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少金
秋夜,很烦躁,躺在床上迷迷糊糊。
女人身材修长,穿一套湖蓝色套裙,飘逸的长发,秀美的鹅蛋脸,生动的眼睛和微笑,富有柔软和动感的裙料显示着其优美和成熟的曲线。自从她叫我以后我就跟着她走,过了一片槐树林,是一泓清澈见底,有鱼儿游弋的池塘,荷花和垂柳构成一幅古老的中国画。她微笑着,牙齿雪白,无丝毫杂质。我跟她出来的原因是她说出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是我尊敬的一位老师,几年没见,很想。女人说他在等我,于是我就跟她出来了。又是一片槐树林,以后又有一个池塘,这样反复了几次以后,女人便在池塘边上止了步。我问她我的老师呢?她说刚才还在这里,或许他去办什么事,很快就会来。这时,我发现池塘边上坐着一个20岁左右的小伙子,他赤裸着身子,肌肉突起,眼睛盯着我。我问女人认识他吗,女人说不认识。那小伙跳进池塘不见了,我知道这是潜游,他耐不住多会儿就会出来。女人走近我,笑得有些古怪,就像情人之间那种挑逗,有几丝邪气和淫荡。她脱去长裙,露出胴体,并将胸送过来。我说你看错人了,我不会跟你做任何一种我觉得不该做的事。女人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别自作多情,你想跟我做那种事还不够档次,我是想洗澡,要你陪我下去,好等你的老师来,再说,水里有一个男人,我要你陪才敢下水去。我不想洗澡,为什么要陪你。她说,我是你老师的妻子。我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迅速脱了衣服陪她下水。那池塘的水不用游也能将人浮起来,且暖和,我浑身燥热。小伙子从水里露出头来,我佩服他闷得这么长。他双眼血红,盯着我,也盯着女人的乳房。小伙子上了岸,女人也爬上去,小伙子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两人对觑一会儿,赤裸着身子拥抱在一起,这使我很惊诧。很快,小伙子穿好衣服,把我衣服里的3000元人民币掏出来,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我迅速上岸去,骂那女人骗子,她公然笑着点头。我一把抓住她,说你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她竟大声吼起来:救命!强奸抢劫了!我急得跺脚,大叫骗子!当同宿舍的人叫醒了以后埋怨我吵了他时我才知道这是做梦,我出差住在旅馆。开了灯以后看看衣服里的钱包,糟了,钱包真的不在了。我问:“刚才有女人来过吗?”回答说:“你的女人来不来怎么问我?”这一夜我没睡着,只觉冤枉,更莫名其妙。
有一个小女子在我家门口这件事大约是秋日的一个黄昏。当时,妻子发现以后大惊小怪地责问:“去过美发厅吗?”我说没有。又问:“舞厅呢?”当然也没有。
“那么,”妻子的脸色变了,说,“那为什么有个小鸡在门口干转干转的,还看我家的门牌号码,你是不是把门牌号码都告诉她了?我说怪了,那三千元……”“荒唐!”我说。
“你不说实话,我跟你没完。”妻子拿起扫把,咬牙切齿,大有逼供的架式。
“先别打。”我说,“事情不弄清楚,后悔的可能是你。”“那好,”妻子指着门口,“那你去看,如果她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就算我犯疑心病,如果……”我理直气壮,到了门口,果然有一个20岁左右的小女子站在我家门口的梧桐树下。她娇小的身材,染了一头棕色发,前面一缕呈金黄色,穿一件紧身T恤衫,一条短裙,小脸小嘴,涂得大紫大红,眼影是灰蓝色。她确实不像一个干正经事的女人,可她确实眼睛盯着我家门口。好在不是梦里见到的女人,当然不会是。
“真是,我怎么会认识呢。”我对妻子说。
“不认识就好。”妻子还是通情达理,更多的是不愿发生她所忌讳的事。她拽着我的衣角说,“走,回去,别看她。”想不到那小女子见了我,将双手向后一背,让前胸高挺了一下,还摇晃着娇小的身子,不知是什么意思。更要命的是微笑着向我走来,说:“你,终于出来了。”我和妻子惊呆了。
“怎么,忘记我啦?”她又问。
妻子一巴掌向我打来,只觉双眼直冒金星。
“怎么打人?”小女子说,“有话好好说嘛!”妻子拿起扫把,冲向小女子,横打过去,说着:“你这个小鸡,娼妇,我打死你!”小女子挨了一扫把,跳到马路中心,指着妻子吼道:“你这泼妇,母老虎,跟她离婚算了!”妻子看我一眼,一跺脚,大声哭起来。
小女子叫了一出租车,转眼就不见了。
这突如其来的事件,让我惊诧不已。我想这不是事实,完全是在做一场恶梦,用力掐自己的手背,只觉生疼,又敲了两下门,发出咚咚的声响。
“不是做梦嘛!”我说。
“你说什么?”妻子说,“你回来!”接下来的事不但悲哀,而且十分惨烈。妻子把那扫把整个地打烂在我身上,幸亏是芦苇做的,只觉得手、脚和腰部有些痛。在她打头和脸的时候,我用手挡住,有时候抓住扫把,但我很快又放开,怕她丢下扫把拿拖把打就麻烦了。扫把打烂了以后,她没有拿拖把,而是从厨房里拿出了雪亮的菜刀,哭叫着,在空中舞动了两下,说:“大家都别活了。”她一刀砍过来,我一把逮住她的手臂。这不是闹着玩的,不分青红皂白就结束两个人的生命不比做梦还荒唐吗?当我用力抢过菜刀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地上,一个劲哭着喊着,翻滚着。我去拉她,说:“你怎么不让我讲,我根本不认识……”她躺在地上不断用脚踢我,因为过去她曾练过腿功,往上踢时很有力,有一脚正好踢在我的臀部上,一个踉跄,我摔在食品橱上,推倒了食品橱,瓷器、酒瓶、杯子全砸烂,发出叮呤当啷的一片响声。很快,我们躺在冰凉的水中,我很奇怪,一看,原来鱼缸被食品橱打破了一个角……我希望这是一场梦,可不是梦,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天夜里,到了凌晨2点才平静下来,因为妻子精疲力竭,一句话也不说了,睡了。剩下来的事,是我收拾残局,又到了3点多。
第二天清晨,当我要去上班的时候,妻子不打也不闹了,她说:“从今天开始,你可以不回来了,找你那个小鸡去吧!”“你听我说……”妻子打断我的话,说道:“你只会说不认识她,不认识她会来找你吗?”是啊,不认识她为什么来找我?可是,我真的不认识她。
“其实,”妻子又说,“这事你永远也说不清楚,除非你老实交待。”是的,现在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竭力在大脑里搜寻着一切可能认识她的蛛丝马迹,可是没有,确实不认识,而且从未见过。
他妈的这个小女子。
到了单位,工作不少,忙了一阵以后,又想起昨晚的事,觉得不可能,肯定是个梦。为了证实,我挂电话找妻子,当挨了一阵骂后我才又一次证实了昨晚的事不是梦而是真的。那么,那小女子为什么这样平白无故来坑害我?电话铃又响。接话后使我的心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是老家打来的,说我本家三大爹逝世,要我等沾亲带故的愿者去吊唁,不愿者自损公德。打电话的是村公所一个男的,还提到三大爹过去待我不薄,应该去。这是一个与妻子和好的契机,只要她愿意跟我一同前去,在丧事面前,许多矛盾都可以化解。可是,挂了电话以后又挨了一顿骂,还说从今天谁也别管谁。三大爹的事迫在眉睫,我顾不了许多,交待了一个单位的事便去车站。
公共汽车竟然座无虚席,旅客大多是背箩和提编织袋的乡下人。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女的,定睛一看,天哪!正是昨晚站在我家门口的或者说是来找我的那个小女子。她红嘴灰眼眶,超短裙、黑褂子,一条绷得贼紧的黑色牛仔裤,娇小的身子竟然有一堆圆大的臀,占据着我的大半个位子,那乳房悬吊着,把短褂撑得老高,棕色头发上散发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味,嘴里磕着瓜子,不停地吐着瓜子壳。
我心里有气正没发处,正想臭骂她几句,可又怀疑起自己的眼睛,真是她吗?也许是一种幻觉,因为自从人有了思维以后,最想的人和最恨的人往往会凭空出现在眼前,当你当真的时候又只是空的或错误的。由于坐下来以后她比我矮得多,无法正面看她的脸,一时难于认出真伪。汽车开出了一大段以后,小女子吐掉瓜子壳,操一口昆明话问我:“要去陶村,是吗?”“唔……”我感到奇怪,就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陶村?”她把右手的瓜子换到左手,又吐了一口,说:“这车就是到陶村去的,怎么不知道。”哼!我怎么一开始就被她给耍了,便用力看她的脸。这时候,她也抬起头来——是她,没错。她像昨晚上那样笑了笑,说:“终于,跟你坐在一起了。”气、恼、火,大概还有恐惧一起涌上我心头,我说:“你……给我滚开些!”她仍然笑,说:“别那么影响你的绅士风度,能不能换一种口气说话?”“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害得我好苦。”“是因为你老婆骂我!”“别提我老婆。”我说,“好,既然坐在一起了,那你说说,昨晚上为什么来我家门口……还找我?”“这是一件很容易回答的事,可是,我现在不想回答你了,因为我又有了新的想法。”她不回答我也不想问了,她除了拉客还会干什么,本来就不该这样问她。我说:“干你们这一行的,胆子也太大了,像我这样有家庭的男子都不顾一切地去拉。”“这,你就不懂了。”她说。
不懂就不懂呗,跟这种人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坐在一起就是一种遭遇。
她又开始嗑瓜子,嘴动得很快,舌头卷动着,咝匝咝匝的响。嗑一阵,她说:“其实,你误会了,我不是拉客的那种小姐。”“那是干什么的?”“干什么也没个定数,经商被人骗了,当坐台小姐又嫌烦,商场饭馆打工钱又少,只有干别人不愿干也想不出来的那种事了。”“什么事?”“帮人哭。”“什么什么,帮人哭?”“就是人死了,要哭,我就帮人家哭。”“怎么会这样?”我很诧异。
“怎么不会呢?”她点了一根烟,吐了一下又迅速吸进去,那烟雾竟然听她使唤,男人也做不到这个分上。她鼻孔里缓缓冒着烟缕,说道:“现在兴大喜大悲。”“什么大喜大悲?”“干你这一行的不应该孤陋寡闻呀!”她挪了一下屁股,说,“大喜就是结婚、庆典什么的,要大吹大擂大唱大跳大吃大喝大乐大笑大闹……”“行行行!”我说,“这我懂,大悲呢?”“大悲不是明摆着吗?”她看我一眼,闪动了一下有些发红的眼睛,说,“就是要用哭声来体现悲悲切切的气氛。现在的人感情淡漠了,娘老子死极少有人伤精费神去哭,但谁都想为自己挣个面子,制造点悲哀气氛,所以……”“所以,你就应邀去哭?”她吐口烟,点了点头。
“还有这等事,挺绝。”“什么绝不绝,要迎合某些人不是有人请表情好的、漂亮的去笑吗?酒桌上陪不了客人的不是也请能喝酒的去陪吗?还有……”“行了,你这么一说我懂了。”我想起了三大爹,十年没有去看他了,是我不好。他早年丧妻,后来三个女儿有两个吃菌中毒而死,剩下三女儿,听说很淘气。
去年他三女儿来信向我要钱,说借她做点小生意,我不知到底是干什么,没寄钱去。
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我突然有个想法:请这小姐去哭。一是可以营造一个悲切的气氛,以表我的一番心意;二是对她进行一次冠冕堂皇的报复,因为哭比笑伤人,一般人哭半个小时便嗓子哑了,我要她哭至少三个小时,她昨天害得我好苦。
于是,我给这位小姐谈价钱。
“哭一回要多少钱?”“一小时80元人民币,如果是美元,10元即可。”“这么高的价。”“看这样子,你是死人了,要我去哭?”“可以这么说,但你得少一点价。”“嘿!人家去笑,去陪酒的一出手就是成百上千,我哭是伤身体的,这个价已经低了。”我考虑了一下,三大爹的时间到今天已接近尾声。我说:“干脆,你下一点,我上一点,60元一小时。”她思考片刻,眼睛一亮,说:“成交。”我又补充一句:“但不许少于3个小时。”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说:“只要你肯出钱。”我暗自发笑,你坑我一次,我收拾你一回。
“还有个条件。”走了一段,我又说,“去到了以后,就说你是我的……女儿,行不?”“没事。”她抬起头来,冲我咕咕一笑,说,“我还巴不得呢,我喊你一声爹!”“别别,现在不行。”“其实,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只要生意做成,别说是你女儿,就说是你女朋友、妻子或者老姘都行。”“真说得出口。”她收敛了笑容,好长时间不说话,我发现她眼角挂上了泪花,喘着粗气。
“你怎么了?”我问,“还不到就开始了?”她又看了我一眼,我发现她满脸哀怨,用手袖在眼眶上抹了一下,说:“我是出来打工的,为了讨生活,没有别的办法,只认钱。”我心中涌上一丝悲凉,叹了口气。
“你真的不认识我?”她突然这样问。
“我又不到外面混,怎么会认识你。”我说。
她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说:“不认识就好。”真莫名其妙。或许是有哪个男人像我,跟她做过某种生意,比如跳舞、按摩或者别的什么,并且出手大方,她才来找。也可能要证实我是否认识她,干这一行的不让知道她是谁,不认识最好。所以,我问她叫什么名字那份心思都没有,因为她绝不会告诉自己的真名。
到了陶林,果然不出我所料,三大爹门框上贴了一副蓝色对联,用白色写着“白云飞去青山外”之类的歪三倒四的陈联,棺木置于堂屋正中央,地上铺了一些松毛,有几个小孩在宽敞的地方跳橡皮筋,不见一个大人,更没有谁在哭。我不禁心酸起来,有泪水遮住视线。我想,应该给小姐找一点孝布,否则哭起来不像话。
然而,眼前的情景使我吃惊:小姐从自己包里拿出白色孝布戴在头上,套上一件黑色长布衣,咳嗽两声,问我:“开始了吧?”我点头。她看一下手表,便嗵地跑到棺材前,放声“哇哇喇喇”地哭了起来,声音虽不高亢,可吸引了一些人在门口观望。她间或仿佛数着:“你……死得……好惨”之类。悲悲切切,看不出一点请来哭那种破绽,我十分佩服这位小女子的职业道德。
剩下来的事是我在这感人肺腑的哭声中向闻声而来的亲戚朋友们打招呼,问长短,介绍这小女子是我什么人,诉说三大爹的善良和功德。人们对我刮目相看,赞扬我养了这样一个孝道的女儿,谴责三大爹的三女儿,一直在外鬼混。老子死,有人告诉了他,至今不见回来,全靠亲戚朋友张罗。
在我假女儿的带动下,有人感动得流泪,抽泣,有妇女跪在她身后合哭了大约三至五分钟。还有人劝她,说别伤了身子,城里人经不住折磨,她只是拐一下手臂,一秒钟也不停地哭。大家叹息一阵,逐渐走光了。
小姐哭功很好,大概与她平时刻苦训练分不开。俗话说,干哪行,练那行,熟哪行。从三点开始,一直哭到五点,有人叫吃饭她也不肯起来。我当然不能叫她,唯恐有人看清其相貌,将来说我的不是。乘无人,我递两个馒头给她,说:“总得吃点吧。”“吃饭时间也要算在内哟。”她说。
“当然。”我答应。这已经够感动人了。
小姐一屁股坐下来,面对棺材吃馒头,说:“给我一点腌萝卜条,一碗汤。”我当然忙着去拿来,并说:“你多吃点。”小姐吃起来,大口大口地吃,嚼萝卜、喝汤的音很大,咋咋咋的响。我担心被人发现,说:“你……轻一些。”小姐就轻轻地嚼,很慢,后来极慢。我发现了问题:吃这顿饭至少要40分钟,差不多吃掉了我40元。这职业道德,看来也不怎么的。
晚上,小姐继续哭,引来的人更多,几乎水泄不通。有人议论说,三大爷有个孝顺的侄女,看来他生前也享过几天福了。听这议论,我便有了些负疚感,三大爹曾供我读过两年初中,我却没有管过他,连他三女儿下落不明这件事我都没操过一点心,说不定那三女儿正像这小姐一样为了钱在城里到处混呢。
大约9点钟左右,小姐的哭声仍然很高,很亮。大概这声音是重复的缘故,围观的人又渐渐离去。我突然发现,小姐低头嗑瓜子,就像坐在车上那样吐着壳,可那哭声不断,怪事!我走近看,她确实在磕着瓜子,仔细一听,那哭声是从高挺着的胸脯里发出来的,严格的说,这哭声是从录音机里放出来的,而不是从她嘴里哭出来——假哭!“你怎么能这样呢?”我问。
“我怎么不能这样呢?”她转过头来,说道,“这效果不比真哭好些吗?”事到如今,我不想说什么,只是考虑到价钱问题。我说:“假哭只能给一半价。”“你敢!”她突然立起腰,盯着我说,“扣我一分钟跟你没完!”看这凶样我就胆怯,被别人听到我就完了,我只有忍了。
小姐整整假哭到10点,已经没人会再来,再哭也没有意义。我说:“行了,休息。”“还早,再哭一阵。”她说。
“再哭也没有人听了。”我说。
“噢!你哭是为了让人听?”瞧,还是她有理。
她又哭,我又再劝她关了录音机,一直到11点10分,劝说了不下十遍她才解开胸前的钮扣,把挂在乳罩上的微型录音机关了。
我带她到旅馆,这是镇上一家个体户到公路旁盖的旅馆,女的只剩单间,要50元。她说要自己去开票,我拿50元给她,她说还要50元吃宵夜,只有给她。拿了100元之后她开始算帐,说下午3点到11点共8个小时,六八四十八,十分钟十元。共合490元。我突然觉得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很辣。她说:“你快点,我不好意思一个姑娘家在夜间跟一个大男人要钱,被人看见怎么办。”不好意思见人的是我,当人们发现我干了这种事,我会在家乡无地自容。我突然发现我输了,输给这不知哪里来,叫什么名字的陌生小姐,只有把钱如数点给他。
小姐拿着590元人民币,说:“你这两文钱也真难拿,再见!”“你开票住呀!”我说。
她不理睬我,娇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中午,村里的亲朋好友组织了一支为三大爹送葬的还算可观的队伍,大家披麻戴孝,吹吹打打,喇叭乌啦乌啦地响个不停,鞭炮声噼哩叭啦炸个不休,可算是体面的葬礼了。然而,让我吃惊的是那假哭的小女子竟然混在送葬的队伍里哭着,莫非她还要敲我一笔?我到她身边,问道:“你怎么又来了?”“我怎么不能来?”她抹把泪水说。
“这回,谁出钱?”我问。
“这回还能收钱吗?”她反问我。
“莫名其妙。”我说,“莫非你赞助?”“不!”她看一眼前面移动着的棺材,用本地话说,“我是他的三女儿,这回懂了吧!”“你……”我惊诧不已,这完全不可以,也许是做梦。
“你十年不回来,连我也记不清了,我的大表哥。”“你是老三,你为什么……”“我一直在外打工,有时还在你们市里。”“为什么不来找我?”“我能来吗?一个打工小姐。”她摇了两下头,说,“那天晚上不是来了吗,你们……你妻子好恶哟!”“看看你这打扮,头发是染的。”“干我们这一行,不赶时髦会被人家看不起,人俗气就拉不着生意。”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大表哥,请你原谅我。”她说,“去年我写信向你借点钱,你不理我。”我很内疚,说:“没收到信嘛!”她笑了一声,在送葬队伍中她竟然笑了,其意思是我说了假话,她聪明透顶。
走了一段,她说:“这次我是到你家告诉你,我父亲已去世,可才到门口就被你妻子当做洪水猛兽对待,我才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告诉你,我查清了你的电话,请一个男人挂电话通知你。”“原来,你是有预谋的。”“三表妹。”到了墓地,我第一次这样叫她,我说,“我们是表兄妹,你不该瞒我,至少在车上要告诉我真情。”她沉默了一下,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对谁都不能手软,怎么能弄到钱就怎么做。”我很悲哀,这一代农村姑娘为什么成这个样子。“那你为什么要对你可怜的父亲假哭?”“父亲?”她说,“他临死时有2千多块钱,竟然不给我,给了隔壁的老五。”又是钱。
她又说:“在父女情感与钱之间,我只能选择钱,因为我还得过日子,他倒脚一伸轻松了。”我的心又被针猛刺了一下,痛得难忍,一阵悲哀从心头往上冲,直到喉头,我哭了。
下葬前,鞭炮和唢呐声大振,极悲凉。
“别哭了,大表哥。”她盯着我的脸说。
“我……能不哭吗……三大爹……”“其实,你才是假哭。”她说。
我揩把泪水,说:“你胡说,你……”“你是哭活着的人。”她说,“比如哭我,哭我们,他们。还有,哭你这一趟白花了那么多钱,你才不是哭我爹呢。”我愣了一下,觉得身子有些发抖,就说:“我哭你爹,也哭你。哭你爹这么可怜地去了,哭你将来怎么办。”“大表哥!”她眼圈红了起来,鼻梁抽动两下,放声痛哭起来,声音很惨。
下葬以后,乡亲们互相转告了吃晚饭的事以后就四下里走了。因此时已无车回市里,我又回到旅馆里休息。
三表妹到了我的房间,坐在沙发上,说:“大表哥,我将来怎么办?”“对自己的将来,你有没有什么打算?”我反问她。
“我还是想到城里去。”她说,“在外面跑了几年回来,农活都不会干了。再说,我孤身一人,怎么活。”“这倒也是。”我说,“早知道你在市里,给你找点临时工干也不至于这样。”“不!我不干临时工。”她眼珠忽噜地转动了几下,说,“你妻子太可恶,跟她离婚算了。”“你怎么这样说。”“这有什么,离婚是一种进步。现在的人,合不来又不离婚才不正常。”“看你小小的年纪,说出话来大大咧咧。离婚以后我怎么办,哼!”“我喜欢你,我嫁你。”“胡说,表兄妹之间能这样说吗?”我觉得她真缺乏教养。
“你大我20几岁,还划不来吗?”她竟轻松地说出这样的话,像在谈生意。
“别胡说八道了。”我说。
她把嘴唇翘得老高,说:“那……你再给我点钱,我去自己找事做。”“我没有钱了。”“不可能,我看。”她扑过来,搂住我的肩,掏我的口袋。
我推开她,说:“别胡闹,大的有个大样,小的有个小样,懂吗?”“你是我表哥,我还顾什么。”“告诉你,”我掏出钱包来,说,“只有2千来块钱了,我要送给办你爹伙食那个四老爹,他也不容易。”“不!你给我。要是不给……我跟你回去,说是你的老姘,让你们夫妻打架。”“你……像我的表妹吗?”“这并不重要,我要的是钱。大表哥,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将来……”她又抽泣。
见她这个样子我就心里难受,给了她一千块钱。
“以后我们怎么联系?”听她这样说,我的心咚地跳了起来,还怎么联系呢?可是,她确实是我的表妹,她真的很难,而且她是一个缺乏教养的,变得不可思议的女孩子,我得对她教育,对她负一些责任。我说:“你得听我的。”“我听你的,大表哥。”“那你常到我家里来,有什么事都得告诉我,知道了吗?”“唔!”“对了,你得去向我妻子解释清楚,我们是表兄妹。”“一想起你妻子我就害怕。”“她是你表嫂呀?”“什么表嫂,同性排斥,异性吸引。”“那我就不管你。”找到了表妹,不知道对我是福还是祸。无论怎么说,她是我的亲表妹,是我可怜的三大爹唯一的一个女儿,我得负责呀。
这天晚上,我又睡不着,一个人在旅馆外的田野里踱步。秋虫凄厉地鸣叫着,田埂上荒芜的衰草缠绕着脚,让人心里烦乱不堪。当我要离开田野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蓝裙女人,修长的身材、飘逸的长发——是她,在梦中骗我的钱的女人。我跑过去,这回不能让她跑了。可是她说:“先生,住不住旅馆?”我定睛一看,像那个女人又不完全像——是我荒唐,那是梦里,这是现实中,我说:“不住。”“玩玩嘛!”女人扭动着腰肢。
我无言对答,转身就走。回到房间,无一丝睡意,但还得躺下,努力睡。这个夜里,我又做了一个梦:三表妹被公安人员押走,在一座陡峭的悬崖上,她伸出双手唤我:“大表哥,救救我!”我攀上悬崖,走在马脊背山上,两边是万丈深渊,我含着泪水,半步半步地向前移动着,我伤感地呼叫:“三表妹!”蓦然,一声刺耳的警车鸣叫——我醒了,一身冷汗。仔细一听,是旅馆厨房的搅拌机声。
回到家里,我首先向妻子解释那黄毛小女子是我的三表妹,妻子早知道了,在我回老家时她就怀疑,托人去打听,知道了那小女子是我的亲表妹。
我说:“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过我外出的。”她说:“误会是挺害人的。”然而,三表妹一直没有来我家,电话也没挂。两个月以后,我想起了梦中的事,她会不会做了什么触犯法律的事真被抓走了?妻子说:“很难说。”我们商量,还是去查一查,抓进去没人问津才更惨。
我和妻子去派出所那天,我突然想起那次出差钱被盗,第二天我去了派出所,把我做梦的怪事也讲了,人家说:“你还是好好回忆一下,那是做梦还是真有那回事。”今天我该不该讲做梦的事,讲了以后他们又会怎么说呢?我不知道秋天会这样的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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