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冰
这种激动人心的体验,为何总是稍纵即逝,转眼间便成了往事?她是一个独身女人。严肃正经。从不放纵自己的感情。免得陷在感情的泥沼里。
她想,只有找到一生真正的所爱,感情才值得托付出去。三十五岁的她,对此充满了固执的信心。她明白自己不是一个漂亮女人。但也决不是甘于平庸的女人。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过一辈子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一切顺其自然。等待缘分。
办公室的门开着。天气热得让人发慌。从窗口不停地吹进的风里含混着热乎乎的气息。人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做着分内的工作。像往常一样,没有表情的双手击打键盘发出单调的声响,从不同的角落里涌出来。她的神情机械单调。办公室外长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乏味的声响穿过整个走廊。各种文件堆放在她的面前,一份又一份,无休无止。她停下手上的活,回过头去,朝着门的方向,走廊里响起一串脚步,不知是谁的脚步声显得匆忙而不失稳健,似乎是朝着她办公室的方向而来,让她的视线没有延伸的余地,很快,她就认出了他。
李柯出现在了她的办公室门口。这是一次意外的相遇。他们没有充分的准备,他们看着彼此的脸上都含着另外一种表情。
后来她想,如果那天她不把头回过去,可怕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但是,她把头回过去了,并且与他的目光遇了个正着。他们彼此认出了对方。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在这里上班?因为意外,他显得语无伦次。
我一直在这里上班。好多年了。倒是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她和他都十分惊讶。他和她都从相互的记忆里跑了出来。她把他招呼进屋,他落座后就说,今年“五一”节有一个项目,有些资料需要查找。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他的惊讶之外似乎还有一种隐隐的喜悦。毕竟好多年没有见面。
寒暄几句之后,他们很快就找不到话讲了,其实他们之间仅仅是认识而已,甚至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认识的都已记不起来。他们几乎只是对方印象里一个苍白的符号。她继续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面对着电脑,李柯则坐在不远的沙发上,手上拿了一个黑色公文包,她一只手在键盘上按下各种乱七八糟的字符,然后又把那些字符一个个地删除掉,仿佛在反复地做着一个无聊而单调的游戏。他们之间出现了暂时的空缺。
桌上放了一杯茶。她每天都习惯到办公室后,先泡上一杯清淡的茶,再加上两三朵菊花,使茶的颜色看上去清新而明亮。此时茶的温度正好,但是,她并没有去端杯子。她不可能当着客人的面独自喝茶,但又没有多余的杯子可供客人用。那杯茶孤零零地立在他们两人之间,变成了一个突兀和让人尴尬的东西。
你的杯子?李柯也注意到了桌上的那杯茶。说完便伸出手去端杯子。她最讨厌与人共用一个杯子,她牢牢记住办公室的一位男同事说过的话,共用一只杯子,等于一次间接性接吻。但是别人已经把话说了出来,她能说不吗?于是她说,喝吧,刚泡的。他把杯子送到嘴边。她好像还注意到,他并没有马上喝着杯里的水,而是放在鼻下嗅了嗅,然后一边喝,一边说,放心,我没有病。她笑了笑,再次把脸对着电脑,她听见他说,你忙你的,别耽误了你。没事,她把双手像往常一样放在键盘上,开始击打那些字符,但是,很快她便停了下来。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定在盯着她的后背。她再次停下手上的工作,把脸转过来,看见了李柯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
她回过头来,继续把手放在键盘上,敲击着嘀嘀哒哒的声响,可能是键盘发出的声响提醒了李柯,他有点不情愿地站起来说,该走了。哪天我约你吃饭。他拿出一张印制得十分精致的名片递给她。同时给她也要了电话及传呼。她没有把传呼留给他,她做事向来警惕,从来不会给自己惹麻烦,这是她多年来培养起来的习惯,因为她是一个近四十岁还未结婚的单身女人,因为她得抵制各种诱惑,并且她明白一个独身女人的种种形迹都可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留了一个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办公室号码本身就不带有私人色彩。他看了一眼写着电话号码的字条,然后放进那只显得有些神秘的黑色公文包,转过身朝门口走去,样子显得有点“依依不舍”。她送他到电梯口,替他按下键,示意着他。她明显地感觉到了什么的,但是,许多年来,她从来都告诫自己,切不可以忘乎所以,成为一个让人议论的老处女。所以,她没把他一目了然的眼神放在心上。
名片上清楚地印着他的职业,身份:某某公司的董事长。她看着就笑起来,有个朋友告诉过她,名片,实为“明骗”。是一种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的东西。
只有上面的电话号码是真的。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摇了摇,看着杯子里的两朵菊花伸展着叶片,像两朵素净的水母那样冉冉飘动。她下意识地把杯子举起来,压着上唇,像李柯刚才那样轻轻地嗅了一下,但杯子刚一拿开,她就满脸通红,她把杯子拿到水池一遍遍地清洗,她不能容忍自己刚才的举动,上面还有陌生人的唾液,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就羞愧地想对自己骂一句下流话。
她以为此事就这样结束了。就像所有人一样,一生中总会遇上这样那样的一些人,但是都是一些与生活本身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相遇了,过去了,生活仍在原来的位置上继续着。
但两天过后,他真的就把电话打到了办公室里来。传呼电话的老头神色诡秘地看着她说,是一个男的。
电话里他说想请她吃饭。
改天再说吧。现在挺忙。
哪天,究竟哪天?说个具体时间。他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
哪天有时间再和你联系。她说。
明天怎么样?我等你下班。
算了吧,这样不太好。说着,她便感觉到电话旁的老头好奇地看了看她,她把脸转向另一面,把后背对着老头。
也就是吃一顿饭,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
这样一说,她反倒觉得自己多疑了,别人只是请吃一顿饭,而她却开始想入非非了。她开始以为他对她是有别于其他人的。但是,他把话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她反倒为自己的这种胡思乱想感到羞愧。只是吃顿饭而已,吃一顿饭。这并不算过分,也没有出格。
那天她特意地打扮了一番。她记得她一走进办公室时就明显地感觉出了周围的眼光里都含着一种惊讶和怪异的表情。
快下班的时候,李柯果然打来电话。仍然是那个老头接听的电话。老头的口气里明显地带着一种不快的语气。但她对老头的这种表现习以为常。老头是退休之后反聘回来的,平时里搞些杂务活。对于重返岗位的老头来说,他的工作显得比其他人都更加积极和主动。人到老来,办公室真的就是他晚年来的唯一依托。甚至会比年轻时更加计较自己的社会角色与身份。有一次,老头愤怒地在办公室大声指责,说作协的工作人员太不负责,把他在作协的个人资料搞丢了,老头还大骂说,作协要没有我们这些老作家给撑着,作协还能有些什么分量等等,说得周围的人只好面面相觑,不做声。老头年轻时喜欢写一些讽刺诗什么的,到老来出了一本诗集。把那些稀奇古怪的对话、调侃都搜集起来变成诗。当时老头还送了一本集子给她,她看着总觉得像一些短则笑话。后来她想,老头对她不太友好,是不是因为她把集子当成笑话大全来读。被老头视为不尊重老同志。
下楼来,她一眼就看见了那辆黑色的切诺基。
去哪吃饭。上车后她就问。他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他把车发动后就说,去滨湖。
滨湖?去那么远吃饭?!她把吃饭的定义想得过分地单纯而使他的决定变得出乎意料。但是,她已经答应了他的邀请,并且已经上了他的车,事实上也就是把整个的全部交给了他。
现在还早,我们先去滨湖去玩,然后再在那里吃饭。他不跟她商量,并且很显然地他早就已经打算好了。
车开出城市,上了高速公路。周围的一切陌生就跟随着凸现出来。她感到自己有点像是一个被别人从母亲怀里抱走的婴儿那样无能为力。她一动不动。她听见他说,把包放在后座,这样你可以轻松些。她才发现自己双手一直紧张地抱着包,僵直地把包拥在怀里。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失态。
喜欢听音乐吗?他说。
无所谓。
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或者歌曲?流行什么听什么。没有特别的爱好。她开始和他说话,她忘记了那天第一次见到他时,她的表现是不是也和今天一样。或者应该自然一些。
这儿有些磁带,你自己挑。他说话时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继续开车。
她按照他的指示,把所有的磁带都翻了出来,她认真地看着磁带上所有的文字,包括某某音响出版社之类的文字都没有放过。这样做无非只是为了打发这个难挨的时刻。她找不到什么长久的话题来和他讨论。所以,专注于这件事情在此刻就显得很重要。她的神情看上去很认真,而她却神思游移,每一个字在她的眼里都变成了空白。她把一盘美国乡村音乐的磁带放进去,整个气氛顿时就欢快起来。
系好安全带,我要加速了。他说。
她重新把头抬起来,看着车窗外笔直的路面,两旁的树丛被车速拉成一个个不真实的影子。她没有心情去欣赏窗外的景致。倒是车前方的天空上阴云密布,使她感到一种受迫。她开始对自己产生的这种不自然的心态感到害怕。她希望仅仅是吃一顿饭而已。然后一切就都会结束。她仍然回到她的生活里去,回到她长期培养起来的习惯当中去。
但是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并不是她认为是怎样就怎样,并不是她靠理智去阻止就能阻止的。他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他一直彬彬有礼,甚至可以说是很绅士的。把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与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既没有过分的生疏,也不过分的亲密。他把她当作一个朋友。她又为自己胡思乱想感到羞愧。他并没有冒犯她,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常理之中的事情。她对自己说,千万不要自作多情。不要以为别人请吃一顿饭就会有什么不同。最后让自己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这是她最不愿遭遇到的。多年来,为了保护自己,她已经把自己的情感冻结在深不见底的内心深处去了。
一路上,他的话也不多,只是好像又重复了那天他们相遇时的一些普通的问题。
比如,你们单位福利好不好。工作是不是每天都很忙等等。她只对他的每一个问题做出简略的回答。但她却找不出需要他来回答的问题。她向来鄙视生意人。在她看来,商人就好像一台印钞机,除了钱他们没有别的兴趣,更不要说情趣。她没有把话说出来。因为他身上显然有着和她概念中的商人不同的东西。
她把脸转向窗外,仿佛想在那些美景中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安全处。但是那些美景比她的内心更加陌生和遥不可及。他继续开着车往前行驶,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他要带她到滨湖去吃饭。就这么简单。
车终于停在了一所四周无人的宾馆门前。他说他得下车去找人。说完便撞上车门走了。把她独自扔在空无人烟的滨湖边。这时她已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紧张。她想,这一切都来源于对他的慢慢的信任。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她独自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湖面,水面安静得像一个熟睡的婴儿。微微的波浪就像婴儿均匀的呼吸。她想,如果能够有一个像他这样的一个男人成为丈夫倒并不是一件坏事。温文尔雅,甚至可以说是风度翩翩。有教养,身上还具备着女人想拥有的幻想。一个充满了活力与魅力的男人。这样想着,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脸竟有些微微泛红。并且这样想着的时候,最初的那种紧张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样想着的时候,仿佛角色也在发生着变化。但不能肯定的是,她是否爱他。一想到这点,她很快就理智地阻止了自己这个近乎荒唐的想法。她把视线移向另一处时,就看见李柯正在车窗外看着她。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李柯说完却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她为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怯和心慌。她下了车,朝着湖边走去。湖边有一个夹板,夹板离湖面不算太高。她顺着夹板的边缘坐下来。便把凉鞋脱下来,将双脚泡进水里。湖水暖洋洋的,有一种被抚摸的温柔。那一刻,有那么一种让人惬意的心情掠过。四周安静得只有水的声音,水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似有似无。就像此刻,她想说些什么,又什么都说不清楚。她知道他在一旁注视着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后来,她的手就被他轻轻地捏在了手心。她没有拒绝,而是任由他把她的手放在手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的温度是亲切的,她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温柔。牵引着她走向一个未知的虚假的感情游戏当中。她想抽回那只放在他手心里的手。但是,她竟然软弱得没有了丝毫的力气。她恍恍惚惚地看着远处几个模模糊糊的岛屿。她的手被一种力量压迫着。她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她。她重新回过头去躲避着那双仿佛要看穿她内心的目光。
如果这场游戏还将继续下去的话,她多年来保存完好的信念将面临沦丧的危险。
她不希望事情朝着这样一种荒唐的方向发展。她抽回了手,立即站起身来,穿上鞋往车的方向走。她想,她必须让一切都正常起来,包括她的内心。她走得快,她必须回到事情约定好的秩序当中去。穿过一片花坛的时候,他追了上来,她突然被他从后面紧紧地拦腰抱住。他的呼吸紧挨着她的耳根,他把嘴唇紧贴在她的耳垂那里,她听见他说,许多年前我就爱上了你。梦魇般的话令她窒息。她就这样被他一直紧紧地抱在怀里,没有抗拒,也没有挣脱,像一个被定死的木头,硬梆梆地立在那里。
她不敢做出任何反应来迎合他。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立即挣脱开,而让自己无能为力地任由着他。
那天,他们开着车四处转,滨湖旁边有一个小城镇,破破烂烂,没什么可看。
但是,当时他们都有点不知所措。他们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而发生的一切又像都不曾发生过。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进入真正的主题已经临近黄昏,面对一桌子的菜,他们好像都失去了胃口,点了一桌子菜,却没有一点食欲。她勉强地吃了几口,以表示对他的诚意。吃饭本来是目的,却变得轻描淡写,草草收场。
回来的路上她的心情好像突然好了起来。她甚至还主动去选了一盘好听的磁带来播放。她朝着车子反射镜里望去,从镜子里打量着自己的身影,她爱自己,一直以来,她已经习惯于只和自己独处。任何一个人靠近她都是对她的侵犯。车子朝着回家的方向行驶,把她又送回到原来的生活里来,她的所有神经立即松弛下来。他仍然话不多。一直专心地开车。看上去他好像在为着行程的遥遥无期感到极大的焦虑和不安。反倒是他成了被动的一方。他被动地等待着她说话。她没有再提起湖边发生的事情。她有意不说,是想让这种东西快点成为一种单纯的记忆。成为一种和他们今后生活无关的记忆。
他一直开车把她送到她家楼下。开着车灯为她照亮,直至她消失在楼道之中。
这就像是一次梦游。但却不能不说对她的生活没有一点影响。因为好几天里她都在有意无意地回想起那天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他抱住她的那一刻,而在反复地回想那一刻时,反倒比当时的感觉更加的强烈和让人寻味。她承认自己当时的的确确地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温柔。这种感觉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她突然回想起了湖边那一阵阵轻柔的水声,似说非说的声音。被风掠拨起的水声,就像她心头被荡起的涟漪。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翻来覆去地想把这种声音表达成文字。但是,每次一回想那一刻,她的心只会怦怦地跳个不停。她甚至回忆起自己的第一次短暂的爱情。那是在她二十岁那年,她爱得死去活来,但很快就被她父亲阻止了。她甚至还记得当时父亲是如何把她的第一次爱情撕得粉碎。当时她伤心透了,那是一次最纯洁的爱情,也是始终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秘密。她回过神来,重新想起这个叫做李柯的男人时,她想,在李柯从后面把她拥在怀里的那一刻,她是感觉到了一种不曾有过的强烈的向往的。这是她多年来向往已久的感受。包括在那场最纯洁的爱情里,这种期待的感受也只是一片空白。而在这样一个近乎陌生的男人那里却得以实现。
现在,这种遥远而陌生的感觉突然袭击了她,她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嘲笑自己说,太荒唐可笑了。但她却抑制不住地一直在细细地悄悄地回味着那一刻。一想着那一刻,想想这个叫做李柯的男人,她的心就会狂跳不止。心跳的感觉,就是这种心跳的感觉告诉她,事实上她已经爱上了这个陌生男人。
好多天过去了,她最后还是忍不住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她最好的一个女友。女友毫不犹豫地说,这不是爱情还能是什么。当这种感受得到了旁观者果断的印证后,她轻松地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就要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了。她将勇敢地等待着他的再次出现。她因为兴奋而变得有些激动。甚至身体都有微微发颤的涌动。这就是爱情。是她等待了许多年,也寻找了许多年的爱情。就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她不敢确信的信息,一旦被第三者所证实,心中的一切障碍也就不攻自破。
她觉得终于在千辛万苦的企盼中等到了这一切。
一直以来,她把自己完好地置于一个自我完善的保护之下,为了不受到任何侵害,她已经把自己封存起来。结不结婚其实并不重要,一个人的日子也许比两个的日子更加容易。这样想着,她等待。她想,矜持的等待对自己是最好的保护。她甚至希望自己能够更加年青和美丽一些。哪怕就那么短短的几天。事实上有那么几天里,她是美丽而年青的。她越来越喜欢照镜子,从镜子里,她的确发现了自己真的变得美丽年青起来。是那种来自于心底里的年青与美丽。她甚至觉得霎时间自己完全变了一个人,把自己多年来的习惯抛得远远的,心迷神荡的感觉迅速地驱赶走了心里的羞愧和荒唐可笑。她勇敢地回味着那一刻,让人心醉神迷的一刻。自然,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所以欢乐,是因为她的心已经沉浸在一种不寻常的欢乐当中。爱情随处可见,但是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的爱情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过去了许多天,甚至有两个月了吧。她算着时间,他没有再打电话来找过她。
他像一个隐形人一样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在等待里,她的心逐渐回复到从前那些像死水般的日子里。而这些日子她以为可以从此告别了。但她又回到了如黑洞般的生活里。而那种强烈的一直占据着她的整个身心的感受却挥之不去。她把那一刻里所有细微之处都拿出来与“爱情”所包含的内容反复印证,她甚至感觉到他这样做的意义,也是为着能够赢得她的爱恋。她把那张让她曾经产生轻蔑的名片拿出来,只要她照着上面的数字,就能够找到他。她想,她可以拨一个电话,但是,她能对他说些什么呢。她知道自己是没有勇气主动地去面对他的。这是她内心永远不能逾越的一道坚实的墙。她得保住自己最后一点自尊。但是,这样的等待、渴望开始侵蚀着她的整个生活,把她原本的生活秩序弄得四分五裂,她开始嘲笑自己,当她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内心的时候,她看见内心赤条条地立在她理智的面前,她嘲笑自己对爱情的渴望成了一场闹剧。
她不再那么古怪地对待办公室里的那个老头,她甚至开始和老头聊天。她感到老头有时竟然有些像她已过世的父亲。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在盼望变成彻底的失望,在一切等待都成为空白的时候,他却打电话来了。
接到电话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语气都已经变了样。甚至不像是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她希望自己保持一点起码的自尊。之后她不说话,只等着他开口。
我在飞龙酒店。你现在有时间没有,我在这里等你。
她的全身突然颤栗不止。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走失了夜路的人突然看到了远处的一点点亮光,但不知那点光亮是一户温暖的人家,还是深渊的磷火。
她终于还是去了。她把自己内心一直恪守的那点可怜的自尊都抛出了九霄云外。
她感到自己已经像一个被魔鬼附身的人一样前往着。她被这种巨大的引力驱使着。
她的心里一直紧紧地抓住那一天,那一刻的那种感觉。带着飞蛾扑火般的毅然决然。
她看见了那辆黑色的切诺基停在酒店楼下的太阳光下面。发着青色的光。她仿佛预见了什么东西正在等待着她。但她只能一直前往。那是她多年来的向往。她坚定地移动着脚步。就像移动着一个接近理想与希望的等着靠岸的小船。眼前的场面充溢着活力与激情的气氛。
她踩在绛红色的地毯上,步履变得轻盈而明快。使人感觉着年青而充满朝气的生命在飘,在飞。但在一路走着的路程中,可能是那段路太长,她又感到另一种焦虑。不论怎样,脚步仍是不停地一直前往。
她按响了电铃,她的心卟卟地跳。几乎快从她的身体里蹦出来。门开了,他站在了她的面前。真实清晰的他,就在她的面前。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顺着他的指引环绕着他那副巨大的身体。她抱着的仿佛就是她多年来期待的那个梦,而那个梦如今却如此真实地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真切地敲击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听见了健康而充满活力的心跳声。她把自己完全地不留余地地交了出去。她愿意为自己一生所寻求的最宝贵的情感作出毕生的努力。
他的手抚着她光滑的肌肤的时候,她把整个身体完完全全地滑向他。
……事情就这样在似梦似真的恍惚之中抵达了终点。
之后,他翻过身来,直接走向了盥洗室。她躺在慢慢冷去的被子里,她听见水管里的水哗哗地流淌。冲洗着那个巨大的身体。那已经不再让她感到陌生的身体。
她等着他回来,然后告诉她,他会娶他,让她做他的女人。她傻呆呆地躺在已经冰凉的床上想着。那种幸福与满足是触手可及的。
你也去洗洗。他从盥洗室里出来后就说。水温正好。他的口气听起来有些淡淡的冷漠。她立刻感到了一种她不敢面对也无法正视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她觉得事态的发展离她所期望的那种东西产生了某种距离。此刻,她尽量控制着这种不良的感觉。这只是一种感觉。并非事实。她这样想,她等着他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她看着他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我是不可能离婚的。我已经有一个儿子。长得极像我。我的妻子也对我还不错。
他的语气冷峻而沉着。就像是在说一个与己与她都无关的话题。这一点上倒也契合了商人的品质。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拿点钱给你。你自己去买一件喜欢的衣服。
她傻傻地看着什么地方。是天花板,或者是墙壁。也可能是他。
从飞龙宾馆里出来时,天空里下起了雨。雨好大。还伴着雷声。
她站在雨中,让哗哗的雨水冲刷着身体,她没有预想中的愤怒和沮丧,倒有一种脱胎换骨般的畅快。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寻找或者说追求这种让人心跳的爱,如今这个理想在一种奇怪的情况下得到了实现,虽然稍纵即逝,但那种完满感是真实的。那个叫李柯的陌生的男人在整个事件当中不过是成全那种完满的一个道具。
她明白,当肉体的感受成为往事,那种完满却会在内心保存下来。她的余生唯一要做的,只是让那种完满持续下去,并且设法忘掉那张具体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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