拿出协议递给他。爸爸接过去。他态度傲慢,就好像我是送文件请他签阅的下属。他展开协议,平放在桌上。
“你已经按我的意思修改了吗?”他不放心地说。
“当然,修改了,”我含糊地说,“一式三份,如果你没有意见,就可以在上头签字了。”爸爸不再说话,他低头看起来,看完了第一面,又翻到了第二面。它一共就是两面。我站在爸爸面前。我知道对于他,这份协议就像是鱼饵。他没办法控制住自己不一口咬住它,可由于我在鱼饵中藏着许多枚让他刺痛的鱼钩。很快,他就得像大鱼那样痛苦地晃着脑袋,不晓得该把它吐掉,还是继续忍痛将它吞下去了。可爸爸知道,我对他会公正和客观。当然考虑到爸爸会是个难缠的对手,我也做好了充分的讨价还价余地,把条款的价码先抬得很高。果然,爸爸把协议看完了。他不说话,而是看着我,痛苦地晃着脑袋。
“怎么样?”我问。
“不怎么样。”他叹息道。
“什么不怎么样?”我再问,“你对里面的内容不满意,还是改变主意,不打算离婚了?”“我当然需要离婚,”他深深地叹息,“可我看,你一定是疯了。”“爸爸,别人可说,发疯的是你。”我小心地提醒。
“不错,我是有点儿疯,可你们肯定比我疯得更厉害,”爸爸说,“你们这个态度,是在同我谈协议吗?你想敲我一大笔钱,就算法院,也不会这样对我虐待。”“爸,这不是敲诈,”我告诉他,“你想一想,妈妈同你离婚,她就要搬回她单位去了,搬回去集资建房,这需要钱;妹妹上学,每个月了需要生活费;不有姨婆,她已经老了,你不是一直在说,她对于你就好比是母亲,在晚年要侍候好她吗?你可以把我些都折算成钱。”爸爸吃惊地看着我。
“噢,噢,”他说:“你还是我的儿子吗?”“不,我不是。至少,在今天晚上不是,”我告诉他,“在今天晚上,我本人是不存在的。否则,我既是你的儿子,也是妈妈的,我怎么能够做到客观与公平呢?你不要抱怨我跟你谈钱,因为我们今天晚上要谈的实际上就是钱。”在我和爸爸的谈话中,涉及到了我的姨婆。在我们这个人人都有些偏执的家庭中,姨婆一直也是个偏执的存在。她身体有残疾。很小的时候,她荡秋千摔下来把脊骨跌折了,因此她一辈子没有结婚,四处辗转,帮亲戚们带小孩。她最后来到我们家,把我和妹妹带大。由于我们的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她在我们家里充当的便是老人的角色,但是她从没把自己真正当作是我们家的人,总是不停地做事务,不肯歇下来。
“噢,老人家,你怎么不歇一歇呢?”有时候,爸爸会这样感慨说。
“我可不想吃闲饭。”老人生硬地说。
“瞧你,说到哪儿去啦?你难道不知道,你对于我就好比是母亲,我一直希望在你生病的时候,为你端汤送药。你为什么就从不躺下,好让我尽一尽晚辈的义务呢?”爸爸一口气地说道,他的嘴巴好像刷了蜜。
“我可不会生什么病,”老人警觉地说,“你要是有闲功夫,陪我多打打麻将吧。”老人在我们家,晚年的唯一乐趣便是打麻将。她喜欢摸麻将牌。遗憾的是,那段时间,爸爸把精力都放在闹离婚上了,他声称没有心情玩。老人从不生病,但爸爸离婚后一离开我们家,她立刻就病倒了,接着就去了。当然在我和爸爸谈协议时,他并不可能知道后头这些,我一跟他要钱,他就急起来。
“你不要说了,”他强硬的说,“我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是一点钱也没有,”爸爸对我说,“你看,这是工资单,我每个月的工资就是这些。我还得支付诉讼费。你可以来扣我的工资,不过那恐怕要花上几十年。”“好啦,你的小金库呢?妈妈跟我说。这两年你只向家里交过生活费。谁相信你坐在这个位置上,没攒下过一分钱。”我和爸爸的谈话,就这么僵住了。他不愿意掏钱,我当然也不同意跟他签协议。
“这么说,”我问他,“你是不肯跟我谈下去了?”“我当然可以谈,不过你要价太高,”爸爸狡猾地转着眼珠,“所以你现在先得回家去,让你妈妈把价钱降下来。”爸爸知道,我想要同他纠缠的并不是钱的问题,因为在那个夜晚,钱不是最重要的。妈妈一旦同意跟他离婚,她也就决心同他彻底脱离干系,没打算从他那里要钱。可是,我为什么还要像一条蚂蝗那样,紧紧的吸住他不放呢?我一次次被爸爸逐出办公室,却并没有回家,而是在他楼下转了一小圈,便带着协议重新回到他那儿。
“噢,我不想说话了。”他抱住了头。
“你不说话,”我不依不饶,“我们怎么来谈这份协议呢?”“我也不想要协议了。”他捂着脸,嗡声嗡气说。
“什么?你不要协议了?”这下,我吃了一惊,可我话音刚落,爸爸却立即抬起头来。我惊讶地看到,他眼眶通红,里面转动着晶莹的泪珠。
“我是不想谈了,”他声音哽咽地说,“因为我、我受不了,我唯一、心爱的儿子居然在这里跟我谈钱。”我得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是差不多给他打动了。他的表情那么逼真,我理解他这一代人对于钱的态度。他们是在文革以后才真正接触到钱的。当时,钱几乎还是一个跟性同样隐密的词。不要忘了,我在这里给你描述的是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我正处在青春期,而一进入青春期,在某种程度上我便失掉了自己的父亲。我从此变得性格孤僻偏执,并萌生出了后来对爸爸的虐待倾向。一位爸爸对儿子的精神影响,难道真的有这么大吗?我可以打一个比方。一天,小男孩忽然发现自己的小鸡鸡勃起了,他从没有见过这种现象。于是,他试着用手去拨弄它,他感到了某种特殊古怪的快感。毫无疑问,这样发展下无能为力是危险的。这不仅使他身心陷入恍惚,还会让他一进青春期,便开始变得孤独,内向和由于担心身体受损而忧虑重重。可假如这时候爸爸推门进来,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爸爸看着儿子,会问:“亲爱的儿子,你在手淫吗?”“什么叫做手淫?”我茫然地说。
“你这就叫手淫。”“我这就叫做手淫吗?”“噢,你真的不知道?看来,你还不懂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让爸爸来教你如何正确地,哦,不,教你如何克服这种自闭的坏毛病吧。”接下来,爸爸会把小脸涨得通红的儿子拉到户外,带儿子进行一些轻松有益的体育活动。一种秘密一旦被揭破,便失去了存在的基础或乐趣,所以儿子从此大概就不会被这个问题困扰了。但遗憾的是,这样的对话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在我进入青春期的那个时代,它根本不可能在我们父子间出现。
自从把我送进中学,爸爸就像其他爸爸那样,开始了他们火热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新的时代突然变得生机勃勃,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进入了青春期,成年人的青春期是非常躁动不安的。因为多年来,在他们身上已经积郁了太多的能量。往后你便会看到,这种能量的释放不仅可怕,而且片段有破坏性。其杀伤力,远非一个青春期小男孩的偶尔手淫可以比拟。但爸爸不用做性梦,因为他长工资了。在我上中学时,长工资对家长来说是带狂欢性的事情。要知道,以前根本就不长工资,可这时不仅有了长工资的名额,为得到这名额还须经过激烈角逐:小会提名,大会讨论,同事间相互结成同盟,被刷落的人深夜拍响领导的门。其过程类似于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的申办奥运,或更准确地说,那风格就像爸爸那代人刚经历过的文革。当然为十块钱工资争斗而不是为理想献身,你可以称之为一种进步,也可以说是堕落。
不管怎么说,爸爸争到了那一级工资。他兴奋得两眼放光。一级工资的魅力真是感人,恐怕往后,也很难看到这种十来块钱便让人发狂的场面了。每个周未这从寄宿学校回家,都会看到爸爸与妈妈在算计如何花费涨出的工资。当时,没有股票投机,也无房地交易,最好的办法便是把钱存起来,可存好了钱,又该拿它来做什么呢?“消费的时代到了。”如果那时爸爸问我,我就会这样告诉他。
“你说什么?”爸爸怀疑地从他的存折里抬起头来。
“我说,消费的时代到了。”“消费的时代到了吗?”他又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是的,爸爸,不要当守财奴了,”我不快地说,“你不觉得守着你这点儿钱,比缩在被子里手淫还可笑吗?”我说的是实话。市场上的商品已日见丰富,我同学的的家长们都开始了小心而不失狂热的采购,不断听到有哪家买了电冰箱,哪家又添置了洗衣机的消息。同学们周一回校,已经形成了攀比各自家庭新变化的习惯。我内心不禁暗暗为老爸着急。形势逼人!我倒不是我虚荣心强烈,因为我已经意识到了,如果像爸爸这样一个成年人还不开始消费,那他就不懂得去努力挣钱,也就将在未来的竞争中被淘汰。
幸好,爸爸及时捕捉到了这个问题。在八十年代开始的时候,他还是一所中专里郁郁不得志的教师,可到这十年快结束的时候,他却早已经脱离学校,并坐在一个人们羡慕的职位上了。于是,接下来他就想到了要离婚,还因为得不到一份协议,便用各式恶毒的词语咒骂我。
“流氓,刽子手,无赖,吸血鬼!”他脸上还挂着泪花,便开始咕咕哝哝地骂开了,“你不给我协议,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给毁掉!”“爸,没这么严重吧。”“比你想象的要严重!”他哽咽道,“闹了这么长时间离婚,我哪儿还有心思工作。你大概不知道,上级已经抠了我,说要撤我的职了。”“也许,我是可以向你做一些让步。”我犹豫着说。
“多少?”我声音很小,可爸爸却听到了,他立刻就瞪起了眼睛问我。他眼中的泪水,仿佛一下子也挥发掉了。
“这可说不准,”我感到后悔了,搪塞道,“你知道,我总得回家去商量一下。”“那你还磨蹭什么,还不快去!”爸爸嚷嚷道。
我离开了八九年,可却不知上哪儿去。按理说,爸爸很快就要从我的生活中隐退了。他将迅速弱化,成为一道残存的阴影,或走在他的路上。而我,也将走在我的路上,并认识一些叫明娜的女孩。她们将取代爸爸,成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际关系。我把她们统一称作明娜旭因为我同她们的关系都长不了。在我与她们之间,存在着一种深深的不信任。实际上,更多的是我抱有这种冷漠情绪,明娜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点。她曾经问我:“你爱我吗?”“唔,至少现在是爱的。”我说。
“现在爱,是什么意思?”明娜怀疑地说,“那往后呢?”“以后的事,谁说得清呢?”“听上去,你对爱情没有一点儿信心,这是受你那位爸爸的影响吗?”你知道,跟每一位明娜,我都会讲爸爸的故事,于是她又问,“那么,我再问,你愿不愿意同我结婚?”很多女孩,大概都会对恋人提类似问题。我当然清楚,只需给她们一个肯定答复,即使是敷衍的,也能够使她们暂时地获得满足。女性天生就是怀疑主义者,她们需要每天提问,才能够得到对这个世界的信任。比方,人们见面时,常常会问:“你今天吃过了吗?”可要换作明娜,她就会反复地问我爱不爱她。在所有明娜身上,都具有这类偏执,可我却不愿意给出虚假的回答。因此,我常常就说:“对不起,今天我没有感觉,我必须每天都爱吗?”我说,“也许明天,我又会重新爱你了。”我一直觉得,爱是一种难以确定的东西,因为人本身就是不确定的。在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一些古怪而隐蔽的部位,它们会时常作祟,使你陷入突发性的迷狂。
“哦,你爱我吗?”当年我同爸爸谈判时,他也曾这样问我。
“怎么会不爱呢?”我说,“我不是你儿子吗?”“那你干嘛不帮帮我,还要看着我在这里受苦?”爸爸责怪我。
“不问你要钱,你就不苦了?”“其实,这不是钱的问题。我知道我需要我份协议,我也知道你正在帮我。如果没有钱,我可以去挣、去偷、去抢,你需要老爸去卖血吗?”爸爸恫吓了一通,然后把目光收向我,“实际上,我只是感到孤独。”“孤独,”我迷惘地说,“这好象一个与协议无关的话题。”“它当然有关系,”爸爸说,“因为你还是孩子,所以你不能理解爸爸。”“我为什么非得理解你?”“因为协议,”爸爸说,“等你做了爸爸,就会明白我为什么离婚,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偏执,老是盯住我吵着钱啊钱啊的。”“好吧,那你为什么要离婚?”“说出来你也许不信,”爸爸又卖了个关子,“因为孤独。”爸爸始终没有真正跟我说过,他为什么非得离婚。他当时喋喋不休绕来绕去的解释,只是为了扰乱我,以便函以最小的代价从我手里攫取到协议。不错,我知道从本质上来讲,一位爸爸可能是孤独的。他从他成为爸爸的那天起,身份在某种程度上就被界定了。他上有老下有小,他必须专注于事业。可供他荒唐的年龄已经过去了,他得担负起职责来。他时常会感到焦虑,因为他的生活正渐渐变得枯燥。假设他年轻时又恰好遇到了文革那样一个时代,那么等到他中年是,内心的焦虑必然会更为加剧。他当然可以把希望寄托给儿子,对他来说也仅仅是替代性的,并不能代表他本人。我想象绝大多数爸爸都曾这样问过儿子:“乖孩子,你长大了,究竟想要做什么?”“解放军叔叔,科学家,因为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有不怕;要不就是股票商人,自由作家,电脑大亨,手持爱立信七八八。”根据所处时代背景不同,儿子可仰起小作出这些略带出入的回答,但是你不可能想象把这们的问答倒过来。
“爸爸,”我仰起了小脸问他,“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傻孩子,”爸爸摸摸我头,他看上去有些羞愧,“爸爸已经长大了,再说,我也不知道以后想做什么?”对我和爸爸的关系,我后来认识的那些明娜,是没办法真正了解的。父子情感,的确是世上古怪的事物之一。我小的时候,文革还没有结束,因此他不清楚来是什么。我跟明娜讲过一些爸爸在那时候虐待我的故事,他曾经不用麻药,就用一把铅笔刀割破我肩头的脓疮,还用一管取掉了针头的注射器插进去,从我痛苦的嚷嚷中获得了强烈的满足,可说起来那只是他文革中没有事干太无聊了。等他稍有机会,他立刻便撇下正在青春期畸形发育的我,忙着做官挣钱去了。后来他索性还想要离婚,把我们一家都抛掉。因此,在法院开庭前的那个夜晚,我稍稍蹂躏一下他,是怎么也不过份的。可明娜认为,我应该答应他更多的要求。
我一直在想,在那天夜里,我是不是表现得过于偏执了?我知道必须同爸爸签订一份协议,在协议中,我几乎是僭越地代表了妈妈同意他离婚;我还知道他一旦离婚后,便会想方设法地把同我达成的条款都赖掉,使它们实际上变为一些废纸公文。可为什么我还要对他如此着迷,在他像火山一样喷发时靠近他,以援助为名,试图从他那里获取一些炽热的岩浆,并反复地对他进行刁难,不到最后的时刻不肯松开手中的筹码?也许只能说,我对于爸爸,怀着的是一种病态的好奇。是的,我是他的儿子,在他身上流淌着的血液传给了我。爸爸是孩子的镜子,孩子对爸爸,或许比情人还古怪。在现实生活中,这种关系是微妙的。它实际上与时代有母亲无关,与那个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也无关。它可能与时代有关系厅是当父子俩都处在一个共同是时代时,它跟时代的关系也就不那么紧密了。于是,它剩下来的便只是关系本身。在父子关系中,首先是互相注视,爸爸注视儿子成长,儿子注视着爸爸衰老。当儿子陷入对生活的困惑时,爸爸必须肩负起控制与开导的职责。可是当爸爸本人也不得不发作时,他就得祈求于儿子了。所以说,母子关系是温和的,情侣关系是多变的,而父子关系既包含冲突又不可改变。你可以寻找一个以上的情人,但很难想象你拥有一个以上的爸爸。爸爸与你我关系是顺延的,在处理得好的时候将像是一根优美的直线。你们将有相似的体形,雷同的个性,当爸爸渐渐老去时你得自然地接替他,从家庭到社会,从孤独到怪癖。你会对一个情人感到大厌倦,因为她可能不是唯一的,可对爸爸你就不能停止琢磨。因此,当爸爸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大的发作时,对儿子来说这简直就是个福音,你可以尽情的窥视,还可以对他进行折磨。
“哦,”爸爸呻吟道,“你正在对我进行折磨。”“这谈不上折磨,”我说。
“干渴的确良喝不到水,最心爱的儿子也朝你抹下了脸,这不是折磨是什么?”爸爸说,“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掏钱,还折磨着我干什么?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做呢?”“我想要了解你。”“你是你,我是我,再说,我们是在这里谈协议,”爸爸说,“这跟我们的协议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我叫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对你的钱没有兴趣,这实际上并不是钱的问题。可是,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来找你签下它,也许,除了这份协议,我的克制是想从你那里再得到些什么。”“什么?”爸爸警觉地说。
“既不是钱,也不是值钱的东西,”我说,“也许,是一次旅行。爸爸,难道你不觉得谈了这么久,我们需要散散心吗?在我的印象中,我们俩还没有一块做过旅行呢。”“嗯,这倒是个新颖的主意,”爸爸沉呤道,“看来,过去我是对你关心不够,让你到现在还这么孩子气。这时候,酒楼与餐厅应该还在营业,不过可不能误码了正经事,耽误了明天的开庭啊。”“你放心,我们什么都不会耽误的,只要你跟我走,最终我会得出满足你的条件,让你得到协议的。”我说道。
爸爸跟着我上路了。由于从我这里得到了承诺,他看上去还挺高兴。可是你以为,我只是想让他到酒楼吃吃夜茶点心,然后痛痛快快地把协议交给他吗?多少年来,他还是头一次落入了我的控制。一旦让我抓到机会,我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于是,我一下子就把他领到了姨婆的病床前。你知道,她是一位残疾的老人,一辈子没有婚姻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她在我们家呆了不少年,把我和妹妹带大;她从不生病,可当爸爸离婚以后,她便病倒,并且要死了。她想见见爸爸,但爸爸已经从我们家走掉了。我让爸爸看到,病房里,老人正进入她监终前的谵妄状态。她闭着眼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论医生、护士、同室的病友还是我们这些家人,谁喊她都听不见。爸爸没有想到我会把他领到这里来,他慌了神。他扯住我的袖子,想要往后退,我捉住了他。
“不,这不是真实的!”他惊慌地对我说。
“这是真实的,”我告诉他,“爸爸,你不是一直对我说,她对于你就好比是母亲,你总是渴望着她生一次病。现在,她病了,而且病得就快要死了。来吧,去看看她吧,你不是要同我签协议吗?签完协议,你就要离开她,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爸爸鼓足勇气,朝病床前走过去。
“老人家,”他一边走,一边小心地呼唤道,“老人家,我来看你了,你怎么样?你能听出我的声音吗?”“自摸。”老人没有睁眼,冷冷地回答了一句。爸爸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朝我解释道:“我听明白了,她老人家在打麻将。”“再试试,再喊她一次,”我催促道,“要知道,我可是带你跨过了时空的。”“老人家,是我啊,”于是,爸爸真的伏在她旁边,柔声叫起来,“你醒一醒吧,我马上就要拿到协议,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哦,你对于我就好比是母亲,我正筹划着,在我离婚后陪你去什么地方玩一趟呢。你一辈子孤苦伶仃。你知不知道,你的存在一直促使着我在思考人生的意义吗?”但老人根本就不理睬他,她已经完全进入了孤独境界。然后,她就死了。我们从她那里离开以后,爸爸仍沉浸在受到的刺激中不能自拨。
“瞧你带我做的是什么旅行啊,”他朝我抱怨说,“我还以为你要陪我去酒楼喝喝茶呢。”“我不是说了这不是普通旅行,”我告诉他,“否则,到时你又怪我不通知你了。”“没想到,老人家在最后时刻,在做的竟然是自己跟自己打麻将。”爸爸感慨道。由于我们已经重新回到了路上,他似乎意识到刚经历的只是某种幻影,情绪渐渐地平复,又记挂起他的协议来。
“其实,我之所以要离婚,”他没头没脑地对我说,“跟老人家有很大的关系。”“哦?这种谬论,我倒是头一次听你提起,”我好奇地说,“听上去两者间丝毫也没有联系。”“你不懂,”爸爸叹息道,“你想想,她老人家一辈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她把我和妹妹都带大了,还给你烧了好多年的饭。”“我吃过她烧的饭,这我当然记得,”爸爸打断我说,“可一个人的生活,就仅仅是烧饭和打麻将吗?”“那你要姨婆怎么样?”我奇怪地问道,“也要跟你一样,在我们家里搅得个天翻地覆吗?”“天翻地覆不是目的,是过程,”爸爸没好气地对我说,“过程是没有意义的,重要的是目的。再说了,我就在家里搅,受累的更多还是我自己,你以为我愿意搅?我还巴不得你赶紧把协议交给我,我好快些走人呢。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折腾,包括跟着你,落入你无情冷酷的控制,被你指使得团团转,把老人家的死都提前栽到我头上来?你说,我干嘛非得遭这份罪?”“是啊,为什么呢?”我饶有兴趣地说。
“因为老人,”爸爸说,“你看,你姨婆已经很老了,也许她很快就要去世了,虽然她身体向来很好,可谁也保不准她哪一天会病倒,而且病倒的时候我恰好又不在她身边。可是你以为,她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给我们烧饭,还有在你和你妹妹小时候替你们洗澡擦屁股吗?这些年来,我看着她一天天衰老,就常常在想,也许我也会有这一天的,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听上去,”我插话说,“你离婚的原因主要是忧虑了?”“完全正确,”爸爸得意地说道,“看来,你已经开始对我有所了解了,样走下去,你应该很快把协议给我了。”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与他继续走在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个旅游团。旅行团里大多是些中老年人,其中也有妈妈。他们跟着举着小旗的导游,从我们身旁经过。没有人看我们。爸爸不安地停下脚步。
“咦,那不是你妈妈吗?她去哪儿?”“去旅游,”我说,“大概是新马泰吧。”“她出国旅游了?”爸爸略带嫉妒地张望着,“你妈妈旁边的那男人是谁?”“这是好些年以后的事情了,爸,你别管,我们走我们的吧。”“你到底要带我上哪儿?”可是,爸爸却狐疑起来,“你不说清楚,我可就不跟你去了。”“你放心,”我叹口气,“我带你去找妹妹。”我说的是实话。因为从恋父情结的角度说,妹妹对爸爸的情感要比我强烈得多,她曾经坚决反对过爸爸拆散我们的家庭。爸爸离婚以后,她就开始捣腾起一些小生意。有一回在火车上,她遇到了一个香港商人。那个商人又老,又像一个骗子。可我和爸爸惊讶地看到,妹妹竟然一下子爱上了他。突然之间,她就像失去了控制。她放弃工作,和香港人租了一套房子。两个人经常手拉着手,在街上漫步,到餐厅吃饭,远看像一对父女,近看却是亲密情人。妹妹居然相信,她会嫁给那个香港人。她这样做的唯一理由,可能就是他年纪上几乎可以做她的爸爸了。每当对方外出跑生意时,她就呆在屋子里等待他。
“这是怎么回事?”爸爸不安地问我道,“这件事情,你怎么从来也没告诉过我?”“我不是一直忙着跟你谈协议吗?”我告诉他。
爸爸犹豫着,不知道究竟是跟我谈协议,还是继续呆着看下去?可没有多久,妹妹就被那个香港人抛弃了。妹妹哭着跑回了家里,家里只有妈妈。“唉,你真是一个傻瓜,你明明知道那是一个骗子,怎么还能相信他呢?”妈妈对她说。“可我就是相信他,你们说过我是疯了,可我就是想为他发一次疯。”妹妹哭道。受到这样的打击,她好象一下子憔悴了许多。幸好,有人给她提供了一个去外地工作的机会。于是她就不声不响地离开家,像爸爸曾经做过的一样,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
“这段小插曲,跟我的倒挺相似,”爸爸故作镇静地评论道,“一个人为什么发作,有时候旁边人根本就不明白。”“难道你看不出来,她其实是因为你在发作,至少是你在她心中的幻影。”我说。
“但这仅仅可能是遗传,”爸爸狡辩说,“我控制不了遗传,你不可能让我对这种事情也负责任的。”“哦,接下来,你大概还要说,在跟我闹腾的其实不是你,而是你体内的某些无法控制的神秘事物了?”“难道不是吗?”爸爸朝我忽闪着眼睛,“你以为,我愿意在这跟你受这份罪?和你妹妹一样,眼下,我也确实是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爸爸的态度,让我非常不满意。我决定撇下他,让他再自个儿游荡一阵。我离开他,去找到了我的明娜。和爸爸谈了这么久,我想休息一下,可明娜一见到我就说:“咦,你不是去找你爸爸了吗?”“不,我不再管他。”我说,“我决定让他自生自恶灭了。”“瞧我跟你说过什么,”明娜不快地说,“在你身上,有一种致命的冷漠,不论对你爸爸不是对别人都如此。你没有感觉到,这种冷漠对我们的关系同样也是致命的吗?”“亲爱的,这是我的性格,”我解释到,“而你知道,有时候性格也就是命运。你需要我相信什么吗?是你,还是我爸爸?”“我需要你相信爱。”“爱?”“实际上,是要你懂得爱,”明娜说,“你跟我在一起时总是谈一些抽象的问题,可你不懂得爱其实并不是抽象的。爱是一种关系,是行动。你看,你爸爸不是在行动吗?他还在寻找你妹妹,在他身上,至少有着比你更多的爱。可从你这儿,我怎么就感受不到?看来,你是有过一个糟糕的爸爸,从他那里你什么好的都没有学到。你为什么不跟他学学怎么爱,或者是先学着爱他呢?你连爸爸都不爱,连失去了爸爸都不感到痛苦,那你又怎么可能在后来爱上我,并同我建立起真正的爱的关系呢?”我承认明娜说得对,我跟爸爸在一起时,是没有试图爱过他。于是,我重新回去寻找他了。这还是我头一次在真正地寻找他。我去了我们原来的家,他不在那里;我又去了他离婚后的新家,他也不在。一时间,我怀疑我已经丢失他了,可很快,我又在路上重新找到了他。我惊讶地发现,才离开一会儿功夫,爸爸便已经衰老了。他脑袋上已经生出了白发。看上去,他非常孤独,有些迷惘。他四处张望,好像不知该上哪儿去。
“哦,爸爸,我在这儿,”我叫他,“怎么样了?”“还能怎么样?我的协议呢?”可爸爸对待我的态度,出乎意料地粗暴。他看到我,便上来一把捉住我,并不容分说地把我押回了八九年。
夜已深,我和爸爸的谈判也开始进入了实质阶段。
“夜已深了,爸爸,”我告诉他,“你看,这回我给你带来的是一份条件优厚的协议,我已婚经把其中的金额降了又降,你可再不能说我虐待你,还有缺乏爱心了。你以为,我这是在谈生意吗?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藏了多少钱,可就算是谈生意,我们在谈的也是你的生意,它也只是对你重要的,你以这我会贪图你的一千两千?你何必拘泥于此,同我斤斤计较呢?说到底,你面临的不过是一起离婚案,几乎是法院受理案件中最小的一种,如果我们达成协议,那你的事情对法庭来说,就更加像是不存在的。”“是啊,我明白你是出于爱,”爸爸先故作谦逊地表彰了我一句,但他立刻往下说,“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爱使用权我感到了压抑呢?你知道,本来在明天将要有一场开庭。实际上,我一直期待着这次开庭,我将获得公正、同时有利于我的裁决,这样我离开你们时,也就将问心无愧,并永远不会为此后悔。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夜晚,因此我才希望在这样的时刻,跟儿子在一起谈论的是一些有感情、而不是涉及金钱的话题。”爸爸停在那里,仿佛是陷入思考,然后他慢慢说:“于是,我把你叫来了,因为除了你,我也没有别的人可叫了。我叫你来,是想叫你帮我弄一份协议,可是,我为什么需要一份协议,而不需要法庭的裁决呢?你可以说,我是怕冒败诉的风险,但是现在我告诉你,我已婚经托人找法官打了招呼,我甚至私下见过法官,多他那里得到了胜诉的允诺,因为法官本人也离过婚;你还可以说,我同你斤斤计较是舍不得钱,可你要晓得,我跟你签协议的前提是已婚经放弃了家里的财产,如果打官司,我完全可以得到那一半财产。你说,我为什么样要放弃胜诉的乐趣,而在这里受你的折磨呢?”我没有吭声,等着爸爸往下说,同时琢磨着爸爸关于法官的那些话是不是在恫吓我。
“因为我爱你,”果然,爸爸把答案说了出来,“听上去,这肯定不会让你相信,可是我确实是出于爱,才把这个机会交给你的。我看,我离婚本来不关你的事,可是你却兴冲冲地跑到我这里来,一遍遍地缠着我,逼我答应你弄出来的这份协议。我怎么知道,这肯定不是你妈妈的意思?要是她想刁难,为什么不跟我在法庭上见,还让你盯着我,一个劲地打听我究竟为什么离婚,不停地问一些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问题?”“爸,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我抗议道。
“可是我明白,”爸爸说,“你看,对于你妈妈和妹妹,我的态度是明确的。在离婚这件事情上,我们彼此对立。她们反对我,但这反对也可以理解,所以我才愿意把家留给她们,但就不同意给更多的钱。我愿意给你姨婆她老人家钱,呆为她说不定就要死了,再说,她需要的也许就仅仅是钱而已。可是,你就不一样了。首先,你是我儿子;其次,你也不反对我离婚,因此,我才决定给你最慷慨也是最无私的爱,让你提前充当了明天的法官,来这儿对我做一个裁决。你不要做出这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实际上,你已经这样做了。”“你是说,”我难以置信地说,“我在审判你?”“为什么不是呢?”爸爸悲哀地晃晃脑袋,“我本来以为,你会比法官更公正,因为你有爱,不过现在你的表现,却太令我失望了。你只是在虐待我,同样不理解我。在你面前,我什么也说不出。你让我感到绝望,我似乎比见到你之前更加痛苦了。”“有这么严重吗?爸爸,”我心虚地说,“如果这样,你就别跟我签协议了,你要是有话,就留到明天法庭上说。”“不,来不及了,”爸爸又悲哀地说,“现在,我是非拿到这份协议不可了。”我知道,这时候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赶快把协议交给他,不要再同他争辩。可是我清楚,他心头那股莫名的郁气,已无法不让他发汇出来的。我已经虐待了他一晚上。既然我说了我爱他,还向明娜保证过了要给他一种爱的关系,我就只好再冒一次险。
“好吧,”于是,我对他说,“那么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我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吗?”他看着我,怀疑地说,“我可是想带你去做一次旅行。
“哦,爸爸,刚才我还建议过去茶楼喝茶,吃点夜宵散散心,可是你拒绝了,”我说,“不过这没有关系,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今天晚上,我可以给你任何想要的机会。”可是,爸爸想要做的可不是一次普通的旅行。你以为他要请我去茶楼喝茶吗?他一下子就把我弄到了第二天的法庭上。那是一个正规的法庭,爸爸将我往被告席上一推,然后就往旁听席溜去了。
“喂,喂,”我在他后头着急地叫道,“爸爸,你这是做什么?”“你不是说过你爱我,还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吗?”爸爸回过头来对我说,“现在,你就代替我出庭吧。既然你审判不了我,那总可以帮我接受一次审判吧。”“可是,协议呢?”我叫道,“你没有给我协议,我怎么帮你出庭?”“噢,我只能怪你,”爸爸无动于衷的说,谁让你一直在虐待我,没有和我达成那份协议呢?我刚要同爸爸申辩,可这时候,法官和书记员进来了。法官把手中的案卷夹往桌上一搁,朝我说道:“原告,你坐下。”“你看,”爸爸在旁边附合道,“法官叫你坐下了,”我只好坐下来。我打量了一下法官,我发现法官与爸爸有点儿像,两个人都是胖乎乎的,看上去真像是兄弟俩。我想起来,爸爸跟我说过他跟法官有默契的事情,我希望爸爸不是在吹牛。仿佛窥透了我的心思,爸爸飞快地溜上来,凑在我耳边嘀咕说:“你不要怕,这位法官本人也是离过婚的。你不是说,离婚案差不多是所有案子中最小的吗?”说完,他又飞快地溜回去了。
让我惊讶的是,对爸爸活跃的窜来窜去,法官竟然视而不见。法官叫书记员做好记录准备,就对我宣布道:“现在,我们开庭了。”“对不起,法官,”我举起手,“没有被告,你不能开庭。”我注意到了,妈妈并没有到,也就是说,被告是缺席的。没有被告,我呆在这里还告谁呢?我很高兴及时发现了这个事实。
“不过,我认为可以开庭了,法官。”爸爸在一旁建议说。
“爸爸!”我朝他怒目而视。
“这个人是谁?”书记员问法官。
“对,这个人是谁?”法官似乎这才注意到了,他问爸爸,“你是谁?”“我只是一个旁听者,”爸爸谦逊地说,“实际上,你可以把我看成是原告的儿子,我清楚在法庭上,我是没有开口说话权利的,可是,鉴于我热切地坐在这里,所以我希望能尽快地看到开庭了。”“当然,我们会开庭的,”法官冷冷地说,他转向我,原告,请你谈谈,你为什么要提出离婚?“”是啊,我为什么要提出离婚呢?“我心中才这么想,嘴上便不知不觉地说出来,”法官,你看,离婚对我什么好处出没有。我有一对儿女,女儿因此不认我了,儿子也借此在勒索我;在我家里有一位老人,我对待她好比像母亲,可离完婚她就去世了,我为此还将背负上间接凶手的恶名;我曾经虚度光阴,到了中年才得到了现在的职位,虽然说虚度光阴不是我的错,你可以把那归结为时代,可离完婚,我确实就要丢掉职位,回到学校时代去重操旧业了;你说,我为什么要离婚?“”我当然碰巧是离过婚的,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离婚?“法官生气地提醒我说,”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我虽然不清楚法官你的情况,可是,我本人的家庭却不能说是不幸的啊,“我谦逊而热切地朝法官嚷道,”至少,在我发作之前不能说不幸,就拿我的儿子来说吧,他多么聪明,多么伶俐。在我们之间,有一种深深的爱。我为他而感到骄傲,他同样因为拥有着我而自豪。不错,在文革,在他童年时,我是有过一些小小的发作。我在肩上开了一刀,噢,那一刀,你可称之为某种虐待,可是,他吭声了吗?出于爱,他心甘情愿地就把自己奉献出来。在那一刻,他完全是幸福的,我也是。不培训信,你去问问他,他就坐在那儿,他可以为我作证。“说着,我朝旁听席望去,可爸爸却狡猾地将手指搁在嘴唇上,向我示意他不能出声。
“他不能出声。”法官告诉我说。
“那么,我请求提出撤诉。”我生气地说。
我这一说,法官和爸爸都大吃一惊。
“法官,他不能撤诉!”爸爸在那头站起来。
“是啊,你为什么要撤诉?”法官也警告我说,“你以为法庭是儿戏吗?”我知道法庭不是儿戏,可是,法官并不明白我是代爸爸在这里接受裁决;我还知道,爸爸的本意就是要逃跳这场审判,因为法官向我提出的问题,他实际上一个也回答不出来,如果要他说的话,他只能够是撒谎、推托、支吾其词和胡言乱语,决不可能比我说得更好。撤消诉讼,是我站在这里能够替他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既然他要我代他受过,想以这种方式来虐待我,那我为什么就不能自作主张,把这场冲突消弥于无形呢?我希望向法官,同时也向爸爸进一步陈述我撤诉的理由,可这个时候,某种意外的情况在我身上发生了。仿佛我体内的每个器官都陷入错乱,它们忽然之间都充盈起巨大的能量,想要向外膨胀释放。由于它们的释放。由于它们的释放毫无方向感,我就感到了一种撕裂肺的剧疼。这令我感到了莫名的绝望,无数的幻影同时闪现在我眼前。我看到了自己在没有目的的奔走,看到了自己在叫嚣,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幻觉,可我清楚它们是真实的,它们既是爸爸的,在这个时候也就是我的。我好像还落入了一个木夹子,它的两面分别是时间、衰老、虚无、焦虑、生命的不可重复和世俗。我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后退了,因为我挣不开这个夹子,可是我又忍受不了它,我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叫审判。我疼得冷汗淋漓,身体蜷缩成一团。爸爸和法官目无表情地看着我。
“噢,我爱不了啦。”我朝他们央求道。
可爸爸和法官都没有反应。
“你们这种态度,”我嚷嚷道,“能够称作爱与公正吗?”“你提出了诉讼,”法官温和地俯向我,“我们当然要给你一个判决,不然,我们怎么向旁听的人交代呢?”“协议,”忽然之间,我想起了我跟爸爸间的那份协议,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叫道,“法官,我身上还有一份协议,你看到这份协议,就可以让我解脱,不用再劳你的神作出判决了!”“哦,有这么回事吗?”法官皱起眉头。
“不信,你问他。”我指爸爸。
法官转向了爸爸。
“是有这么一份协议。”在征得了法官的点头同意后,爸爸慢吞吞地开口了,“不过据我所知,原告至今还不愿意在协议上签字,因为他认为是对他的虐待。”“天哪,如果这是虐待,我情愿把它称为是最美妙的爱,”我说道,“法官,请你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立刻就会想办法把它弄出来。”法官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但出乎我意料,他宽宏地表示了同意。法官领着书记员离开之后,爸爸跑过来。
“你可是答应让我虐待你了,”他得意地说,“你还把这称作为了爱。”“噢,如果这能让你感痛快,那你就干吧。”我呻吟道。
“你怎么还不明白,”爸爸不快地说,“虐待并不是目的,爱也不是,世界上有脱离具体的爱吗?我知道,离婚案是最不起眼的案子,可难道非要我杀了人,或者从阳台上跳下去你们才会认真替我思考吗?你看,我的要求并不过份,甚至可以说是菲薄的,我只要求至少有一个人理解我,比方说你,我的儿子,要是你理解我了,我也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把婚离掉了。”我争辩不过爸爸,只好乖乖地随他回到了路上。但尝到了爸爸厉害,这一回我不得不警觉多了。
“爸爸,我们去哪儿?”我问他。
爸爸不说话,他只顾闷头向前走。
“爸爸,你要不说清楚,我可就不跟你走了。”我说。
“我要带你去见你的明娜。”他说。
“明娜?”这下,我真的是吃了一惊,“爸爸,你怎么知道我的明娜?”“在我们父子间,到这种份上还会有秘密吗?”爸爸看着我说,随即,他又叹了口若悬河气,“事实上,你不知道,我一直在嫉妒你,尤其在今天这种时候。”“嫉妒我?”我说,“嫉妒你儿子交女朋友?”“当然,”爸爸翻翻眼睛,“你看,你有明娜,可我却没有;你小小年纪,已经有了不少的明娜,以后还会再有,可是我只有认识了一个女人,说起来她还是我小时候的同学。她留着过去的那根大辫子,这是她唯一能够让我记起她的,也是我跟她相处的唯一理由,可这一个女人,就让我的生活崩溃了,至少你们认为我崩溃的原因是为了她,你说,这公平吗?如果仅仅是女人就能够让我崩溃的话,那也不应该是这一个女人。”“爸爸,你该不会要我顶替你,去找你的大辫子女人,”爸爸简明地说,“可是我知道,明娜对于你来说,往后却是比我还重要的。”风在我的耳旁呼呼作响,爸爸领着我去找起了明娜。很快,他就帮我找着了一位,她皮肤黝黑,也可以称之为长得漂亮,是我所结识的明娜中最让我喜欢的一位。爸爸一见到她,立即就从怀里摸出一件公章模样的玩艺,朝我和明娜身上各盖一下,我和明娜便成为夫妻了,这还不算,我惊讶地看见,明娜的肚子紧接着迅速大起来,她的肚子很快又变小,一个孩子被她生下来。
“一个男孩,”爸爸高兴地接过那个丑陋的小东西,捧着交给我,“他是你的。”“爸爸。”小东西半年着肉乎乎的眼睛,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句。
我惊恐地想要跳开,可爸爸腾出一只手捉住了我。
“爸爸,你这是做什么?”我对爸爸说,“你在包办婚姻吗?你总不该像那些平庸的老头一样,想抱孙子想昏了头吧?这个小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你从哪里弄来的,就把他送回哪里去。”“他是你的,”爸爸快活是看着我,又看盾我的明娜,“是从你老婆肚子里生下来的,我可没办法把他送回去了。”“这不可能!明娜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只是我生活中的某种集合体。她怎么能够生孩子呢?”我气恼地说。
“这完全可能,”爸爸故作无奈地叹息道,“你看,这孩子热乎乎的,你摸摸他的小手,多么软,多么真实。来孩子,这就是你爸爸,叫啊,快叫他一声爸爸啊。”爸爸俯下身,朝那孩子说道。我震惊地看到,才片刻功夫,这孩子又长大不少,已经能站在我跟前了。他朝我仰起了小脸:“爸爸,我要吃冰棍。”“没有冰棍!”我一肚子火,我想朝这孩子叫嚷,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我想使劲喊,却又喊不出来,这孩子仿佛对于我有某种魔力仿的。
爸爸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他得意地开口了:“我最亲爱的儿子,你看,我完全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知道你一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如果时光倒转,你也许就不会选择我这个爸爸了,可是你又明白,爸爸是不可选择的,因为只有他生下了你,而不能由你来生下他。你还想过,假如时光可以倒转,那么你一定要试图改变我们俩的关系,想要更多地窥视我,你把那说成是一种爱,可在我这里我把它称之为判决。你看,我多么慷慨,我已经把判决我的权利交给了你,我让你来判决我的离婚,可瞧瞧吧,你对我都做了些什么啊!你既不肯给我一个痛快的了断,同时也企图将我置于你反复的蹂躏之中。现在,就让我来满足你所有这些隐蔽与不可示人的个体欲望吧。现在,你既是一个爸爸,同时也是儿子。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所有的虐待、窥视还有爱都将会落到你自己身上,因为你是双位一体的。”说完,爸爸脚底像抹了油,转身就走。
“喂,爸爸,你要到哪里去?”我朝他大喊道。
“你是在叫我,还是在喊你自己呢?”爸爸一边走,一边回头过来冲我挤挤眼。
“爸爸,爸爸。”我在他后面拼命地喊他,可他再不肯回头了,他一下子就走得无影无踪。
“爸爸。”我身旁的孩子拉了拉我,我转向他。
“做什么?”我说,“你想吃冰棍吗?”“不是,爸爸,”他说,“我得上学了,你看,我个子都这么高,没法再呆在幼儿园里了。”“哦,”我好奇地俯向他,“来,告诉我,你是谁?”“我是你,可也是你的儿子。”他简洁而没头没脑地说。我得承认,他的回答让我有些迷惑。于是,我又问道:“那么告诉我,我又是谁呢?”“你是你,你又是我,你还是爸爸。”“哪一个爸爸?是刚刚离去的那个爸爸吗?”“对,现在,你是三位一体的。”孩子注视着我,我不安地发现,这个孩子长像既像我,同时也像爸爸,我眼前一阵晕眩。我连忙拉起他,飞快地往街上跑去我随便找到了一间什么学校,就赶紧把仔塞进去。我不能再看见他,否则我真的会受不了。解可是,没有多久,这孩子长高一些,又哭丧着脸跑回来了。
“噢,又怎么了?”一看到他,就不禁皱起眉头。
“爸爸,”他垂着丧气地说,“手淫是怎么回事?”“天哪,手淫是怎么回事?这点儿小事,你还要来麻烦我吗?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青春期,你难道就不能长慢一些,让你的老爸喘息一下吗?你知不知道,你长得越快,我也就更老。这样的小问题,你就不能想办法自己去解决一下吗?你看,一做了爸爸,我就又要挣钱,又要养家。你难道不希望看到我在单位里有几次升迁吗?别这么烦着我,我还得要一边忙碌,一边赶紧思考一下生命的意义!”跟这个小屁孩子,我说的是实话。的确,一成为爸爸,我顿时就感到自己的身体变重了,而且,它还在越变越沉,仿佛像一只土袋子,拉着你往下坠,可是,我又要坠向哪里去呢?我总不能像我的爸爸一样,把这只土袋子日后扔给我的孩子吧。在我们的延续中,只有一只土袋子。爸爸的爸爸把土袋子扔给他,他又试图扔给我,可要是我也像他们一样,把土袋子往下扔的话,那么扔完以后,我又在哪儿呢?我也许就什么也没有了啊!于是我一阵焦虑,忍不住就上了路。
我上了路,可是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次多么孤独的旅行啊!既没有人理解我,就连我自己,实际上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以及究竟去哪儿?我只是感到,有一种莫名的能量在我胸中骚动,有时候人们把这称做为生命,可是,生命的实质难道就是这样吗?它这么忙碌、这么茫然、这么让人感到疲惫同时还缺乏意义。它有点儿像是一个脓疮,侪得你疼,让你坐卧不安,还不能乱挤,因为越挤它往往就越肿越大。噢,我感到累极了,我渴望解脱,我还迫切地需要从我儿子那里得到一份协议。
我儿子来了,他手里就拿着我想得到的协议。我仔细地打量他,我发现他长得确实跟我很像。
“哦,乖儿子,快到你爸爸这儿来,”我恳求他,“瞧瞧,瞧瞧,一转眼都长这大长了。”“我给你带来了一份协议。”他慢吞吞地说道。
“别废话了,我当然知道你带来了协议,”我嚷道,“那么,就赶快把协议给爸爸,别磨蹭了。难道,你觉得折磨得我还不够吗?”“可我这才刚刚开了个头。”“天哪,难道你不晓得,明天法院就要开庭了;难道他忍心看着你爸爸到那儿去接受审判吗?怎么,你想乘火打劫,要亲自审判你爸爸?”我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像疯子一样胡言乱语,可是,他捏着那份协议,就是不肯向我松手。
“噢,流氓,吸血鬼,冷心肠,”我咒骂道,“说吧,你到底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不想做一个爸爸。”他说“笑话,”我叫道,“难道你以为我想做一个爸爸,怎么,你倒想骑到我头上来了?告诉我,你是谁?”“既是你,也是爸爸。”他简洁地说。
我定睛地注视他,我果然发现,他的模样既是我,同时也是爸爸。我高兴极了,一把捉住他。
“爸爸,你总算是回来了,”我恳求道,“求求你,你向我要什么,我都会答应的。”“哼,”爸爸冷冷地说,“我只想要我的那份协议。”“噢,它在这儿,快拿去吧。”我赶紧把协议掏了出来。
“可上面的条款太苛刻了。”他翻动着。
“那就把金额统统降下来。”我呻吟道。
“我还需要分期分款。”他狡猾地转动了眼睛。
“分期就分期吧,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不顾一切地嚷道。于是,就这样子,我和爸爸最后签下了协议。
签订完协议以后,第二天法院就开庭了。由于我们头天晚上已达成妥协,所以法庭仅仅是走过场。爸爸如愿以偿,得到了具有法律效力的离婚文书。几天后,我走进爸爸的办公室,发现他正蹲在地上收拾行李。
“咦,你在干什么?”“我被撤职了。”爸爸冷冷地说。他告诉我,由于他忙于离婚诉讼疏于公务,所以他的免职通知与离婚判决几乎是同时得到的。我没有想到,爸爸忙碌一场,落下的竟是这样的结局。我同情地望着他。
“这么说,你失业了?”“国家干部,能失业吗?我不过是调动工作。你别忘了,现在可还是八十年代。”爸爸头也不抬,呛了我一句。
爸爸告诉我说,离婚的事情弄得他声名狼藉,因此他决定不在这里呆了。实际上,他已经给自己留好了后路。一位他昔日的同事在邻近的城市当大学校长,他准备调去那儿,重操旧业。
“你不要忘了,我当年曾是个不错的教师,只是这样一来,我离你就远了,收入也减少。本来我可以按协议分期付款,但是现在看来有困难。你说,我们需要修订协议吗?”说到协议,爸爸眼中又放出光来。他站起身,兴致勃勃地盯着我。
“哦,还是别说这个,先考虑你自己吧,”我赶紧说,“你哪天走?”“我这就走。”“这就走?”我怀疑地说,“你不是在开玩笑?”“我不是开玩笑,”爸爸摇头说,“对方今天有便车过来,我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他们马上就来接我。”爸爸话音刚落,楼下果然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我和爸爸走到弧形窗口,朝底下望去,一辆面包车停在那儿,司机推开车门,向爸爸招了招手。那是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他跑上来,看了一眼爸爸简单的行李,说他一个人跑两趟就行。
说完,小伙子挟起一台旧彩电,另一手拎起爸爸的铺盖,就飞快地跑出门去。
“其实,这台旧彩电扔了也行,”爸爸对我解释说,“它平时放在床底,都没人看了,可你知道分家时,我别的不要,为什么只要它吗?它是我多年前买的头一件家电,那时候我们刚进入八十年代。不过我昨晚试了试,屏幕上已尽是雪花点了。”“爸爸。”这时候,我想到了一些问题。
“干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存款?还有,你过去以后会重新结婚吗?”“我可说不准,”爸爸狡猾是瞄瞄我,“这些事情,你觉得重要吗?再说了,没有钱,我可以想法子重新挣。”我张张嘴,说不出话来。这时,司机小伙子急匆匆地又闯进来,把爸爸的几捆旧书拎走。
我和爸爸站在那里,看着屋里的东西渐渐减少。我清楚,离别的时刻表马上就要到了,可是我却拿不准该对爸爸说什么。
“爸爸,”于是我问他,“你还要对我说什么?”“说什么呢?”爸爸也犹豫地说,“谈协议那天晚上,我们已经说得够多的了。”我们俩正在踌躇,可那个小伙子却再一次破门而入,这一回,他不容多说地就把爸爸剩在地上的零碎东西来了个一锅端。转眼间,我们就听到楼下传来的喇叭声,那是小伙子在催促爸爸动身了。
离别的时刻已经到了,看来我们也不得不说,于是,我对爸爸说道:“爸爸,喇叭已经鸣响,汽车就要出发,你就要离开我们,等待着你的也许是新生活,在这种时刻,我是应该为你祝福呢还是为你担忧?你知道我应该为你祝福,可是我又不清楚究竟该祝福什么,是祝福你将娶新老婆,还是你终于快活地走到了路上?因为我晓得,是否生新结婚,在你看来是不重要的,可在路上的滋味也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快活,也许我还是应该为你感到担扰。”“亲爱的儿子,瞧你说的,实际上在这个时刻,我才该为你感到担扰,”爸爸反唇相讥说,“你看,我终于摆脱了羁绊,就像是一只成年的大鸟,可你呢,却还停留在对生活胡思乱想的阶段。我一走,你身边就没有爸爸了。没有爸爸的日子,肯定是可怕的,因为你还没有成一个爸爸。没有当过爸爸,你就会永远不晓得生活的滋味,所以,如果非要我给你留什么临别忠告的话,那么我就要奉劝你赶紧去当一个爸爸。”“我才不会傻乎乎地去当什么爸爸呢,”我分辩说,“你知道,我总会想方设法地拖延这种时候的到来。”“那么你的明娜呢?”爸爸嘲笑我说,“要是让你那些明娜知道你的想法,她们一定会溜去别的可能做爸爸的人那里的,你就会被抛弃,像我抛弃你一样。哦,别傻了,爸爸的规律,是谁也违反不了的,看来你真的还是一个孩子。”我得承认,即使在爸爸准备溃逃的时候,我也说不过他,因为他的精力仍然十分充沛,他脑子里也仍斥着种种幻觉。
“爸爸,我说不过你,”我承认说,“不过我认为,你现在仍沉浸在幻觉里,反正,以后我们还是会经常见面的。”“你这话说得对,”爸爸赞许道,“我承认,现在我脑子里是有不少幻觉,但它们不算幻觉,而且我将要去做的一些真实旅行。你看,接下来这些年里,我确实有不少事情要做,我也许会再结一次婚,去做蜜月旅行,还要想办法出一两次国,顺便在途中找一找你妹妹,哦,谁让我们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火热的年代,它充满了骚动,也充满了旅行。总之,我将告别现在,跨入下一个十年。如果你把这些都称之为幻觉,那么,哪个人能够对生活没有幻觉呢?也许,你就会有,而且我相信以后你会发作得比我还厉害。你也将走到你的路上,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就会在路上遇到的,但现在,喇叭已经鸣响,汽车就要出发,我就要离开你,不管你给我的是担忧还是祝福,我都要走了。”说完,爸爸拎起他的皮包,连头也不回,就匆匆地从我的跟前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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