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葆国
我们《马铺时报》开辟了一个叫作“记者行动”的专版,很显然,这是出于对央视“焦点访谈”的模仿,公开披露社会上一些不痛不痒、几乎众所周知的丑恶事件,曝光几个级别比较低背景比较模糊的官员。说实在的,老总本来也没多大信心把这专版搞好,还打算上头一皱眉头就撤掉,谁知上头对这个专版还颇有好感,分管副市长居然特地做了批示:记者行动办得不错,还应该办得更好。从市场销售情况来看,读者也是欢迎这个专版的,每逢专版推出的星期五那天,报纸就特别好卖,以至于渐渐发展到每期需要加印一千份。“记者行动”为老总脸上争了光,老总有一天就来到我们编辑室,说:有什么困难,你们说吧!我说:我们有两部电话,一部是让读者提供新闻线索的,可是它是总机转分机,读者反映不容易打进来,希望给我们拉一条专线电话,方便读者来电提供线索。老总想也没想,大手一挥:小事一桩,没问题。果然第三天,我们“记者行动”的专线电话就拉进来了,我们立即在报纸上公布了这个号码,从此马铺市人民就像记住110一样记住我们这个号码啦!今天是我值班,十几分钟内已经接了八个电话,五个电话反映他们那里停水几天了,事先没通知,说停就停,请我们记者“行动”一下,给有关部门曝曝光。此类停水停电的事情,远远达不到我们“行动”的要求,我只好给对方解释我们人手不够无法行动,不过我可以代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下。还有一个电话说她掉了一只皮包,里边有手机一部、龙卡两张、现金三千元、通讯录一本……我怕这个打电话的中年妇女(从声音判断是个中年妇女)耽误了报案时间,连忙打断她让她直拨110.还有一个电话是打错了,让我送一瓶液化气,我说我是记者行动,对方唔唔了几声,说我弄错号码了,你们记者行动我看过,还不错,我说谢谢。还有一个电话神神秘秘,向我打听马铺市谭市长是不是“进去”了,我说你打个电话问问他本人吧,对方便挂掉了电话。
我抽空去了一趟卫生间,刚一出来,电话又响了。
“请问是记者行动吗?”原来是个轻柔的女声,估计年纪不超过二十六岁。
“对,你有什么新闻线索?请讲。”“请问您贵姓?”“免贵,姓何……”“唔,何记者啊,我给你写过一封信,你收到没有?这么久没回音,我只好给你打电话了。”“请问你哪里?你是谁?”“我是金马电子有限公司行政部的林晴红,双木林,晴朗的晴,红色的红……”金马公司我当然知道,它是马铺市比较有名的民营,有一段还在中央电视台做过广告,可是公司里我谁也不认识,怎么跑出一个林晴红?“当然你不认识我,我是你们记者行动的忠实读者,我给你写信是反映……一些情况的,你没收到信吗?我发出去五六天了。”“没收到,真没收到,我这一个月都没收到任何信件,现在好像大家都不习惯写信了,你有什么情况要反映吗?”“这件事……要是你们记者行动敢报道出来,肯定很轰动,我觉得……电话里不好说,我们能到外面找个地方面谈吗?”“什么事?能请你先告诉我一个大概吗?”“我敢说,你们记者行动要是报道出来,一定会轰动整个马铺市的,真的,就看你们敢不敢登,我相信肯定会轰动的,我给你留个传呼号码,你记一下,安迅台34098,你傍晚呼我一下,先这样吧,到时候我把什么都告诉你。”林晴红没等我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我听着话筒里的声音,心想这姓林的小姐还挺会吊人胃口的。
11点半左右,接替我的小余提着一盒快餐来了,一进门就说:“一个多月没上稿了,前几天弄了下面一个县长收红包被处分的题材,老总说县长级别不小,我们开火只能开到科局级,就给毙了,哎,你今天有没有接到什么好的线索?”小余上前查看我做的电话记录,边看边摇头。
我没把林晴红的来电登记在上面,我突然间嘴痒似的想告诉小余这件事,但是马上制止了自己,要是林晴红真有什么事值得一写,我不是白白丢了一个题材?版面是固定的,小余多上一篇,我就少上一篇,少拿一份效益工资。
回宿舍的路上,我买了一份快餐,在宿舍里把快餐快快地吃了,然后把前些天到下面一个乡采访的记录整理一下,该镇为达到市里下达的“小康镇”指标,不顾实际情况,强令广大农民种香蕉,搞得民怨沸腾,我突然想起该稿题目可以叫做《官逼民富》,越想越觉得这个题目起得漂亮,可是想到“小康镇”是市委书记直接抓的为民造福工程之一,按老总最近的胆量,打死他也不敢让我跑到报纸上对它评头论足一番。这么一想,我就没劲了,半天写不出一个字。跟小余一样,我也是一个多月没上稿了,根据我们内部规定,两个月没上稿,就只能拿工资的一半。想到这个,我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有了紧迫感,心想无论如何要呼金马公司那个林晴红一下,跟她见见面,也许她能提供一个好的题材,即使没有,权当作跟一个女人约会也没什么不合算。我在房间里故作深刻地踱了几十圈,把“记者行动”出版以来所有的报纸拿出来翻了一遍,心想时间差不多了,便用手机打了林晴红的传呼。
第一眼见到林晴红,我有点意外。其实我并没想象过她长得怎么样,只是……怎么说呢?她瘦得令我惊讶,尽管一副女人的眉目清清秀秀,但太瘦的女人总令我感到身上的骨头硌到什么似的一阵难受。不过,我脸上没有任何反应,毕竟这不是相亲。
这是一间茶室的包厢,林晴红比我先到,桌上几个糕点都是她叫的,她一开口就以做东的口吻对我说“随便,别客气”,我在她面前的软椅上坐下来,她问:“可以开始吗?”语气正式得像是中美WTO谈判,我忙说:“可以,请说吧。”“我知道你们记者行动敢于揭露社会阴暗面,你们越敢说真话,老百姓就越爱看。现在敢于说真话的媒体实在是微乎其微,就我们马铺市来说,也就你们记者行动,所以我就想无论如何,也要把我的情况反映到记者行动……”林晴红口齿伶俐地说着,看来她还没正式开始,这些都是她的铺垫。
“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不必绕圈子。”我婉转地提醒她简捷一点。
“这是我个人的遭遇,我本来真不想说,但我想要是不说,不就是纵容了坏人吗?尽管说起来令我很难堪,但我还是要说,不说我内心里将永远不安……”“那你说吧,说吧。”我想这个林晴红在金马打工太可惜,可以去搞电视连续剧了。
“事情要从去年夏天说起,我们行政部新来了一个经理,原来的经理调到四川搞市场了,新来的这个经理叫作陆海丰,是从江苏调回来的,你知道我们金马是私人企业,吴老板很喜欢把人员调来调去,反正不必要通过组织部,他想怎么调就怎么调,不过,我一进金马就呆在行政部,倒是两三年没动……”“你是行政部元老,照说该提你当经理了吧?”我打趣她,目的还是希望她少点废话。
“我不是说这个,经理不经理我不感兴趣,而且我们吴老板大男子主义思想很严重,从来不提拔女的,有一次,他提了一个女的当办公室副主任,他老婆就跟他过不去了,”林晴红说着喝了一杯茶,“你喝茶吧,吃点东西,别客气。”“不客气,你说吧。”“我刚才说过了,我是行政部资深人员,陆海丰到任后,对我很客气,每天都要向我请教一些问题,我对他也没什么保留,把什么都告诉了她,还向他提了不少工作上的建议。事情要从前个月,也就是五月十七日说起,对,五月十七日,我记得很清楚,你吃点东西吧,这豆沙糕还不错。”“我自己来,谢谢。”我动手拿了一块豆沙糕,心想填饱了肚子,这个晚上全卖给你,也不怕你罗嗦了。我三口两口吃完豆沙糕,又拿了一块馅饼,准备打持久战。
“五月十七日那天下午,办公室只剩下我和陆海丰两个人,他的办公桌在我后面,我感觉他整个下午都盯着我看,在我背后研究着我的发式、我的衣服,这使我非常不自在,你想想要是你整天被人盯着,你会有什么感受?更可怕的是,他突然走到我背后,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我像遭到电击似的吓了一跳,他笑嘻嘻地说,小林,原来你胆子这么小啊?……”我已经明白林晴红所能提供给我的题材了,这是一个办公室性骚扰的软题材,应该说这是令人兴奋的话题,未尝不可以做一篇文章,它将有效地满足部分读者的窥视欲。
“我说你动手干什么啊?他说对对对,君子动口不动手,小林,晚上请你唱歌怎么样?我说我不会唱歌,他说是吗?你不会唱歌,我还以为你是我们金马公司的宋祖英呢,他说着话,老半天不肯把手从我肩上拿开,我说你怎么还不拿开你的手啊?他故作惊讶地说,哎呀,我都忘了,谁叫你的肩膀这么纤细这么舒服啊?连我的手都舍不得离开啊。我霍地站起身,一下把他的手抖掉,走出了办公室。”“就这些?”“如果就这些,我也就认了,事情还没完呢,陆海丰以为我软弱可欺,更进一步采取了行动。那是五月二十日,办公室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叫我小林,过来一下,办公室还有别人在的时候,他常常叫我到他的办公桌前,交办一些什么事,这次我仍然以为是什么公事,就走了过去,一眼就看到他一只手在裤裆里玩着自己的……阳具,色迷迷地对我说,小林,没见过男人的东西是不是?我今天让你开开眼界,别害怕嘛。我吓得掉头就跑……”“你掉头就跑,没向他提出抗议吗?”“我跑都来不及了,还能提什么抗议?我想这个陆海丰是不是有点变态啊?你说跟变态的人有什么好抗议的?我想他要是敢对我第三次骚扰,我一定跟他没完,找新闻媒体把他曝光,让全马铺市的人都看清他丑恶的嘴脸,你说对这种无耻下流的家伙决不能姑息纵容是不是?我还没嫁人呢……”说到这里,林晴红顿了一下,显出一点娇羞的样子,“也还没谈男朋友呢……”我不由看她一眼,心想她要谈男朋友可有一定困难,除非那男人特别喜欢瘦女人。
“谁知道陆海丰这人真不是人,六月四日那天,办公室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又来了,他问我小林,你还是不是处女啊?我说我是不是处女,关你屁事?他说现在二十一世纪了,如果你还是处女,那你就太对不起二十世纪了,他边说边向我走来,从背后猛地搂住我的肩膀,两只手按在我的胸部上……”“我真是太气愤了,猛地站起身,把桌上的公文全部扔到他脸上,然后跑了出去……”“你向老板反映了吗?”“没有。”“有没有跟别人说起这些事?”“没有,我本来是想说的,可是陆海丰在我们公司很受老板器重,我怕说了没人相信,以为是我诽谤他,我想来想去,就想到向你们投诉,我手上正好有一张旧报纸,上面有你写的一篇记者行动,我就给你写了一封短信,约你出来面谈,谁知你好几天没音信,我今天上午实在忍不住了,就打电话过去,真巧,是你接的电话,我想你们记者行动是能为我作主的,我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你身上了,来,你吃点东西,别客气,我这样说,你能记得下来吧?你们记者记性真是好。”“谢谢你提供了这么一个情况,我想……进一步调查后,再看看是不是能写成文章。”“还要?我以为你晚上回去写一写,明天一早就能见报了。”我对林晴红对报纸运作的无知感到可笑,不得不认真地告诉她:“报纸发表一篇文章没这么简单,尤其我们记者行动更谨慎,你的事我要调查一下,才能考虑……”“请问何记者,类似的事你们有没有接到投诉?”“我本人是没有,不过我们那里的小余接过一个投诉电话,他本来也想写,可是后来事主不让写了,他也就没写成,我想这可能是现代办公室比较常见的一种现象,是可以写成文章的,不过具体到你的投诉,我想我还要调查……”“记者到底是记者,说话这么文绉绉的,不过我真的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你可一定要为民除害啊。”我觉得林晴红用词有点不切实际,不由笑了一笑。其实,她自始至终的叙述也是这个毛病,内行人一下就能听出来,不过她所反映的办公室性骚扰现象倒是个不错的题材,我花点时间调查一下,也许真能写出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来。
根据林晴红留下的陆海丰的电话号码,我回到宿舍就给他打了手机,打通了,可是久久没人接,莫非他觉得号码陌生不想接?我刚一挂机,手机就响起来了,一看,正是我刚刚打过的陆海丰那个号码。
“请问刚刚是谁打我手机?”陆海丰的声音很磁性。
“陆先生吗?你好,我是《马铺时报》记者行动的,我姓何,有点事想问你一下。”“唔,记者行动?我看过你们记者行动,请问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是这样的……你们行政部是不是有个叫林晴红的?”“你说林晴红啊?那个三八。”陆海丰在电话里笑了起来,“我知道什么事了,一定是她向你们写信说我对她性骚扰吧?”我暗吃一惊。
“你别信她的鬼话,我陆海丰什么人?犯得着性骚扰她?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她,像她那样瘦巴巴、没一点性感的女人,谁提得起兴趣啊?何记者,别见怪,我说话是直露一点,不过,这也正是我的优点,不虚伪嘛。我告诉你,她这些天在公司里到处造谣,说我怎么怎么性骚扰她,我看她真有些变态了……”我越听越感到惊讶,我知道事情的真相,由不同的人讲述肯定是不同的,可是如此大相迳庭,不能不令我困惑。
“这样吧,何先生,我晚上还有点事,我们明天中午见个面,12点,天福茶馆2号包厢怎么样?”我想了想,说:“好吧。”第二天上午,我十点多才来到办公室。我们并没规定坐班,我是感觉无聊才来的。今天是编辑室的侯主任值班。我说:“侯头,亲自值班啊。”侯头看了我一眼,说:“小何,下周你的选题是什么?还不快点报来。”“不是跟你说了吗?就是马铺镇奔小康的有关情况。”“这个小康镇达标的事,你搞的是负面报道吧?这不行,老总说了,对小康镇只能正面决不能负面,他准备安排一次集中行动,连续报道,这样影响才会大。你还是另外报个选题来,你多久没上稿了?你是记者行动的干将,最近有点偷懒了,是不是又开始谈恋爱了?”“怎么‘又开始’?好像我是恋爱专家似的,我初恋才结束呢。”侯头暧昧地笑了一笑,说:“我今天已经接到同一个小姐找你的三次电话了,我问她什么事,她不肯说,很神秘呵。”谁会这样“痴情”地找我?我问:“她没说姓什么吗?”“对了,她只说姓林,双木林。”我一下知道是谁了,心里一阵扫兴。
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又响了。侯头说:“打个赌,肯定又是林小姐找你,我们的举报热线快变成你的私人热线了!”“这个林小姐找我也是给我提供新闻线索的,你别误会。”侯头接起了电话,谢天谢地,不是林晴红打来的,我趁侯头边听电话边记录,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报社大楼,我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来到收发室,问老田有没有我的信,老田摇了摇头。我走到街上,拦了一部的士,司机问我去哪,我想了想说:“金马。”金马是我们马铺市有影响的企业,有一幢很壮观的楼。我在大楼的大堂里登了记,便有一个小姐引我到电梯间前边,我不由看她一眼,发现这个小姐很漂亮,要比马铺市许多大酒店门前的迎宾小姐还有气质。
“先生,请。”小姐指着敞开的电梯间对我说,满脸是笑。
我进了电梯间,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公司各楼层办公示意图,行政部在六楼,总经理及其助理办公室均在八楼,我便按了一下“8”,但是电梯走到六楼时停了,我突然害怕会是林晴红走进来,要是她,我们一男一女呆在这狭窄的电梯间里,难免不尴尬的。电梯开了,是个衣冠楚楚的四十几岁男子。他对我客气地笑了一笑,我也回敬了一下。电梯到了八楼停下,我走了出来,他也走了出来,问我:“请问找谁?”我说我是《马铺时报》的记者,来找老总,或者他的助理也行。我把记者证给他看了一下,他说:“我们老总不喜欢上报纸,不过,他跟你们记者私交都不错,他今天不在,我是他的助理,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谈,我还是比较愿意跟记者聊天的,你们见识广信息多嘛。”他说着递过来一张名片,我看了一下他的名字叫吴青天。吴青天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请我坐下,开门见山便说:“有什么事说吧。”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我当作拉广告的,不过,他的态度还是不错的,我用一种调查的口吻问道:“我想了解一下陆海丰的有关情况。”“你说陆海丰,这小伙子不错,脑子好,工作肯干,不瞒你说,他跟我们老总的女儿暗地里谈了三年恋爱,最近才公开,我们老总对他评价很高,已经同意了他跟女儿的婚事,快的话,他们元旦就会把婚事办了。”“唔,那么,最近有没有员工投诉他什么呢?”“投诉?没的事。”“那么林晴红呢?这人怎么样?”“你说小林,这人也是不错的,她大学毕业后就来到我们公司,工作还是比较出色的,只是人缘不太好……你了解他们干什么?是不是他们出了什么事?”吴青天突然警惕起来。
“是这样的……我们报社接到林晴红的投诉,说陆海丰对她性骚扰……”“不可能,不可能,”吴青天呵呵笑着说,“哪个男人会去骚扰林晴红,真是大傻瓜,我们公司那么多漂亮的小姐,放着不骚扰而要去骚扰林晴红?陆海丰都快要跟老总的女儿结婚了,他怎么会……你打死我我也不相信。”“报社接到投诉,总要调查一下嘛。我想再问问,林晴红是否向公司领导投诉过陆海丰,有没有在公司里散布过陆海丰骚扰她的消息?”“我今天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之前从没听说过什么骚扰不骚扰的事。”我唔了一声,好像什么都明白似地点点头,说:“谢谢。”我离开金马大厦,时间是11点,心想半个小时后跟陆海丰见面,也许我又将听到新的说法。
陆海丰长得跟刘德华似的,这是我第一眼对他的感觉。他一见面就热情地跟我握手,说:“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记者,谁知道现在,竟做了商人。”“我跟你相反,理想是当商人,谁知阴差阳错当成了记者。”我真真假假地说,一下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
“现在好看的报纸不多了,我平常也就看看《南方周末》、《杂文报》,我们马铺的报纸我只看你们记者行动一个版,吃点什么?来两只羊肉砂锅怎么样?”“我对吃不讲究,今天中午能填饱肚子就行了。”“这不行,要是没侍候好你这位大记者,回去给我在报纸上一曝光,我不就亏了?”陆海丰自自然然地开着玩笑,不过我却觉得他的玩笑里真的带着一丝丝恐惧。
我们面对面坐下,各自喝了一杯茶。陆海丰用刘德华的眼光有点深情地看着我,问:“你真的相信我会对林晴红性骚扰吗?”“在不了解真相之前,我很难说相信还是不相信。”“是啊,两个人的事,一人说是,一人说不是,这令人很难判断。”陆海丰低头看了一会儿手中的茶杯,“不过,从人之常情的角度来看,谁会相信她的鬼话呢?她那么一副身材,而我的女朋友又丰满又漂亮,而且你不知道吧,她是老总的宝贝女儿,我追她追得好辛苦,我怎么会放弃一堆金子转身去捡一根柴禾呢?”陆海丰越是为自己辩白,越是让我觉得他在掩饰什么。他接着说:“我告诉你,她实际上是得了一种幻想性骚扰症,就是她幻想有人来骚扰她,她在现实生活中太寂寞了,没有男朋友,也没有一个男人向她献殷勤,所以她就幻想被人骚扰。”“原来你还是一个心理专家啊。”我笑笑说。
“好好,不说这个了,不过说来,我们应该感谢她,要是没有她,我们可能就不认识了,喝点啤酒怎么样?茶馆也有啤酒的,既然有缘相识,那就好好喝几杯。”陆海丰起身要到外面,我示意他坐下,一本正经地说:“站在一个正常男人的角度,我相信你的话,不过,换个角度,那就很难说了。”“反正,我是经得起考验的,不说这个吧,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陆海丰挥了挥手。
我本来就是一个喜欢交朋友的人,这一顿酒跟陆海丰喝得很愉快。
晚上我接到侯头的电话,说是后坂街发生一起歹徒持枪入室抢劫案,警察得到报案后迅速赶到现场,与歹徒展开了枪战,现在差不多有结果了,要我火速前去采访。我跑了一个晚上,用了一个上午,写了一篇四千多字的稿,直接送老总,老总一看,当场拍板:行,本周记者行动小茅那篇先撤下来,先上你这篇。我安心地回宿舍睡了一个下午。
醒来时已是晚上了,我看了一下手机,上面有三个来电未接的电话,都是相同一个号码,我想不出这是谁,这时,手机又想了,又是同一个号码。
“何先生,是我啊,林晴红,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你都没接。”“唔……我在外面,没听到电话声……”“我那个事怎么样?你写成文章没有?”“我到你们公司调查了……”“是吗?你什么时候到的?我怎么不知道?”“是这样的……我调查了一些人,也问了陆海丰本人,他不承认,认为你是诬告。”“怎么会这样?这人也太不像男人了,敢做不敢当……”“林小姐,我现在很忙,我们改天再说好不好?”“何先生,你们媒体要为我做主啊。”“可是……我们无法相信你的一面之辞,你没有证据,你要是有证据……”“我的口供不就是证据吗?”“对不起,我的手机没电了。”我说着,立即把手机关掉。
整个晚上我都不敢开机,生怕手机一开,林晴红的电话就打进来。第二天上午,编辑室开例会,我刚到办公室,小余就说:“老何,刚刚有个女的找你,姓林,说再过五分钟还要找来。”小余说话间,电话又响了,我忙说:“如果还是那个姓林的找我,就说我不在,出差了。”大家一起把奇怪的眼光投向我,我不得不解释说:“她骚扰我,我不想接她的电话。”大家暧昧地笑起来。小余接了电话,果然是找我的,他说:“你找何记者啊?有什么事吗?他不在啊,昨天出差了……昨天你还跟他打了手机?唔,我说错了,他是今天上午走的,好像是七点一刻的飞机,好好,回来我跟他说,再见。”小余放下电话,说:“这姑娘声音很好听的,你怎么不要她了?”我说:“我跟她根本没什么关系,她只是我们的一个读者,来投诉一件事,想让我们写成文章,我调查一下,发现这件事没办法写,她就天天打电话骚扰我。”“什么事?”几只眼睛都发亮了。
“她说她的一个上司对她性骚扰。”我轻描淡写。
“性骚扰?这可是刺激的话题啊,”小余瞪大了眼,“她长得漂亮吗?”“你看一看就知道了,恐怕都提不起兴趣对她性骚扰了。”小余听了做了个鬼脸。侯头说:“开会啦,各位!”大家便坐拢,听侯头读一个什么文件。
开完会回家,我从收发室门口经过时,老田突然叫我:“你的信。”我拿过来一看,信封下面的落款是“本市金马公司林缄”,心想她的信这么快追上来啦?不过一看邮戳,却是十几天之前的,她说给我寄过一封信,恐怕就是这封,在同一座城市居然爬了十几天才爬到我手中,我不想看,就把它塞进口袋里,同时把手机拿出来开了,我的职业要求我与外界保持畅通的联系,不能老是关着手机。可是,手机刚开一会儿就响了,我一看是林晴红那个号码,不想理她,让它发疯般地响着。
大约一分钟后,响声停了,可是差不多只过了一分钟,响声又来了,我心想,林晴红啊林晴红,现在是你骚扰我了!林晴红的电话第五次响起时,我忍住心里的愤怒,接起电话故作糊涂地说:“谁啊?我不在马铺啊,我听不清你说话,信号不好。”然后就挂了机,心里打定主意再也不接她的电话了。后来,我算了一下,林晴红这个上午一共给我打了十三次电话,下午我索性又把手机关掉了。
第二天上午,我到报社去,刚走到收发室,老田就叫住我,拿给我一封信,我一看又是“本市金马公司林缄”,但是上面没有邮票和邮戳,老田说是一个姑娘昨天晚上送来的,老田说:“是不是你的女朋友?怎么那么瘦啊?好像非洲人闹饥荒没吃饭似的。”我说:“不是女朋友,是我们报纸的一个读者。”我走进办公室,侯头正跟小余说什么事,抬头对我说:“小何,你快跟金马公司的林小姐回个电话,她一大早就在找你了,你也别太绝情了,打你手机也不接。”“这人有点不正常,要是继续打电话找我,你们就说这里没有姓何的。”我恶狠狠地说。
接连十几天,林晴红不停地往报社打电话找我,还到报社收发室给我送信,只要我的手机一开,立即就会接到她的电话。林晴红的骚扰使我烦透了,报社里甚至传出我无情甩了一个姑娘之类的传言。这时报社里正好有一个下乡扶贫工作队的名额,没人想去,我想了想,干脆就报名去了。在乡下的半年里,我远离了林晴红的骚扰,感觉逃出了法西斯的集中营似的,心情轻松而且愉快。
半年后,我回到报社,好像生活中从来没出现过一个叫作林晴红的女人,又续上了我那有点不平常却是十分正常的记者生活。有一天,我在办公室意外地接到陆海丰的电话,他说他现在在海口,我说你怎么不在马铺,又调到外面去了?“我是自己出来的,我不在金马干了。”陆海丰在海口对我说,“我被那个女人害惨了,她到处说我性骚扰她,说得有板有眼,由不得人不相信,最后连我女朋友也相信了,我们就吹了,那个姓林的三八,我真恨不得揍她一顿!”通过电波我感受得到陆海丰的愤怒,突然很不礼貌地问道:“现在你说句实话,你真的没有骚扰过她?”陆海丰在电话那头愣住了,大约半分钟后才换了另一种有点沉痛的语调回答我:“只有那么一次,我是喝醉了,把手按在她的肩上,她一动也没动,倒是我突然明白过来,把手拿开了,就这么一次,我不知道算不算骚扰……”“也许你应该常常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我笑了起来。
陆海丰也笑了起来,说:“不跟你聊了,有机会来海口找我吧,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可惜在马铺认识你不久,就听说你下乡了。”“对,我下乡扶贫了半年,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逃避林晴红的骚扰,她那时候一天要给我打几十次电话。”“好吧,祝你好运,继续遭受林晴红的骚扰!”“你开什么玩笑啊,干你佬!”我忍不住用马铺话骂了一句,把电话挂掉。话筒刚刚放下,电话就响了,可以想象这个电话一定等了很久,但声音还是比较温柔的。
“你好,这里是记者行动……”“何先生,是我啊,我是林晴红!”哐当,我手上的话筒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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