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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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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情点击

作者:樊海燕

  所有的,所有的梦和迷茫都留给上一个千年。

  以格央二十三岁的“花样年华”能够心甘情愿地委身于王启清年过不惑、有妇之夫的身份,在周末的席梦思床上,和他断断续续度过了六个月之久的漫长时光,多半缘于,在那个潮湿的秋天里,格央饱尝了爱情又看透了爱情。

  格央有很好的教养,因而便气质迷人;格央小时候极其瘦弱而发育迟缓,“丑小鸭”了好多年之后才有了点“天鹅”的姿色,所以便青春美丽而不张扬;她一双眼纯净明媚,沉静地凝视你,便是很性感的模样。

  格央大学临近毕业那年,在学校附近“一见钟情”式地认识了一位身穿红T恤、红衬衫,留有短短的板寸头,名为泓的流浪画家。

  格央喜欢画家泓那些线条模糊,用红、棕红、亮黄那样热烈的色泽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的现代派油画。格央并不特别的懂画,但站在那些画前,会身不由己地感觉到生命的潜力,激情的涌动。

  格央还喜欢泓活泼幽默、风趣机智,并不夸夸其谈的真挚。

  画家泓敏感到了格央的另眼相待,不失时机地还她一个阳光一般深入骨髓的笑。

  青春的电流便一脉相随。

  正是秋风瑟瑟时,城里到处传言说要“地震”,人心惶惶的。男生女生们整晚的不睡,凑在一起跳通宵舞。

  格央不知哪来的胆子,在零点的夜色中,悄悄溜出校门。搭陌生的“出租”,去敲画家居住的民屋。

  肯定是心有灵犀。画家泓连灯都没开,他异常热烈地把格央迎到了低矮潮湿、陈设简陋的床上……那晚一定有月光的,不然,格央不会看到画家穿一件红格棉布的衬衫而且一粒纽扣都没系,他拥紧了格央,嗅着她发根深处的清香,低而激情地说,格央一定是上帝派来的。上帝看见他太孤单了,让他过一回天堂的生活,享受一次天堂的幸福。

  格央便是他的天堂。

  格央听得飘飘然、晕晕然,心花怒放而手足无措。

  那个晚上,俩人都激情荡漾。极尽所能也表达不出心情的万分之一。只是缠绵——浓情、渴求、刺激、泪水、欢笑、尖叫、晕眩,亦梦亦幻呀!直到俩人都精疲力竭,虚脱了一般……泓的肩膀和脚还都露在被子外边便沉沉进入梦乡,他睫毛浓密的眼眯成一条线、嘴半张、脸色光洁,婴儿般的纯。哪还能看得出半点儿世事艰难。

  那以后,一有空闲,格央就去找画家。总是在做梦做得很累了,感觉幸福有些乏味的时候,俩人便手牵手上家常菜馆,不要酒,连饮料都不要,只以茶代。泓是安徽人,喜欢面食;喜欢粗犷而能发泄内在情绪的音乐。他靠别人的赏识维持生计,肯定也难,但从来不流露。一副乐天知命无所畏惧的作派。

  格央被深深感染。

  某天,报有雨而久久不下,屋里闷热难当。两人看完一个画展回到租屋,心中的热情无以寄放。泓半是玩笑半认真地提议,咱两人全裸了,去街头搞个行为艺术,肯定轰动。

  格央连连地摇头还用力捶泓。直到泓差点跪到地上举手作投降状才肯罢休。

  格央在乡村教师的人家里长成,举手投足一板一眼、规矩方圆的。和画家泓偶尔同居在一起,实在是情不自禁,哪还敢有更出格的。

  卿卿我我的日子过得飞快,沉浸于激情的感觉真好。来不及细细品味,来不及有更深的打算,画家泓便要应几个同行之邀一起去大西北体验生活。

  行囊打起,也就简单的几件衣物和一卷画布。

  格央看了,夜不成眠柔肠百结的。

  泓却没有表示出太多的悲凉。他拥了格央观看自己新作的一幅画,依然是棕红与红那样热烈的主色调,画面上,一只巨手,轻托起一个小小的、振翅欲飞的安琪儿……画家泓真诚地对格央说,看到了吧,这便是我所理解的爱情,我会呵护它,给它力量,但永远不会自私到把它握在手中……在如此超尘脱俗的理论面前,格央那些关于迎婚嫁娶的俗念当然羞于启齿。婚姻可以忽略不计,家庭简直是猪狗的想法了。

  一场深切而又虚无的情爱就此化为深深的痛楚深藏在记忆中,格央掂量着自己的心情,仿佛从未爱过,又仿佛已经生生世世。

  目送画家泓的离去,格央眼含热泪,透过泪光,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魂灵出窍——空留无奈的肉体返回人间。整个人百无聊赖,万念俱灰,忧郁之情溢于言表,让人一看,就会联想到某个悲哀故事中的女主角。

  一个月后,在人才交流市场找到王启清,正是格央最为落魄的时刻。举行过毕业典礼,格央还没联系到合适的去处。跑了好多单位,都说不要女的;有一家贸易公司倒是急需女业务经理,但条件是结过婚,阅历丰富,遇事能自己把握。而不是格央这样的女子,碰到个怀孕什么的如何了结?格央一听不对味,扭头就走。

  经一个同学的领荐,她忑忐着去见王启清。

  好多的情况下,一个人的遇见就是命运。后来,格央多次玩味过“命运”这个极为普通但被多数人抓住不放的字眼儿,每次都有种类似于惊悚和神秘的感觉。命运在发生期间并没有明显的预兆,事后回眸,才觉得冥冥中一切似乎早已安排好了。

  彼时,看上去很“派”正和几个人谈论什么的王启清二话没说,甚至都没细看格央,就把她安排在他所管辖的人事部门。这让格央在认识王启清的伊始就对他怀有好感。

  殊不知,王启清在生意场上和情场上都是高手。欲擒故纵、不动声色的那一套他全玩熟了。

  一个月后,在王启清顶壁镜子一样酷亮、地板洁净、白纱窗神秘、电脑传真内外线电话一应俱全的办公室里,格央带着一套上好的真皮用品去言谢。

  王启清目光淡定(是那种不管过去将来,只要捕捉此刻的淡定)地瞧了一会儿格央,然后,像说悄悄话那样,悄悄说,那天初次见到你,我就看出你不是一般的女子,我们能不能好上一段?这家伙怎么可以用如此从容得体的语气表达如此之类的意思呀?格央的心怦怦地跳着,莫名地感到不好意思。

  而王启清暖暖的笑意正从他说不上是任何表情的脸上溢出来,温和温暖但不失权威。

  格央周身立刻涌上一种觉得自己很女人的温情和羞涩,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格央打量着王启清身材挺拔、面色健康、头发黑亮,穿着号称“软黄金”的羊绒衫,线条齐整的板裤;棕色的“富贵鸟”皮鞋,雪白雪白的袜子,英气逼人而风华正茂。

  说实话,格央当时觉得王启清不亢不卑又单刀直入,很可能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但这家伙有钱、有势。格央因为自己没钱没势,所以觉得钱势是一种吸引……她被吸引着,肯定有点暧昧地笑了笑。笑容很浅。

  王启清已然意会,借扔掉烟头的机会,两只手缓缓地托上了格央的肩……格央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男人气息,身体微微地颤栗,一瞬间,所有的矜持与压抑突然崩溃。

  格央不是不自重。实在因为王启清给予她的是种踏实的温暖和踏实的关爱。

  格央需要爱,实实在在不折不扣的爱。心情很急,便饥不择食地从精神的高度一下跌入物质的实地。

  格央的电脑是王启清买的;格央的梳妆台、衣柜甚至绣花的拖鞋花的全是王启清的钱。

  格央能够在这幢设施现代的灰楼里拥有一套单元住房全靠了王启清的慷慨。王启清对格央关照有加,体贴入微。

  格央也就表现顺从。

  王启清只在能脱开身的某些个周末才去和格央相会。

  平素的日子,每当格央披散着一头长过臀部柔柔软软的头发,寂寞地、让人怜惜地在地毯暖融融、卫生间酷亮、床头柜上有她一张孤单的黑白照的居室里,难以聚神地看那些男男女女交谈或是相依相偎的影碟时,由不得忆起画家泓曾经在石板巷的那间租屋及有关的种种……租屋的地是水泥抹的,拖板踩在上面“扑嗒嗒”的响,寡白的墙上挂满赤黄、棕红、棕红与红、棕红与红与蓝紫相间的画,浓烈绝艳,却非人间颜色。

  某次,格央赤条着,侧卧在床上,一颗颗地捡着草莓吃……泓爬在床头单穿一件大红的背心画她的速写,把她的乳房、肚脐画得那么夸张,柔细的头发飞起来飘起来有如群魔乱舞,只有嘴唇却是古典的美……格央佯装不依,正闹着。

  房东,一位嗓音像男人一样嘶哑的大妈很用力地敲门,说收电费。

  格央一听情况不妙,“哧溜”一声躲进衣柜里。过后泓和她笑得肚子都疼。

  和泓有关的记忆多是那样的温柔又是那样的痛楚。即使两人做爱的图景回忆起来都没有一丝色情没有一点点的不好意思。亦梦亦幻的往日情愫就这样在无趣的生活中倏忽即逝却又栩栩如生,让格央永远难忘。

  而和王启清在一起的生活又是多么的不同呵。

  王启清有权。为人极仗义。狐朋狗友一大帮人围着,说话做事却是很有分寸。

  在这个把一切问题都解决在床上和酒桌上的年代,王启清竟然一次也没醉过和失态过。

  格央渐渐流露出欣赏的神情。

  那还是在家中电脑上网的次日,格央以网名“羊羊”随便进入一个聊天室,点击“风言风语”,键入:羊羊这样的女孩子喜欢另类。追求激情。可以委身于钱权,但是拒绝平庸。

  青面獠牙有一百万,你跟他下地狱吗?我是前清皇帝老儿,后宫粉黛三千,独缺美丽羊羊。

  羊羊的激情有毒吗?立时间应者云集,乌七八糟的。

  格央退出聊天室,不一会儿,收到一个奇怪的电子邮件,内容是:帅哥们请注意,非常前卫女孩羊羊进军纯情世界。羊羊一度和某画家爱得死去活来,不明缘由突然分手;羊羊现在住在一套来路不明的灰房子里,生活优裕;女人羊羊背景复杂莫名其妙是个危险人物。羊,羊,羊,羊,羊你别出栏。别乱跑。小心刀子。小心流血牺牲。

  格央阅罢,心里七上八下的,谁会知道她的网名和密码?是哪个别有用心的家伙在恶作剧或恫吓她呢?思来想去,格央怀疑到了王启清的夫人头上。王启清的夫人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格央远远地见过一面,是那类靠高级脂粉和高级衣饰都装扮不出丰姿的平庸妇人。

  平庸妇人明面上惹不起王启清,便干一些没鼻子的事。有一次,王启清过生日,她竟在点播台为王启清点了《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发信息到王启清的手机上,格央无意间看见了。戏谑道,我成路边野花了?野花哪有这样丰饶的待遇?王启清搂过格央的肩膀讪笑着,避重就轻。

  关于电子邮件的事格央立马就给王启清打过电话并提及自己的怀疑。

  王启清没事人似的安慰格央说,管它呢?能把你怎样。那语气好像是怪格央太小题大做女人见识。

  格央也就没再往深里想。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格央不喜欢想太深刻太复杂的问题,那样会头疼。会变老。

  亲眼目睹了许多女人从鲜活的生机勃勃到臃肿的唠叨不已的老态,格央觉得变老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当然,有一天,她会很老。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以后的事,格央当然更少去想,连眼前的事都搞不掂,还谋算以后,那不犯傻?然而,眼前的日子真的无滋无味,和王启清度过的时光,只能说有过一点新鲜的气息,便了无兴致。

  常常是,王启清捏摸着格央结实的大腿,叙述他从一介打铁匠到经理的奋斗史或是说些他年轻时如何热血冲动,为一些轻浮女人的虚荣弄得满城风雨,好多尴尬……格央抿嘴做倾听状,却并不往心里去,她呆望天花板,思绪在极远的地方,缓缓地沉沦,缓缓地散淡。

  如果说,和画家泓的爱是出于心灵的需要,那么,和王启清的交往简直是生命无趣的草率。只是这样的时刻,身上穿着的多是王启清买来的或洋红或素蓝上面有浅咖啡小熊图案的“可怜可俐”宽松睡衣,飘逸而感觉舒适,床头柜上还有那么多的小零食,甜的、酸的、五味俱全的。

  在这种物质的关护下,格央哪还好意思提分手的事。

  日子就这样温吞水一样的不凉不热。没有悲伤也体会不到深刻的幸福。

  忽一日,接到画家泓的电话,他在话筒里的声音都透着兴奋,说,他现在在澳大利亚准备画展。有画商资助。那画商很欣赏他。他所作的画,全包。泓转问格央,过得可好?格央没提和王启清的关系,强打精神,说,还行。

  泓用比先前更响亮的语气说,想来你一定还那样灿烂。我们都应该灿烂起来。

  在正常的情况下,每天都找到一点点的兴奋。

  通完电话,格央有些心情黯然。那天夜里,她失眠过好一阵,千山万水在脑海里翻腾着,心口依稀的痛……八月,过了雷雨季后,王启清突然高升,举家迁往另外的城市。

  走得匆忙,更有可能是不愿面对别离,他给格央发过一个E-mail,表示了常联系的意思并万分抱歉道,原先那个说格央“背景复杂”的电子邮件是他在办公室发的。他不愿很快失去格央,给她点小警示。现在想通了,既然不能给格央婚姻,就不该太自私。女人终归都要找个归宿的。

  王启清在电子邮件上竟然劝格央,好好的找个男人,嫁了。

  为此,格央吃惊得目瞪口呆。

  想不到,那样可疑的电子邮件竟然是王启清的“杰作”;想不到,以王启清的独断、专制竟然会劝她找另外的男人。想不到,想不到经过了精神和物质的情爱世界,以为曾经沧海的自己竟然愚蠢到,和一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而直至分手时还根本不了解他。不了解他们。

  在那个秋天里,格央因为太多的想不到而愁眉紧锁,心里又是羞愧又是自责的百感交集;在那个秋天里,格央想象着自己找一个同样是永远不可能了解的男人和他过柴米油盐的日子然后于不设防或是非常经意间生一个前途未卜的孩子,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格央觉得。

  这世上的人和事真的越来越不可思议了。难道不是?物质的世界,空前的丰富;精神的世界,空前的虚无。人——这个具有双重属性的动物,置身于五光十色、光怪陆离中,疲于应付。渐渐地,腻了,倦了,连古老的爱情都解救不了他们。

  所有的,所有的梦和迷茫都留给上一个千年。在那个潮湿的秋天里,格央把头发剪了,脱掉素衣,换上大红、大紫、大绿的,全是那样的明艳,人却苍白漠然地坐在电脑前,那样子就像与生活有了很大的隔阂;又像生活原本如此,专门折磨人的。

  格央懒懒地完全是下意识地打开电脑,贴上一个贴子:羊羊寻找兴奋点,物质的精神的或是虚拟的。在这个越来越让人莫名其妙的世界上,什么才是真正能让人兴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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