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保良
亲手杀死了儿子的父亲,为的是正义,可天理难容!大义灭亲原来是这么撕心裂肺。
(一)
犬子从怀中掏出那一柄雪亮的家伙的时候,举过头顶晃出了阴森可怕的寒光来,胖爹吓得目瞪口呆,满是皱纹的脸上隐约现出许多的绝望。犬子冷笑道,胖爹,识好歹的,将那陶菩萨给我完事,不然的话,别怪我刀下无情了!胖爹听犬子说要陶菩萨,绝望的面皮儿抽搐了几下,心想,这杂种的心横了,为非作歹得六亲不认了。哼!要陶菩萨去卖大钱吃喝嫖赌,办不到!横直我老了,无儿无女的没什么挂牵,娘的×,人生总有一死,老子与他拼了!胖爹横下一条心说,要陶菩萨没有,要命有一条,好在我已是快70岁的人了,你还是太阳东升的年纪,怕什么!拼了!胖爹一边说话的时候,抓起了一只木凳,高高地举起来,满脸的怒不可遏。
犬子没想到胖爹陡然地来了勇气,更没有想到胖爹还不想活了。犬子举起的握刀的手似乎凝固了,迟迟地没有刺过来。但是,这只是很短的一瞬间,在这一瞬间里,犬子想到了赌债,也想到了发廊里妖冶的描眉画眼的小妞儿。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里,他见胖爹举凳子的手有些颤,身子也微微地摇晃,啊!老东西毕竟力不从心了。犬子恶狠狠地说,哼!你不怕,我也不想活了,好在那冥冥世界每人都要走一回的,怕什么,迟去早去总是一码事。你去是去得胆怯而猥琐,我去是去得胆大包天,我敢抢!敢杀人!犬子的脸狰狞起来,晃着那雪亮的家伙扑向了胖爹。胖爹急了,将举起的凳子砸向扑过来的犬子,犬子挡住了,没费多大的力气就夺下了凳子。
犬子与胖爹一拉一扯的时候,胖爹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下,犬子往胖爹身上一扑,刀刺向了胖爹的后背心。
畜牲!住手!六叔的吼声是随着他踢开木门的哐当声一起震慑着犬子的,犬子被这突然的吼声惊呆了。犬子侧过脸望时,怎么也没有想到是他!犬子叫道,你走!这里的事与你无关。说着,犬子握刀的手又往胖爹的后背刺去!你这个害人的杂种!六叔抢步蹿了上去,对着犬子屁股甩了一棍,犬子哎哟一声叫唤就弹跳起来,他穷凶极恶地对着六叔前胸刺一刀,六叔骂一声,蠢种!你不是我儿子!六叔躲闪不及,左肩上挨了一刀。犬子抽出刀时,那热烈的血喷出来。
犬子望了一眼六叔肩膀上的刀口和血,也望了手中滴血的刀,他那黑洞般的嘴中冒出一句,父!我没有办法了,只有走这一条路了。
六叔浑身一颤,猛地举起手中的檀木棍,乘犬子惊悸的时候猛砸下去!犬子防不及防,一声惨烈的唉哟,倒在了地下抽搐着,手张牙舞爪的,像是要捕捉什么似的。嗯哼的呻吟中喃喃道,你真的杀我……六叔血红的眼中有泪,他悲切地说,孽种!你杀人,我也不留你了。六叔的檀木棍又砸向犬子的扭着的脑袋,腥红的血喷射时,六叔嚎一声,凄然地倒下了……
(二)
六叔睁眼时,侧耳听听,屋内死一般的寂,只有窗外秋虫悲切地哀鸣,把黑的夜引逗送得更加遥远。六叔吃力地坐起来,看着血泊中浸染着的犬子扭曲着,双眼暴睁而不闭,在那灰死的脸上显得十分痛苦和狰恶。六叔爬过去,抱住犬子的脖子,一声撕人心肺的哀嚎,儿啊……犬子啊……你怎么走上了这样的路啊!六叔捶打着自己昏昏沉沉的头,又去摸犬子的胸口,犬子的胸口早冷了,犬子死了。六叔放下犬子,惶惶然地站起来,当他借着惨白的灯光看胖爹时,胖爹也昏倒在地下,人事不知。六叔蹲下身拉胖爹的手时,胖爹的手也冰凉的,唉,他吓也吓死了啊!六叔放下了胖爹的手,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一阵凛冽的秋风,使六叔打了个寒颤,他茫然地左顾右盼了一下,四周仍是墨黑墨黑的,是去家里还是去村里?还是去公路?六叔站在墨黑的夜中傻愣了许久,才叹息一声朝下山的路上蹒跚而去……
(三)
六叔上车时,乘客们都惊愕地看他,因为他身上有血!肩上被刺破的伤口在血和衣服的粘糊下,已经看不清,只见一大片乌黑的血痂!因为他脸色灰暗,似乎是焦虑和恐惧。人们都避他,都害怕他身上的血腥。胆大的人问他,你这是怎么了?我杀了人!六叔很诚实很冷淡地回答。
车上涌起嘈声,就问,杀谁?杀我儿子!亲生的?嗯!亲生的!哟!车上一阵哗然。顷刻,车上的乘客们没有了紧张和恐惧,都嘻嘻哈哈地谈笑风生起来。都说,精神病!疯子!拿我们当猴耍!他不是个杀猪的,准是个宰牛的,这种人开玩笑都是恶毒的!六叔没有理会乘客们的议论,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你说真话,他们认为是假的,你说假话,他倒信以为真了。这是人们的糊涂还是世风的怪异,我这个杀人者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倒可以无后顾之忧了。他原以为在路上、在车上是走不了的,会有人们扭送他进公安机关接受审查的。事实恰恰相反,我六叔的担心是多余的,可以无忧无虑大大方方地行走了。
班车进了县城,六叔恍恍惚惚地下了车,拖着似轻似重的脚,迈进了熙熙攘攘的大街。街景真好!原来的洗涮石、水泥墙面全没有了,被白色的瓷砖、红色的大理石、蓝绿色的玻璃和铝合金代替了,光秃秃的路灯杆上安装上了五彩缤纷的广告灯箱,虽说是一个山区小县城,与大城市的街面没有什么两样了。街上行走的人们都无忧无虑喜形于色的,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六叔身上为什么有血!而且是杀人的血!!六叔淡淡地扫视了一眼繁华而时髦的街景,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繁华的背后有犬子要杀胖爹抢陶菩萨的事,自己又为何打死了亲生儿子犬子。就在六叔前思后想的时候,一个稚嫩的童音吸引了他,不要、不要嘛的撒娇声,使六叔一惊!那娃儿被他妈妈牵着,娃儿将妈妈买的蛋糕丢了,妈妈慌张地掏钱,给娃儿献媚,问娃儿要什么,娃儿说了一连串好吃的东西的名儿,妈妈抱起娃儿进了商店,一边走一边说,一定买!一定买!这时候,六叔的眼儿酸湿了。因为,这娃儿与犬子小时候长得可像呢!白白胖胖的脸蛋儿,晶亮晶亮的圆眼儿像星星,使人看了醉心而倾倒,多好的儿啊……记得犬子3岁的时候,有一天,犬子将白胖的小手伸进了六叔的衣袋。因为六叔在打瞌睡,衣袋中显示出花花绿绿的票子。犬子刚刚拿出一元纸币的时候,六叔醒了。
六叔见犬子拿着一元钱要走,就吼道,犬子,拿来!犬子回头见六叔怒目圆睁的样子,白胖的小手有些抖,眨了一下杏圆的眼儿就哭,哭得揪人心肺,哭得小脸蛋儿涨红。哭声惊来了六嫂,六嫂就埋怨六叔,小孩儿晓得什么事理,块把钱的小事,就刨了你的心啦!六嫂一边说,一边做着打六叔的动作,巴掌的巴巴声脆响,六叔假装着哭起来,犬子媚着脸儿笑起来,拿着一元纸币喜颠颠地跑开了。
六嫂笑得很舒畅,六叔一脸的灿烂。
后来,犬子开始读书了。家中的鸡蛋或是米和豆子什么的不见了。开始不知道是谁偷的,还是六叔跟踪捕获时,偷家中鸡蛋和豆子、米什么的,是自己的儿犬子!六叔气得不行,就要打他。六嫂却不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着护着,他说,三个女儿,就犬子一个做种接代的,打他做么事?!孩子小不懂事,到长大了懂事了,就晓得不做了。是的,六叔望着可爱的而又可怜巴巴的犬子,心就软了,也就算了。
犬子一犟脖子儿,鼻腔里极轻地哼了一声,张张扬扬地走了……不嘛!不嘛!娃儿的娇嚷声把六叔从往日的境界里唤回来,六叔眼前的是那娃儿又将妈妈买的巧克力、喷射枪、椰子汁都丢了,又倒在地下打滚儿哭叫,这位妈妈蹲下身,儿啊,乖宝宝呀的叫得甜蜜,一幅求神拜佛般殷诚的样子……六叔瞅一眼眼前这母子的风景,又瞅一眼他自己身上的斑斑血迹,顿觉好一阵心酸,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闷闷沉沉的。六叔摇摇头,移动了脚步向东门街而去。
(四)
六叔一踏进公安局办公楼的大门,双脚就开始不听使唤,不但极费力气地才能迈动一步,而且绵软绵软的。娘的个卵子,平时硬梆梆雄赳赳的气势儿今天一丁点儿都没有了。平时总夸口,我六叔一生是犯不了法的,就是犯了法,我也不胆怯,好汉做事好汉当。不知怎么搞的,那种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豪迈气概,此时此地却荡然无存了。六叔站在一楼的大厅里,左右探着脑袋,见两边的办公室里都有人进出,投案!我到哪间屋去投呢!六叔往大厅当中的一块牌子前挪了几步,瞅瞅,大白牌上的字还不是写的哩,鲜红的字儿都凸出来了,娘的,字像是堆上去的或是做上去的。六叔没读过书,从孩子们那里学得几个字,只识得牌子上一、二、三……大概是楼层的数码吧,嗨哟,我到哪层去呢?!正当六叔不知所措,左边一间办公室里的一名干警眼尖,见六叔那样儿,就奔出来问,老人家,你有什么事吗?六叔听干警问他,就说,我是来投案的!干警睁大眼睛啊了一声,忙说,你跟我来!六叔被干警领进办公室内的又一间办公室,干警很和气地递给六叔一张黄亮亮的椅子,一抬手示意叫他坐下。干警说,我是刑侦队的队长方亮,老人家为什么事投案?这时,外面跟进了两名干警,一男一女,都拿着本子和笔,一左一右挨方亮坐着。六叔惶然地看了三人一眼,支支吾吾地说,我杀了人!方亮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六叔的脸,马上追问一句,你杀了谁?杀了我儿子,六叔的声音小了许多,有些酸溜溜的。
是亲生儿子?是亲生儿子!六叔开始哽噎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汪汪湿湿的。六叔说,同志呀,犬子不是东西呀!犬子是谁?犬子是我亲儿子,我昨夜杀了他!他不是人啊……六叔恸哭起来,哀嚎一句,我也不是人啊……
(五)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六叔拿着大蒲扇在屋前的老槐树下乘凉。这棵老槐树到底有多少年了,他也记不清,六叔小时听爷爷奶奶说,是祖先栽的。古槐远看像一个大蘑菇,硕硕地立在六叔的四间瓦房前。近了,古槐如一柄绿色的大蓬伞,不但遮火毒的日头,还能遮雨呢!六叔仰靠在一张椅上,正闭着眼儿悠悠然扇风。这时,有一只手轻轻地拍了他一下,你老睡着了吗?待六叔睁眼时,眼前是笑容可掬的李老师和犬子。犬子鼓着腮帮,眼睛望着很远的山,漠漠然的无动于衷的样子。六叔对屋里叫一声,犬子他娘,倒茶端椅子来。
六叔忙站起来望着李老师一脸的僵笑。李老师坐下喝了茶,说了很多的安慰六叔和六嫂的话,末了才说明了来意,他是送犬子回家的,犬子在学校里经常偷人家的东西,还多次爬在女生宿舍窗台上看女生洗澡,犬子被学校开除了。
六叔气得脸乌黑乌黑的,指着犬子你,你,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自己倒在椅子上没有动静了。六嫂慌忙扑上去,呜呜地哭得揪心而绝望。等六叔清醒时,李老师已经走了,只有犬子仍嬉皮笑脸地看着老槐树上的正鼓噪着的秋蝉。
六叔呆呆地看着他的儿子犬子。唉,这个孽种啊,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是这么无所谓的样子。六叔这时候才想到,现在该管管他了,不然的话,他将来不但成不了有用之才,还为害一方,我为乡人种下一祸呢。想到这里,六叔向犬子一招手,犬子耸了一下肩膀,漫不经心地站到了六叔的面前,他说,有什么话就说,我没得工夫站呢!犬子的话很硬很冲,语气像是命令。六叔咬咬牙压住了心头之火的时候,用很低冷的腔调说,犬子,你已是十几岁的人了,偷鸡摸狗的事做不得,丢人啊,我们家祖祖辈辈是本分人家,代代是善良百姓,从没有与官家惹过麻烦呀!胆小怕事、无所作为!犬子抢白了六叔一句,只把六叔呛得伸了伸脖子儿,老半天也没有想出一句好的话来回击儿子。六嫂当然不明白儿子说话的全部意思,但胆小怕事的她还是听懂了的。六嫂抹了一把泪水,抚着犬子的头说,儿啊,我和你父养你不容易啊,你要听话,还是去读书吧,我和你父到学校去为你求情,还是去读吧!犬子对着六嫂眯缝着眼儿,挺油滑的样子。六叔看得一肚子气直往喉咙眼上涌,恨不得一拳头将这不听话的杂种打翻在地。但他还是忍住了,年幼无知嘛,还是好言相劝。六叔说,儿啊,我和你娘勤扒苦做都是为了你呀,我明天到学校去,为你求求情,还是去读书吧!古人说,万物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啊!犬子对六叔翻白眼的时候,正好六叔正抬头看他,六叔见犬子这副样子,顿时泪就涌了一脸,他往椅子上一靠,再也不说一句话了。六叔想,这杂种完了!这杂种完了!!
(六)
六叔向方亮述说了打死犬子的经过的时候,已泣不成声了。尽管方亮和两名记录干警一脸的严肃,但他们为六叔的悲切而动了恻隐之心。方亮问,犬子就是那么不可救吗?六叔痛苦地点了点头,绝望地喃喃道,古人说过,蠢妻败子无法可治啊……六叔抹了一把眼泪,伸长着脖子又咬牙切齿地述说起来。
学校开除了犬子,六叔和六嫂第二天又跑到学校向老师和校长求情,好说歹说总算使校长开了口,同意犬子再到学校读书。不过,要犬子一定改掉偷盗和流氓的习气,不然的话,学校还是不留他的。六叔和六嫂见校长答应让犬子再进学校读书,六叔喜得往校长面前一跪,连说,多谢校长!多谢校长!谁知回到家里,六叔找来犬子说,犬儿,校长已答应你到学校读书,听话,好好读,要什么尽管说,我和你娘……六叔仍滔滔不绝好言相劝的时候,犬子调头走了。六叔赶到门口喊,犬子,犬子!犬子不但不理他,反而扭动着屁股腚儿手舞足蹈地跑了。
六叔傻了半天,才抱头嚎道,我这是坏了哪代阴德啊,生养了这么个杂种呀……哭声随着呜呜的山风荡向很远很远。
没过半个月的工夫,乡派出所的老郑找到正在田里割谷的六叔说,你儿子犬子在县城偷窃被抓,罚了1800元钱,快拿钱去取人回家。六叔没有惊愕,他知道犬子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六叔向老郑道了谢,就一屁股坐到田埂上,低头吸闷烟。唉,这样不成器的东西,叫他回来何用,别把钱搞丢了啊!唉,现在也怪,人犯了王法用钱可以买回来!?算了吧,让那杂种受罪去!但是,六嫂却不依,哭哭啼啼的,疯了似的扯着六叔说,犬子他父,走啊,将犬子保回来啊!六叔瞪老伴一眼,狠狠地一推,六嫂就仰躺在田埂边了。六叔怒道,让这杂种尝尝犯法的味道,看他以后还偷鸡摸狗不?六嫂忙爬起来,跪在六叔跟前哭道,犬子父啊,千不好万不好,犬子是我呼天哼地的血淋淋的屙出来的肉啊,你能狠心,我可狠不了这个心啊,你不去保他回来,我也不活了!六嫂说着,就抓起了割谷的镰刀,向自己的咽喉割去。六叔慌了手脚,抢着抓住了六嫂捏镰刀的手说,你呀!你呀,你拿钱吧!六嫂一骨碌儿爬起来,直往家里疯跑。六叔气愤地指着六嫂远去的身影骂道,这贱女人,就是你娇惯的苦果!气归气骂归骂,六叔还是揣着18张四人头票子,乘班车去县城了。
六叔赶到县公安局刑侦队的时候,已是快下班的时候了。他一进公安局大院,见办公楼左边的一棵小女贞树下,犬子的手正铐着,而且铐子是在树丫上吊着的,吊得犬子的前脚掌正好踏地,后脚跟却踮着,动又动不得,跑也跑不了,够受罪的。
六叔仔细看时,犬子的嘴歪咧着,额头的汗直往下滴呢。六叔想,这杂种大概痛得难受,不然怎么咧嘴冒汗。尝尝这苦辣味儿也好,看你今后还偷不偷?!六叔这时想到了发明手铐的人伟大,也想到了公安人员有种!该整这些害人的东西!六叔瞄一眼犬子,他想犬子肯定会呼救会哭的。谁知这杂种见了他,还将眼儿闭起来了,还挺坚强哩,日他娘,这不是个好种啊!六叔问进了刑侦队,队长方亮接待了他……六叔说到这里,眼儿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方亮说,不错,那年就是你,就是你!方亮一笑问,那次你领犬子回家,耐心地劝说他了吗?六叔哽噎了一会儿道,怎么没劝啊,只差舌头没说干啊。我还等他睡着了,捆了他的手脚,狠狠地揍了他一顿,皮带抽断了,他的屁股也抽出血了。可是第三天,他撬了家中箱子将8000元的存折偷去,又跑了……公安的同志,你说,这样的杂种该死不该死?!方亮愣了愣,不无惆怅地叹息一声说,不管你儿子怎么样,你不能杀了他呀!你这是犯法呀!六叔苦苦地一笑,叹道,犯法就犯法吧!反正我一生的指望就是犬子成龙成凤,现在他连猪狗都不如,他死了。我也连猪狗都不如,反正我犯了死罪了,就一块儿死了算了。六叔说得很果断,他闭上了眼睛,像立即就要挨枪子儿似的。
你全说了?嗯,全说了。
方亮将笔录念了一遍,六叔说全是真的,六叔就按了手印。方亮一挥手,两名干警拿出了手铐,六叔看了一眼贼亮的手铐,心想,杀人偿命,这回死定了。唉,与那杂种一道去吧,他心底潜意识地喊一句,犬子!父随你来了……当干警扯六叔的手给他上铐子时,六叔龇牙咧嘴地哎哟叫一声,他的痛苦的呻吟引起了方亮的注意,方亮立即起身,掀开六叔的衣服,惊道,是刀伤!是的,是那蠢种用刀戳的。六叔原以为不说刀伤的,现在只好说他挨了犬子一刀。但是,六叔却始终没有说犬子抢陶菩萨杀胖爹的事,因为胖爹也死了,死无对证。反正我愿死!我愿随犬子一道去算了!方亮叫干警收了手铐说,送医院治疗,我们立即去现场勘查!六叔一脸的大惑不解,怎么不进牢房进医院?!啊!听说过了,治好了再枪毙!
(七)
六叔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总想撇开犬子的那令人揪心的事儿,舒舒服服躺几天后,死了算了。可是,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是犬子的影子。六叔哀叹一声,怪谁啊儿啊,怪你自己!你的心难道与我的心不一样?!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那次犬子偷了家中的8000元存折,取了花光了。后来又到处偷,又被公安机关和派出所抓了三次,拘留关了三次。这杂种是狗,改不了吃屎!3年前的腊月二十六,家家户户忙着办年货过年了。六叔家里原来很宽裕的,被犬子明赔暗偷地搞得什么也没有了。六叔挑了百斤粮食进镇上去卖,买点年肉。路过三组五保户78岁的赵二奶家门前时,见赵二奶坐在地下拍胸抓头地嚎哭。赵二奶是个瞎子,无依无靠的挺悲凉,哭得叫人寒心。六叔放下担子,跑过去扶住赵二奶问,二奶,哭么事啊,昨天村里不是给你送了十斤年肉、十斤麻油、一百斤米,还有50元钱吗,你一个人过年就不少嘛!赵二奶抓住六叔的手哭得更伤心了,她说,公家对我没得话说啊,昨夜我睡着了,不知是哪个该雷轰的将我的年肉、油、米和钱全偷去了啊……天啦,我这个瞎眼人该怎么活呀!六叔的心一酸,也流了眼泪。心想,这贼该杀!六叔给赵二奶抹了眼泪说,二奶莫哭,年肉我下午给你送些,再向村里说说补些你。六叔安慰了赵二奶,才挑起担子往镇上走。六叔走到对面的山坡上回头看时,赵二奶又哭起来。六叔心里很不好受,这贼真是没心没肺,怎么偷到瞎眼五保老人家里了,捉住了这贼非打死他不可!六叔又一想,啊呀!该不是我家那杂种犬子偷的吧!六叔在镇上卖了米,买了16斤肉,分作两份。傍晚时他从赵二奶家门前路过,进屋就将8斤肉放到桌上说,二奶,我买了16斤肉,我们两家平分,我的一点心意。
可是,无论六叔说天说地,赵二奶却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六叔讨了个没趣,闷闷地回到家里。一进门,六嫂就哭道,犬子今天午后在县城又被抓了,听说他昨夜偷了3家五保户的东西,在县城卖油卖肉时被抓的,你说么办啊?六嫂扯着六叔的衣服,满脸的绝望和哀求。六叔猛一瞪眼,对六嫂的脸甩一巴掌,又对自己的老脸啪啪啪连甩三巴掌,哭叫道,还要这脸皮干什么啊……
(八)
六叔的眼儿盯着病房的玻璃窗,窗外阳光明媚,一只蜜蜂儿嗡进嗡出,像是与六叔逗着玩似的。六叔看得多时了,觉得蜜蜂儿像自己,大概在这病房里呆得不耐烦了。六叔确实想出去,伤口基本好了。但是,六叔又百思不得其解,公安局将他送医院后,开始两天还有一名干警守着他。到了第三天,就将他换进了一个人的单病房,干警也不来了,换来的是一名漂亮的护士小姐儿料理,而且尽吃炖鸡汤,炖排骨,还吃了炖王八呢!十几天下来,六叔只觉得手上的皱纹开始平展了,大概是胖了吧!近几天更怪了,县长来了,县政法书记、镇长、村干部都来看他,而且带来了鲜花和补品,还向六叔伸出大拇指,说他杀人杀对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六叔将瞄蜜蜂的目光移向病房门口,望着来来往往的医生们。怎么今天没给我打针?六叔疑惑。
这时,方亮和一大群干部模样的人进来,都向六叔笑着,都来扯六叔的手,握得很紧,握得嘻嘻哈哈,握得人心里暖和!老人家,去人民会堂开会!方亮笑着扶起了六叔,六叔赔着笑脸,随干部们出门了。到院中,县长拢身说,老人家,坐我的车!六叔就这样被县长扶着坐进了县长的桑塔纳。六叔平时只见当官的坐这种小轿车,没想到自己今天也坐,更没想到坐这种车还得弯腰低头,屁股先进呢!一进车内,好香哩!娘的×,60多岁的人了,这样的香气只闻过两次。一次是护士小姐送他上厕所,护士小姐身上散发的香气,再就是这车上了。六叔吸了一下鼻子,再伸手摸了一下屁股下坐的东西,娘的个卵子,比我老婆的肚子还软呢!六叔向县长笑笑,说声多谢!就小心翼翼地靠着,也闭起眼儿。心想,这就是官味儿!很快,车停了。六叔睁眼时,县长正为他开了车门,扶着他出来。六叔的脚一着地,脑袋刚伸出车门,几个拿着机器的人,有驮着的,有捏着的,有瞄的,一个个都像瞪着大黑眼对着他和县长,有的机器还吐出光来,怪刺眼哩!唉,当官的也难,就这刺眼的东西就不好受啊!六叔被拥进大会堂,安排在台的当中坐着,肩上还扛了个金丝边的红飘带,上面还有金黄金黄的字呢!胸前被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儿插上了一朵大红花。这时,六叔不但又闻到了车上的那种香气,小姐为他戴好花后,还与他握手问好,直握得六叔的老脸都红了。六叔看一眼左边的县委书记,右边的县长,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与县太爷平起平坐了。正当六叔又望大会堂楼上楼下五花八门各色各样的人头时,一名快秃顶的干部宣布,见义勇为表彰大会开始!接着是镇上的干部讲话,接着村长发言,总之,是说我六叔如何如何好!接着,胖爹不知从什么地方被人牵到台上,胖爹开始讲述着那晚杀人的经过。
六叔根本没想到胖爹活过来了,六叔也弄不明白胖爹是怎样活过来的。原来胖爹并没死,是心脏有问题被吓得昏迷过去。是村人发现后送镇医院救活了。六叔无心听胖爹在为他唱赞歌,他又想起了被他杀死的犬子……犬子那次偷了三家孤寡老人的东西被抓后,判了3年徒刑。六叔和六嫂去看他,六嫂哭成了泪人儿,六嫂说,儿啊,要改造好,回来好好地做个人啊!犬子没有眼泪,开口道,有钱吗?六嫂在怀中内衣里抠抠,摸一张50元票子,双手颤颤地递给犬子,犬子忙抓过去问,还有吗?六嫂说道,儿啊,家里什么也没有了,这还是我向你姐姐要的治病的钱啊。犬子的脸马上变了,变得冷淡而漠然。他说,哭什么,三年很快就回了,到时候我有钱!这杂种!六叔的心里如开水烫了一下,痛得他咬咬牙,含泪出了探访室的门……3年很快就过去了,劳改释放回家的犬子,头天上午公安干警将他送到家里,第二天他就将六嫂聚攒的30多个鸡蛋偷走,他离家出走了。
那晚,六叔到花生地里敲竹筒赶猪鼾和狗狸,敲了一阵觉得累了,他就想起了胖爹,一是去喝口水,二是胖爹孤苦伶仃一人住独山垸,去陪他聊聊。六叔将竹筒放在花生地里,拿着防身用的檀木棍,过一个横山排就到了胖爹住屋的稻场边,六叔就听到屋内的动静不对头,他从门缝屋内一瞄,六叔吓得出了一身汗,犬子在抢,犬子拔出刀来要杀人!犬子的刀刺向胖爹的后背时,六叔就踢开门闯进去……
(九)
哗哗哗……会场上掌声雷动,呼声大作。看来听会的人们都被六叔的见义勇为、大义灭亲的事迹感动了。掌声和欢呼声将六叔从朦胧思绪中唤回来。但是,胖爹说了些什么,以后县长又说了些什么,六叔根本没听进,六叔看会场时,楼上楼下的人都站起来拍手,而且双手举过头顶拍,好起劲啊!那秃顶的胖干部说,下面,请见义勇为、大义灭亲的模范、标兵赵六叔同志讲话!六叔被那秃顶干部牵着上了讲台,移了一张红色的椅子叫他坐。六叔没坐,站着看楼上楼下的人们,会场上又掌声大作,六叔从没见过这场面,连村民小组开会叫他发言,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了几句,何况今天这场面!来开会的都是干部和公家人,是城里人!我这土包子能说什么!六叔张了几次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娘的个卵子,连裤裆里都开始出汗了,六叔抓着脑袋,哼哼叽叽的涨红着脸,说什么啊,真是急死人!想着想着,终于开口说,孩儿时听说鼓书的先生说,唐朝李世民杀了亲哥哥建成和亲弟弟元吉,稳了朝廷,安定了百姓,我杀了那杂种,救个孤老,让一方人睡个安稳觉。
会场上又是暴风骤雨般掌声炸起。六叔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眼泪就流了出来。
(十)
六叔被敲锣打鼓地坐车游了街,大店小店都抢着燃放鞭炮,像是什么大喜事似的。六叔想,这杂种多遭人恨呀!不然,我打死了他,人们为何这样欢喜!唉……六叔就这样热热闹闹辉辉煌煌被送到家,干部们安慰了他老两口一阵子,方亮搁一个大红纸包在桌上说,六叔,这是县政府发给你的见义勇为、大义灭亲的模范行为的奖金一万元。好好休息一下吧,心境放宽些。我们走了!大家都走了。六叔从喧嚣的欢乐的气氛中,一下子溶进了冷漠的境地,他呆呆地看着桌上的红纸包,呜呜地哭了。
六嫂瞥一眼桌上的红纸包哭道,现在好了,你有钱了,你是模范了,可犬子再也……六嫂一头倒在六叔的怀中哭起来,六叔拉着六嫂说,走!引我到犬子坟上去!六叔挽着六嫂蹒跚地朝屋后山走,过了一个楠竹林就是一个朝阳的坡地,犬子的新坟在绿树掩映中十分刺眼。隆起的一堆新黄土像一个特大的惊叹号在绿草中耸起。
六叔疯了似的冲上坟地,扑倒在那一堆新土上嚎哭,儿啊,罪过呀!你,你,你……六叔后面的话怎么也哭喊不出来,昏倒在犬子坟上。
六嫂惊道,犬子他父……她觉得眼一黑,也倒了……后来,六叔将奖金为犬子修了墓,刻了一块很大的碑。碑文上写道:不孝之子犬子之墓,罪父罪母立!人们见了这碑文,心里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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